(七年後)
狂傲的風雪聲一點一點從窗縫隙裡擠進來,打在那薄薄的,卻極其堅韌的牛皮紙上,嗚嗚聲如同鬼怪哭喊。
廳內爐火燒的很旺,將窗櫺上那原本厚厚的積雪化做幾股清流緩緩流過已經發黑的木頭,一點一點的滴在凹凸不平的地上,時間一長,形成一灘不小的水跡。
她坐的地方很偏,卻是靠著窗戶的,磕著被凍的冰涼的瓜子,臉上堆著三分戲謔,七分熱鬧的傻笑。
看台上的說書人浮文巧語,娓娓而談,莫一不是歌頌些才子佳人的花前月下,情深意長的美事,白爾玉來聽了幾天戲,發覺這戲是一出不如一出了。
昨兒說的是好好一宰相女兒不學好,偏要在寺廟裡和人私定終身,別人考取功名回來沮不承認和她的夫妻情誼,反娶了公主,她卻是殘花敗柳,活生生一棄婦。
白爾玉打從心地對這鶯鶯姑娘感到厭惡,聽完那齣戲後非但沒感動的痛哭流涕,反倒覺得那是她活該自找。
然而沒想,今兒這個,更不靠譜了。
故事說的是一陳姓少女在軍隊南下時與家人離散,入了女貞觀為道士,法名妙常。觀主之侄會試落第,路經女貞觀,二人便眉來眼去,一番波折後,最後竟私自結合,終成連理。
她心想,這好沒趣,好好一尼姑,不侍奉好神佛,一天到晚東想西想的,有男子來撩撥,就經受不住了,更是沒個操守的,更讓人生厭。
恍然著聽到身邊有人說外邊風雪靜了,她趕快掀開帘子朝外瞅,看到窗外一片寂靜,她臉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西北風都狂虐嘶吼了三天了,好歹它也有倦的一日。
於是白爾玉合著手掌拍拍灰,輕聲輕步的繞到門前,揭起厚厚的氈簾鑽了出去。
錢是早些天就給掌櫃的,莫說住個三天,住個十天八夜也綽綽有餘,白爾玉剛走出客棧門,抬頭見光線刺眼,不由抬起手臂來遮了遮。看外邊一片銀裝素裹,倒不覺得蕭索,反覺一切都像洗滌過一般,澄澈乾淨了。
涼風襲來,冷沁骨髓,她拉了拉脖子上毛茸茸的雪狐圍巾,踩在白雪鋪就的大道上,往前走去。
此時她脖子上這條雪狐圍巾來的並不容易,那年冬天他們寄宿在深山老林的一個村子裡,這村子屢屢發生像是被野獸咬破喉嚨的意外,遇難者多是獵人,而且頭顱都不翼而飛。一經細查發現原是一修煉千年的狐妖拿尋常人的頭骨頂在頭上,變成美麗的少女誘惑那些在叢林裡打獵的人。
紫霄和揚羽捕捉到狐妖時並沒想要殺了她,只是把她打回了原形。
究竟不知道那狐妖心裡是怎麼想,性子又倔,竟一頭撞死在石頭上。
後來紫霄想著白爾玉身體不好,冬天老是咳嗽,於是將那狐妖交給裁縫師傅做成了圍巾,掛在了白爾玉脖子上。
狐妖大抵是有些靈氣的,她自戴上後,氣色也跟著好了許多,但冬天對她來說不再那麼難過,原本一張白薄如紙的小臉也有浮出些血色。
冰天雪地,她一身銀色裘袍,與皚皚白雪共色,雖然穿的是很暖的毛氈靴子,寒意還是從腳心一路往上蔓延,好像兩條腿的血液早已經凍結成冰。
剛巧前面有一個花白頭髮的佝僂老頭挑著擔子賣湯圓。
白爾玉遠遠的望著,突然想起紫霄跟她講過的八仙之首呂洞賓的一段趣事。也是陽春三月的天,在西子湖畔,他扮做賣湯圓的老頭欺騙了兩個修煉成精的蛇妖,偏生把這七情六慾丹變做了湯圓讓那兩未開竅的蛇妖吃了,生了情種。
後來這二蛇之中,白的那條戀上一懦弱書生,又和一法力高強的和尚結上樑子,結果鬧出了什麼水漫金山,搞的民不聊生。
白蛇最後雖被壓在雷峰塔下了,但呂洞賓依舊逃脫不了懲罰。
白爾玉當時笑言,好歹你們天上還有些個不守清規戒律的自由分子,不然真真得要悶死了。
他知道她又在側面嘲笑自己悶騷,乾脆就扭過頭去不理她了。
白爾玉想到紫霄師父也有害羞的一面,不由低頭淺笑,她笑時,習慣拿手腕輕觸鼻尖,因為手腕纖細,又白,所以她做起來特別好看。
也有小姑娘、小媳婦跟相效仿那樣的笑的,卻沒一個學出她神韻的十分之一。
「這湯圓怎麼賣啊?」白爾玉走到老頭兒面前問。
老頭望著她笑,然後揭開鍋蓋子,他並不急著回答價錢,而是向她解釋因著下雪,很多人都懶在暖和的屋子裡不肯出來的。
所以,並不是他家的東西不好,只是時候不對。
暖暖的霧氣撲面而來,白爾玉看著他拿著長勺子鼓搗那鍋子裡浮起的圓圓滾滾,發覺跟平日吃的不大一樣,於是又問:「你這湯圓不是豬油芝麻的?」
「你看那紫色的,是紫芋做的皮,裏邊裹的是板慄做的餡兒,那黃色的,是玉米打磨成粉做的皮,裡面是赤小豆做的餡兒。這位漂亮的姑娘,你想要幾隻啊?」
「老頭兒,哪有你這麼老了的還調戲小姑娘的,小心我告兒你家老婆子聽!」她聽的人誇獎不是不高興的,此時她臉上既有小女孩的俏皮,又不失害羞的嬌柔婉轉。
「老頭兒我也不怕你告訴我家婆子,倒不怕小姑娘笑話,老頭兒我已經四十年沒見過像你這麼標緻的美人兒了。」
「哦,那你四十年前見過的標緻美人兒有多漂亮?現在在哪?」
老頭兒揮了揮長勺,臉上紅光滿面:「小翠自然是天上有的地上沒的漂亮,不過小翠現在也變婆子了,在家給我煮飯洗衣也四十年了呢?」
白爾玉「噗哧「笑出聲來,又道:「好一個油嘴滑舌的老頭兒,好了,天冷也別瞎嘮嗑了,你就給我兩個紫的,兩個黃的吧。」
果然是與平時吃的豬油芝麻的不一樣,有種別樣新鮮感,米酒的酸甜醇香,混合著這入口滑香,甜而不膩,不由讓人食指大動。她已少有這樣能吃,卻破天荒的把四個湯圓全吞下了肚。
大抵是跟別人的不同,所以平日一個銅板兩隻的,這次竟是兩個銅板三隻而已。倒是物有所值,走了又叫老頭給她裝了六個紫的六個黃的,裝在竹桶裡,帶回去給紫霄揚羽哥嘗嘗。
回到城外的居所,竟然又不見他們。
她將竹桶放在桌上,回了裏屋卸了背上的琵琶以及依舊厚重的裘袍,又將繁雜的冰蠶絲髮帶扯了下來,隨意取了一縷頭髮簡單束起,冰蠶絲髮帶那是浸了茉莉花汁浸養過的,旋身走動時它會在她的黑髮上漾起細浪,散發出香氣來。
他一貫把她嬌養的很好。
出了自己的屋子又進了隔壁紫霄的屋子,見床面整潔,硯裡的墨已結開了冰花,明白他也是幾夜未歸。
這似乎成了師徒之間的默契。
這些年三個人一起動奔西走,隨遇而安,並無特定居所。
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小住一些時日,少則幾月,多則一年。
也不是無時無刻都待在一塊兒,有時她也想一個人獨處時,紫霄便放任流之。向來對她放心,從來不追問要去哪裡,多長時間回來。
在等她這段日子,他也會出去轉轉,對於他的去處,她也是不問的。
白爾玉並不確定紫霄和揚羽什麼時候能回來,也許就是下一剎,也許也是幾日後,或者更是幾個月?
躑躕而行繞到了廚房灶台前,燒了一盤蘑菇,熗圓白菜卷,豆芽湯。
本來他們兩個只吃素,她這些年口味也清淡,做來做去也只是那簡單的幾道。不過倒是把手藝練出來了,他們就著她做的菜,有時也能吃上兩碗米飯。
然後她將菜端上桌,拿東西蓋上,又把米飯擱鍋裡悶著。
放下捲起的衣袖,望窗外天色尚早,居然有點無所事事的感覺。一直以來,雖說各有各的去處,相互之間不多問,但無一不是他等她,哪有一次是輪到她等他回家了。
又繞回紫霄房間去看他收藏在書架子上的那些書,都是些醫書,看得語言晦澀而難懂。對著那醫術上記載的藥材,她對著百子櫃一一的找,玩兒了一會兒,便又乏了。
暮色降臨之時,紫霄和揚羽依舊沒有回來。白爾玉把午間做的菜全都倒掉,又重新做了三樣小菜,依舊在案上擺著,自己也不吃。
三更天,更是乏的慌,眼睛有些泛花,豆大的字印在紙上卻像是螞蟻在爬。她揉了揉眼睛,心想只是閉目養神一下子,沒想著一閉目斜躺在軟椅上沉沉睡了過去。
紫霄和揚羽五更天才滿身風雪的趕回來。
因為路上雪大,耽擱了,所以才回來的晚。
門外厚厚的積雪上留下紫霄一連串穩實而又凌亂的腳印,沒有片刻猶豫徑直走向自己房間,而揚羽也先回了自己房間。
然而當紫霄推開門時,手明顯的頓了頓,他看到她安靜的靠在他平日放在書架旁邊的軟塌,手隨意的放在小腹,交疊的手指中間鬆鬆的握著一本《黃帝內經》。
瑩然光潤的玉臂上鬆鬆的掛著一條紅色繩子,這紅在白肌理的映襯下,顯得十分奪目,嬌艷如滴血。
此時房內一片寂靜,溫度卻低到刺骨。
目光所及那兩個碳火爐子,一絲用過的痕跡也無,臉色頓時沉了下來。他差點生氣,氣她明知道自己身子傷了根基早不如從前,怎麼還不知道把自己身子當回事?
怒而揮袖時,不小心把一張宣紙帶落下地,藉著餘光似乎看到那張白紙上寫有一排端正小字。
紫霄下意識彎腰揀起一看,僅兩個字罷,然而卻是一味藥材。
似乎從那字上看到她當時站在窗前拿著筆躊躇等待的樣子,原本陰霾的臉烏雲頓散,心也立刻軟了下來,胸腔中一點點暖意如同喝了兩口烈酒,後勁十足,是慢慢的朝外溢,隨著血液流遍全身的。
然後他走過去,將她抱起。
有些感懷手臂上的重量,一晃幾十年,她已然長大,卻好像還是跟小時候一樣重。
但是,他知道,她的心境卻大不同以往了。
當初他只晚來了一天,僅僅是一天而已,誰曾想過再次見面,會是那麼一番情景。
她被掛在那麼高的懸崖中間一小塊橫生出的嶙峋大石上,兩根刺穿身體的尖鋭石筍讓她與屍骨無存差肩而過,卻也只給她留下半口氣。
她在彌留之際輕聲呼喊著:「望哥哥,望哥哥……」
紫霄知道她快要死了,能堅持那麼久,她已經很能幹了。這樣突如其來的打擊讓他幾乎崩潰,他已經平安的帶回了揚羽,卻只能見到又要離開的她。
即便是一個換一個,這樣的結局,實在是太殘忍。紫霄無法接受白爾玉會死的事實,於是不斷的輸真氣給她,抱著她不斷的求人救她。
可是都於事無補。
就連宣淮,也拍著他的肩,叫他放棄,繼續給白爾玉輸真氣,不僅是在消耗他的身體,也是讓白爾玉繼續延遲著不死不活的痛苦。
他這才注意到白爾玉臉上痛苦難挨的表情,於是他決定聽宣淮的,給她解脫。
他把她從地府帶回來後,留了一天時間給揚羽和白爾玉。
那時候白爾玉躺在病榻上昏睡不醒,而揚羽自從大雷音寺回來後,雖然恢復了正常神志,不再受邪魔控制,但已經記憶內力全失,連話都不會說了。
於是兩個人一個這麼呆坐著望著對方的臉發愣,另一個則閉著眼睛直挺挺的躺著,已若死人。
到了晚上,紫霄獨自一人帶走了白爾玉,把她帶到東海入海口。
他本來決定讓她回歸大海的,他決定當晚就結束掉她的所有痛苦,但是手舉到她頭頂,他卻怎麼也劈不下去。
難道這次,又要讓她死在自己懷裡?上蒼真是太殘忍了,難道真的要讓他永遠活在愧疚負罪中?他已經不奢望能和她破鏡重圓了,但能不能不要每次都讓他無能為力的看著她去死?
那時候紫霄抱著虛脫的白爾玉朝東海大吼:「我願以三千年道行,換她永生不死。」
正在這時候一道詭妙的紅色閃電劈開了海面,從海的中心一個人手持長杖漫不經心的走了出來。
當他走近了以後,你才發現那其實不是長杖,而是一把刀,刀身若隱若現,只有在風中揮舞時才會顯露身形,只有在月光照耀下,才會反射亮光。
那人一身玄黑衣著,雖不華美,卻有種特別的震撼力。
如黑珍珠般發亮的黑髮在海風中飄揚,皮膚白而無暇,酒紅色的眼睛裡,載滿了同情與溫柔。
他走到紫霄面前,居高臨下的與他對視,與此同時他向紫霄伸出了友誼之手。
嘴角微微揚起,聲音鬼魅一般,絲絲纏住人心,使人窒息:「你給我三千年道行,我可以讓她永生不死,紫霄,我已經,觀察你很久了。」
他說話時,額心那抹銀色紋痕閃著忽明忽暗的光,他的舉止優雅中不失威儀,高貴中隱藏著點點高傲,不論是眼神還是笑容都帶著點點對週遭事物不屑。
因著這樣的高貴的自負,還有哪昭然的銀色紋痕,紫霄想他應該知道對方究竟是何方神聖了。
他的確是神,除了他,沒有人再能幫助到自己。
驟然,臉色變的很是難看,縱使知道決定將是萬劫不復,紫霄還是把懷中的白爾玉遞到那人手上,將身體出賣給了惡鬼。
他是力挽狂瀾的將她從鬼門關拉了回來,但她的身體還是不很好,病根一直難以完全根治。他要她一直在床上躺著養病,她卻趁他出去採藥時偷偷跑下了山。
結果一下山,就看到駙馬司望溪與太女那場極其盛大的婚禮,原來龍奉雪便是太女朧姒。更聽說了**幫的滅幫慘案,那一日的天都是血紅色。
她跌跌撞撞的從山下飄了回來,還沒跑到門口,就暈厥了過去。
還好揚羽很快發現了她,然後把她抱回了屋子。
她本來病就沒好全,這次跑下山又是氣急攻心,回來再是大病一場。
本來紫霄以為她病的那麼厲害,又是大限將至,他已經被她折磨的筋疲力盡,差點沒失控的掐著她的脖子要和她同歸於盡,還好揚羽死死的抱住了狂躁的他,不許他靠近白爾玉一步。
沒想到,白爾玉病到極限時,又突然好轉,不出七日,已經恢復的一如常人。不過康復以後彷彿脫胎換骨的不止是身體,性情更是大變,安靜的時候她常常抱著雙膝目無焦距的看著窗外,整個人看上去懨懨的,似一潭毫無生氣的死水,稍微有一點不滿意,就會大怒,摔東西,隨處找出氣筒撒氣。
很長一段時間,她恨所有的人,恨周圍所有的事,連帶紫霄也無可避免。
她常常尖酸刻薄的把紫霄刺的體無完膚。
事已至此,不過多說無意,她傷在心,而非身,再沒有天真無邪的模樣,見過塵世的污濁與人的利益熏心,經歷過赤裸裸的欺騙,她的性子變的偏執激烈。
她本就病根未清,情緒一旦易怒暴躁,再好的藥石也起不了效果,拖的久了又養出了新毛病,時常心口疼,又咳嗽的厲害。
想來紫霄對她那套自虐把戲已經忍耐到了極點,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他將匕首塞進她手裡:「既然恨,你就去殺了他!」
三天後的深夜,白爾玉回來了,提著明晃晃的匕首回來了。
她眼神裡有惆悵,有傷心,有自責,還有些說不明道不清的東西。
紫霄不理會白爾玉的失魂落魄,只端起桌上的一盞白瓷杯,細細品銘。
月色清冷,穿過窗框,在地上劃下了一格又一格的斑紋,她也沒和紫霄說話,回屋扔了匕首,就此,再也不提那個人的事
紫霄知道她沒殺他,她是不可能下的了手的,他也覺得她沒和他正面碰上,如果正面碰上了,她回來後的表現不會那麼平淡。
不管怎麼說,他還是鬆了一大口氣。
每日在逍遙谷裡看看書,餵餵鳥,也算一愜意之事。
但大抵是因為他們分別了八年,白爾玉對他客氣有餘,熱情不足。但紫霄還是一如既往的對她好,似乎並未把她的態度冷清看進眼裡。
本來白爾玉對外邊的世界已經失去了興緻,外面的世界實在是殘忍的可怕,她寧願一輩子縮在逍遙谷裡也不要再出去了,可是紫霄卻不能時常待在谷裡守著她。
三番四次的側敲旁擊後,白爾玉竟主動說跟他一起出去,難得她這般善解人意,紫霄溫和的望著她,臉上露出久違的笑容。
白爾玉這樣做,只是覺得自己欠紫霄太多。她知道他的藉口是身邊缺人需要幫忙,所以希望她跟他們一起出谷,其實他的真正用心是放心不下自己一個人留在谷裡。她知道她欠了他很多,但是這些她都是還不完,也是還不起的,為了讓自己稍微心安理得點,她覺得自己應該更乖巧溫純些。
但這天南地北的到處跑,白爾玉的初始意願已經被改變。在認識了很多人與很多新奇的事物,她的注意力也不再糾纏於往事,心境逐步開朗,臉上復而堆了笑。
再後來,紫霄也放心白爾玉單獨一人出去散心。
紫霄扯了他三根頭髮混合著紅線編成繩子戴在她手腕上,若是她有什麼不對勁,他也能第一時間感應到,而不是後知後覺有所不安,然後再去推算。
其實那繩子本是別的用意,天上的仙女若是與哪位仙君互相傾心,便會用自己與對方的三根頭髮編兩根繩子,別有趣意的叫「心有靈犀」,它能夠第一時間感知頭髮的主人是好還是壞。
具體的原理誰也說不上來,究竟是哪位仙女第一個發明的,也沒人知道。只是有人說,這是月老自己搞的把戲,繫上了有對方頭髮的繩子便是約定好結髮夫妻的意思,看上去神奇在於未施一點法術而自帶魔力,而誰又知道呢?
他當然不會把這些典故告訴她,只是叫她戴著,後來白爾玉覺得好玩,也叫他教自己編。她用自己的頭髮編了兩條,醜的一條送給了她的呆羽哥,而另一條,打從編好後他再也沒見著她拿出來過。
此時紫霄低著頭,目光由她捲起的衣袖緩緩移動到她臉上。
看臂彎裡那個如易碎的瓷娃娃般的她,睡的很沉,皮膚又白又薄,還泛著點些微的青,依稀可見那薄薄表層下細密的血管。
她呼吸很輕,輕的好似沒有一般,紫霄常常在她睡著時常常會試探她的鼻息,他有那樣的擔心,生怕一個不著意,她就是一覺再不醒。
睫毛如蝶翼忽閃,他還未將她放回床上她便醒了。
眼睛飄忽不定的望著他,輕聲囈語道:「這都什麼時辰了,我怎麼睡過去了?」
他沉吟了片刻,答非所問:「你怎麼醒了?」
白爾玉還未緩和過神來,後頸有點酸,大約是睡時入了風吧。她蹙著眉搖晃了下脖子,又輕輕推了紫霄一把:「放我下來吧,你也不嫌重麼?」
他見她嗔怒的樣子,只是溫潤如水笑了笑,也不說話。
她從他懷裡輕鬆跳下,心中暗自不爽他的悶騷。
她問他:「桌上有飯菜,你吃了沒?」
他拿手支撐著下巴,沉吟片刻後說:「嗯,我沒注意到,你有給我留飯麼?」
白爾玉的臉立刻拉垮下來,莫名其妙的生了氣,她轉身就走,懶得理睬他,有些耍小性子的樣子。
「誰給你留啊,那是給呆羽哥留的,你們神仙不都不食人間煙火嗎?」
「揚羽泛睏累死了,你先別吵他,讓他好好休息下,」紫霄伸手去拉住她,討好的語氣道:「嗯,我現在就去吃,放在桌上,對吧?」
白爾玉一揮手把他手給打掉,沒好氣道:「誰管你?誰要管你吃不吃,你幹嘛這副看小孩子耍小脾氣的表情,難道又是我在無理取鬧嗎?」
可不就是無理取鬧了。
門還未關,走廊帶來的風依舊猛烈而刺骨,而風吹盈袖,她白衣迎風,飄飄若飛。他取下裘袍披在她身上,無比認真的幫她繫著脖子上的帶子。
「嗯,我們去吃飯吧,我好餓啊。」紫霄眉頭慢慢展開,笑了起來,硬從她衣袖裡拽出手來,牽著那冰涼如玉的手一起走了出去。他們倆都是冷血動物,手牽手時,竟如握自己的手一般沒有任何感覺。
白爾玉綳直的背脊突然軟了,怒氣少了一大半但嘴裡依舊不依不饒的嘟囔著:「誰叫你不早些回來,怕是早都凍成冰塊了。」
「沒關係,你把它熱一熱不就行了。」
她不明白,重要的並不是東西好不好吃,能不能吃。
白爾玉還是把隔夜的飯菜給倒了,捲起袖子和麵做蒸糕,他本想幫忙,卻被她支使開去。他只得安靜坐在凳子上凝望著霧氣韻然中她忙碌的背影,那雙深邃的紫眸朗然若星輝般閃耀。
米糕很快端了上來,同時端上一壺滾燙的茶。
白爾玉搓了搓手,將食物推到他跟前:「吃吧。」
她知道紫霄口味有挑又偏甜,記著放糖時要比尋常份量多一搓,和麵時一定要多揉幾道,也記著他吃東西喜歡配著茶吃。
紫霄夾起蒸糕放進嘴裡咬了一口,抬頭輕聲問拿手肘支撐著下巴的她說:「你要不要也吃一點?」
白爾玉視線與他相接,倒是不閉不閃。
「我現在沒什麼胃口的。」
她說話時袖口依舊翻捲著,他見她裸露的半截手臂,泛著微微的紅。
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茉莉花香,是刺鼻的,突然覺得有些躁熱,恍然心悸,心跳此起彼伏,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
他很快低下了頭,又咬了兩口米糕。
一夜未眠,又累又疲憊,他本也沒什麼胃口的,雖然食之無味,但卻硬逼著自己吃了兩個,吃完後,抬頭見她臉上露出高興的神色,他也覺得高興。
甜膩一點點在心中化開,紫霄擱下筷子,眯起眼睛誇讚道:「很好吃,手藝又進步了。」
白爾玉一雙秀眉輕輕上揚,很是得意,白皙手指隔空對那米糕指指點點:「我可加了些東西,但我猜你一定猜不出加了些什麼?」
紫霄笑意溫和,同時讚賞的點點頭,又捻起筷子戳了戳那白嫩的麵胖子:「至少從表面上能看出加了紅棗。」
潔白紗簾被風驟然牽動,天際那邊泛著一抹鵝黃的紅,天竟不知不覺亮堂起來。但窗外漫天小雪,輕卷曼舞著鋪滿地。
他們倆不約而同的同時扭頭望窗外,又默契的同時扭過頭來看對方,視線交接後,恍覺這樣的默契,不由都笑出聲來。
他問她:「跟我說說當歸吧?」
「當歸?當歸怎麼了?」白爾玉疑惑而天真,但見紫霄面上不是開玩笑的神色,便生搬硬套的將所知道的托出:「性味歸經 性溫,昧甘、辛。歸肝、心、脾經。功能主治補血活血,調經止痛,潤腸通便。用於血虛萎黃、眩暈心悸、月信不調、虛寒腹痛、腸燥便秘、風濕痹痛、跌撲損傷、癰疽瘡瘍。」
「還有呢?」他雙手捧起茶杯,抿了一口,垂下的眼瞼很好的掩飾了情緒。
還有?她縱使絞盡了腦汁,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想了想滿不在乎道:「你自己不知道查書麼?問我幹嘛。」
「嗯,沒事了。」他很快截斷這個話題,像是怕深究下去,此時唇抿做了一條直線,嘴角卻是上揚著的。
自然白爾玉還未聽過那句老話,胡麻好種無人種,正是歸時又不歸。
紅瓦高牆精緻而細密的覆蓋住這皇家小院的每一個角落,抬頭能看天,低頭能看地,視線卻永遠朗闊不開。
採薇苑外橫向站著一隊神色黯淡的侍從,眼睛空洞而木然,形同一尊尊石塑的雕像。不過每有風吹草動,年輕的侍從們空洞的眼神立刻變的比禿鷹還鋭利,掩蓋在周身的詳和被凜冽的殺意給代替。
彼時,採薇苑裡,萬花漸欲迷人眼,奼紫嫣紅開遍。
這裡美勝仙境,神秘奇詭,斑斕瑰麗,有著四季不衰敗的綺麗春色,有焦香氤氳,有小橋流水煙霧繚繞,有清波浮蓮輕逐湖面。
這裡亦是這坐皇家小院唯一的禁地,小庭院又位於這苑子的北坡,裡面海棠擠擠挨挨,花姿瀟灑,楚楚有致,花開似錦,聽說海棠除了叫解語花,別名也有叫斷腸的。
海棠四至七朵成簇朵朵向上,花蕾紅艷,似胭脂點點,而海棠樹下一長身玉立男子,赤金簪冠,白衣蕭索,卻依舊燦爛耀眼。
他將修長而乾淨的手指撫摸在立在香塚上的石碑上,動作輕緩溫柔,化不開輕憐密愛,柔情萬縷。
香塚碑石上並未記載是何人之塚,幾個蒼勁鋒利的大字依稀可見「空山暮暮朝朝,到此際無魂可消。」
人們都說,記憶是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淡漠的,他也以為他會忘了她。他給了自己一個極其寬限的期限,三年,三年時間裡他一定要忘了她。
可是一年又一年,她的身影,她的笑容,她的聲音,卻越發清晰,彷彿就在昨夜,她都還一如往日的膩在自己床上不肯回房睡覺,死活要他再多講一個故事。
可是一旦從臆想中清醒過來,胸口悶悶的,連呼吸都變的很困難。
她已經不見了,那麼高的地方摔了下去,連屍骨都沒有了…
他似乎還能感覺到七年前,手心裡最後的餘溫,當時他已經說服了她,他看到她顫顫巍巍的把手伸了上來。
就在指尖相觸的那一刻,他的另一隻手卻很不爭氣的,輕輕一滑。
於是所有的事都脫離了控制,他的眼睛裡只剩她似一隻將死殘羽白蝶,搖搖直往下墜。
衣裙飄帶如漫天飛雪,柔軟紗衣如柳絲風片,只是一剎那,什麼都,不剩了…
也許千算萬算,不應該漏算朧姒,他明明很瞭解她的獨占欲。
當時他不該失控的追出去,如果不追出去,就不會把她逼到懸崖,如果不追出去,就不會惹惱朧姒。
當司望溪捂著胸前血流如注的傷口,一臉難以置信的的望著身後的舉著長劍面若寒霜的朧姒時,朧姒只說了一句話:「司望溪,我寧願殺了你,也不會把你交給她!」
樹上傳來沙沙的響動聲,海棠花瓣紛紛揚揚掉落下來,似繁櫻,似紅淚。
司望溪恍然驚覺,抬頭看樹縫間掉出一隻沒還手掌大的白絲履,五臟如火焚燒,怒聲道:「誰膽子那麼大?」
白絲履的腳嗖的一聲縮回了樹縫,緩緩的,那空隙間換了一張粉雕玉琢的小臉。
「梓軒?」他怒氣雖減,但眉頭卻極不高興的皺起:「你在這裡幹什麼?」
她湊他甜甜一笑,露出沒長全如同白色米粒般的貝齒,稚聲稚氣道:「父丸(王),小蘭下不來了。」
「早知道下不來,你還爬那麼高?」
蘭紫軒受了罵,一張小臉皺成一團,她又用怯懦的討好語氣道:「父丸,那你接住小蘭。」
說時遲那時快,她沒等他答應,腿一蹬,就從樹上跳了下來。
西府海棠的粉紅果子從她衣管裡飛了出來,砸到他臉上,有點疼。這一瞬與某個時間點吻合,這一剎那心猛的跟抽似的疼。
頓時眼花,看不清楚從樹上跳下的是那位白衣少女,還是他穿藍衣的掌上明珠。
他穩穩噹噹的接住了從天而降的蘭紫軒,再沒有因為強大沖擊的站立不穩,也沒有被沉重壓的喘不過氣來,一時也說不出是什麼感覺,大抵就是事過境遷,有種滄桑的無力感。
他突然就很用力的箍住蘭梓軒,力大的忘乎所以。
蘭紫軒齜牙齜嘴的大口呼吸,軟軟的她的小手錘著司望溪的後背:「父丸,小蘭要被你壓死了。」
這一句「父丸」把他點醒,他將她放在地上,眼底有淡淡的憂傷。
「對不起,紫軒,現在有沒有好點?」
她亦是得了便宜愛賣乖的性子,蹦噠上去抱住司望溪的長臂:「小蘭覺得渾身都不舒服,但是父丸如果原諒小蘭私闖禁地,小蘭就會馬上變好。」
他憐愛的看著他嬌俏可愛幫他抹平眉心的隆起,眼角有些潤潤的。
「好,父親不怪罪你。不過,你先得告訴我你怎麼進來的?」
「是大……」她笑靨如花,差點就把那人的名字給說了出來,不過話剛到一半,馬上駭然的摀住嘴巴道:「不可以說,我答應別人的。」
司望溪臉上的神色變的嚴肅起來,良久以後才換上慈父的笑。
「走吧,紫軒,咱們爺倆兒去找你母后玩去。」
他們依然在一起,以前就在一起,以後還會在一起。
這麼多年來改變的只是一個身份,以前朧姒是太女,他只是一個為太女做事的臣子,如今她是青瑤國的女王,而他,自然是青瑤國的王夫。終究無奈的是,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有過七年前那場錐心刺骨的經歷後,其實很多東西看似模棱兩可的東西,已經再也找不回來了。
又是一年一度的祭天祈福之日,浩浩蕩蕩的大隊伍朝了雲寺,五百個僧侶齊刷刷的跪在大廳裡,唸誦祈福箴言。
撞鐘聲清遠、雄渾,聲震全山。
司望溪穿的是平時不常穿的厚重禮服,左手持金杖,與同樣是素樸華服,右手持玉如意的朧姒攜手入大殿。進大殿只要做兩件事,一是將金杖與玉如意放上青瑤龍神曇玉手上,齋戒期滿後再以同樣的大禮後從國神手中接走金杖與玉如意;二是行三拜九叩之禮,上香,祈福澤。
七是青瑤最吉利的數字,所以祈福也需得分成七日進行。
第一日必定是求國泰民安,第二日求風調雨順,依次下去,祈福前須沐浴齋戒,不進食且每日須的在龍神曇玉像前跪足一個時辰,然而結束了一天的繁雜瑣事,眾人便會迫不及待齊齊奔向了雲寺聞名遐邇的溫泉。
還有什麼比齋戒後泡在暖暖的水裡更讓人身心愉悅的呢?
此時夜色也已沉斂,幾棵高大的古柏,被雪白的積雪重重環抱,更添肅穆。
司望溪一個人,單手支著頭,頽然的泡在池子裡,微微的茫然。
雖然不知道是誰自作主張的點了香籠,一種特別的撩撥慾望的香散了過來,他目光微徠,有些不悅。與此同時,在熱氣騰騰的水氣中,浮出一張妖媚的臉來,雪膚紅唇,胸前大紅的肚兜鬆鬆垮垮的掛著,美好玲瓏的曲線,簡直比不穿更具誘惑。
她逐漸的朝他遊走過來,她的臉因血液的沸騰而泛紅,又因水氣的滋養而水潤,她的手如新生的桑蠶絲,帶動著同樣輕柔的絲絹,摸上他的胸膛,滑過他的肩頭,又滑過他的背脊。
她將酡紅的臉貼在他的脖上,手微托著他的下巴,細語嚶嚀:「大人,我很冷。」
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送上門的香艷,司望溪不留痕跡的搖了搖頭,默了默,他又拿食指輕佻起了她小小的下巴,迫使她抬眼看著自己。
「哦?」烏沉深邃的眼睛突然一亮,笑意冰涼。
美人只見他笑了,並不解其中深意,以為他是喜歡自己的,於是揚起頭,輕咬他略帶胡喳的下巴,丁香小舌如蛇一般緩緩滑過,在泡的泛紅的皮膚上留下一路晶瑩。
他是任憑她撩撥,空出的手正好能拿到不遠處的銅壺,手中酒壺兀自汩汩流傾,上好的女兒紅香飄四逸。
夜色蒼茫,星斗陣列,瑰色春色旖旎的片刻光陰裡悄悄盛放。
仰面將酒一飲而盡,端起她的下巴,唇齒抵死纏綿之間將那烈酒悉數灌入,酒不醉人人自醉,微辣入喉,身體便越發發熱。
不到半壺,已是酒意上湧,醉意迷濛。
她自是又焦又燥,恐是再不趕緊,就完成不了任務。於是把頭偏離他的唇,輕咬他耳垂,手也一路直下。
「可以了,」他捏住她不安分的纖細手腕,撈起旁邊一條長長的素色紗,輕盈若雪蓋在她頭上。
上岸後裹好衣服,又將癱軟如泥漿的女子抱上旁邊休息的軟塌。
她抓住他的手臂,驚惶失措道:「奴家還是乾淨的身子,莫不是大人嫌棄?」
「我非柳下惠,豈能坐懷不亂,只是在這清幽之地,總覺得老天在看著,實在沒什麼興緻,」他衝她微微一笑,眉宇間散發出淡淡的憐惜:「過幾天我再招你,今晚你就在這裡休息吧。」
美人因著這如沐春風的一笑,腦子都蒙了,霎時只能羞赧的笑,混混沌沌的就點了頭。
司望溪走出悶熱的溫泉池子,濕氣鋭減,撲面而來的習習涼風使人神清氣爽。
然而一想起朧姒,那股神清氣爽頓時消散的無影無蹤。最近這樣的事發生的頻率越發高了,朧姒對他是極好的,好的甚至十分樂意為自己的丈夫送上美人以供享用,但他若是真享用了,這個美人的下場,一定會相當的難看。
那天他只是假裝和那個送來的宮女有過肌膚之親,三天後他便聽到侍衛從水井裡撈出一個名叫婉婉的宮女。雖然後來他私下交人給了婉婉家人很大一筆錢,但那正直青春年華的少女,還是回不來了。
不知何時風中傳來淡淡清雅的脂粉香,院中亦有琴音隱隱綽綽,他聽著那音律淒婉流轉,不由停了腳步,忽而如痴,忽而如醉。
捕捉那忽強忽弱的音色,卻經過長廊,到了一個廂房。
門未敞開,先聞茶香。
推開虛掩的門,桌上一盤殘局,兩杯淡茗,大師盤膝而坐,手上的佛珠飛快的轉動著。
看到又有人進來,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司望溪環繞四周,並未見多餘的人影,只是剛才風中傳來的淡淡淡雅的脂粉香,在這裡濃烈了許多。
房內只有燭焰輕漾,連火爐也沒點,他又見大師穿的也並不多,好意道:「天寒夜冷,大師為何不燃炭火?」
「你心中放不下冷,自然就會覺得冷,坐吧。」
他毫不客氣的一揮下襬,隨之坐下,不以為意道:「這就是你們佛家所言,一念放下,萬般自在麼?」
他面前的茶水果如他所想,是熱的,寒浸浸的月光下,杯口一點紅,那是女子的胭脂紅。
他心道,又是一道岸貌然的花和尚,又是鄙夷他年紀一大把了還幹些偷香竊玉之事。。
他剛這麼想著,那大師便饒有深意地向一笑,好似看穿他心中所想。
他也不怕他裝神弄鬼,寒著臉將那饒有深意生生給頂了回去。
這時,大師祥和地淺笑,對著這個三十好幾的上位者像是看一個未開世的孩子。
「施主你到底想要什麼?」
一語便嗆住了他。
沉默了很久,他面上勉強堆笑:「但求安穩。」
大師祥和地淺笑:「物也非,人也非,事事非,往日不可追。」
司望溪眼中清晰地映著大師那張臉,心底倒奇怪的生出些念頭。他很快回過神來,捧了杯盞,仰頭而盡,茶水微涼,舌尖有些僵直,枯澀中混合的甜。
他喝完那杯茶便急著離開,大師看著那長身玉立而有蕭索的背影如唱經一般唸著:「緣聚緣散緣如水,幾段唏噓幾世悲。向來菩薩畏因,眾生怕果,一來一去,因果循環,縱橫交錯,越發分不清誰是誰的劫難,誰又是誰的執念?」
白爾玉見他從大師房裡出來了,便悄聲尾隨他身後。
原來她就是剛剛待在大師房裡的女子。
白爾玉來了雲寺不過是為了拿一樣東西,後來卻不知怎麼的神差鬼使的亂進了大師的禪房。
大師似乎並不責備白爾玉的不請自來,還很友好的跟她聊天,聊了不知有多久,白爾玉突然聽的有人朝這邊來了,於是匆匆告辭離開。
因為這個院子裡只有一條出路,牆又修的特別高,於是她先在一座假石後躲了起來,準備等人進了屋子再偷偷出去。
然後便看到了他。
再然後,她便走不動了。
也不知道僵直的卡在假山裡站了多久,然後她看到他出來了,帶著莫名憂傷的表情,她心裡也堵,就跟塞了塊大石頭似的,悶悶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看到他心事重重的在前邊走著,她竟麻木的尾隨其後。
月光靜靜的照著迴廊,這晚的月亮很亮,但風卻很大。風從白爾玉脖子處灌進去,將身體裡的暖都吹走了,只剩一片涼涼的。可是她看到他只穿了一件單薄的白衣,風中飄揚的是他的黑如墨帶的頭髮,髮梢還有幾滴未滴透的水,依舊是那麼的玉樹臨風,儒雅蹁躚。
月光掃在他身上,他的背影變的極其飄渺,地上覆下一跳陰影,將他本就修長的身形拉的很長。
此時,不過是十多步的距離,卻像是隔了千里之遙。
又想起年少無知時,那句「我跟你,跟著你一輩子」很是百感交集。
等到她看到他進了朧姒的房間,便不再跟下去,收緊了琴套的束帶,轉身瀟灑的離開。
紫霄要清修打坐,白爾玉不便去打擾,便去找揚羽說話。
她欺負揚羽不會說話,拉著他玩喪權辱國的遊戲,後來玩累了,就橫在他床上霸佔了他的大好江山。
揚羽也不跟她一般計較,隨便找了個凳子坐下,百無聊賴的扯著自己衣袖子。
揚羽容貌雖比不得紫霄,卻也是眉清目秀,煞有貴氣,一頭酒紅色的頭髮,軟軟的搭在前胸,雪白衣衫上,又是幾枝紅梅點綴,化解了素白帶來的冷清寂寥之感,也使人更加高貴出塵。
白爾玉心想以呆羽這般人才,喜歡他的女人應該還是前仆後繼的,不如雞婆的將那些個風花雪月扒出來,打發一下無聊的時間。
於是她翻了個身反趴在床上,那雙活靈活現的大眼睛半眯起來,露出詭異的賊光:「呆羽哥,告訴我,你可曾做過些偷香竊玉之事?」
揚羽注意力由衣袖轉移到白爾玉臉上,一時眼睛亮亮的,望著她,怔怔的笑。
「可曾負心薄倖,吃乾抹盡後腳底抹油?」
好歹這次揚羽不是呆呆的笑了,他拿手肘靠在幾上,支撐著頭若有所思的想了一會兒,但一刻鐘後,他扭過頭來又衝她笑,笑的很是甜美。
「你怎麼老是笑?果然是個呆子。」她翻了一個白眼,覺得自己一個獨演獨唱,真是好沒意思。
不過白爾玉看似漫不經心,其實心底對羽楊是很喜歡的,喜歡他的安靜,喜歡他甜美而純粹的笑容,喜歡他呆呆傻傻的表情,也喜歡他對自己的好。
他總是不留痕跡的對她好,喜歡偷偷的塞好東西在她手裡,每當她和紫霄吵架的時候,揚羽總是寸步不離的守在她身邊,像個出氣筒似的任由她撒氣。
這樣的好,白爾玉怎不感動?想來能走出最痛苦的那段日子,他是功不可沒的。但白爾玉又對這個師父的舊同窗深感同情,她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以前發生過一些事,親人們都死了,連同他自己,也失去了記憶和道行。
爐子點了兩個,一室暖洋洋的,又焚著檀香,讓人本能的倦墮發軟。
此時白爾玉又低頭看自己手腕上的長生石,時隔七年,它又回來了。
後來聽紫霄師父說起,她才懂為什麼司望溪和龍奉雪處心積慮的來到那個山上,過那樣清苦的日子,單單只是為了這一串佛珠。
五百年前,東海發生過一場慘絶人寰的大火,只有龍女曇玉僥倖逃上了岸。雖然曇玉是冒死一搏衝出了火海,但也被大火燒的苟延殘喘。
路過的一個少年漁夫發現了她,並把她帶回了家細心照料,最後曇玉竟奇蹟般的活了過來,再後來,曇玉就嫁給了漁夫,而這個漁夫,就是青瑤的開國帝王。
青瑤以龍神為尊,並認為龍女是能給他們帶來幸福與平安的吉祥天女,所以青瑤的國寺供奉的都是曇玉的神像,青瑤人也並不排斥女子做整個國家的統治者。
正因為女子也可以當王這個特例,這才有了朧姒與她弟弟的王位之爭。
太女朧姒,也就是龍奉雪,同時也是現在的華鄞女王,她是先王與第一任王后所生的孩子,她本就是無可厚非的太女,卻在母親去世新王后登基後逐漸失勢。
儘管從天上一下子墜落到地上那些都能忍耐下去,但當繼母的一系列奪位舉動已經三番四次威脅到她的性命時,她終於採取了反抗。
幸好站在太女這邊的大有人在,所以奪位之戰中王后雖稍占上風,卻一直無法斬草除根。
太女朧姒行過成人禮後,理所應當的要繼承王位。王后和國師卻以神器長生石一日不歸,國將不安為由,要朧姒找到長生石才肯讓她正式登基。
長生石本來就是傳說中的神器,據說是曇玉隨身攜帶的心愛之物,供奉於曇玉神像前,可保青瑤萬年基業。
面對這樣咄咄逼人的荒唐理由,朧姒只能暫且忍氣吞聲,在暗中籌備拔除王后勢力的同時,司望溪來信了,告訴她自己找到了跟畫像上一模一樣的佛珠,也許就是長生石。
而他們發現的那串長生石,便是紫霄拿來抵白爾玉滅掉那盞命火的佛珠。
極其諷刺的是,紫霄告訴白爾玉,其實他們找到了長生石也是錯的,當年在造長生石時,那本是一對,一條給龍女曇玉,一條給了曇玉那個同月同日生的表妹龍三。
曇玉那條如今已是下落不明,但白爾玉這條,則是龍三的。
紫霄還告訴白爾玉,其實它僅是一條裝飾性的漂亮佛珠,因為長時間跟隨龍女沾染了一部分龍女的靈氣,但其他並無任何特異功效。既然丟掉了就丟掉了,人還活著就好。
白爾玉聽完後只是心有慼慼的連嘆了幾口氣,大抵是覺得一切可笑又可悲吧,然後對奉雪的行為雖然依舊無法原諒,卻不是不能理解了。
神經大條的她,並沒有多想他避開了很多問題,比如為什麼毫無任何特異功效的佛珠能代替白爾玉滅掉的命火,比如為何他手上有別人的佛珠串。
雖然紫霄說丟掉了也無所謂,但白爾玉還是想去拿回自己的東西,紫霄的一句話,直接打消了她的念頭,除非龍奉雪自己親手摘下還給她,否則她就算砍了龍奉雪的手也拿不下來。
白爾玉又求紫霄幫忙拿回來,紫霄卻不答應,兩人就這事痴纏了很久,一直都沒結果。
直到不久前,紫霄無意間說到長生石如今不在龍奉雪身上,而被供奉在了雲寺從曇玉神像前,白爾玉一個激靈馬上就跑去了雲寺了。
當然,白爾玉並非不知道紫霄那個無意間其實是有意為之,但是卻沒有說破,只是在臨別時偷親他,作為謝禮。
白爾玉確實是行動派,說動手就動手,沒想到動手那天,適逢青瑤齋戒之日。
不知不覺,天又冷了,屋外飄起了鵝毛大雪,風打窗戶噗噗的響。
紫霄又給白爾玉加了兩床被子,一個火爐子。
那被子的確又大又厚實還綿軟,一旦她躺了進去,整個人就完全陷了進去,連爬起來都十分折騰人。
白爾玉早不是一兩次抱怨紫霄越發婆媽,說這話時卻又被他苛刻而嚴厲的目光給頂了回去。
「白爾玉,在我面前歪七扭八跟個嚥氣小白菜似的很有趣?與其這個時候給我逞強,還不如一點小痛小癢也別鬧,那我可少了許多麻煩。」紫霄說這話時,語氣看似淡淡的,卻不乏關切。
然而因為紫霄都直白坦誠自己嫌她麻煩到這份子上了,白爾玉便再沒臉去再拿自己身體開玩笑。
她躺在綿軟的被子裡睡了一個好覺,卻做了一個極其痛苦的夢。
夢裡的司望溪似真似幻,似真似假。
她大汗淋漓的驚醒,醒來後難過的想哭,然而這時卻聽到隔壁傳來幽幽蕭音,宛若天籟。她的情緒多少是平復了些,於是從被子裡滾了出來,光腳踩在地板上,去取案上的琵琶。
輕撥琴絃,略微調試,一曲靡靡之音從指尖傳開。
琵琶淒婉,蕭聲悠揚,一開始這突如其來的激越吁嗟變化讓孑然一身的簫聲明顯一滯後,後來那簫聲主人似乎明白琵琶主人的心思,便尋著軌跡來迎合。
但不知是兩人都太急功近利,還是實在缺乏靈犀一點,相互迎合了好久才勉強搭上調與節奏,然而一起一伏,一揚一抑,音律於漫天飛雪中婆娑輕舞。
她一邊撥弄著琴絃,同時垂眸看著地面,不知何時臉上已然從欣喜換做一片索然之色,又情不自禁喃喃自語道:「何處玉簫天似水,瓊花一夜白如冰。」
她走神的確是走的太厲害了。
有的人確是一副攝人心魂的毒藥,以為已經放下,以為只遠遠的看了一眼,以後再無瓜葛。但只這一眼,她又如甘之若飴般上了癮。
是的,她復又陷進去,她想他,一直在想,想的無法自拔。
琵琶聲漸激越烈,一線飆聲,狂野的難以控制,突又一聲弦綳,戛然而止。
又過了半晌,那上好的琵琶轟然一聲被白爾玉猛磕在地砸成兩半。
她恨自己的不爭氣,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所以她只能借助外力的緩解這份疼痛。
然而等她泄完氣紅著眼睛,驀然轉過身來時,卻見她的紫霄師父一直站在門外不動聲色的看著她,也不知道站了多久,看了多久…
白爾玉心思冗雜,低頭看著地上情況慘狀的琵琶,覺得萬分尷尬。
那琴原是她向他討的,當初在畫舫被一青樓女子的絶學所傾倒,所以她對他說,自己也想要一把。
琴到底是如何來的,白爾玉並不清楚,但當她拿到那把琵琶時,看到紫霄滿面愁容,當下就明白這琴來之不易。
此時白爾玉覺得自己很羞恥,再看到面無表情的臉,本想解釋,還是沒能開的了口。
只因話到口邊,她想起他常常說的那句,既然已經發生了,解釋還有什麼用,又不能重頭來一次。
於是她便把愧對嚥了下去,只是紫霄依舊站在門口,看著她坦蕩無畏的仰頭望著自己,看著那壞掉的琵琶。墨綠色的眼眸中飛快閃過一絲哀傷,握成拳的手卻因大力而指節發白。這把原本除了他誰也不能經手的琴,他給了她,並不希望她能做到像他那樣珍惜,但至少她會喜歡,然而…
他閉上眼睛,不忍再看那一地的殘忍。
真可惜,那琵琶恰好也是他心中的一根刺,他是真心喜歡白爾玉安靜的坐在樹下撥琴絃的樣子,即便那指法還不夠熟練。
紫霄緩緩的走了過來,揀起地上的斷琴,聲音沉穩: 「小玉,把鞋穿上吧,小心著涼。」
紫霄調試著琴絃的音調,怎麼都覺得不對,破鏡難圓,裂帛難續,他已經耗費了最大的努力去修復那柄琵琶,但是依舊不能完好如初。
她走到樹下,他的面前,眼睛紅腫。
見他裝做沒看到自己的樣子,抿了抿嘴,伸出手去拽他衣袖,一慣委屈的可憐模樣:「紫霄師父。」
紫霄依舊專注手上的工夫,沒時間理她,反倒因為她牽制了自己的行動,猛的下了大力把衣袖從她手裡扯了回來。
白爾玉變了顏色,突然很不懂事的上前要去搶那柄琵琶,爭執之間,那琵琶再次摔在地上,摔的體無完膚。
紫霄猛的從原地站立起來,看著那柄碎琴,愣住。
「難道我還比不上那把破琴嗎?」正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她越發無理取鬧,咄咄逼人起來。
紫霄幾乎不能控制自己,抬手一巴掌揚過來,眼見那一巴掌快要重重落到她臉上,他硬是又收回了自己的手。
她閉著雙眼安穩的等著他,那是早算計好的。
紫霄心中一痛,小玉,不是惹惱我,然後挨上幾巴掌,你就會清醒明白,你就能解脫。
他有些壓抑著的難受,若她真是利用自己來忘卻那個人的話,倒是蒼涼傷感。
「既然你心中有對那人的怨懟,有對那人的疑惑,為什麼不去問個清楚明白?卻要在這裡逃避現實,自怨自艾?」他直言無諱。
白爾玉顯然是被他的話說的僵硬住了,使勁地咬住了嘴唇,就快要滲出血來。她舉起三隻手指直指向天,信誓旦旦道:「我白爾玉若是在想他,就不得好死。」
紫霄皺了皺眉,臉上的陰鬱更甚,他轉身指著池子裡溫養的擠擠挨挨的冰蓮問白爾玉:「你說,這花開的美麼?」
她一愣,摸不清他到底在想什麼?目光隨著他的修長的手指看去,水氣氤氳中那些冰蓮開的妖嬈多情。
於是她說:「蓮花開得喧嘩而寂寞。」
「不是蓮花開得喧嘩,是你的心在喧嘩,」她見他臉色變的很差,青白交錯,神情冷淡倨傲,語氣卻越發森冷:「不是蓮花開得寂寞,是你的心感覺到了寂寞。」
話音剛落,留下在風中呆呆看著他的白爾玉掉臉便走。
很快到了夜裡,夜深霜寒的,紫霄躺在床上聽的門外唏唏簌簌的如蠶食桑葉的響。
有風吹進來,輕紗帳子飄到他臉上,癢癢的。隨著門吱噶一聲關緊,風也消失的無影無終,四周漸漸寂靜,又過了一會兒,他腿邊的床墊凹陷下去。
他知道她此時褪了鞋子在他腿邊縮成一團,然而紫霄很無語,又因為氣還未消,索性橫了心懲戒她一下子,當作還在睡夢中沒清醒。
兩人不約而同保持這樣一動不動的姿勢很久。
白爾玉突然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
本是連環響,第二個卻被她硬生生壓了下去。
紫霄神情不耐,心中不免埋怨,這死丫頭…他繼續裝做睡的很熟的樣子,假意翻了個身,這麼一大動便翻到床內去了,給白爾玉留下一大片空地。
白爾玉蜷曲著身子縮縮縮縮,好歹是縮上來了,縮上來以後呢,還是保持著蜷曲的樣子,像小蝦米似的。
但這樣還是暖和了很多。
無意之間紫霄再次翻了個身,厚重的被子撲面蓋頭而來。白爾玉原本嚇了一大跳,以為他醒了,以為他醒了會一腳把自己踹下去,可當她摒住呼吸小心翼翼把腦袋露出來時,望著紫霄英挺的側臉,好似看出了些什麼。
「師父,其實你是醒著的吧?」
紫霄呼吸安穩,睡的跟死人似的。
白爾玉左手無名指不由自主的放進齒間輕咬,似乎不信這個邪,本想伸出手去錘他,但不知道怎麼失誤的,一插便插進他的衣襟裡。
那是宛若遊走在水面上奇異,她仿若被針狠狠紮了一下,剛想把手抽出來,指尖卻突然留戀於肌理的綿滑同時又能感覺到那是結實有力的,膽怯突然變成了歪邪,她腦子一時發了熱,不僅摸來摸去,像是在探詢些什麼,還想把臉也貼上去。
紫霄本淡定的就跟一石頭人似的,連吭都沒吭一聲,後來當那個已經完全摸不著方向的死丫頭把手摸向他褲腰帶時,他知道再不阻止得出事了,這才一把遏制住她色膽包天的心思,反手一蓋,將她手反扣在自己手裡。
他眉頭一挑,低沉著嗓子問道:「你這又是在幹什麼?」
「我,我就是…」白爾玉支支吾吾,難道要她老實承認,她對他的身體從小到大都很感興趣?
他不管從驚為天人的模樣,還是淡遠飄渺的心性,都讓她覺得他是她虛幻出的救贖幻想,他很近,明明近在咫尺,一伸手就能摸的到,卻又很遠,遠的不具真實感。
也許是為了增加存在的真實感,她從小時候開始,便屢次將偷看他洗澡此等行動付諸實踐,但是很可惜,沒有成功。也曾藉口要幫他擦身體,好認真研究下他是否跟尋常人不同,但,依舊失敗。
白爾玉吞了吞口水,眼神望著帳頂,漂浮不定的。
紫霄越發看不懂她那是個什麼眼神了,怎麼又是興奮,又是失望落寞的,然後他聽到她說了一句很打擊他自尊的話:「這才突然發覺,其實師父,也是個男的。」
「我當然是男的。」紫霄壓低嗓子氣急敗壞地說,顯然他有很明顯的男性特徵,跟娘娘腔更是沾不到一絲邊,有這麼氣人的孩子麼?跟了他這麼多年,她貿貿然來了句這樣的話。
但白爾玉並非是他說的那個意思,大約只是沒把紫霄當作尋常男子看過,猛然才發現,其實他與尋常男子也無大區別罷了,當然,還沒確定完整,也許也有不同也不一定!!
她又說:「有時候,站在遠遠的地方,呆呆的看著你,會有莫名其妙的心酸。」
這又是句沒有出處,沒有原由的感懷。
她不明白,可是他似乎卻從這感懷中揣摩到些什麼。
紫霄嘴角浮起一抹她看不到的苦笑,眼中的溫良仿若一汪春水。他咳嗽了一聲,然後把她摟在懷裡。
良久以後,幽幽道:「那就不要只站的遠遠的呆呆的看著我。」
白爾玉身子本就偏寒,可紫霄也並非是個暖爐子,兩人抱在一起非但沒有暖起來,白爾玉卻覺得背心陣陣發涼。
於是她再朝紫霄懷中縮了縮,把下巴擱著他的脖彎處。可是手卻不知該放在哪裡,這樣翻來蕩去,好不尷尬。
還好是他幫了她一把,讓她往上蹭了一些,一隻手繞過自己的脖子擱在與枕頭的縫隙中,而另一隻手則握在自己手中放在心口處。
紫霄手掌涼薄,掌心乾爽溫涼,而她的手很軟,軟似麵糰。
他說:「這樣好一些?」
白爾玉搖了搖頭,淡笑道:「舒服多了,就是有點冷。」
「嗯。」他也覺得,有點冷,懷中這個像玉一般美好的人,卻也像玉一般冷。
白爾玉不再談論怎樣讓他們更暖,卻突然出聲問他:「師父,你是有很喜歡的人吧?」
紫霄又是一陣意外,語塞,不知道該說不該說,即便是說,也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說。
「是琵琶主人。」
她用的是肯定句,而並非疑問句,想來從他的一些不尋常的舉動,已經猜的八酒不離十。
「幸好只是琵琶主人,我真擔心師父會喜歡上揚羽哥。」
紫霄的臉白過後頓時變成了黑。
「其實是琵琶主人。」紫霄回答她。
白爾玉好生好奇,是何等優秀女子能得到紫霄青睞。她又問他:「可以跟我講講,她和師父之間的故事麼?」
沉默了很久很久,就在白爾玉以為他都睡過去了,才聽到他喃喃自語道:「是個好姑娘,很傻,很呆……又痴。」
大約因為有些吃力,所以聲音有一絲異樣:「會彈一手好琵琶,會做好吃的點心。」
「就這樣?」
「你師娘真的很傻。有一次我無意間提到一種失傳的糕點,很想一試,沒想著她卻記下了,費心費力在民間搜刮了許多方子一一來試。後來她終於做出來了,便高興的叫我丫頭送到我房間。當時她記得我不喜歡她,所以要她說是廚子做的,沒想著來送點心的丫頭見我吃的高興,一時說漏了嘴,然後我就把那剩下的給扔了,而且對著那丫頭亂髮一頓脾氣。」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因為我喜歡她,」突然緊緊的摟住白爾玉:「因為我喜歡她,但是我以為她喜歡的是別人。」
「怎會?」
「怎麼不會,每個人都有沒法處理好的事。一開始因為某些原因,我對她就不好,後來逐漸發覺她很無辜的牽扯進了上一代的恩怨,我跟她都成了犧牲品,可憐她孤苦無依的嫁過來,受氣受累,」他突然很想喝酒,最好是烈到搜腸刮肚的燒刀子:「後來也不知道怎麼就喜歡上她了,或者一開始就是喜歡的,只是很淡很淡,淡的自己沒有發覺,當我意識到自己已經喜歡上我的妻子時,她卻變的很怕我。」
白爾玉微微頷首,略有所思:「是因為之前你待她不好,所以你突然對她好讓她很害怕,對麼?」
紫霄的喉頭滾動了一下,淺笑略帶嘲諷:「我不知道,只是嘗試著去改變我跟她的關係。好容易有些轉變,比如說她看到我時,不是轉身就躲閃,而是會安靜笑。偶爾也會做些消夜,送來給我吃。不過後來,有一些不好的傳言,本來我並沒往心裡去,但當我知道她當初執意要嫁給我的原因後才明白,她喜歡的並不是我。」
「然後,」他眯起眼睛強顏歡笑,同時幫她擼起一縷碎散的頭髮:「然後,一切又變回了原樣,你知道麼,她還給我做了許多鞋子,足足有一箱子,當然,這是她死了以後,我收拾她屋子時發現的。」
當時他坐在她的床沿邊,手中握著兩隻不同的鞋子,一股說不出來的苦澀。
每一雙他都仔細看過了,是做給他的,因為每一雙的內襯,一個極其細微的地方,都用銀線綉著他的名字,可不真是個傻姑娘,她連一雙都沒送的出手,就這麼撒手人寰。
那時候他終於拾回了在她身上的自信,她也是,真的喜歡著自己吧?
「她死了?」白爾玉心蹦蹦直跳,眼睛不由自主瞪得賊大:「怎麼會?」
「是病,」在黑暗中她看不到他臉色飛快的閃過一絲變化,他一口咬定:「是很嚴重的病。」
他欺騙了白爾玉,赤裸裸的欺騙,既然自私,索性自私到底。
此時白爾玉覺得無限哀傷,心中似翻了五味瓶似的複雜,惆悵甚入皮膚,一點一點的繃緊。她望著黑暗中的紫霄,還是那樣體恤的微笑著,好似雲淡風輕講的是另一個人的故事。然而,性情涼薄的紫霄師父,你擰起的眉心,為何又充滿的是瀕死的溫柔?
紫霄看到她仰起臉來,然後一點冰涼落在他脖子處。
他的雙臂再次收緊,哪怕此刻她會窒息在自己懷裡,他也不願意鬆手。
可以了,就這樣一直下去,夏舟輕搖,雪夜互詠,春日泛歌,秋同賞月,在沒有任何人打擾的地方,一直這樣下去,最好什麼也別記得,一直作為小玉待在自己身邊,該多好。
然而他們之間的心意卻是不通的,白爾玉哽嚥了一下子,由此及彼,忍不住喟然輕嘆:「比起師父,我自己又是多微不足道。陸叔叔都是因為我死掉的,我時刻提醒著自己該為他們報仇,可我還是很想那個人,還是忘不了那個人。也討厭自己,為什麼我自己不也去死呢?可明明知道自己是被利用了依舊沒法子下狠手向他報仇,紫霄師父,我是不是很沒用?」
沒有夜風,卻帶來有一絲寒意,紫霄沉默了良久,手反覆替她背心空處揶被子。
他摸了摸她的額頭,側頭在上面輕吻一下,居然曼聲吟哦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這話聽著極像敷衍,白爾玉有些不高興,在他腿上狠狠擰了一把。
紫霄吃疼,忍不住倒吸一口氣,手伸進被子裡抓住她的軟軟的小手,繼續說:
「如果覊絆太多,你就做不好你自己了」
她似懂非懂的抱住他,下巴很用力的抵在他心口,聽著他結實有力的心跳聲,她好像頓時充滿了勇氣。
天濛濛亮,白爾玉內著一襲白綃錦衣,外穿素白兜帽斗篷,孤影與這蒼茫天地完美的融合在一起。
神色凝重的看著眼前一層又一層連綿起伏的山巒疊嶂,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被積雪掩蓋下屋子,她又是不不聲不響的離開了,她以為他還在熟睡中,滿腹的珍重道別到了嘴邊又吞了進去。
她很快消失在風雪中,隨著俏麗身影迅速消失,屋內又響起雅淡的簫聲,曲意綿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