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天將愁味 哪堪孤枕

  那天雪下的特別的大,鵝毛般大雪鋪天蓋地的落下來。這樣的天氣並不宜狩獵,所有人都勸司望溪等雪停了再出行,可他執意出帳,誰也攔不住。

  是大張旗鼓的造勢,但真正出獵時卻只帶了一小隊人馬。

  不多一會兒,原本有晴朗跡象的天空再次烏雲密佈,風雪凜冽的吹了過來,使得前行亦變的十分艱難。

  跟隨的侍衛策馬跟隨,小聲試探道:「大人,前方路不好。」

  宏亮的馬嘶傳來,伴著山谷回音,好似上千匹馬在嘶鳴。司望溪座下的馬猛然一個拱背,卻是左跳右躥,極度不安,險些把他從馬背上摔下來。

  前方路雖不好走,後面的迷霧蒼茫中卻突然冒出一群豺狼來。

  侍衛們臉色大變,拉扯著繮繩轉轉悠悠的將司望溪團團圍在中心,帶頭的那個沒等命令,顫抖著手,舉起劍再次下令:「放箭。」

  那群豺狼從蒼茫中刨著蹄子,露出雪亮的尖牙,長長的涎水沿路浸透皚皚白雪。

  遠比他們想像中更多,更加密集。那些個豺狼勁力十分大,且進攻有序,穿透了重重箭雨撲了上來,兩三隻圍攻一個,將人連撲帶拖的拽下馬來後如同餓鬼撲食般撕扯狂咬。

  空氣中瀰漫著血腥的氣味,以及淒烈的喊叫聲。帶頭的見勢不秒,趕緊讓司望溪先走,眼下司望溪見那群豺狼進攻的陣勢與力道,眼底一點譏芒滑過,豺狼是什麼呢?是自私自利又膽小怯懦的殘忍動物?從未見過如此抵死拚命,如此團結一致的豺狼。

  司望溪踢了踢馬肚子,拉扯了繮繩掉頭就跑,配劍所到之處,遇敵殺敵,遇狼砍狼。風雪更大了,逆風而行,舉步維艱,何況還得與這些殘暴之物糾纏。幸得他身法迅疾,出手刀刀要害,才勉強與之僵持了很久。

  一頭豺狼避開了刀鋒,趁他走神不大靈活之際,對準那又白又健碩的馬腿,毫不留情的咬了下去。

  他已經無力控制因恐懼而亂蹦亂跳的馬,輕身一躍從馬背上跳下,乾脆這樣捨棄了它。

  馬已經被心急火燎的豺狼們爭先恐後的撲倒,他連著在雪地上打了好幾個滾,剛剛站起來,劍還未握的穩,新的一批獵殺者再次迎了上來,齊齊將他撲倒在地。全身上下是被圍攻的撕扯,毛茸茸的動物皮毛磨蹭著他的皮膚,混合著嗆鼻的腐爛血腥味,噁心的差點沒讓他吐出了。

  一排鋒利如刀的利牙插進他的手腕,彷彿是被齊根砍下一般疼。能感覺的血流奔騰如注,而那些嗜血的怪物如同品味淺嚐般拿鈍鈍的舌頭舔食著他的傷口。

  疼痛中已經無力再去握劍。

  眼前開始發黑,耳朵裡除了風鳴撕吼,只剩動物狼吞虎嚥的進食之聲。難道,就這麼……死了……微微有些發怔,有些放棄的頽然。然而在意識昏迷的一剎那,恍惚中聽到刺破天空的尖利哨響,然而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識。

  雪在什麼時候停了下來的,沒人知道,只是大地一片寂寥,蕭索的可怕…

  她給他遞過水去。

  司望溪用慣了左手,下意識的拿左手去端。然而手指一抽,那碗便掉了下來,濕透了白爾玉的裙襬。

  她慌忙不迭的去收拾,而他面露尷尬之色:「對不起,蕭姑娘。」

  「沒事。」

  面紗遮住了她此刻的表情,蕭青穗,是她隨口陬來應付他的名字。

  當他清醒過來感激過後,便問了她的名字。那時她正幫他包紮傷口,她腦海裡突然浮現出雪退春來,正是麥子青黃不接的時候,有一望無際的麥田,有隨風搖擺著的麥浪,一切悠然而自得。

  她取了紫霄的一個字,輪著這所思所想,「蕭青穗」三字脫口而出。

  白爾玉沒接下他那句道歉,只是緘默著把碗拿過去,又重新給他倒了水。興許是口渴的緊,他未曾與她虛禮,接過碗來幾口幾口就將碗的的水喝的乾乾淨淨。

  白爾玉又說:「你再休息一下吧,外邊風雪越發大了,今天我們還是走不了的。」

  她背過身去撥弄柴火,不再多言。

  而身後也安靜下來,除了他沉沉的呼吸聲,就只剩這柴火燃燒的劈啪聲了。

  是的,早上她還興沖沖的跑去,她只是想見司望溪而已。然後快到營地時,她又猶豫了,她覺得自己腦子一定是被門給夾傻了,才會做出又跑來見他的荒唐事。

  但是沒過多久,聽到跟他一起出行的人回來報告消息,說他們遇到狼群,凶多吉少時,她想也沒想,就衝了出去。

  再然後,她憑著她的本能,很快找到風雪中昏迷不醒的他。

  她背著他,將他帶去了鄰近的小屋子。

  山上修築很多這樣的木屋子,為了以防風雪的突如其來有個庇身之所,木屋裡的東西不多,但都是很派的上用處的。之前白爾玉本想幫他包紮下就帶回營地的,但走了不遠,天陰沉下來,風雪又至,只好又倒了回來。

  回到了小木屋,她拿木頭門抵個嚴死,然後把沉的要死的他拖到墊上虎皮的地塌上,三下五除二的幫他除了衣服包紮傷口。

  其實其他傷口都是皮外傷,不過左肩有個被劍刺穿的洞,而左手腕上筋脈受損嚴重。

  白爾玉自是外傷內傷藥都帶了一香囊,上了藥餵了藥,便把自己身上的裘袍脫下蓋在他赤裸的身體上,雙手抱膝守了他一夜。

  司望溪半夜就清醒過來,除了傷口痛以外似乎沒別的不良反應,然後兩個人有一句沒一句的搭話,氣氛詭妙。

  突然屋子外面響起了一聲巨大的坍塌聲,白爾玉嚇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往後一仰,而這一仰重心也不穩了,直接摔在他的身上。

  還好那時他已經套上了裏衣,才不至於那麼坦誠相見,只不過當她試著從他身上趴起來時,卻被他右手一把按住了脖子,強制著重新把她按倒在自己懷中。

  此刻距離如此親近,近的能聽到他胸膛有力的心跳聲,動作亦如此曖昧,但眼神,卻是冰冷的。

  白爾玉久不曾出現的慌亂又如同冰釋後的泉水,湧了出來。她是做賊心虛把他一把推開,卻不敢去看他的眼睛。

  沉默了半晌,司望溪微微朝外吐了一口氣,先是為自己的失禮道歉,然後漫不經心的問她:「蕭姑娘為何要救在下?」

  「為了錢啊,」白爾玉眉眼一轉,回答的極是討巧:「我看你穿的這般好,救了你肯定能拿不少的好處。」

  「為了錢麼?」司望溪目光灼灼的盯著她的臉,幾乎快把她臉燒出一個洞來,但那隱藏的很深的熱切中又帶著一抹陰沉的狐疑,他將她的話重複了一遍後,竟笑了以來。

  笑的高深莫測,笑的意味深濃。

  白爾玉有些發窘,皺著眉頭打開那只已經鬆開自己脖子,欲以不動聲色拉開自己面紗的手,然後走回火堆旁坐著。

  「蕭姑娘那柄琴,很不錯,」他的目光懶洋洋的移到倚靠在柱子上的琵琶上,喃喃道:「背板應該是用整塊雞血紫檀做的吧,山口、六相、鳳枕的用料都是極好的象牙,琴頭還鑲嵌有翡翠寶石…」

  白爾玉不禁凝神去聽,聽到一半他就不說了,狐疑的回過頭去看他,見他也正盯著自己。

  這時司望溪嘖嘖道:「找遍全青瑤,大約也難找出這般好琴,姑且不計較用料,光是這巧奪天工的技藝…」

  白爾玉上前一步拿過自己的琴,面露不悅:「這琴是我師父親手做的,自然是世上找不出第二把,若你以為這把就是舉世無雙了,那你就想錯了,這世上還有一把比這把好上千萬倍的琴。」

  司望溪猛的抬高了眼皮,望著她,又似望著別處,然後他再次把頭低了下去,火光中依稀可見那抿直的唇線,緩緩沉聲了一句:「師父?」

  白爾玉眼中浮起冰一般的寒意,轉過身去,不再理他。而他也悻悻然的閉了口,大約覺得這蕭姑娘性情古怪,自己也懶得開口招惹,又是自討沒趣的。

  他們之間的對話永遠都是這樣,有了上句,永遠沒有下句。

  到了下半夜,白爾玉被一聲吃力的「小玉」驚醒。

  司望溪躺在地上翻來覆去的打滾,嘴裡不時的發出哼哼聲,她摸著他身子並不燙,體溫正常的很,可是整個人並不大對勁,似乎十分痛苦,痛苦的臉都皺成了一團。

  白爾玉急做了一團,拿著香囊裡的藥也不知道餵哪一個好,好容易下定主意餵他吃兩粒止疼的,兩粒祛寒的,明明看著他喉頭一滾,藥像似嚥了下去,她剛轉身去放東西,他又趴在側邊全吐了出來。

  白爾玉自然又得陪在他身邊,幫他拍背,順氣,而藥也不敢再餵,生怕出什麼亂子。然而夢魘中的司望溪哪分的青紅皂白,如同鐵鉗般的手不分輕重的抓著她的手腕,半夢半醒之間斜靠在她的肩膀,迷糊的說著胡話。

  那絮絮叨叨在她耳邊縈繞著的,只有一句,反覆的一句,但聲音很清,雖然含糊著。

  白爾玉聽得那反覆呢喃的一句「小玉,不要哭」,臉色刷的一下變的慘白。

  她一動不動的坐在地上,脊背綳的僵直,原來剛才那小玉二字並非是自己幻覺。

  然而「不要哭」那三字卻像賦予了極其強烈的魔咒,眼淚卻很快不聽話的順著眼角滑下去,看著那個奄奄一息不知到底是昏沉著的,還是無比清醒的人,嗓子眼直髮酸。

  她顫抖著反問了一句:「你憑什麼叫我不要哭?」

  「憑我喜歡你。」

  她懷疑自己聽錯,那句話很淺一淺,宛若風過未留痕跡,隨即他的吻也落下來,帶著血腥味和眼淚的鹹鹹氣息,很快帶走她詫異的錯覺。

  他的薄唇一片冰涼,落在她的脖子彎處,像冰渣子,但她的眼淚卻是滾燙的,浸濕了面紗,臉上一片狼籍,蹙起的眉頭滿是憂傷。

  她突然很想再問一句,如果剛才那句沒聽錯的話,你又憑什麼說你喜歡我?憑你和太女伉儷情深?憑你欺騙了我的東西去幫助太女登基?憑你殺了我所有親人後惟獨沒有親手殺掉我?

  白天他清醒過後,似乎對昨夜的事毫無記憶,只是問了白爾玉昨夜是否沒睡好,不然為何眼睛又紅又腫。

  白爾玉絶口不提昨晚的事,將那一聲聲撩撥平靜的呢喃扼殺於理智中,只是沉默的推開了被雪積壓的極其沉重的門。

  她倚靠著門框,望著門外的泛著白光的潔白大地出神:「雪停了,我們也可以走了。」

  瑞雪初晴,光線強烈而耀眼,在陽光的映照下,給她的蒼白的臉上籠著晶瑩的光芒,司望溪望著她戴了面紗的側臉,明顯的呆了一呆,旋即見她快轉過身來,又飛快的低下頭。

  大雪已將一切掩蓋,只剩下皎潔的白。他們在冰天雪地裡沉默的前行,深一腳,淺一腳,步履越來越慢。

  其間只有北風吹來時,司望溪見這位蕭姑娘實在是咳嗽的厲害,咳的蜷縮成了蝦米狀,似乎難受的要連心肺都要咳出來才算罷,心中亦有不忍,便把自己身上的披風脫下披到她白色裘袍上。

  白爾玉盯著他那雙給自己繫著帶子的手,手足頓涼,他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打在她的面紗上,兩人都有些迷茫。然而迎上他那雙異樣明亮的眼睛,她又逐漸從迷茫變的冷靜。

  她不顧司望溪臉上剛浮起的虛弱淡笑,一把將披風扯了塞進他懷裡,然後冷言冷語道:「我們就在這裡分道揚鑣吧。」

  又是分道揚鑣時,楞生生的接過她塞回懷裡的好意,他的笑容僵在臉上,這次換了他拽她的衣袖,略帶著點不安的遲疑:

  「那你,還有沒有要對我說的?」

  北風聲忽忽的捲過,他的聲音在這白淒淒的遼闊中顯得異常刺耳,他緩緩解釋道他的用意:「你不是救了我?你不是要錢麼?你可以提任何要求,珠寶玉器,你想要多少我都可以給你。」

  「我若是要一個已死之人活過來呢?」白爾玉目光灼灼的盯著司望溪的眼睛,不敢相信此等粗鄙言語是從他口中說出來,然而物事人非,他們早已不在一條道上了,又何必多費唇舌呢。

  她略微收斂了口氣,輕描淡寫的語氣下隱藏了一絲緊繃:「看吧,任憑你再多能耐,還是無法讓已死之人復活。」

  「是的,我不可以。」司望溪亦一臉的緊繃,眉宇間是淡淡的憂傷,眼眸像被一層霧氣籠罩,朦朧得不見底,然而話剛說完,他一抬手便放了一個火笛。

  火笛發出一聲刺破天際的聲響,隨即爆開。

  白爾玉楞了一下,看著他陰沉著臉朝自己靠近,竟一時失去了反抗意思,心裡越發墜墜不安,依舊一味後退。

  他問她:「蕭姑娘,你認為這世上,是否會有長的相似的人,不,不是相似,而是一模一樣。」

  白爾玉慌忙轉過臉去,匆匆離開,

  他看著她漸漸走遠,也沒有去追,只是面若寒霜。這世界之大,無奇不有,長的相似的人肯定大有人在,不過他尚且分的清楚什麼是原本,什麼是相似。

  雖然心中甚有疑惑,但那些已經不重要了。真的也好,假的也罷,就算是鬼是妖怪他都不會輕易放她走。

  火笛聲很快帶來大隊軍馬,他拉過一匹馬揚起鞭子向她離開的方向跑去,很快將她攔了下來。

  「上馬!」司望溪漠然望著白爾玉,恨不得立馬將那張礙眼的面紗揭下來。

  其實他也不是萬分確定,若是面紗下那張臉不是他以為的那張臉呢?

  白爾玉與他正面相對,抬頭只是執拗的直視馬背上的他,毫不避諱,也絶不躲閃。

  她一揚袖子,又轉身往後走,然而司望溪抓住她的衣領,也不知用了什麼力道,一提就將她提上馬背,一路狂奔帶回了營地。

  她是附身壓在馬背上,劇烈的顛簸幾乎把她的心肺都當作麵糰揉了一個遍,她被他扔回帳子的軟墊時,已經眼冒金星七暈八素了。

  雖然很多人求見,司望溪一個也不見,他一邊就著丫頭端上來的熱水擦手,一邊看著趴在一個桶邊不停嘔吐的白爾玉,緩緩吩咐:「任何人都不得打擾。」

  白爾玉也不過吐了些清水出來,不過五臟六腑依舊舒展不開,滲出了一身冷汗。

  司望溪見她奄奄一息的癱軟在地上,剛吐完又咳嗽的厲害,於是走過去,半蹲在身邊一把扯掉她的面紗。

  他細細的看了她兩眼,目光寒冷似刀鋒,一點點的,每一存肌膚都沒有錯過。

  她雙手支撐著身子藉由著餘光瞅他,見他是笑著的,可雖然笑著,卻陰沉得詭異。

  他手指挽絞起她一縷鬆散的髮絲,放在唇邊輕輕一吻。

  「不錯,不錯,這詐死的伎倆很好,完美的讓人查不出那一點破綻。」猛的又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垂下的眼睛正視著他的臉。

  此時白爾玉看到他的眼底裡氤氳著深沉的陰霾越積越多,彷彿一隻受傷的野獸,遇到殺死自己全家的獵人,恨不能把她立刻剝皮削骨。

  「既然不想再見到我,為什麼還要出現?為什麼又救我第二次?白爾玉,我是不是忘了警告你,救我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

  白爾玉下力一扭頭,掙脫了他的桎梏,她冷笑著反問他:「你在說什麼?我根本不明白你在說什麼?你我不過萍水相逢,罷了。」

  她虛弱而急促的呼吸著,因為讓他的目光鋭利滲人,讓人透不過來氣,司望溪聽完她的話後,眼中的黑色越濃,他驀然點頭,一字一字似咬:「是的,我們不過萍水相逢,蕭姑娘!」

  「我該好好招待你,你是我的恩人,不是麼?」他將她毫不留情的一把推開,復而站起身來繞到一邊點燃一坨香。

  又不知從哪裡拿出一罈還未開封的酒來,搖了搖罈子問她:「要喝酒麼?可以暖暖身子,蕭姑娘。」

  他將那蕭姑娘兩字咬的特別重,像是在特別強調什麼。白爾玉明白他已經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只是看不透他又想做什麼?不僅不知道他想做什麼,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麼。

  她突然有點害怕,害怕起來就特別想念師父。

  她現在很是後悔,她就不該再出現在他的面前,她明該知道他不再是以前那個溫潤少年,他被層層迷霧包裹著,迷霧之後的他,已然並非她所認識的他。

  白爾玉覺得可笑的是,她一直藏著掖著的那個唸唸不忘的人,她心裡不願意承認,但看到真人才明白,早已經消失了。又或者她現在才該想明白,那個爽朗如清風的人,一開始就是他裝出來的,真實的他是什麼樣子,沒人知道,興許龍奉雪知道。

  「不,謝了。」白爾玉從地上爬起來,晃晃悠悠的朝外走去,還沒走幾步,腿一軟再次跌坐在地上。

  雖然有些不可置信,但她以為自己是腿麻了,於是嘗試著再次站起來,然而不過多走兩步,連帳子都沒抓到,再次癱軟下來摔倒在地。

  全身氣力像是抽離了一般,然而意識卻十分清醒。

  怎麼會這樣?她抬起自己的手,看自己的手心,然而手很費力的抬到一半,就很快與她意念相背的垂了下來。

  裊裊輕煙籠罩下,他安靜的坐在椅子上喝酒,帳子封的嚴謹,裏邊不點燈就是一片昏暗,光暈給他的側臉打下奇特的陰影,反射著寒光。

  白爾玉看著他張了張嘴,話語中沒有半點溫度:「你不是要走嗎?」

  看到他微微發亮的目光,忽然覺得害怕,縮著身子向後裡退去,卻很快就貼到牆壁,再無可以退避的地方。

  「那是一種能讓女子心情變好的線香,其實,」他一邊朝她走近,一邊單手解自己的衣服:「其實那線香裡有使人身體麻痹的藥,所謂的心情變好,也不過就是催情罷了。」

  他說完,隨手將酒罈一推,酒罈重重的摔在地上碎了一地。白爾玉望著那地上的碎片微怔,因為那酒坦裡所剩的酒並不多。

  然而他面紅耳赤的朝她走來,腳步很穩,氣勢凌厲,興許他也是醉了,又像沒有醉,反正酒不醉人人自醉,醉生夢死,誰又是真的清醒著呢?

  下一剎那他已經蹲在她的面前,柔情蜜意的望著她。

  白爾玉望著他,望著他那張清秀無害的臉,此時恨不得揚起手就給他一巴掌,她色厲內荏且口不擇言:「你這個瘋子。」

  「我本來就是個瘋子!」他惡狠狠的盯著她,白爾玉看在他眼中泛起的紅,隨即他的吻便像雨點子般落了下來,帶著絶望的氣息。

  他時而狂躁的廝咬,時而又僅僅是溫和的磨蹭。他忽視了她的拒絶,現在的她如同一個嬰兒般弱小,他可以很好的控制她,她再也不能離開自己了。他想將她完全變成自己的東西,那樣,就再也不用分不開了。

  他捧著她的臉一邊吻他,一邊呢喃自語:「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所以你才會,才會,這麼殘忍!」

  說到殘忍時,他狠狠的咬了她的舌頭,像是懲罰一般。白爾玉本就狂躁,這麼一下痛手,心中又悶又氣,她也狠狠的以唇齒回敬他剛才的禮物,他們兩就這麼互擁著撕咬著,混合著血的味道,以及無言的悲哀。

  「我只找了你好久。」

  白爾玉只低著頭不說話,他感覺到握在手心的她的手,異常滾燙,心便起起浮浮的,找不到依託。

  司望溪看到她鼻尖上沾上了些白灰,於是手指托起她的下巴,另一隻手捲起袖子幫她擦灰。

  他輕輕的端著她的臉,眼中的柔情縷縷浮散,悠悠不絶。「我一不在,你看你又把自己弄的那麼髒。」

  白爾玉靜的如一潭死水,任憑他擺弄,目光卻越過他流動在這件裝飾的富麗堂皇的帳篷上。司望溪隨著她的目光望去,不悅的皺了皺眉,不知不覺的向右邁了一步,擋住她的視線。

  「我不是有心要瞞你,很多事不是你看到的那樣,等過些時日,我會全部跟你說明白。」

  她並不說話,只是再次將頭埋了下去,司望溪嘆了口氣,環抱住她,用冰涼的唇灼燒她的粉暈桃腮,僥倖的是,白爾玉居然回應了他,手緩緩的點著他的脊背直上,然後抱住了他的肩。

  他的下巴抵著白爾玉光潔的額頭,大鬆了一口氣。

  他極其自信的以為,她會這麼輕易的原諒他,自信的,連自己都覺得是夢……

  白爾玉靠在他的心口,聽著他心跳一起一伏,沉穩而有節奏感,撫上他肩膀的手驟然捏成了拳狀,緊握的雙手裡很快蓄滿汗水。

  晨曦映照著白爾玉那張越來越絶望的臉,掙扎很無力,最後竟忽的腿一軟,跪在地上。

  心中生出寒意,靈魂彷彿出殻。

  他撲上去按住她,用舌舐拭她眼角欲落未落的眼淚,他徬徨失措地狂吻她,吻到舌頭發麻,可她是冷漠的,如同一具毫無生氣的布偶娃娃。

  直到他確定自己的無能為力,無法扭轉,才依依不捨的鬆開她。

  在她眼裡,無限輕憐密愛,柔情萬縷讓她覺得極其噁心倒胃,那些種種迷情幻象再也不能迷惑她了。

  她揚手就給了他一記耳光。

  他不避不躲,硬生生的接下。

  有些問題不是一兩巴掌就能解決的,她看著他俊俏的臉上浮起紅紅的指痕,心又再不由自主的為他抽疼。

  像是要說服軟弱的自己,她「啪啪」又給了他兩耳刮子,那兩巴掌幾乎消耗盡她所有的力氣,手指生出細細針刺的酥麻感。

  回憶又恨不識趣的如同潮水般湧了出來,她記得每一次與他擁吻,感覺明明很強烈,卻又混合多種多樣的墜墜不安。

  然而沒有一次像這次,全然無倖福之感,除了悲涼,還是悲涼。

  她的心一下子就軟了,腦子裡只記得他曾經的無微不至,眼淚懦弱的掉了下來,還擊也越發無力。

  似乎能感知到白爾玉的內心變化,他肆無忌憚強取豪奪的吻,也越發溫柔起來,舌尖情深繾綣的舔嗜著她的傷口,像是撫慰受傷的孩子。

  然而她突然難過的呻吟了一聲,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她蹲了下來,抱著縮成一團。

  司望溪大驚,趕緊也跟著蹲了下來:「怎麼?是不是哪裡不舒服?吃壞了東西還是受了傷。」

  她只是搖頭,並不搭話,青絲披散,遮掩了她臉上的表情。他看著礙眼,下意識去撈,去看到她一貫不染世俗的眼睛裡全是怨毒。

  「原諒我好麼,小玉,留下來,別再走了。」

  更多的眼淚無聲的淌下去,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她才推開他。

  她冷笑著:「司望溪,你憑什麼叫我原諒你,你做的無一不是理由正當無可非議的麼?」

  司望溪卻收斂了唇邊淡淡哀求的笑,慢慢的說:「是的,我做的無一不是理由正當無可非議,我自認為沒有愧對任何人,你只看到他們的好,何時又看到過他們的壞?你以為當初我剛到**幫為何會受傷?是你那和藹親近的陸叔叔授意的。」

  他跪在她身前,背綳的僵直,而臂彎裡那一襲空隙剛好可以把她困的死死的:「一開始我並沒想趕盡殺絶,可惜人就是這樣,你越是低頭,別人就越是逼迫著你,若我要活著,他們就必須死。」

  白爾玉在發抖,同時她閉上了眼睛,然後她聽到自己冒生生的說出這樣的話來:「如果要在我和她之間再選一次,你還是會選她吧?」

  「如果要在你和她之間再選一次,我還是會選她吧?你自認為你能給我帶來什麼好處?可是又該怎麼辦?如果不違背自己的心意,眼前的一切都不可能存在,我早已經死了,我的家族也得陪著我一起死。我和朧姒很小的時候就定了親,她是太女,我有什麼能力去悔婚。正因為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她被奪走王位落得最卑賤的下場,我當時若是不幫她,就沒人幫她了。」

  「可是又能怎麼辦?」她反問他又該怎麼辦,她每每遇到他都是全盤混亂,她靠著他痛哭起來:「可是你選擇了她,便將所有的包袱丟給了我。」

  這麼多年來,有自責,有嫉妒,有怨恨,也有僥倖,那麼多個輾轉難眠的夜晚,有那麼多不知生有何妨的徬徨,他都不知道,他只是以為自己已經死了,他便娶妻生子,也不知道她一直遠遠的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然後擺脫不了接踵邇來來噩夢。

  她真是恨透了他,手腳無力,只能掙扎著去咬他的手臂。

  血很快浸濕了衣袖,司望溪卻沒有躲閃半分。他握住她的手,將手放在心口,淡笑著,彷彿又回到那個溫潤如玉的少年模樣,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說:「你就這樣,咬死我就好了,就像在雪地裡,你該一劍割破我的喉嚨的。」

  白爾玉猛的睜開眼睛,眼眸一片空洞。

  恍然眼前這成熟歷練的男人與當初半帶青澀的少年合了影。

  白爾玉的心越跳越急,每一次伸縮後都是劇烈的疼痛,原來那根她以為早已磨合掉的刺一直橫在心裡。

  她很清楚,她是在故意逃避,不想再看到自己軟弱時可憐兮兮的樣子。紫霄也清楚,所以才硬推要她去面對。可是紫霄錯了,小玉顫抖著苦笑,笑紫霄也把自己看的太坦蕩太堅強,他不該勸自己來,他應該讓她在龜殼裡縮一輩子。

  因為從她再次見到他開始,她就知道自己走不了了。也許並非他的不是因為他強留,而是因為她不想走。

  司望溪接過她下巴尖滴下的冰涼,笑的比哭還難看。他把手舉到她眼前,雖是問她,卻用的是不可質疑的語氣。

  「你看,你哭了,可是你又哭出來了,這是不是說明,你還是忘不了我。」

  白爾玉望著他,滾滾熱淚往下掉,她一如她以往的誠懇,點了點頭。

  他喃喃道:「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總不帶騙人啊。」

  他們再次擁吻,她的唇齒之間全是他之前喝或的女兒紅的味道,沒因著這酒勁熏紅了臉,卻越發蒼白。她想垂頭,想喘息,卻被他箍的緊緊的,掙脫不開。她呼吸又亂又微弱,只因現實跟回憶的交錯著。

  女兒紅,又是女兒紅。

  搶在白爾玉暈厥過去之前,他猛的鬆開了她,雖說是鬆開,也只是給了一縷換氣的時間。

  他胳臂一彎將她橫抱起,朝前走了幾步,然後讓她躺在軟塌上。

  當白爾玉躺在寬的能容十幾個人齊睡的軟塌上時,呼吸再次窘迫,面上泛起潮紅。

  司望溪彎下腰來,擼了擼她的頭髮:「別擔心。」

  雖然他口頭上說別擔心,空出的那隻手卻放在她的衣帶上,輕解開她的衣鈕,熟稔順勢朝裡探詢。

  他的手彷彿一團火,觸及到她每一寸肌膚後,那些肌膚都似燃燒。她身子一顫,咬緊了下唇,拼盡最後一口氣力的按住了他。

  那一雙流光異彩的雙目似有千言萬語,她懇求:「別,求你了。」

  他有一剎那的猶豫,也不知道這樣做對不對,但是似乎,認為這是一種留下她的辦法。他一閉眼睛,單手就把她脫的像剛剝殻的雞蛋。

  她縮在滿床流淌的綢緞裡,再也無法出聲…

  其實那天晚上什麼都沒做成,大抵是看著她哭的太傷心太委屈了,怎麼也下不了手。

  於是便這樣安靜的抱著她睡了一夜。

  讓司望溪覺得意外的是,第二天醒來,她居然沒有離開,只是抱著雙膝縮在一角歪著頭看著他。

  他問她:「你是不是決定留下來了?」

  白爾玉咬著下唇連連搖頭。

  他繼續問她:「你還是要走。」

  這次白爾玉遲疑了很久,並沒有說話。他眉頭一挑,似乎想明白了什麼,似乎又不明白,但依舊帶她回了宮。

  他沒有給她任何身份,也沒有宣告出來,這位身份詭秘的蕭姑娘就在眾人猜測下住進了他的寢宮,除了幾位親近的奴婢,連王后也不曾得見過真面目。

  他花盡了心思來討她笑,似乎更是想努力彌補兩人之間缺失的那麼多年。這下恍然跟以前完全對調了立場,變成他不停的講這些年怎麼怎麼的,然後她便坐在一邊安靜的聽他說,偶爾有一兩件趣事,她便笑一笑。

  而不管他做了多少,似乎並沒有一件烙進了白爾玉的心裡,她依舊如同她剛進宮時那般憂慮,依舊猶豫不決,或者他更看的出她蹙眉頭的次數越發多了。

  某天白爾玉主動提出想去某個地方,他也沒有拒絶。

  對於她的所有要求,他已經是竭盡全力的滿足了,單純的只是希望,能留下她而已。

  那時天已經逐漸偏暖了,而那採薇苑裡不知道是個什麼結構,似乎本來就比別處溫度高些,他們進去時,地上綠白交錯,已經隱隱長了些新草,而樹上除了冬日也不凋落的花,其他的花枝上也是含苞待放。

  白爾玉的腳步輕快起來,一直朝前快步走著,而司望溪卻是漫不經心的在她身後跟著,唇線抿的僵直,沒多說一句話。

  她出來時忘記換雪靴,只穿了一雙軟底薄面的綉鞋,很快那鞋就被化掉的雪水給浸濕,她不得不暫時先找個地方休息下。

  週遭僻靜,周圍並無可休息可坐之處,司望溪就近找到一塊大的能當塌睡的大青石,把她引了過去。

  他以為她只說休息,沒想著她剛坐到石頭上就開始脫鞋襪。寒風一吹,他看著都覺得冷,於是臉拉垮下來。

  白爾玉看著他臉色泛青,趕緊解釋道:「我鞋襪濕了,要是穿著,更容易著涼吧。」

  「那就叫人送雙乾淨的進來。」

  白爾玉抬手拉住他懇求道:「別讓他們進來,我想和你單獨談談,要是有人進來了,我怕我又是說不出來了。」

  他筆挺的站在她面前,只嗯了一聲,臉上看不出什麼特別的表情。此時苑子裡有種奇妙的蕭索感,正是殘敗,蛻變,新生的交替時,恍恍然帶出許多莫名的希望來。他踏著綿軟無聲的草地走到她身邊,一拂衣服下襬,將她那雙嫩白如筍的腳包裹起來。

  白爾玉的心像是被抽緊一樣,從腳心到腳趾,一陣陣往上湧著溫熱,她試著想把腳縮回來,卻被他一把拽了回去。

  也不知道怎麼的,她竟然沒談起正經事,被他一嚇,嘴裡就胡諏亂扯了。

  然後,他便聽到她說:「你這高高的紅牆,古老的綠瓦掩蓋起來的囚籠,也只有這個地方好一點了。」

  司望溪沉吟了片刻,好像早把那簡單的一句揣摩的極其透徹,僅淡淡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明白了什麼?」白爾玉臉刷的紅到了脖子根,心想他這般料事如神。

  司望溪神色有些疲憊,但語氣依舊強硬:「既然過了這麼多天,你還是決定要走,我不能留你。」

  一開始就是這樣想的,不擇手段也好,軟禁起來也好,也要把她強留在身邊,他相信自己有這個耐心可以感動她。然而那天晚上,他望著她那張一如以往的睡顏,那吹彈可破的皮膚,他突然心悸。

  有些東西本不願去深究,他也不想再去回想,可是她為什麼從那麼高的地方掉下都沒有死呢?當然,他在意的不是這些,興許她是女鬼回來索命,他還越加高興,偏偏她不是,她是那樣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和他說話,與他呼吸著同一片天空下的氣息。

  「不是的……」

  「不是什麼?」他心裡打了一個突,然後強忍住那些控制不住的衝撞。

  她將自己的腿收了回來,騰在半空中,一雙秋水蕩漾的眼睛,全然是迷茫與徬徨,然而層層衣服褪下,婀娜軀體在僅剩的輕薄紗裙內若隱若現。

  她吸了鼻子,但心跳還是快的無復以加。

  「空山暮暮朝朝,到此際無魂可消。」

  司望溪喉頭有些發緊,原來白爾玉還是看到了那石碑上的刻字,臉上的神色變的嚴肅起來,他朝她靠近一步,握住她還在顫抖的手指:「你可是想清楚了。」

  還沒等她回答,他迫不及待的俯下身來吻她,又急又密,又狠又恨,如同洪水氾濫般,閘道一開,僅存的理智也被沖刷的乾乾淨淨,一次又一次,以為失去,以為馬上就要失去,然而又這麼難以意料的奪了回來。

  白爾玉覺得他像是一團火,灼燒她的一切,所到之處全被點燃,她全身冰冷的血液都活了起來,她試著用她的手臂纏繞著他的脖子,但是太生澀了,總是有些礙手礙腳。

  儘管無限輕憐密愛,柔情萬縷,她依舊透不過氣來,幾乎窒息掉。只知道在自己快要疼的昏厥過去那瞬間,他渾身顫抖的捧著自己的臉,眼睛紅的發亮……

  回去的時候,她光著腳丫在他臂彎裡蕩來蕩去,白嫩嫩的藕臂把他肩箍的老緊,儘管他累的要死,但是還得把這老祖宗,太皇太后給背回去。

  誰叫他這是欠她的?

  「我一直記著呢,這次回去我也要洗床單!」她發狠似的去咬他脖子。

  司望溪聽出了她那句戲謔中的怪異,步履剎那僵住,他叫她抱緊自己,然後騰開一隻手反方向去摸她的臉。

  果然觸手濕滑。

  司望溪壓抑了很久,才吐出一句:「小玉,我對不起你。」

  「反正你欠我太多了,這輩子還不完,下輩子還得還我,」白爾玉半是心酸半是認真,她很清楚他就是她的業障,總是讓她不由自主的迷失了自己。

  司望溪步履沉重的背著她繼續往前走,對於剛才她那個要求,他沒有半分猶豫的一口答應下來:「好,下輩子,我一定還你,我們先說好了。」

  兩人都不約而同的沉默了。

  背著她又朝前走了幾步後,司望溪語態輕鬆的率先打破僵局,她被他帶動著有一句沒一句的說的年少時的種種,但又都默契的閉口不談龍奉雪出現以後的不開心,兩人各自心內滋味難述,但又都強顏歡笑。

  突然間,白爾玉又發了問:「對了,你的手好了?」

  他的左手曾經被豺狼的利牙截斷了筋脈,好在調理之後還是恢復了知覺,不然那隻手就真廢了。

  「不比從前靈活罷了,你知道我以前是用慣了左手的,」他說完,語調突然一轉:「其實飲食起居沒有什麼問題,嗯,包括那個,也沒問題。」

  「哪個?」白爾玉趴在他背上,努力地想了又想。

  模模糊糊地,好像就明白了,如果硬要說的話,其實她上次就知道他手沒問題了,想到這裡,她臉一紅,歪著他又往臉上用力一親,口裡依舊不依不饒道:「你就是個混蛋,就只知道欺負我。」

  這一親親的司望溪一個神清氣爽,但他仍裝著滿腹委屈的樣子說:「明明是你來招惹我欺負你的,現在又要罵我混蛋。早知道欺負了你還得被你罵,還得在筋疲力竭的時候把你背回去,就不該上你的當的。」

  白爾玉本說的不是那個意思,偏偏被他曲解成那個意思,少經人事的她哪經得起這般逗趣。

  嘴上討不到便宜的她半惱半羞便要去擰他耳朵,頓時兩人扭做了一團。

  只聽得「晃當「一聲,一個紫手爐滾到司望溪腳邊,白爾玉不過隨意順著抬了一下頭,臉刷的一下變的煞白。她的心中似有一團火在燒,深入五臟六腑的炙熱一點一點的侵蝕著她,即便是她可以理解她的所作所為,卻不代表她能夠原諒。如果不見面,自然可以自欺欺人的繼續忽略下去,但現在的她不想再容忍,只想直接殺了她。

  司望溪察覺到背上她情緒的變化,趕緊拉住了她發涼的手。

  與此同時,臉色也一樣慘白如紙,似乎連站都站不穩的朧姒,正目光咄咄的死盯著白爾玉的臉看。

  「嗯,你在這裡?」司望溪問朧姒,同時按住急忙想從他背上跳下的白爾玉,示意她稍安勿躁。

  隨同朧姒而來的女官們面面相覷。

  不管怎麼說,那女子見到女王不行禮怎麼都不合規矩,不由開始質疑大人背上女子的身份,大家心裡便漸漸有了底了,大約這位姑娘就是大人的救命恩人蕭姑娘吧。

  朧姒畢竟是知禮守紀之人,再是滿腹疑慮,也把那不安給強壓了下去,但臉色越發難看了。

  司望溪臉上堆著客氣的笑,盯著她那肚子看了一眼,微笑著說:「你身子也大了,平日還是多注意些吧。」

  然後背著白爾玉離開了,也沒多向任何人解釋她的身份。

  朧姒凝視著司望溪的背影,神情似有幾分觸動,良久以後才移動已經僵直的身子她朝自己寢殿走去,越走越快,越走越心急火燎。剛踏進寢殿的大門,就叫裊嫣將大門緊關,說有人求見就說她身體不適。

  裊嫣剛將手上的事辦妥,便聽的大殿裡傳來摔東西的聲音,她趕緊跑進去一手奪下朧姒手中的玉如意,然後抱住她。

  「他還是忘不了她,他果然還是忘不了她,所以連找個人來代替,都要一模一樣的。」

  朧姒近乎失控,搜腸剮肚的摔所有眼見之處的東西,裊嫣不能去想她為何突然大怒,即便她很清楚,她只是抱住朧姒一遍一遍對她說:「為了您肚子裡的小王子,為了您肚子裡的小王子。」

  朧姒緩緩停下了動作,癱軟的滑倒在地,她捂著肚子淚眼汪汪的望著裊嫣痛苦喘息著:「裊嫣,我好想母妃,我好想母妃,誰來救救我……」

  回去以後白爾玉也陰沉著臉一直不說話,司望溪好哄好說,她都不理人。

  「你到底想要怎麼樣?」他已經精疲力竭。

  「我要殺了她,為陸叔叔他們報仇。」她低頭看著他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眼眶一紅,鼻子發酸。

  「小玉,不要傷害朧姒。」

  那種鑽心的疼又開始侵蝕著她,再看著眼前的司望溪,她一陣惡寒。

  司望溪臉上掛著笑,仰頭柔柔的看著她:「如果你硬要殺朧姒,你先殺了我。」

  眼前的一幕已經震驚的她說不出話來,她用力的咬著下唇,狠的咬出一條血印子來。

  司望溪知道她痛,當初進退兩難的局面再次提上了檯面,他也很是掙扎。但是這麼多年以後,他不會再像第一次那樣猶豫不決,他已經做好了選擇。

  司望溪將溫熱的手搭在她的手背上:「小玉,我知道你恨,小玉,就當再為我犧牲一次。朧姒就像我的小妹妹一樣,我無法看著她不好,也無法看著她死,如果你任然無法釋懷的話,你就殺我泄憤吧……」

  白爾玉手抽了回來,聲音哽咽:「你還叫我怎麼犧牲,陸叔叔他們待我如己出,可我卻成了害死他們的罪魁禍首。就因為你,因為你一二再,再而三的,我做了對不起他們的事。我已經不奢望他們能原諒我了,可是你還叫我怎麼犧牲?」

  當初陸叔叔他們死的那一幕慘像她沒有看到,她慶幸沒有看到,所以才能厚顏無恥的原諒了自己。

  司望溪知道自己的要求對白爾玉來說有多麼不公平,他將她摟進懷裡,用盡全身力氣的抱著,雙眼因憂鬱而濕潤:「如果他們要恨,就讓他們來恨我。如果下輩子他們要復仇,就讓他們來找我,全都讓我來還,你什麼都不要想,全都交給我。」

  他抱住她的頭,手指插進她的長髮,然後抬頭吻她。

  柔軟的唇瓣貼上她的,緩慢的,優雅的,哀傷的,親吻著……

  突然有宮女跑進來報女王身體不適,司望溪依依不捨的鬆開白爾玉,然後神色複雜的盯著那個報信的宮女。

  白爾玉心中亦是如同倒翻了五味瓶似的,什麼滋味都有,但她明白他的為難,又怕他說出來自己心裡難受,於是輕輕的把他推開了。

  倒是心有靈犀,司望溪很快明白她那個動作的隱藏含義,他摸了摸她的頭,事到如今,再多的言語也不過是搪塞,他也沒多說什麼,是說:「我會早點回來。」

  白爾玉倚著門欄,一直望著他的背影,直到衣角消失在視線中,她的心一直都是搖搖欲墜的,好像找不到支點。

  貼身女官端來一盆溫水,說是該洗手了,白爾玉雖然不懂這些宮廷規矩,但也依言照辦。

  她挽起衣袖,一抹紅的刺眼的繩結便掉了出來,鬆鬆垮垮的掛在手腕上。

  白爾玉看到那根繩結,好像突然想起什麼似的,猛然一驚。

  女官姑姑見她神色怪異,還以為是伺候有什麼不妥貼,連忙請罪,白爾玉趕緊解釋不關她的事,並拜託她幫自己找些紙和筆來。

  那些女官做事很利索,很快找了最好的狼毫筆來。

  站在桌前又是鋪紙又是研磨的,很是大費周章的伺候著。

  而白爾玉看著那張白白的宣紙,時而蹙眉,時而咬唇,墨是硯裡沾了一次又一次,但筆尖不過始終落不下紙。

  斟酌了很久,她占用了小小的食指長短空白,煞費苦心的寫了兩個字:

  安,好。

  本想寫「安然」二字的,為了表明自己的決心,卻在最後關頭毅然將「安然」改成了「安好」。

  對他百般寵溺的紫霄師父,一定能夠明白她的意思。

  白爾玉將那一小行字給撕了下來,又好心拜託女官姑姑幫她找一隻鴿子來,然後把信塞進信鴿腿上的竹筒,這才俯下身來湊在信鴿耳邊說了很多很多話。

  她自然是有辦法,讓這信鴿只聽她一人的話,並一路專心的把東西送到她想告知的人手上去,望著朝著越飛越高的信鴿,白爾玉心中還是有些發滲。她雖然萬分確定紫霄師父能明白她的意思,卻不知道他會不會原諒她的任性。

  司望溪待到天黑才從朧姒那兒回來,回來時帶著滿臉的疲憊。

  剛走進這間屋子,彷彿就聞到來自她髮間淡淡的茉莉花香,於是抑鬱的心情一掃而光。女官芳綉見他來了,上前小聲回稟說蕭姑娘有些睏乏,所以先讓她在內室休息著。

  他點了點頭,一邊脫外衣一邊朝內室走去,但當看到床上拉聳下來的薄茜紗,他心情越加明朗,連步伐越加輕快。

  他來到她身邊,看著她睡出了一身薄汗來,便攢起衣袖為她擦汗。而半醒半迷糊中的白爾玉隱隱約約的看到他坐在自己面前拿手幫她摸掉額上的汗,像貓兒般淡淡囈語了一聲,很是乖巧的把他冰冷的手拉過,放在心口裡暖著。

  等到她眼中的晦澀全然淡去,她才看到他望著自己的神色,滿是複雜矛盾。她以為是他夾在她們兩人之間難做,不免又是心疼又是神傷。

  「望哥哥……她……」

  她話還未說完,他的吻就鋪天蓋地的落了下來。

  司望溪不想跟白爾玉談他和朧姒之間的事,因為太過於複雜,很多她不能理解,只會憑添煩惱。

  他蹬了靴子翻身上床,幾乎狂虐的撕扯著她的衣服,好容易他才意猶未盡的暫且放過她被自己咬的紅腫的雙唇,順著她的下巴一路往下。

  白爾玉總是處於被動的不利形勢,微微又有些後知後覺的發怔,熟悉而霸道的氣息充滿了她全部的呼吸,那時候她已然被他脫的乾淨,只剩一件淡粉肚兜還堅守若隱若現的引誘。

  口中帶著些甜軟的香味,皮膚顫慄著令人膽顫心驚的快意,他自是接吻好手,床笫之間也不在話下,所以只稍一撩撥,她便意亂情迷,她搖晃著腦想靠僅剩的理智抵制著他的狂風雨襲,然而暖帳之間總有種昏昏欲睡的魔力,她的回應不過有些力不從心。

  最後身體全盤繳械投降,跳脫了思考與理智,此時此刻她只想與他膠似漆偎貼擁吻,一直到時間的荒蕪。

  紗帳翻捲,一絲悠長呻吟淡淡的散開……

  金碧輝煌的室內,暖著陣陣柔和的又沁入肺腑的香,如夢似幻,司望溪痴迷的望著白爾玉惺忪迷亂側臉,緩緩的說:

  「小玉,我們私奔吧?」

  白爾玉摸到一張半透明的帕子,隨手蒙在臉上,這時聲音含糊:「嗯?」

  他翻過身來,隔著帕子輕點她的額頭,似哄又似討好:「我們私奔,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經他這麼一說,白爾玉非但沒有尋常女子的幸福之感,想到朧姒那大著的肚子,反而一個激靈嚇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她支吾道。

  「沒有可是,我知道在你想什麼,我很累,真的,」他心情甚好,全當她是答應下來了:「現在朧姒根基已經穩了,而王族的下一代已經有了司徒家的血脈,對家族來說,我的任務也完成了。」

  白爾玉豎起耳朵仔細的聽著,不安雖是不安,卻又是歡喜的,然而嘴巴上依舊不依不饒的:「你捨得麼?那麼多榮華富貴啊,又是美人在懷的,嗯嗯,你還有那麼多兒子女兒。」

  「兒子女兒可以再生,至于美人嘛,你也講究湊合著能看,我就不挑剔了。」他一挑眉頭,笑的春風滿面。

  他又臭她,白爾玉黑著臉去踢他小腿:「現在我可漂亮了,見到我的人都說漂亮。」

  司望溪閉著眼,把頭埋進她的髮,一時語調又有些得意洋洋:「我一早就知道你會長的很漂亮,漂亮的讓男人都愛的發狂,漂亮的女人都嫉妒的發瘋。」

  這讚美對白爾玉來說很受用,但她突然又像小媳婦似的臉紅的發燒,一邊笑著,一邊側過身去一把抱住他。

  緊緊的抱著。

  司望溪有一下沒一下的拍著她的肩又說:「只是朧姒尚有身孕諸事不便,你多給我一個月時間,我把事情交接清楚,然後我們就逃跑。」

  他輕輕的摸著她的劉海,指尖順著劉海落到鼻梁,再然後是唇。

  「小玉,我知道我讓你做了很多為難的決定,以後我會加倍對你好,你也答應我,此次離開,往事一筆勾銷,你我隱姓埋名,浪跡天涯。」

  白爾玉艱難的點點頭,聲音壓的很低:「隱姓埋名,浪跡天涯,相濡以沫,相忘於江湖。」

  「相濡以沫就可以了,相忘於江湖不是這麼用的,」司望溪被她的話逗笑,笑過後微微斂神,眼神空洞,就像已經失去了靈魂:「以後我什麼都沒有了,唯一值錢的東西就是你了。」

  他每次跟她說話,都揀好的說,他只讓白爾玉看到了美好的光明,卻沒看到美好後要付出的代價。

  他真的走的了嗎?他自己也不知道,事到如今,只有把什麼都一併豁出去了。

  一輪明月升了起來。

  窗外的海棠樹和梅樹相互依靠交錯,道不盡的痴戀繾綣,偶爾有些許花瓣帶著些寂寥而又無怨無悔飄落進窗,最後或落在白紙上,或躺在硯台裡,或淹沒文字中。

  軟塌上翻著一本半開的書,此時已經有幾瓣雪白的花瓣堂而皇之的駐紮在此。

  塌邊紅燭已經燃盡,紅紅的蠟油掛了老長。

  白爾玉她下午睡多了,晚上便無心睡眠,於是兩人把爐火燒的旺旺的,又把窗戶開了一半,再然後裹著毛毯共擠榻上,秉燭夜讀。

  幾乎要到天明,兩人才相互摟抱著睡了會兒。

  早上他離開時,白爾玉看著他那泛青的眼袋,心裡想著,以後再也不這麼胡鬧了。

  中午他回來,兩人一起吃了飯。他吃飯依舊那麼斯斯文文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給她夾菜,後來才發現她這些年口味也變了很多,特別是吃葷腥時很勉強,他便心領神會的叫人把那些油膩膩的東西撤了下去。

  飯後她安靜的坐在窗下,拿出趁他睡熟時偷偷拔幾根頭髮編紅繩結,偶爾會扭頭去看看坐在案前批公文的而又毫不知她在搞小動作的他,然後掩了嘴偷笑。

  她不是沒問過他一些很傻的問題,比如說明明朧姒是女王,但是為什麼看起來他的權利要大的多。司望溪告訴她,在這個國家,採取的是夫妻分治的統治方式,不管是王后,或者王夫都能得到一半的統治權。

  之所以先前王后的勢力難以撼動,主要也是因為這個原因。

  他還告訴她,他想走之前把權利統一在女王一個人手中,從而取消夫妻分治。

  白爾玉聽著他侃侃而談,大概也能懂些,但很多又是模棱兩可的。司望溪要她不用多想,反正他們很快就會離開這裡。

  彼時一隻白色信鴿噗哧噗哧翅膀,從高牆外越了過來,緩緩的落到白爾玉的肩上。

  信鴿撲翅產生的微響也驚動了正在急筆奮書的司望溪,他停了筆,望著那朝氣蓬勃的信鴿,有些詫異。

  「紫霄師父來信了。」看到那信鴿,白爾玉一直繃緊的心弦突然鬆懈下來,同時也忍不住將把這份好心情叫喊出來。

  司望溪跟著鬆了口氣,未然興嘆:「有信了,就好。」

  白爾玉師父的事,她跟他談過不少,他知道她是師父收養的,落下山崖也是師父救的,他師父知道他和她之間所有的事。

  但粗枝大葉的她竟從未向司望溪描述過紫霄的樣貌,所以在司望溪心裡,她的師父僅僅是個修仙向道滿面鬍鬚的老人。

  正因為如此,所以他不僅能理解小玉此時的心情,更希望她師父能夠認同他們在一起。

  雖然他從她口中得知,她師父對他印象極其的壞。

  「說了什麼?你快看看。」他低下頭繼續寫東西。

  白爾玉應了一聲,趕緊去解信鴿腿上的信筒,看過信後,她的情緒一下子跌到了谷底。

  「怎麼回事,臉色那麼不好?」

  白爾玉抖了抖紙條:「他讓我趕快回去,不然就不認我這個徒弟。」

  司望溪大為震驚,臉色發灰:「你師父他就這麼討厭我?」

  「好像是的。」白爾玉老實承認,她心裡也很難受。

  司望溪嘆了一口氣,走到她身邊拿過紙條看了看。

  側過頭來,發現白爾玉手指不安的攪動著衣帶,於是很理解的拍了拍她的手背寬解她。

  然後對她說:「要不小玉你回去吧,先向你師父解釋解釋,我正好也需要好好處理手頭的事,記得毓秀湖旁邊那棵長了百年的海棠樹嗎?我們以今日為期,一個月後在海棠樹下碰面。」

  「你這算不算趕我走?」白爾玉伸手拉住他的衣袖,眼睛直直的看著他。

  司望溪搖搖頭:「現在你再繼續待在我這裡,也很勉強,你一定會每天都想你師父生氣的事,你還會擔心他是不是真的不要你這個徒弟了。與其你每天都這麼惶恐不安,不如先回去看看他。」

  白爾玉一想,他的確說的有理,於是點點頭。

  但很快憂愁又浮上眉頭:「萬一我說了,師父還是不讓我們在一起呢?」

  「那我就天天跪在他門前,求他把你嫁給我。」他溫柔的笑著,彎起食指刮了刮她的鼻子,復又把她摟進懷裡:「別擔心,小玉,一切有我在。」

  白爾玉這才稍微定身,再次點點頭,她將小指套在他的小指上,默默唸著:「海棠樹下,不見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