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滄海難越 白露末唏

  雖然紫霄在回她的信上寫了狠話,但他私心以為她不會再回來了,然而有氣無力的從床上爬下,一打開門,似夢非夢的,她就站在眼前了。

  這初春的天還那麼寒,她風塵僕僕的趕來,卻連件厚點的外披都沒披。此時臉上還泛著因熱而藴起的紅,頭髮也沒梳,滿頭青絲風中飄揚,凌亂的很。

  紫霄努力瞪大了眼睛,待已完全確定她是真實,心中竟抑制不住生出狂喜來。

  連聲音也變的不像是自己的。

  「你真是,瘋了啊。」

  她眼眶一紅,眼淚像斷線珠子一般掉了下來。

  看她哭的那樣傷心,紫霄有些心疼那些晶瑩的珠子,微微顫顫的拿手去接,手心剛移動到她下巴,便看著哭的梨花帶雨的她一雙明眸百轉千回的看著自己。

  那一瞬幾乎是一道驚雷劈了下來,他心口一窒,再也控制不住,伸手一把抱住她:「既然回來了,別再走了。」

  白爾玉抱著紫霄時,驚覺他的身子那樣輕,輕的像是一團抓不住的浮雲,她的身子微微發抖,拽著他衣服的手冒出汗來。

  她明顯察覺到不對勁,於是問他:「紫霄師父,你是不是受傷了?紫霄師父?」

  紫霄沒正面回答她,只是似乎跟往常判若兩人,他再次在白爾玉耳邊低喃,似乎一定要她當著自己的面做出一個決定。

  「回來了,就不能走了。」

  白爾玉此刻心亂到了極點,哪還聞的出這話裡的端倪,她如同小雞啄米般點頭道:「小玉不走,小玉一直陪著師父。」

  紫霄微笑起來,笑容如同冬日一抹毫無力道的日光,此時他腦子裡浮現出那個叫司望溪的男子樣貌,心中恍然滑過一絲報復的快意。

  正如白爾玉所想,紫霄果然是受傷了,而且看起來,還不是一般的小傷。

  關鍵是這時候揚羽哥也不在,他被宣淮叫去地司幫忙一直未歸。

  白爾玉很難想像這麼多天,紫霄師父一個人是怎麼熬過來的。

  事情起因於南邊有幾個鎮子鬧瘟疫,他跟著去看了看,後來發現瘟疫的源頭來自一股深埋在地下的厲氣,於是出手將厲氣吸入體內。

  其實光吸入了厲氣對身體損傷並不大,他用個三五天就能把那些厲氣消化掉,然而棋差一招的時,他沒算到那深埋在地裡的還有別的東西,他將它一起吸進了體內,身體負荷不了那麼重的負擔,這才被反噬。

  當白爾玉聽完他說的受傷經過,差點一藥碗沒蓋在他頭上。

  「有這麼沒腦子的神仙麼?反正別人都不關心的事兒,你去湊什麼熱鬧,你做了,也沒人記得你的好,萬一你出事了,我怎麼辦?」

  她一回來只顧著照顧紫霄,便將之前他信上的內容全給忘了。

  紫霄見她惱了,一臉委屈小兔子狀去拉她衣袖,討好道:「小玉,師父不會再犯這種低級錯誤的。」

  她將衣袖扯了回來,佯裝著一臉不關心,死了活該的冷漠樣子,繼而又冷哼了一聲。

  白爾玉舀了一勺子棕黑色的湯藥,放在唇邊吹了吹,時不時的舌尖輕點,看溫度會不會過燙。

  紫霄半躺在軟枕上,看著她的一舉一動,突然覺得喉頭很乾,體內熱流莫名翻滾。

  大抵是不一樣了,所以舉手投足間透著些性感的誘惑麼?他該怎麼告訴她呢?他那幾日的恍惚,她也是有很大原因的啊,如果她沒有……

  猛的,紫霄身子一僵,脊背寒涔涔的一片。天,他現在到底在想些什麼!

  頓時他心煩意亂的閉上眼睛,為自己的骯髒感到無比的羞恥。

  白爾玉擰著眉頭將勺子送到他口邊,輕聲喚他:「喏,這是生氣著還是真的睡著了?」

  她見他眉頭亦緊蹙,便品出些玩味來:「還是師父怕藥太苦,所以裝睡?」

  紫霄睜開狹長的眼睛,白爾玉只見那墨綠色的珠子異常的清晰透亮,然後他從她手中將藥奪了過來,一飲而盡。

  喝光以後便要把白爾玉趕出自己房間去。

  白爾玉拿著藥碗好生奇怪,沒見過翻臉比翻書還快這般離譜的,斯以為他是犯了小孩子脾氣,還在記掛自己之間開他玩笑呢,於是一跺腳,也跑了出去。

  白爾玉待在他身邊親手奉藥暖炕好幾日,雖症狀有所好轉,但並不明顯。

  那天的發現很意外,白爾玉又倒回來拿東西,然而還未進門,就聞到一股怪怪的血腥味。偷過一個小小的細縫,她看到紫霄捂著嘴咳的撕心裂肺,然後一張不小的白色絹子幾乎被湛藍全盤染透。

  白爾玉知道紫霄原本是龍族出生,所以並未對那藍血感到詫異,只是看到他吐血的樣子,還是猛然一驚。

  那時白爾玉心沉了下去,好似明白了些什麼,受傷應該很嚴重,但以如此輕鬆的態度對待,不過是怕她知道而過於擔憂了。之後便對他更加好了。

  於是見一日見天氣大好,她在院子裡搭起暖塌,固執的要拖他去曬太陽。

  等他在外睡的熟透以後,白爾玉偷偷的潛進他房間,這便翻出了好幾張帶血的帕子。

  大約他以為白爾玉走遠了,暫時不會回來,才敢放鬆的咳嗽出來,咳了這麼多穢物,又怕她知道傷心,於是便將東西藏了起來。

  白爾玉知曉因由後跑去廚房縮在牆角裡嚶嚶哭,哭的很是傷心,不知道到底還吸進了什麼東西,這麼厲害?

  當她跑去問他時,紫霄要麼言辭閃爍的搪塞,要麼直接裝睡,反正就是鐵打的嘴任憑她怎麼軟磨硬泡,就是不肯告訴她。

  她又問能不能找別人幫忙把那東西給逼出來,紫霄目光瀾灧,推說不想麻煩其他仙友,其實也不是什麼大事,又說那東西已經化入了肌理,非一時半會能消化的盡,強逼的話只會越演越烈,甚至走火入魔。

  反正這傷,就只能這麼熬著。

  此時院子裡紫霄睡意正濃,睡態安詳,光暈給在他的臉上罩下一層朦朧飄渺的紗,長長的睫毛更像染了一層金粉。白爾玉看著他的樣子,一個偉岸的不可摧毀的印象已下子從腦海裡倒塌了,她突然覺得很害怕,怕那個本來就虛無的人會突然間消失,也沒經過腦子思考,也跑到軟塌上去擠他。

  紫霄近來嗜睡,此刻腦子裡很清醒,好像眼睜睜的看著她跑了過來爬上自己的床,然而手腳卻沉重的很,怎麼抬也抬不起來。

  似醒似夢的,他看到自己騰開了一個空隙,讓她好躺一點,然後抱住了她綿軟的身子。

  他把她緊緊的按在懷裡,下巴抵著她的額頭,他能感受到她溫熱的呼吸打在自己脖子彎處,他覺得異常的暖和,抱著她的手不由的收的更緊,下巴下意識的磨蹭著她的劉海。

  然而鼻息間她熟悉的體香,貿生生多出另一種味道,像是結合著乾爽松樹葉子的男子味道,紫霄心悸,像是被一直逃避的現實打破了美好的幻想,又頓時又像掉進了冰窟裡,寒的刺骨。

  有那麼一瞬間,他很想殺人。

  光禿禿的樹枝又翻出了新芽,冰融後的泉水丁冬的響,也有小鳥立椏頭。白爾玉蹲在門前那棵黃花樹下刻東西,仔細瞧去,可見那發灰的樹皮上有二十八道新鮮的刻痕。

  已經過去二十八天了啊……她甩了甩髮酸的手,一仰脖子,倒在地上。

  不知道那個人……她摸了摸手腕上的兩條一模一樣的紅繩,宛然一笑,沉重的心情頓時釋然,她很快就會回去的,回去找他。

  不過這時白爾玉還想到一個很必要的問題,就是應該說服不許他們在一起的紫霄師父?

  「怎麼的,也得心甘情願啊?」她翻了個身,順便拉了拉僵硬的身體。

  她明白師父似乎還是不怎麼喜歡司望溪,她又希望紫霄能夠認同他們兩個在一起。白爾玉之前曾開了兩次口,想向師父說她和司望溪之間的事,兩次都被師父插嘴打斷了,也不知道他是無心的,還是故意的。

  白爾玉再是一仰頭,就以一種奇怪的角度,看到紫霄那雙流光讕灧的眼睛裡,反倒著的自己的臉。

  「師父,」她笑開了花,露出兩個梨渦:「你剛才不是喝完藥才歇下嗎?」

  紫霄望著在地上打滾的白爾玉綻開他那迷死人不償命的微笑,他抖了抖手上的斗篷,示意要給她加衣服。

  白爾玉也不好意思再賴在地上,只得慢慢的爬起來。

  紫霄繞到她身後為她披上斗篷,然後溫柔的幫她撈起夾在斗篷與衣服之間的頭髮。

  「上次的藥,你還沒吃?」他說的藥,是克制妖性的藥。

  白爾玉感覺到他的手滑過自己的脖子,真涼!涼的讓她忍不住打了一個寒噤,同時她回答他回答的很俐落:「反正那些日子也過了,留著下次吃吧。」

  「嗯,也許也用不著。」他含糊著說。

  這時白爾玉沒聽懂他那句話的意思,但恍然覺得這時氣氛有點不對。因為那雙她覺得很涼的手,現在放在了自己的腰上,脖子上的冰涼亦在緩緩滑動,並沒有離開。

  「師父……」

  「嗯?怎麼了?」

  抱著白爾玉的手在不安分往上滑,她終於明白停留在自己脖子上那抹帶來麻酥顫慄的冰冷是什麼?頓時不敢再往下想,全身亦如芒刺在背般不自在。

  「師父,我們去爬山吧。」

  她這一聲清脆響亮,好歹是喚醒了他。

  然而紫霄渾濁的目光突然清亮後,發現目光所及之處竟是她光滑白皙的後頸,頓時身子一僵,一時又是尷尬又是不可思議。

  他如同摸到燙手山芋般立即把手鬆開,逃似的轉身離開。

  「我不大舒服,我先回屋休息下。」

  「紫霄師父…」她站在他身後喊了一聲,但自己也覺得,她留他的意味很勉強,白爾玉之前已經察覺師父對她有點不對勁,跟以前的態度不大一樣,但又具體說不上是哪不對勁。

  紫霄在她的精心照料下恢復的不錯,之前連出院子走幾步,都會累的喘不過氣。現在不一樣了,能走很遠的路,而且還能爬山了。

  她常常拉著他寬大的衣袖在山澗漫步,一起看生的怪異的石頭樹木,看鴨子紅頭鵝浮水,看雲起,看落日,看流星。

  只是他身上遍部的淤青似乎在呵責著白爾玉這個徒弟在第一時間未盡到應盡的責任,即便紫霄的那表情常常就跟個沒事兒人似的,白爾玉依然覺得虧欠,便不敢妄自離開。

  而就在她以為,等師父好完以後就可以回去待在那個人身邊,再也不分開時,卻不知道那個人短短一個月之間經歷了什麼樣的變故。

  白爾玉走後,司望溪還是跟個沒事兒人似的,並無半點異常,不過一貫身體強健的他突然染了風寒,雖然不重,卻一直未見得痊癒。

  司望溪對蕭青穗此人未在人前提起過半分,即便有親近下意識的試探,也被他不留痕跡的一筆帶過,好比這個人從來未在宮裡出現過一般。

  不過宮中向來是流言是非不斷,眾說紛紜那蕭青穗姑娘其實是個狐狸精,一傳十十傳百,傳到朧姒耳朵裡的版本是極其繪聲繪色的。

  朧姒原本也是不信這些的,不過宮中女眷甚多,加油添醋這麼一說,簡直比說書還生動真實,一貫明理曉事的朧姒也不知中了什麼邪,興許又有著孕婦特殊的直覺,讓她越想越覺得這事兒起蹊蹺,然後她便接連不斷邀請個大寺廟高僧到宮裡施法除邪。

  司望溪為了此事跟她吵鬧多次,並未得解決,而他自己本就身心疲憊,只得任由她請人到宮裡唱經做法。

  後來朧姒又因為他說他已經處理好手頭的事,他要離開這裡,要離開她。她不允許,所以兩人不斷的爭吵,越吵越烈,於是到最後,她便被氣的早產,孩子不足月,生下來還沒挨過一天便夭折了。

  從此,這位華鄞女王漸漸的變的舉止有些不同往常,像是丟了魂兒似的。宮人都以為女王思子心切,難免要些時間緩和,任誰也沒想到女王就這麼著憶子成狂。

  高貴雍容女王發起瘋來卻如同一隻瘋狗,她見到生人就拿東西砸他們,或者直接撲上去咬人,連所有的兒子女兒都不認識了,整天抱著個布包把自己封閉在寢宮裡。

  唯一留下照料她的宮人,也是她唯一還認識的宮人,只剩下了裊嫣。

  司望溪下令不許任何人靠近關雎宮,大夫還是每日請診,藥材補品還是按最好的送來,她需要什麼就給她什麼。

  但裊嫣知道,女王真正要的,真正能治好她的病的,王夫並不願意給。

  以往熱鬧華貴的關雎宮早已不復從前,冷清蕭索的像是冷宮,此刻明明春意已至,但殿中冬寒尚濃。

  那天的夜異常的沉,屋頂瓦漏之處投下淡淡的一點夜空的青光,雖然屋子裡只點了幾隻蠟燭,但依舊一片幽暗。

  這樣正好,掩蓋了地上的一片狼籍。

  王后此時像個孩子,說變臉就會變臉,剛才裊嫣留她一個人在大殿上摔東西,發脾氣,等她累了,裊嫣就把她從地上扶到床上,服侍她喝熱湯。

  她剛餵了她兩口熱湯,她就不想吃了,一把拿起床上的白布包抱在懷裡,像哄孩子般哄它。裊嫣嘆了口氣,將碗放在一旁矮幾上,又發現她手腳涼的跟冰似的,便為她搓手搓腳,一邊搓一邊就跟她說話:「聽說王夫大人已經把權利收還給您了。」

  頓了頓又說:「三公主前兩天發高燒,叫了一夜的娘親呢,不過大人去陪了她一晚上,第二天就沒事了。」

  裊嫣絮絮叨叨的跟她聊著家常,也不知道她聽沒聽進去,突然一個低沉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我來幫她揉吧,你下去。」

  裊嫣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一抖竟將湯碗揮掉,滾燙的湯水頓時灑了在了朧姒身上。

  朧姒被燙的大叫起來,一貫沉著冷靜擅長隨機應變的裊嫣也不知怎麼的,竟然手足無措的不知道該做什麼,轉過身來哆嗦著猛跪在地上:「奴婢該死!」

  司望溪上前一擠,吩咐她:「快拿剪子,冰塊和香油和傷藥來。

  裊嫣很快把東西端上來,端上東西時看著眼前的一幕又是一楞。她還沒見過他們之間這麼和睦相處的樣子,他將她摟在懷裡,像小時候一樣哄她:「不哭,不哭,包包馬上就散了,不哭啊。」

  朧姒眼淚汪汪,依稀可見有淚痕,但眼眶裡的卻久久未落。她指著大腿被燙的地方,嗚咽的對他說:「這裡疼,這裡疼。」

  司望溪便低下頭去幫她傷口吹冷氣。

  裊嫣呆呆的抬起頭,傻傻的看了著他們,一時說不上個什麼滋味。

  眼前這對璧人,一個形肖枯槁,目光渾濁,而另一個,滿臉憔悴,目光晦澀。

  他們是她看著長大的,然後看著他們攜手擊垮了王后,然後順理成章的成親,生子。

  一切不本應該是這樣的嗎?他們本該是世人稱羡的夫妻,但事實上他們卻成了同床異夢的冤家。

  裊嫣恍然又回想起兩人小時兩小無猜的日子,不由百感交集。

  那時候大人總是能在第一時間找到被繼母欺負而躲藏起來的小公主,那時候只有他在她才能睡的安穩。是多小時候的事了,兩個小小的娃娃爬到房頂上賞月,然後小公主羞澀的親了親小男孩的臉,說,長大以後你要娶我。

  裊嫣頓時心中浮起一絲莫名其妙的心酸,到底算是個什麼孽緣?

  裊嫣將東西遞了上去,並沒有多插一句嘴,生怕破壞了眼前這幅異樣祥和柔情的美景。司望溪拿起小銀剪,沿著她的傷口邊緣剪開。

  跟他判斷的一樣,只是燙紅了而已,他輕吁了一口氣,抬眸對上朧姒那雙怯生生的眼睛,報以一笑:「沒事的,還是一樣漂亮。」

  他很快的幫她包紮好傷處,又轉過頭去問裊嫣:「還有熱湯麼?端來,我餵她點,再這麼瘦下去可就不漂亮了。」

  裊嫣頓一頓,覷著司望溪的神色,老實道:「還有的。」

  裊嫣送上熱湯,便識趣的退了下去。

  朧姒消瘦的極其厲害,一張小臉瘦的那雙大眼睛楚楚動人,頭髮也凌亂的披散著,又是一襲素白衣裙,像足了一個被拋棄的布娃娃。

  這種模樣雖然落魄,卻少了周身自發而成的凌厲,顯得十分純潔可愛。

  司望溪餵她喝了兩口,她便不推開不想喝了,自己又拿起自己懷裡的布包玩。他也不強迫,臉上表情亦淡淡的,只是一隻手托下巴,出神的看著她。

  良久以後,他終於再次開了口:「我今天來,是想向你道別的。」

  朧姒似猶豫了一下,隨即抬高下巴眯起眼睛對著他笑,然後小心翼翼的把布包遞到他眼皮下:「你看,是寶寶,你抱抱他。」

  「上次我就跟你說過的,我要走,現在也是時候了,」司望溪將她的手推開,面無表情道:「那些本來屬於你的東西,我全都還你。」

  朧姒深藏在衣袖裡的手指微微顫抖著,她突然將頭偏開,又去輕搖懷中的白布包:「好寶寶,娘親愛……好寶寶,爹爹不疼娘親疼……」

  司望溪冷冷的凝視著朧姒,神色肅然,他手一揮,一把將她手中的布包奪下。朧姒發瘋似的跳起來,抱住他的手要將自己的「孩子」奪回來,但是他舉的太高了,她不管怎麼跳怎麼蹦都夠不著。

  她臉色一沉,撲上去對準他的臉就是「啪啪」兩巴掌。

  司望溪的臉上立刻浮起五個紅腫的手指印,他嘴角一勾,手緩緩的垂了下來,將本屬於她的東西還給了她。

  朧姒搶過布包,縮過身去背對著他,在視線交接之時,他看到清楚她眼中有如閃電一瞬的憂傷。

  他將手放在她的肩上,溫言細語的說:「朧姒,我走了以後,你再也不用擔心提防我,你的國家不會落到外姓人的手中,你還年輕,你依舊美麗,你可以再嫁一個很好的男人。」

  朧姒還是不說話,但是他能感覺都從手心處傳來的顫抖。

  司望溪斜坐在她身邊,扳過她的身體讓她面對著自己,隨後撥弄了一下她的劉海,無限的蜜意柔情:「我知道你裝病,是為了留住我,我走了以後,你也不用再裝病,再也沒有人可以欺負你們母子了。只求你看在我父親三代輔臣的功勞上,還有孩子的面上,不要對我的家族出手。」

  他說完,頓了頓,似乎再無可交待,收回了無比沉重的手,他只能選擇轉身離開。

  「你等等。」朧姒待他走了不到七步時突然從床上跳下,奔到他面前攔住了他。

  外邊突然下起雨來,好大的雨,雨水打在屋簷上的啪啪的聲響。

  朧姒只是搖頭,但她臉色蒼白,嘴唇發烏,望著他的目光甚是鋭利:「你能走到哪裡去?這裡就是你該待的地方。」

  而司望溪漠然的望了她一會兒,又把目光移向那閃著火光的無盡蒼穹。

  朧姒以為他在猶豫,心中剎那有千百個念頭轉過,思緒紊亂,似喜似憂。

  她輕輕依偎在他胸前,溫婉微笑:「我們可以的,這麼多年都過來了,我們可以在一起一輩子的。」

  司望溪任憑她抱了一會兒,就抱著她的肩推開了她,繼續毫無顧慮的朝外急走。

  「你別走,別走,」她拖著他的衣服跪倒在地上,眼淚又急又密的掉了下來:「你還記不記的,當初是你要芙漣宮改名叫關雎宮的,當時你說已經有點喜歡我了,你說過一定會愛上我,因為我很完美,完美的這世上難以找出第二個,你說你會給我和你自己創造一個完整的家,我們會和孩子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朧姒……我始終,還是不能……」司望溪苦笑,說不清是心痛寥落還是黯然心灰,異常壓抑:「是的,我喜歡過你,曾經我以為可以愛上你的,你畢竟是那麼完美,但是我想去找……」

  「她已經死了,是你親手殺了她,你放開了她的手,你讓她摔了下去……」

  「朧姒,她沒有死,蕭……」

  「不是的,不是的,」她尖著嗓子打斷他:「她們只是長的相像而已,你認錯了,或者那個狐狸精只是化做了她的模樣來欺騙你。」

  她拉著袖子擦了擦下巴上懸掛著的眼淚,勉強擠出一個不太難看的笑,她試圖說服他:「她是狐妖,她是狐妖,她是……」

  「她是小玉。」他斬釘截鐵的打斷她,生生扼斷了她的希望。

  「不要說,不要說,什麼都別說……她不是,她不是……那麼高的地方,她怎麼可能還活著……」

  司望溪心中遽然一緊,神色微有凝滯,看著她時眼中帶憐,然後喃喃的答應下她:「好,乖,我……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說。」

  朧姒仍止不住的哭,哭的像個孩子般傷心,對著他又是錘又是打,錘打以後,又怕是把他打疼,又拉著他的衣襟抱著他痛哭。

  「你這個混蛋,你真是個混蛋,而我更混蛋,偏偏還要喜歡上你個根本沒心的人。」

  司望溪環抱著她,任憑她打罵也不還手,只是面容依舊惆悵,心思早不知道游離到何處去了。

  她知道已經留不住他了,攢起袖子來擦了擦眼淚,又求他:「你為我唱支歌吧,就唱你小時候你哄我睡覺時的那支,唱完我就放你走,以後我們誰也不欠誰的了。」

  「好。」

  對於她的要求,他一貫不會拒絶,除了留下。隨即他盤腿坐在地上,手指有一搓沒一搓的敲擊著地板,聲音瘖啞哼唱起了那首家鄉小調:

  「鳴鳩初拂羽,桑葉破新萌。

  采采不盈菊,攀多力未生。

  春服浥朝露,曉日映妝明。

  語學流鶯巧,身同飛燕輕。

  使君勞借問,夫婿自專城。」

  …

  那天白爾玉的午休被一個悶雷轟醒,她是個貪睡的人,到了春秋兩季更是睡的分不清楚白天黑夜,也不知是被這雷嚇到,還是剛才做了不好的夢,久久不能平復的心跳快的要命,彷彿快要從心口跳出來一般。

  總覺得是有什麼不好的事要發生了,卻始終摸不到頭緒。

  此刻白爾玉看了看窗外欲落未落的陰沉天氣,心情變的異常糟糕,又覺得自己的頭又重又沉,迷迷糊糊的又昏睡過去,雖說是昏睡過去,

  然而身體又像是躺在雲霧裡,不知身在何處,生為何時,卻又是半夢半醒,翻來覆去的睡不安穩。

  依稀又聽到一旁師父的聲音,壓得極低:「你是不是,想回去了?」

  白爾玉很自覺的點點頭,這是第二十九天,離他們約定的日子,只差一天。可轉念一想,立刻搖頭起來,嘟囔道:「不,我不回去,我一直陪著師父。」

  現在始終不是談這個的時候。

  她依然閉著眼睛,卻伸出手去拉紫霄的手,一邊搖晃一邊說:「我答應過您,不離開的。」

  紫霄的眸色變的更深,握著她的手逐漸用力。

  白爾玉吃痛,再次睜開眼睛,然後對視上他視線。那雙墨綠色的眼睛此時變的很黑,非常黑,瞳仁裡面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她自己那張睡意惺忪的臉。

  她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像個貓兒般依偎在他身邊:「師父又怎麼了?我又沒惹你,下那麼大力捏我。」

  「我剛才我在想,你一定會怨我的?」

  白爾玉不覺他話語怪異,只呵呵一笑,眼底一點慾望滑過:「我為什麼會怪你?難道師父你瞞著我做了什麼事?」

  「沒有。」他淡淡的回答,一時又走神,手指被板慄殻的裂口滑出一道傷痕。

  血珠立刻擠了出來,滾落在那些剝好的白白胖胖的板慄肉上。

  紫霄突然覺得心疼,好端端的無辜糟蹋了他們。

  紫霄定了定神,將注意力放在板慄上,顧不及手上的傷要去幫忙把血擦乾淨,不想卻越弄越糟糕。

  白爾玉看著手忙腳亂神色慌張的紫霄再次笑了,她將他的手指放進嘴裡吮吸了一會兒,等出血不多了便撕了一張布條幫他包紮起來。等做完這些以後,又將滿桌剝好的板慄肉全都趕進簸箕裡。

  「反正上面都是你的血,一會兒吃栗子糕的時候可不許挑三揀四。」她還笑著,一臉悠然自若的樣子。

  紫霄楞楞的看著她忙碌的背影,心頭一震,內心好容易堅守下的自私又開始動搖……

  司望溪和著拍子在唱那首《採桑曲》,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胸口起伏的幅度慢慢變小,心境越發平靜。

  她終於不哭不鬧了,而他的嗓子早唱的又乾又啞。

  朧姒原本是想用沉默維護著自己最後的一點尊嚴,可抬頭望著他溫潤的眼神時,卻早已經將心底的一切出賣,於是她強壓下眼中的淚意,用爽快的語氣對他說:「你嗓子啞了,我幫你倒茶,喝了那杯茶,你就走吧,去找小玉。」

  說完她起身繞到後面去煮茶,以極其快的速度煮好了茶後,親自端到他跟前,斟了一杯熱騰騰的,遞到他手中。

  她有說:「這一杯當是我敬你的,謝謝你這麼多年來對我的照料。」

  司望溪接過她遞來的杯子,連看都沒看一眼便一飲而盡,縱然千般情意,只容於這一杯之中。他將空茶杯放回她手中,對她手上那個滿氳著熱氣的杯子自若惘聞,只低聲了一句多謝,起身離開。

  朧姒依舊跪坐在地上,靜靜的看著他離開的背影,臉上浮現出滿意的笑容。

  然而木然閉眼,眼淚便淌了一臉,她毅然起身取過一隻蠟燭,沿著點燃殿裡一切能點燃的物件。

  火勢竄燒的很快,馬上就連成了一片火海。

  然而司望溪對周圍所發生的一切置若罔聞,他一心只想走出這裡而已,逐漸的步伐漸緩,腳步越沉,他五臟六腑都在疼,像是刀絞般疼,胸內亦翻江倒海,連呼吸的力氣都快消耗殆盡。

  再往前,每一步都似比登天般艱難。

  似乎早就有所意料,她會怎麼做,當他第一次跟她說起,他要離開她時,他就知道自己只剩半條命了。不過依舊是僥倖的在賭,他不可以沒有一個交待,沒有一個責任就扔下她而去。

  不過,雖然賭輸了,但他終於是不欠她什麼。雖然不再欠朧姒,但小玉呢?他這次不能再傷她的心了,他一定要活著走出去,即便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給找出來。這是他欠她的,他說過,他要照顧她一輩子,那現在就只能他去找她,來兌現這個諾言。

  然而他自己的力氣在孔雀膽的作用下,又是那麼微不足道,他咬著牙,堅持著又走了兩步,唇邊似乎還有一絲笑意,口角已滲出幾絲血印,額頭也漸漸沁出顆顆冷汗。他終於摀住心口力不可支的倒在地上,一股熱氣上湧,血大口大口的從口中噴了出來,好似吐不盡似的。明明連聽力也開始變的模糊,卻能很清楚的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一下一下,有力的膨脹著,眼前很多東西都變成了模糊的背影,只有跳躍的紅色火光在肆意的招搖挑釁。

  眼前慢慢變黑,白爾玉的一顰一笑卻逐漸清晰起來,一瞬間心中覺得舒暢又安詳,驀地閉上了眼睛喃喃如囈語:「果然,還是不能信守承諾……」

  司望溪下巴微揚,面帶譏笑,他微笑著,說話聲音卻漸漸困難。

  朧姒走到他身邊,摸著他已經逐漸冰冷的屍體,在火光中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拍著手大叫起來,笑著笑著,她彎起的嘴角落了下來,眼淚簌簌滾落,她哭的泣不成聲,最終消散於那滔天火焰之中……

  白爾玉整個人莫名其妙的狂躁而不安,不是摔碎碗,就是打破罐。再摔破第三個碗時,白爾玉終於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了,扭過頭偷偷去看紫霄,看到他無比安靜坐在椅子上看書,並未注意到自己的一舉一動,這才小心的吁了口氣。

  她彎下腰去拾碎片,一道悶雷打過來,她手一抖竟然劃破了手背,好深一道口子,裡面的肉很快翻了出來。白爾玉抱著手大叫一聲:「好疼!」

  紫霄飛快的趕了過來,搶過她的手一邊觀察傷勢,一邊苛責道:「怎麼這麼不小心?」

  白爾玉噘噘嘴:「不知道怎麼搞的,總是心神不寧的。」

  紫霄臉色突然一變,唇線僵直。

  不過這一微末的變化白爾玉並未發覺,只是抖了抖手背,賴皮的懇求他:「師父,吹口仙氣吧,不然要留疤的。」

  「我知道。」

  他將手蓋在她手背傷口上,一邊小聲唸著什麼,白爾玉感覺到傷口處一陣灼熱,灼熱後又是一片清涼,等他把手移開時,她的手背已經完好如初。

  「去把手洗了吧。」他神情平靜的看著她手腕上兩縷紅,淡淡吩咐說。

  白爾玉笑著點了點頭,扭頭時突然看到窗外雨勢瓢潑,忍不住嘆了口氣:「今天的雨真大。」

  她剛說完,抬著頭,看到紫霄一瞬不瞬的望著自己,唇畔含笑:「怎麼了?」

  眼前的人半天沒有反應,只是突然她手臂一緊,被他用力拖了起來。

  「你馬上去找司望溪,快去。」

  「怎麼了?你怎麼回事?」她掙扎著想掙脫他,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麼犯著他了。

  「他出事了,他馬上就要死了,你若再不去的話,連他最後一面都看不到。」

  他話音剛落,便看到她臉色煞白,彷彿靈魂出殻般盯著他看了好久,驀的一轉身,衝進了風雨中。

  「你千萬,不要出事,你千萬不要啊。」她狂奔著,風在耳邊忽忽的響,而她的聲音已如蚊吶,跑著跑著,她就難過的哭了出來。

  她一邊哭一邊向前拚命的跑,水流進嘴裡,也不知道哪些是雨,哪些是淚。

  她的步伐又急又快,生怕趕不上什麼了,然而天雨路滑,她一個沒踩穩,便重重摔落在地上,摔了好遠。

  手臂被尖鋭的石塊拉出好長一條口子,膝蓋也火拉拉的疼,豆大雨珠子打在臉上,沁進眼睛裡,讓人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楚眼前的路。

  然而這一切,又哪比內心的疼痛更難挨。

  此刻她的心像鼓了風的帆,是膨脹的,釋放著最頑強的生命力。一把鋒利的尖刀卻插在了上面,還沒流出血來,只是擱著堵著的疼。

  白爾玉站起來繼續往前跑,跑了沒多遠再次摔倒再地,然後又跑,然後又摔,又跑,又摔……這時她終於明白自己有多沒用,連跑都會摔倒……

  頭髮全都濕濕的黏在臉上,一身白衣早被泥漿染成了灰衣,她腿軟,摔的站不起來了,就伏在地上一點一點的往前爬。她嘴唇顫抖著,望著前方一山高過一山的山嶺,眼中一片悲哀絶望。明明都已經跑了這麼遠了,怎麼還有這麼多山,還有這麼多路,還這麼遠?

  爬著爬著,沒有任何徵兆的,她左手手腕上的一根紅繩結,如同一跟輕飄飄的羽毛,緩緩的從她手腕上掉了下來。

  她心中那根緊繃的弦,也一下子,崩斷了。

  白爾玉跪坐在地上,麻木的揀起那根被雨水浸泡的嫣紅的紅繩結,只覺得呼吸一剎那停滯,全身僵硬的再也無法動彈。有種力量拔掉了插在她胸口的那把刀,原本的隱隱作痛縱然變作錐心刻骨之痛,伴隨著熱烈滾燙的血液的噴湧,逐漸的冰冷心也失去了跳動的力量,變成了一個僵硬的空殻。

  她像中了魔障一般,跪在原地絮絮叨叨不停的像是對誰說著話。

  「你別死,你別丟下我一個人,我求求你……」

  「我好容易才原諒了你,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說啊,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

  「你不是跟我說,要生好多好多孩子,你不是答應過我,我們不會再分開了,你現在又是什麼意思,你現在又是什麼意思?」

  她全身都凍的發冷,心中壓抑的痛苦澎湃而出,她不禁抱著頭失聲慘叫。

  一聲刺破天際的仰頭長嘯,悲悽的聲音在四面八方中盪開。

  人生如霧一如夢,春秋幾度寂無聲。十八載光陰,足夠一幼稚女童出落成窈窕淑女,十八載光陰,足夠一新婚美婦熬掇成刁鑽婆婆,然而對某些人來說,十八年僅僅是一瞬,而這一瞬卻又是極其矛盾煎熬的永恆。

  樂浪城內明明已過了季節的雪又紛紛揚揚的多落了大半個月,最近幾天總是這樣,天朗氣清後晚上又會再飄起鵝毛大雪來,好像是雪對這座城池有著深刻的眷戀,不忍離開。

  富麗堂皇的屋宇內金銅鏤梅的熏爐中的渺渺青煙整個房間模糊而朦朧,飄渺甘美的暖香,沁人心脾。

  觀音像下一絶色佳麗筆直地跪在薄團上,神色深沉肅穆,手中正在燃燒的香釋放著縷縷清煙。

  今日又是齋戒之日,不想到了未正時分,門外婆子敲了門遞了牌子來,說是有人點了柳詩姑娘的牌。

  一直昏昏欲睡的丫頭安安一個激靈,猛的清醒過來,罵罵咧咧的接過牌子:「不是早說過嗎,我家姑娘每月這兩日沐浴齋戒,不接客的!」

  「那你跟你家姑娘好好說說,恩客乃是大富大貴之人,出手就是一把金騾子。周媽媽不是沒把最好的姑娘上去伺候,可人家眼高,全入不了法眼。安安姑娘也知道我們這行的規矩,收了錢哪有不做生意的道理,媽媽到底也急的沒法子了,不然哪還能請姑娘出來坐鎮啊。」

  柳詩聽那婆子說到這份上,自然想是躲不過的,禁不住幽幽嘆了口氣。又想起剛才那一把金騾子,頓時起了身雞皮疙瘩,老大不舒服,心想不知又是哪些俗不可耐的土財主。

  「安安,」柳詩站起身來,將香插進香爐裡,然後吩咐道:「就說我梳洗後馬上去。」

  柳詩自是苦命之人,打從有記憶起就身在這渾濁不堪之地。她母親本也是春意閣的姑娘,不大火,也一直沒出大亂子。她工作起來很勤懇,存了不少積蓄想把女兒贖出去做個乾淨人,沒想到一場來勢洶洶的大病奪去了她正值風華的生命,女兒的事也沒交代清楚就撒手人寰。

  柳詩是個美人胚子不假,可老鴇更看中她身上一種特別的心氣,那是她多年未在別的姑娘身上找到過的。

  青樓不乏容貌才氣並存的佳人,然而自古從今有骨氣有心性的卻不算的太多,好她那口多為文人雅士,當然也不乏地主權貴那樣的獵奇的,不過不管是文人雅士還是地主權貴,見過她的無一不直楞著眼睛讚美她是一朵真正純潔的白蓮。

  春意閣在京城花柳巷街並不算的泰山北斗,可僅有這一柳詩,就能讓它在層出不窮的風月場所屹立不倒。而這柳詩,靠著那七分出塵淡世的心氣,多年亦是坊間炙手可熱的話題。

  雖是身不由己,好卻好在卻從未學的其他掉進火坑的姐妹,只知曉自怨自艾,不僅如此,柳詩對自己當姑娘一事並非覺得萬分不幸。她是不相信男人的,也不覺得男人可以給她一個穩定的依靠,這麼一來,很多事情便不在意了,再來便是她自養尊處優慣了,早已明白自己過不了清貧日子,若是離開春意閣,還真不知道活不活的下去。

  一切平淡而讓她滿足,差強人意的事只有一件,她不喜歡那些暴發富似的客人,因為他們言辭粗鄙,滿腦肥腸,拿著金子得瑟起來的像頭待宰的豬。

  此時銅鏡裡映出一張芙蓉秀臉,臉上剛薄施胭脂,幽暗的蒼白便被假造出的羞澀給掩蓋,柳腰身一旋,白三少送那件軟煙羅往身上一裹,便懨懨的抱著琵琶隨著安安出去了。

  柳詩款款步入天香苑內,微微一欠腰身:「柳詩見過大爺。」

  她還沒抬頭,只知那客人將先前環繞在身邊的鶯鶯燕燕全趕了出去,柳詩生怕他將安安一併趕了出去,宛宛又道:「婢女安安不離妾身的。」

  「美人既然開口說了,本……」那客人突然頓了頓,突然一改正色,字正腔圓道:「不知柳姑娘床上伺候時,安安姑娘是否也常伴左右不離不棄呢?」

  此話原本頗有些挑釁意味,卻又聞不出對方是喜是怒,柳詩趕緊拉住有些衝動的安安,只是側耳凝神仔細揣摩著這聲音,輕吞慢吐似敲金戛玉般娓娓動聽,恐怕年紀不大。

  柳詩嘴角浮起一絲笑,腦袋還是規規矩矩的低著:「爺說笑呢?」

  「我就是說笑呢,希望這個笑話能博得美人一笑。現在,就請美人過來,陪大爺我喝花酒吧。」

  剛才還怒氣衝衝的安安忍不住捂嘴笑了,而柳詩何其精明,哪又不明白她在笑什麼,這般怪腔怪調的語氣分明是學出來的,不用看他也知道是個半大的孩子拿著家裡錢出來見識敗家呢。

  果不其然,抬頭見他玉帶金冠,純白廣袖寬身上衣,面如桃瓣,膚如雪團,目若含煙,甚是俊美。

  柳詩暗嘆一聲,盈盈淺笑,悄聲落坐。又見他目不轉盯看著的非但不是自己,卻是自己手中的琵琶,纖纖玉指淡淡撥弄了幾個音符:「不知爺想聽什麼?」

  弦動,落出幾聲清脆的醉,白衣公子眼中似有醉意,不過那恍惚被利刀一瞬間拉出一道口子來,露出底下的澄澈,隨即他緩敲桌角,淡淡讚了一句:「好琵琶。」

  毫無徵兆的,白衣公子將她按倒在腿上。一池吹皺春水,掀起波光漣漪的慾望,舌尖膩在臉上,皮膚一分一分的發緊,柳詩乾脆閉了眼,安分守己的做著自己的本職工作,巧妙地收斂起不悅。

  兩人正如膠似漆的依偎,卻不知是誰如此不懂風情,竟猛的一腳把門踹開。

  原本溫柔的白衣公子,突然萬分不懂憐香惜玉,將柳詩隨便推到地上後便一躍而起,和眼前人打了起來。

  柳詩本是水做的人,這一摔可摔的不輕,但萬事哪抵的上保命要緊,忍著痛咬著牙便找了個角落躲起來。

  那兩人打的動魄驚心,白衣公子出手又是暗器又是匕首的,好不狠辣,反觀那紫衣男子,就有點怪異了,看速度招式,明明處於上風,卻只守不攻,一味退讓。

  紫衣男子終於被白衣公子逼到退無可退處,面對白衣公子的窮追猛打,柳詩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幽暗。只聽的「吱拉「一聲裂帛響,房間裡突然靜了下來,那兩人同時停滯不動。

  紫衣男子拉住白衣公子的手腕,奪掉刀鋒還掛著血跡的匕首,面無表情說:「白爾玉,你再怎麼胡鬧也該到底了。」

  白爾玉望著他的眼睛,全然是無所謂的嘶啞著大笑,然而一字一句,咬牙切齒般:「我自己的事,我自己知道,不用你管。」

  她一轉身,奮力的把手從他手裡旋轉了一圈。

  這次為了防止她又跑掉,紫霄的手堅硬似鐵拷,不過也有算不準的,只聽到「喀卡」一聲骨頭錯位,然後白爾玉便痛的蜷縮成蝦米,大聲叫疼。

  紫霄怔了一下,然後立刻鬆開了她的手,想彎腰去抱她,卻被她手指尖暗藏的刀片差點割到鼻子。

  白爾玉趁著這空檔,立刻飛似的逃了出去。

  樓上太鬧騰了,引的席間人不由停箸置杯,側耳凝神。白紫京本要借今天這桌酒菜跟幾位商家談些重要事,卻屢屢被樓上的打鬥響給打斷。

  後來見眼前這三位老闆注意力已經全然在放看熱鬧上,白紫京也沒有了再說話的興緻,一仰脖子往椅上一靠,邊搖摺扇邊嘆氣。

  伺候他的姑娘識的顏色,斟了一杯酒身子一軟,往他懷裡一靠,鶯儂軟語道:「瞧這眉頭擰的,若不是我今兒伺候的不好?」

  白紫京無奈的笑了笑,將餵到嘴邊的酒一飲而盡,然後又搖頭:「不過是今天這頓花酒又白請了。」

  誰知他話音剛落,白爾玉突然從天而降,穩穩噹噹的落在他桌正中央。

  酒和菜飛濺起來潑了一地,那些老闆姑娘無一不被牽連,只有白紫京摺扇一甩,把那些湯湯水水擋開了。

  此時白爾玉束髮的金冠早就不知道掉哪兒去了,滿頭青絲隨風繚繞,早已暴露了她是女兒身,也不知是否是因為著了一身男裝,這姑娘雖是狼狽,卻別有一番滋味。

  白紫京像是鑒定一件極好的古董般,半抱手臂目光灼灼的打量著她,頸長膚白,眉秀目圓,未施珠粉,臉卻堪比珍珠般細滑,身上似乎還傳來陣陣香,全然與身邊的庸枝俗粉身上的膩的發悶的女兒香不一樣。

  難得一見的佳人,比之春意閣的花魁柳詩有過之而無不及,只可惜眼神,太兇殘了。

  「養不起,養不起啊~」他小聲的嘟噥了一句,眼神繼續**的打量著她。

  「你說什麼?」他那句欷歔還是被好聽力的白爾玉聽到了,若是白爾玉此刻手中有個刀槍棍棒,白紫京恐怕已經一命嗚呼了。

  白紫京搖頭晃腦的正準備搖扇,不過突覺扇上剛沾了些湯湯水水,實在有些噁心,也太丟他白三少的人了,於是空中一道弧線,扇子不知扔到了什麼地方去了。

  扔完扇子,他笑盈盈道:「我看姑娘生的美,但是太兇殘了,正在盤算著像姑娘這麼又美又凶的娶回家當老婆會不會不划算?」

  「你,」此時白爾玉受傷的那隻手開始劇烈的疼起來,又見眼前的紈褲子弟帶著噁心污穢的目光看著自己,越發氣不打一處來,她惱怒著用力一跺腳,桌上的盤子碟子紛紛落在地上:「看什麼看,再看把你眼珠子給挖出來。」

  「哦,」白紫京那雙漆黑閃亮的雙眸一亮,笑的越發開心:「它們若能常伴姑娘左右,倒是享不盡的艷福。」

  又看到白爾玉眼中殺機已露,白紫京知道玩笑不能再亂開下去,於是翩然起身為她讓出一條道來:「姑娘,請走這邊吧。」

  算他識相!白爾玉哼了一聲,抱著手跳下桌臉色難看的離開了。

  等白爾玉走遠了,那些剛才老不見的打手啊,下人啊,還有老鴇啊,全都冒了出來。

  老鴇一桌一桌的接連給客人賠罪,又免了所有的單。

  白紫京這才跟那幾位半天沒緩過神的老闆們賠笑道別,並說好改日再約時間出來談生意,在與那些老闆客套調笑時,恍惚聽到閣裡兩個下人的對話。

  大意是其中一個擔心免這麼多單又打爛這麼多東西,不知道今天要虧多少。而另一個卻嘲笑其有所不知,又說剛才那姑娘給老鴇的一把金騾子,即便是把春意閣全燒了再重建也綽綽有餘。

  白紫京聽後,心底微微一沉,抽了個空擋要隨身小廝去把他們這桌帳都結了。

  送走了幾位老闆,白紫京也準備回家休息去。剛出了春意閣,他邊打哈欠邊伸了個懶腰,並吩咐小廝何都說:「下次再來,無論如何都要定到樓上的廂房,若是又像今天這般沒空房了,你就多給老鴇幾倍的錢。」

  何都急忙點頭說是,然後趕著去拉馬。等何都走遠了,他一個人又轉過身來,看著春意閣那塊龍飛鳳舞的匾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