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呼吸·02

  「不用慌。慢慢來,慢慢來。她的皮膚很嬌嫩,請小心不要擦傷。」

  伴隨著護士武藤小姐的指示,千鶴子正在給瑞穗翻身。要是長期保持同一個姿勢,會產生淤血,生褥瘡。

  千鶴子支撐著外孫女的身體,動作不太協調。她表情慌張,唯恐出什麼差錯,似乎下一秒就會崩潰。

  「媽媽,」薰子喚道,「左手,注意一下。」

  「啊,什麼?」千鶴子看著自己的左手。

  「不是媽媽的左手,是瑞穗的左手。別忘了,上面插著管子呢。」

  「啊……」千鶴子不知所措,僵在了原地。

  薰子覺得實在看不下去了,卻還得硬把焦躁的心情按捺住。要是此時高聲呵斥,千鶴子恐怕此後無論如何也不肯協助護理瑞穗了。那可就不好辦了。

  「沒事的。鎮定一點兒,就這樣,慢慢來。對,就這樣。」武藤小姐對千鶴子說話的語氣很柔和。這位專業護士無論什麼時候都是那麼冷靜。

  千鶴子總算完成了工作。翻身是瑞穗的護理中最簡單的一項。實施起來這麼棘手,這一點薰子也已經想到了,她下定決心,一定要頑強地堅持下去。

  事故已經過去了兩個月。瑞穗的心臟無視院方的驚異,仍在持續跳動。各種數值也很穩定,醫院從來沒有緊急聯繫過家人。

  這種狀態會保持多久?醫生們也無法預測。就像腦神經外科醫生近藤一開始說的那樣,在小孩子身上,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這樣一來,薰子要考慮的事就只剩下了一件。以瑞穗還活著為前提,各種準備正在進行中。

  主治醫生拗不過瑞穗奇蹟般的生命力,表示,如果現在的狀態持續下去,在家護理就不是什麼難事。不過,這是有條件的:現在護士手頭的工作,至少要有兩個人掌握。因為必須有一個人時刻陪伴瑞穗左右,萬一出現異常情況,能夠馬上做出應對。

  問題是,除了薰子,另一個人是誰呢?不能拜託美晴。她有自己的家庭。和昌就更不用提了。

  思來想去,只能請千鶴子幫忙。

  本來,這應該是頭一個想起的人。薰子生下瑞穗之後,千鶴子曾經在廣尾的家裡住過一個月,幫她帶孩子。

  之所以猶豫,是因為千鶴子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

  決定繼續治療,延長瑞穗的生命之後,千鶴子也沒怎麼來探望。茂彥說,她是覺得自己沒這個資格。薰子再三在電話裡說,沒那回事,您就過來看看吧。直到住院後的第二周,千鶴子才終於來到醫院。

  看到沉睡的外孫女,千鶴子又泣不成聲,邊哭邊念叨:當時為什麼沒有注意到啊,要是好好看著,就不會出這種事啊,真恨不得替她去啊,要是取了我的老命能有點用處,我二話不說馬上就去啊,為什麼我還活在這世上啊,等等等等。然後又開始道歉:對不起呀,對不起呀,你儘管在那邊怨恨外婆吧,詛咒外婆早點死吧。結果,在病房裡的這段時間,她的眼淚就沒有乾過。

  從那以後,千鶴子每隔幾天就會來探望一次,不過薰子注意到了一件事:她絶不觸碰瑞穗的身體。別說碰了,她似乎連靠近都不敢。

  薰子問她為什麼,她說,我害怕。

  瑞穗的身體連接著各種各樣的儀器。恐怕是由自己難以想像的高度複雜的科技,來維繫著這條小小的生命吧。要是毛手毛腳地去碰,萬一出了重大事故就麻煩了,這是千鶴子的說法。

  不肯幫著帶生人也是同樣的原因。母親已經信不過自己了。

  沒事的,你就碰一碰吧,摸摸她的頭也可以——就算薰子這麼說,千鶴子也不肯伸手。若是硬要她去碰,她的手就會微微發起顫來,薰子也不好強求。

  因為這個緣故,似乎不太方便讓千鶴子幫忙在家護理瑞穗。可是,當薰子與茂彥商量有沒有別的辦法時,父親卻說,這有什麼好糾結的啊?

  「讓你媽媽做吧。那樣最好。對你們倆都好。要是你媽媽知道你請了別人幫忙,肯定會更加自責了,覺得自己沒用。薰子,就當我拜託你。讓你媽媽做吧。」

  不過,千鶴子可不一定會答應啊。不,應該是不可能答應的吧,薰子想。她連碰一碰瑞穗的身體都不肯。薰子可以想像,自己提起這件事的時候,千鶴子一定會立刻回答「我是做不了的」。

  可是,千鶴子的反應卻與薰子預想的不同。說起正在考慮在家護理這件事的時候,她是有點驚訝,不過隨後就開始一臉認真地聽薰子說明。薰子請她幫忙的時候,她也沒有露出特別意外的表情,只是凝視著虛空中的某一點,開始思索。

  在長長的沉默後,她說出口的是「我倒是可以的」。

  「小穗成了那樣,我一定得受罰啊。想過很多次以死贖罪,可是我這把老骨頭,就算死了也沒用。活著呢,又太痛苦。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所以,如果能把我餘下的日子全都奉獻給瑞穗,那正是我所希望的。只要是我能做的,都讓我去做吧。」

  母親的話讓薰子很揪心。沒有去請別人幫忙,真是太好了,她想。要是那樣,千鶴子一定會迷失自己存在的意義。

  就這樣,薰子定下了護理瑞穗的幫手。但接下來的事情並不順利。千鶴子每天都來醫院接受護理步驟的培訓,但要做到熟練,還需要花上一段時間。就連觸摸瑞穗的身體,都是最近的事。

  「除了體溫過低,請您也要注意一下低血壓。像這樣的病人,血壓很可能會驟然下降。要是發現晚了,就會進入危重狀態,這種例子並不少見。」

  武藤小姐把各種測量儀器的使用方法教給千鶴子。千鶴子邊聽邊做著筆記,那表情甚至讓人感到一絲悲愴。

  後面的門開了。回頭一看,身穿西服的和昌正往這邊探著頭。

  「呃……現在還好吧?」他瞟了一眼千鶴子她們,問薰子。

  「沒什麼事。」

  千鶴子低頭致意。「啊,你好。」

  「媽媽正在學習護理。」薰子說。

  「這樣啊——您辛苦了。」

  聽了和昌的話,千鶴子輕輕搖搖頭,說,不辛苦。

  「今天就到這裡吧。」武藤小姐離開病床,「如果有什麼事,就請叫我。」

  大家齊聲向走出病房的專職護士道謝。

  和昌走近床邊,立在那兒,低頭凝視著女兒。

  「好像沒什麼變化吧?」

  「嗯。」薰子回答,「這段時間一直很穩定。」

  和昌默默點頭,目光仍然停留在瑞穗臉上。

  薰子望著丈夫,忍不住想去探詢他的內心。他是怎麼想的?女兒已被宣告很可能腦死亡,卻還這樣延續著生命。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是不是覺得這樣很傻呢?是不是對這種愚蠢行為束手無策呢?和昌在工作上接觸到的是最先進的科學技術,絶不會相信有靈魂存在的。

  和昌看著薰子。

  「你方便嗎?有件事,雖然電話裡也可以說,不過還是想和你當面談一談。」

  「可以啊。在這裡不能談嗎?」

  「最好還是我們單獨說吧。」和昌說著,又看了看瑞穗,「以後再告訴瑞穗。」

  或許他是想努力說些漂亮話吧。「好吧。」薰子看看千鶴子,「那,就拜託你了。」

  千鶴子略微有點緊張地點點頭。「慢走。」

  走出病房,和昌問:「媽媽沒關係嗎?」薰子已經和他說過,要請千鶴子幫忙在家護理。

  「有關係啊。」薰子凝視著走廊前方,邊走邊答。

  「要是不放心就隨時和我說。如果能幫上忙,我什麼都可以做。」

  「嗯,謝謝。」

  剛聽到在家護理這個想法的時候,和昌考慮的是請人來做。他應該也明白,薰子一個人是做不來的。但是薰子拒絶了。之前在金錢方面,已經讓和昌破費了很多,她想儘量自己解決。而且,家裡一天到晚有外人在,她也不放心。

  兩人走進醫院底樓的咖啡廳,選了個靠窗的座位。點了飲料之後,薰子意識到,夫妻倆似乎已經有很久沒這樣相對而坐了。最後一次,好像還是談離婚的時候吧。上上個月,兩人決定放棄離婚的念頭,但當時也只是在電話裡談的。

  和昌看上去也有點不自在,他喝了口水,用「其實」打頭,開了口。

  他所講述的內容出乎薰子意料之外。

  「讓她自己呼吸?什麼意思?」

  「用電腦信號讓橫隔膜和腹部肌肉運動起來。如果氣管裡進了灰塵,電腦會讓她咳嗽。這樣,也不容易積痰了。」

  「等等。這能做到嗎?」

  「需要進行詳細診斷,不過理論上是可行的。這叫做人工智能呼吸控制系統,簡稱AIBS。是慶明大學醫學部和工學部共同開發的技術。前些天,我見了其中的一名開發者,和他聊了聊。還是得做手術,不過只是在體內的幾個部位植入電極而已。這些電極通過軟線與體外控制器連接,不過控制器並不大。處理起來,比人工呼吸器容易多了。」

  怎麼樣?和昌在問。

  薰子眨眨眼,目光落在桌上。她端起不知什麼時候送上來的杯子,啜了一口紅茶,含在嘴裡。

  「那氣管切開呢?」

  「不必做了。因為不用裝人工呼吸器。」

  「哦……不裝呼吸器成嗎?」

  她不太明白。事故發生兩個月來,瑞穗都是靠那個裝置活著的。她覺得,以後那也是不可或缺的儀器。

  「可是,如果這麼方便,為什麼不是每個人都用呢?」

  「原因主要有兩個。第一是沒必要。無法自主呼吸的患者大多都是臥床的,用人工呼吸器就行了。第二是錢。費用很高,還不能用保險。」

  「很高,有多高?」

  和昌搖頭。「你還是別知道為好。」

  既然這麼說,看來是相當貴了。不是一兩百萬能搞定的。

  「為什麼?」薰子問。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要裝那種儀器?瑞穗也在臥床,用人工呼吸器不會有什麼問題啊。」

  和昌聳聳肩。

  「慶明大學的人也這麼說。這種病例是他們沒有設想過的。他還說,給無意識的人裝這個,不知道有沒有意義。」

  「你是怎麼回答的?」

  和昌停了一會兒才說話。

  「我只想讓女兒呼吸——就這麼回答。」

  「呼吸……」

  「我一直在想,我能為瑞穗做點什麼?如果時間上自由,我倒是可以幫忙護理她,但這不現實。就在這時,我知道了AIBS。一聽到這個,我就想,我要讓瑞穗呼吸起來。雖然不是那孩子自發的,而是用電腦進行控制,但至少是她用自己的身體在呼吸,和人工呼吸器是不一樣的啊。」

  和昌一邊說,一邊晃著腦袋。目光中充滿對束手無策的焦慮。他心裡明白,利用最新科技,進行形式上的呼吸,只不過是一種自我滿足罷了。

  薰子在心裡暗暗為剛才的懷疑道歉。和昌也想讓瑞穗繼續活下去,毫無遲疑。

  「有風險嗎?」

  「因為要做手術,所以並不是零風險。一旦判定呼吸器官無法很好地根據控制信號做出反應,就將立即中止手術。到了那時,再切開氣管,改成安設人工呼吸器。」

  薰子「嗯」了一聲。

  「我可以想一想嗎?還想跟這家醫院的醫生們商量一下。」

  「當然可以。如果你想知道更詳細的情況,下次一起去慶明大學吧。」

  「嗯,或許真要請你帶我去一趟。」

  和昌似乎放下心來,端起咖啡杯。看來他也想到過,薰子有可能斬釘截鐵地拒絶,說「才不會去做那種莫名其妙的手術」。

  為了看錶,和昌撩起了西服袖子。薰子看見他的白襯衫袖口略微有點黑,看來已經穿了兩天以上。他一直不怎麼在乎這些。

  「哎,」薰子說,「有個人的吧?」

  「什麼意思?」

  「女人啊。我們原本都打算離婚了,你有戀人也很正常。如果有,請告訴我一聲。」

  和昌苦著臉。「沒有啦。」

  「真的?不用瞞我。我不介意的。提出撤銷離婚的是我,又只是為了瑞穗。」

  「我知道。」

  「要照顧瑞穗,需要很多錢。我沒辦法掙錢,只能靠你了。今年春天我還說要離婚來著,是不是很任性?」

  「沒這回事。」

  「不,我是很任性。所以,我不想束縛你。或許你現在還沒有喜歡的人,不過一旦有了,就告訴我吧。我不會干涉你們的,你儘管放心。」

  和昌坐直身子,凝視著薰子。但或許是想不出該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咬著嘴唇。

  「對不起。」薰子喃喃著,俯下身去,「我真是個討厭的女人……」

  淚珠滾落在膝頭。她自己也不知道,這淚水是為何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