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剛把雜物塞進包裡,放在桌上的手機就響了起來。一看來電顯示,是真緒打來的。星野祐也就這樣站著,接起了電話:「喂?」
「喂,祐也君?我是真緒,你忙嗎?」
「不忙。什麼事?」星野一邊說著,一邊看錶。剛過下午三點半。
「這個星期天,你有什麼安排?」
「星期天啊……」星野抱著包,單手把手機湊在耳邊,往外走去,「星期天怎麼了?」
「嗯,其實,是三木他們問要不要去燒烤。怎麼樣?」
「燒烤啊。唔……」
「怎麼了?不方便嗎?」真緒有些不快地提高了聲音。
「這個嘛,有工作安排了。」
「誒——上星期你還沒這麼說呢。都因為你忙,我們都三週沒見面了啊。」
「我知道,可的確忙,沒辦法啊。」
「就是社長直接拜託你的那份工作對吧?那究竟是什麼工作啊?就不能讓別人替一下嗎?」
「和你說,你也不懂的啦。因為只有我能做,社長才特地給我打招呼的。」
他聽見對方呼出一口氣。
「好吧。既然如此,那我就放棄吧。燒烤我自己去。好了,你注意身體哦。休息日還要工作,這對健康可不好。」
「知道啦。謝謝。反倒是你,燒烤的時候別喝太多酒哦。」
「才不會呢。拜拜。」聽聲音,真緒似乎已經不生氣了。
星野把手機塞回兜裡,正在等電梯的時候,旁邊有人搭訕:「出差嗎?」一看,原來是BMI第一小組的一個人,是比星野早進公司一年的前輩,正在參與開發為視覺障礙者研製的人工視覺認知系統。只要佩戴特殊的眼鏡和頭盔,就能在有障礙物的迷宮中行走。這讓星野很吃驚。
之所以問是不是要出差,是因為按照規定,在公司內必須要戴領帶,而星野沒有;另外,明明還不到下班時間,他卻抱著個包。
「沒有出差補助啊。不過的確是要外出工作。」
前輩一臉不解,但很快就反應過來,心領神會地點點頭。
「去社長家嗎?我聽說啦。是要利用ANC,讓腦死亡的社長千金的身體動起來吧?聽說是夫人想出來的主意,虧得社長居然聽了。」
ANC是星野所致力的研究的簡稱。日語的正式名稱是「人工神經接續技術」。
「社長想儘量滿足夫人的願望。」
「就算是這樣……」前輩還沒說完,電梯門開了。正猶豫著是不是該在電梯裡的人面前繼續談論,還好裡面是空的。於是兩人進了電梯,前輩繼續剛才的話題。
「是腦死亡對吧?沒有意識,只剩等死,對不對?讓這種人的手腳動起來有什麼意義?真是燒錢。」
「費用是社長個人負擔的。」
「我知道。可是,你的人工費呢?雖說是社長,也不能把技術人員私人化啊。」
「我的確是要去社長家,但我並不覺得這就是私人化。這是給了我一個非常寶貴的研究機會,可以對大腦無法發出運動指令的患者進行研究,看看對脊髓施加怎樣的刺激,會得到怎樣的反應。這種機會,不會再有第二次。」
前輩聳聳肩,歪著頭道:「反正我是做不來的。」
「什麼?」
「對付這種事啊。我是想幫助殘障人士,才會繼續這份工作。因為有價值,有自豪感。可對方如果是腦死亡患者,會怎麼樣?沒有意識對不對?再也醒不過來了對不對?用電腦和電子信號控制這種病人的手腳,會怎麼樣?我想到的只有製造弗蘭肯斯坦而已。」
星野沒有看前輩:「可是,弗蘭肯斯坦的設定,是有意識的。」
「那還不如弗蘭肯斯坦。利用沒有意識的人的身體,來自我滿足。首謀者是社長夫人吧?難聽的話我就不說了。你還是趕緊抽手吧。我說這話是為了你好。還有什麼事比這更難啊?那種看似有道理的實驗,不管做多少次,都是行不通的。你只需要說一句:沒辦法讓令嬡的手腳動起來。這不就行了?」
星野只盼電梯在中途停下,有別人上來,結果電梯途中居然不停,直接到了一樓。他只好一直保持沉默。
「我的表述可能不太恰當,」走出電梯之後,星野對前輩說,「我們說信號是由大腦發出的,卻不知道心在哪裡。全世界的學者,沒有一個人知道。所以,不要觸碰那部分,只要響應需求就好了。」
前輩打量著星野。「你真夠冷漠的。」
「是嗎?」
「雖然法律上還很模糊,但其實腦死亡就等於是人的死亡。也就是說,你對待的是一具屍體。用屍體做實驗,我是做不出的。真可怕,想想就一身雞皮疙瘩。」
星野拚命壓抑著因憤怒而抽動的臉頰,扯出一個微笑。
「小姐沒有接受過腦死亡判定。」
「那不就相當於植物人嗎?」
「不知道。我沒有立場對此進行判斷。」
前輩愕然搖頭。
「算了。話都說到這份上了,隨你的便吧。不過,我只說一句:不管你怎麼努力研究讓腦死亡者的手腳動起來,也不會讓任何人受益。」
「我知道。」
「那,你好自為之吧。」前輩揚揚手,向與大門相反的方向走去。
星野望著他的背影,在心中低語:
不會對任何人有益?這說的是什麼話。已經有益了啊——
到達位於廣尾的播磨宅邸時,剛過下午四點。他按響大門上的門鈴,對講機裡便傳出薰子夫人的聲音:「喂?」
「我是星野。」
「好的。」話音剛落,門鎖就咔噠一聲開了。
星野一邊瞟著院子,一邊往屋子走,這時,玄關的門開了,夫人走了出來。她膚色白皙,尖下巴,單眼皮,眼睛細長,想必很適合穿和服的吧。她三十六歲,比星野大四歲,但看那嬌嫩的肌膚,完全不像那麼大年齡的人。
「您好。」他低下頭打招呼。
「辛苦,拜託您了。」
夫人的語氣愉快而彬彬有禮,星野覺得,她沒把自己當成丈夫的下屬,而是女兒的救命恩人。
他照例走進那個房間,瑞穗正坐在輪椅上。她身穿格紋連衣裙,腿上是緊身打底褲。
「今天外婆不在呀?」
「嗯。她帶著我兒子回家去了,到晚上才回來。」
「哦。」
也就是說,今天自己是和夫人單獨在一起。星野心中暗喜,忽然想到還有瑞穗在,趕忙悄悄修正了自己的想法:是三個人才對。
「線圈已經裝上了。」夫人說。
「好的。——小穗,不好意思哦。」星野把瑞穗的上半身抬起一點,用手摸摸她的後背,「嗯,位置沒問題。」
「我覺得很合適。這樣瑞穗也不會覺得痛吧?」
「不會的。」
線圈是一種向脊髓傳輸信號的磁力刺激裝置。在符合瑞穗脊骨形狀的盒子裡,排列著好幾個線圈。不過盒子的形狀一開始並不十分合適,星野反覆修正了好幾次。
輪椅旁邊的工作台上擺著兩台儀器。一台是信號控制器,與磁力刺激裝置相連,各個線圈發出什麼信號都由它控制,可以說是一座司令塔。這台儀器還沒有完成,星野每次來訪時,都會稍微加以改良。另一台是通過電流監控肌肉動作的裝置。
「那麼,今天也從腿部運動開始。可以請您裝一下電極嗎?」
「好的。」夫人彎下腰去,脫下女兒的打底褲,用創可貼把星野遞過來的,連接著電線的電極貼在瑞穗腿上,動作很熟練。
「那就開始了。」
星野敲著信號控制器的鍵盤。調整好運動幅度、速度、次數之後,按下了開始鍵。
瑞穗的右膝微微抬高了一點兒,又馬上落了下去。接著,左膝也做出了同樣的動作。她相當於是坐在輪椅上踏步。
星野看看肌電監控。左右兩側肌肉運動均等,也沒有超出負荷。
「好。很好。」
聽他這麼說,夫人雙手交疊放在胸前,看著女兒:
「你聽見了嗎?說你很棒呢。太好了。」
遺憾的是,母親的呼喚沒有得到女兒任何回應。星野想像著自己在這時忽然操作控制器,讓瑞穗立刻點頭的場景,不過還沒進展到這個階段。一切都處於摸索狀態。
「要不要在雙腳分開的狀態下,做一做同樣的運動?」
「好。」夫人說著,把瑞穗的雙膝分開。「請稍等!」星野急忙說,卻已經遲了。監控發出了警報。
「糟了……」夫人急忙把瑞穗的雙腿放回原來的位置。
星野操作著監控,警報聲停止了。
「上次說過了,雖然小穗的運動停止了,但這並不意味著不向肌肉傳輸信號了。而是發出了這樣的信號:保持同一個姿勢。在這種狀態下,如果強制使其運動,電腦會判定信號與身體位置不符,就會像剛才那樣發出警告。」
「這樣啊。對不起。一不留神……」
「您不用道歉。只是,現在這樣做雖然沒什麼問題,但以後隨著肌肉的逐漸恢復,這樣做會有弄傷肌肉的危險,還請注意。」
「我明白了。對不起。」
「都說了您不用道歉呀。」
星野笑了,夫人的表情也和緩起來。
之後,他又花了一個小時,活動瑞穗的腿部與手臂的肌肉。雖然動作都很簡單,但看得出來,瑞穗的動作是一天比一天流暢了。大概是關節打開了吧。
夫人建議休息一下,端來了紅茶。
「之前我曾經跟您說過一個正骨醫生的事兒,您還記得吧?」
看到夫人明快的表情,星野想,應該不是什麼壞消息。
「在臥床的那段時間裡,您請他來檢查過瑞穗的肌肉退化到了什麼程度,對吧。嗯,我記得。」
「昨天我又請那位醫生來檢查瑞穗的身體了。他說,雖然只有一丁點兒,不過瑞穗的肌肉的確更有力了。連歪斜的骨骼也變直了呢。」
「真的?太棒了。」
「看看日曆,才過了一個月。小孩子的身體果然恢復得快呀。」夫人看著女兒,滿足地眯起了眼睛。
「以後肌肉還會更強韌的,還有別的部分。」
「那我就太高興啦。真感謝星野先生。謝謝您。」
夫人的正視讓星野心裡砰砰直跳。
「哪裡,沒什麼……」他把手伸向紅茶杯,掩飾著內心的動搖。
是啊,一個月了——
真快啊,星野想。
播磨社長說有重要的事情和自己商議,已經是兩個月之前的事了。他當時聽了之後吃驚不小。居然要讓意識全無,臥床不起的女兒的肌肉運動起來。
這是有伏筆的。他聽說,通過引進人工智能呼吸控制系統,社長的女兒得以自主呼吸。告訴播磨存在這種技術的就是星野,播磨也知道他在研究ANC——人工神經接續技術。所以,一想到活動肌肉的事情,他才會頭一個想到星野吧。
雖然驚訝,但星野並不覺得這件事是異想天開。他想試試看。這項研究,世界上還沒有人做過。
星野馬上開始著手進行工作。一開始,他把微弱的信號傳遞到脊髓各處,觀察瑞穗的身體會有什麼反應。並在平行公司製作了磁力刺激裝置和信號控制器、肌電監測儀。所有儀器完工,正式開始進行肌肉訓練,是一個月前的事情。從那之後,星野以兩天一次的頻率造訪播磨家。之所以要隔一天,是因為要等待肌肉恢復。
開始之後,他才瞭解到這項嘗試有多困難。哪怕稍微改變一下信號模式和刺激部位,身體的動作就會全然不同。有時候,想讓胳膊動,結果胳膊一動不動,身子卻猛地向後彎曲,幾乎拱了起來。
這些日子裡,他深切地感覺到,人類的身體是和機器不一樣的。或許要好幾個月,不,好幾年,才能達到完全控制的地步。
但這無關緊要。這項研究自有其獨特價值,他的每一天都過得無比充實。
「啊,對了。有樣東西想請星野先生看一看。」
夫人雙手合十說完,站起來,走到壁櫥旁邊,拿出一隻衣架,上面掛著一套深藍色的西裝。
「啊,」星野叫出聲來,「這是不是制服啊?」
夫人微笑著點點頭:「下週一,是小學的開學典禮。」
「這樣啊。終於定在下周了嗎?您想必很期待吧。」
他聽說瑞穗被收入了特別支援學校。不過她沒法去學校,會有老師每週上門幾次。一直在睡著的孩子該怎麼接受教學啊?他覺得納悶,卻沒有把疑問說出來。
「所以,我想取消週一的訓練。瑞穗不習慣出門,應該會很累吧。」夫人一邊把制服掛回壁櫥裡,一邊說。
「也是。我知道了。」
「那麼,下一次就是週三了,稍微空出了一段時間。」夫人思索著說。因為今天是週四,訓練最好不要連續進行,而播磨器械週六是放假的。
「那我週六來吧。我不在乎休息日上班。」
夫人遺憾地垂下眼瞼。
「您這麼說我很感激,不過週六要帶瑞穗去醫院。」
「這樣啊。那麼,週日可以嗎?」
「誒,可是上週日也麻煩您過來了……您沒有什麼安排嗎?比如約會什麼的。」
星野笑著搖搖頭。
「沒關係。我原本就想到或許會有這種情況,所以把時間空出來了。」
夫人得救似地把手放在胸前。
「是嗎?那太好了。謝謝您。」
「沒什麼。」
星野把茶杯放到嘴邊,聞著紅茶的香氣,忽然很想讓那位說「研究讓腦死亡的人動起來的方法,不會讓任何人受益」的前輩,也聽一聽夫人剛才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