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章
你所守護的世界·01

  這家店位於月島,是鱗次櫛比的文字燒店中的一間。真緒透過窗戶向裡張望,看見穿著短袖的星野祐也坐在牆邊,正低著頭不知在做什麼。大概是在玩手機吧。

  看看錶,還不到晚上七點。祐也經常到得比約定的時間早些。但今晚,這番本應平常的情景,在真緒看來卻有些意外。

  她推開門,走進店裡,祐也抬起頭,朝她點頭示意。

  「等很久啦?」真緒邊問邊在對面的位子上坐下。

  「沒,我才剛來。」

  女店員拿來毛巾,問他們要不要喝點什麼,真緒要了兩杯生啤和毛豆。

  「今天也好熱哦。」真緒說。

  祐也點點頭:「快三十度了。都九月下旬了。」

  「熱成這樣,想不想去涼快的地方旅行呢?」

  祐也淡淡一笑:「等有時間再說吧。」

  也就是說,現在沒時間。

  生啤端上來了,雖然沒什麼特別值得慶祝的,不過兩人還是碰了碰杯,然後又要了豬肉泡菜文字燒,往常吃的那款,上面點綴著寶寶明星香脆麵。

  他們有一個月沒見面了。主要原因是彼此的時間安排對不上號,不過真緒這邊好歹有通融的餘地。即便如此也還是見不上面,全是因為祐也沒時間。

  「你的工作還是那麼忙啊。」真緒說。

  祐也苦笑著聳聳肩。

  「沒辦法啊。這可是史無前例的研究。有多少時間都不夠。」

  「就是因為這麼想,我才不敢給你打電話,發郵件。」

  「你不用這麼小心翼翼的啦。要是有事,儘管聯繫我。」

  「嗯。」真緒點著頭,心裡的不滿卻沒有消失。所謂男朋友,不就是沒事也想和他聯繫的那個人嗎?

  文字燒的食材送了上來。烹飪總是祐也負責的。他把大碗裡的食材攪拌好,攤在鐵板上,然後用兩把大木鏟快速切碎。他的動作極其熟練,第一次見識的時候,真緒大吃一驚。

  因為唸書的時候在這種店裡打過工——他說著,爽朗一笑。

  和那時一樣,祐也用毫不拖泥帶水的動作熟練地做好了文字燒。但真緒望著他的臉龐,又覺得不對,這個祐也,不是當時的祐也。

  「好啦!」祐也把現成的寶寶明星香脆麵撒在文字燒上,說。

  真緒用叫做「哈嘎西」的小木鏟把文字燒送進嘴裡,讚了聲「好吃」。

  「果然,祐也君做的文字燒是最棒的呢。」

  「不用拍馬屁啦,不管什麼時候我都會做給你吃的。」

  兩人吃著文字燒,喝著啤酒,聊著天。不過,都是真緒在找話題。工作的事、朋友的煩惱、最近的流行、娛樂圈八卦。當然,不管談什麼話題,祐也都沒有流露出無聊的表情,一直很認真地回應著。聊到失敗談的時候,他也和期待中的一樣露出了笑容。

  可是,他並沒有提供話題。以前不是這樣的。以前他會講很多很多東西,尤其是聊起工作的時候,格外神采飛揚。那些話真緒很難理解,基本插不上嘴,不過沒關係。祐也對研究的熱情常常讓她感到衷心地敬佩。

  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也是這樣。

  他們相遇在一個共同的朋友開的一家餐廳裡,那天是餐廳的預營業接待日。那是一個小型聚會,參加者全是餐廳經營者的親朋好友,真緒和祐也碰巧坐在同一張桌子旁。

  面容清秀,姿態優雅。雖然不是很積極加入對話,卻不會讓人覺得乏味或陰鬱。真緒想,他或許只是比較喜歡傾聽。

  大家閒聊的時候,真緒有了個講述自己的工作的機會。她說自己在寵物醫院做助手,有時候會參與手術,這時候,最來勁的是祐也。

  「你參加過脊髓損傷的動物的手術嗎?」這是他對真緒提的第一個問題。

  真緒回答參加過,祐也便探出身子,連珠炮似地問了一大堆,是什麼動物啦,損傷程度如何啦,具體手術內容是什麼啦,等等。真緒固然一臉迷惑,周圍的賓客更是張口結舌。祐也終於注意到了大家的異樣,趕緊不好意思地道歉。接著又說:

  「因為我從事的工作,是為脊髓損傷者開發輔助器械。」

  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真緒就對他萌生了好感。

  這不單單是因為他有一份很棒的工作;無論何時都想著工作,經常張開天線四處尋覓哪怕一點點啟迪,這種態度讓真緒感到他是個誠實的人。他一定能夠理解別人的痛苦。

  真緒說,她參加過一次手術,對象是一隻因車禍導致脊髓損傷的狗狗,它的後腿不能動了。醫院把滑板改造成輪椅,裝在狗狗的下半身,這樣它只需要挪動前腳就可以移動。祐也熱心地聽著,途中還開始做筆記。到了這時,桌上的其他人已經有了另外的談話圈子,真緒覺得這樣挺好。和祐也單獨聊天,她很開心。

  祐也說還想和她見面,於是兩人交換了聯繫方式。

  「你有戀人嗎?」真緒大膽地問。

  祐也微笑著搖搖頭:「沒有啊。川島小姐呢?」

  「我也還是單身呢。」

  「是嗎。那太好了。」他露出了潔白的牙齒。

  約會過幾次之後,兩人自然而然地發生了關係。因為都很忙,每個月只能見面兩三次。就這樣,兩年過去了。

  真緒快三十歲了。老家的父母頻頻打電話來,問她有沒有中意的對象。她一直撒謊說沒有。要是把祐也的事情說出來,父母一定會說:那見個面吧?如果可以的話,帶回來吧?真緒的老家在群馬,當天往返並不難。

  祐也並不反對見她的父母,相反,他還一直期待著能走到這一步。但真緒覺得,這話不能由自己說出口。到現在為止,他還一次都沒提過結婚的事。見父母就相當於訂婚了,而真緒並不那麼急於結婚。

  但最近這些日子,真緒開始對未來有了擔憂。這和年齡無關,是祐也的態度變化讓她心存不安。

  她是在半年前注意到這種變化的。已經持續三個月了。給他發信息,他也很少回,有時候甚至完全是石沉大海。就算約他出去玩,他也會找各種原因拒絶。

  真緒知道直接原因是什麼,因為工作忙。而且這工作是社長直接指派的,只有祐也能做。她明白,為了回應社長的期待,祐也是該精神百倍地去對待。所以一開始她並不怎麼在意,只是擔心他太逞強,弄壞了身子。

  但逐漸地,她感到祐也不單單是工作忙,他放在真緒身上的心思也越來越少了。證據之一,就是祐也現在基本上不談自己,尤其是工作。以前,只要真緒問,他就滔滔不絶。可現在不同了。

  「哎,那只黑猩猩後來怎麼樣了?」真緒拿小木鏟吃著芝士鱈魚子文字燒,用快活的語氣問。

  「你是說奧利弗?」

  「對對,奧利弗君。脊髓損傷,手腳都動不了的那孩子。不過,通過祐也君製造的儀器,讓它的胳膊動起來了對吧。之後有什麼進展嗎?」

  這還是一年前她聽祐也說的。當時祐也的眼睛閃耀著光輝,語氣熱烈。

  可是今晚,祐也的臉上不見了那時的神情。

  「那塊工作交給後輩了,我不是很清楚。不過似乎沒什麼進展。」他冷淡地搖搖頭。

  「是嗎?可我覺得那項研究很了不起呀。」

  「謝謝。」

  「前不久我們院來了隻貓,因為腦梗導致下半身癱瘓。我還想著,要是用那種儀器,說不定能夠治好呢。」

  「不好說啊。畢竟脊髓損傷和腦梗是完全不同的。」

  「這樣啊。最重要的是大腦發出什麼樣的信號。腦梗癱瘓,就是因為信號本身不能很好地發出去。」

  祐也伸手正要拿一塊文字燒,這時陡然停住了。

  「別談工作了。好不容易約一次會。」

  「啊,對不起。說的也是,都不能歇口氣。可是,因為你以前經常聊工作……」她抬眼看著祐也。

  「現在和以前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祐也放下小木鏟,坐直身子,凝視著真緒,「之前我沒有說過嗎?這件工作機密性很高,除了社長,誰都不知道。所以,希望你能理解。」

  「我知道啊,可說一點點應該沒關係吧。」

  「社長說,哪怕對家人也不能提起。」

  「哦……知道了。」真緒低下頭。她意識到,這句話的言下之意是:何況你離我的家人還差得遠。

  雖然心情低落下來,但真緒還是努力不讓情緒寫在臉上。她繼續找話題,活躍著氣氛。可在腦海一角,有什麼東西變了的感覺揮之不去。並不是因為研究絶密,所以不能談論。或許也有這個原因在內吧,但她覺得還有別的什麼。對於祐也,那或許是一個他想守護的世界吧?他拒絶別人踏入這個世界——就像是這樣的感覺。

  走出小吃店的時候,剛過九點鐘。真緒注意到,在兩個小時裡,幾乎全都是自己一個人在說話。雖然吃了不少,可是途中點過什麼菜,已經完全不記得了。

  「好飽哦。」真緒邊走邊說。

  「嗯,好久沒這樣盡情地吃過啦。」

  「接下去做什麼呢?要不要去門仲?常去的那家酒吧?」

  在門前仲町有一家兩人常去的酒吧。

  可是祐也站著看看錶,露出為難的表情。

  「不,今天就到這兒吧。我還有件事要在明天之前做完。」

  真緒停下腳步,睜大眼睛。

  「誒——什麼事?難道是工作?」

  「嗯……對不起。」

  「究竟——」她想問那究竟是什麼工作,卻又把話嚥了回去,「好不容易才見一次面啊。」

  背著雙肩包的祐也雙手合十。

  「真的很對不起。我改天補償你吧。我送你回家。」

  「不用了,打車很快就到,而且現在時間還早。」

  「那在打到車之前,我陪你走一段。」

  沒走多遠,就來了一輛標著「空車」的出租車。真緒滿肚子火:為什麼偏偏在這種時候,空車來得這麼快啊?她還有很多話想說呢。

  祐也攔下了車:「真緒,上車吧。」

  「祐也君先上車吧。我的方向相反,待會去那邊街角打車。」

  兩人走的這條路是一條單行道。

  祐也沒有推辭,乾脆地點點頭:「這樣啊。好吧。再聯繫。晚安。」

  「晚安。」

  真緒目送祐也乘車離去,才轉身向另一個方向走去。心裡千頭萬緒,糾纏不休。

  到了下一個街角,又有一輛出租車開來。

  這輛車的方向仍然不對,不過一個念頭忽然浮現在真緒腦海中。她向後看了看,祐也坐的那輛車正在等紅綠燈。真緒見狀,下定決心,揮手攔下了出租車。

  出租車停下了,打開後車門。真緒鑽進去,指指前方,說:「跟上那輛出租車。」

  「跟蹤?您要上哪兒去啊?」白髮司機驚訝地問。

  「不知道。所以才要跟著呀。」

  「啥?」司機的聲音毫無興趣,「這種事,您可饒了我吧。」

  「拜託了。啊,不趕緊的話就要跟丟啦。」

  祐也的車子已經發動了。

  「真沒辦法。」司機說著,也發動了車子,「不能被對方發現,是不是?真夠難的。要是跟丟了請您別見怪。」

  「沒關係。不好意思,麻煩您做這種事。」

  「客人,您不是警察吧?要是那輛車上是個難纏的茬兒,注意到我們在跟蹤,找我的麻煩,可就糟了。」

  「不要緊,是個普通人。」她又加了一句,「是我男朋友。」

  「男朋友?跟蹤男友?哈哈……」司機心領神會地微微點頭,「是不是懷疑他有外遇啊?他是不是正要上別的女人那兒去啊?」

  「嗯,算是吧……差不多。」

  「果然啊。這男朋友真不怎麼樣。那我就努把力吧。」司機似乎有了幹勁,估計是好奇心被刺激到了。

  懷疑有外遇——真的到了這種程度嗎?或許這的確最接近真緒現在的心情。

  就算工作再忙,有必要這麼早回去嗎?以前忙的時候,只要把睡眠時間減少一點就行了,兩人還是可以在一起待到很晚的。

  由此,真緒想到,他是不是接下來一定要去某個地方?就是那個地方改變了祐也,那是否就是祐也想要守護的地方呢?

  東京塔快到了,真緒越發確定了自己的想法。祐也的公寓在完全相反的方向。

  「這是要上哪兒去呢?感覺好像是惠比壽或者目黑啊……」司機嘟囔著。

  他駕駛得十分巧妙,適當地讓別的車隔在自己和祐也那輛出租車中間,一路追蹤下去。還好路上不怎麼堵。

  「客人,等到了他的外遇現場,你打算怎麼做啊?」司機興緻盎然地問,「闖進去嗎?」

  「……我不知道。」

  「怎麼做是你的自由,不過首先要保持頭腦冷靜啊。一旦動起手來,那可是兩敗俱傷哦。」

  「謝謝。」真緒說著,心裡卻想,我為什麼要向他道謝啊?

  找到那個地方之後,要怎麼辦?她還完全沒有想過。該怎麼做才好呢?

  真緒的心跳越來越快,手心裡也在冒汗。我究竟想做什麼?翻出他的秘密之後,要怎麼做呢?

  「哎呀,是不是快到終點了?」司機說著,放慢了車速。

  真緒回過神來,發現車子開進了住宅區。路不寬,司機把車速慢下來,大概是覺得要是離得太近了,萬一被發現不好吧。路牌上寫著「廣尾」的字樣。

  「果然。好像要停下了。」

  前面那輛出租車的車尾燈開始閃爍。

  「總之,咱們先超過去吧。在這裡停車太奇怪了。」

  「好的。」真緒把身子深深地縮進座位裡。要是被祐也發現就糟了。

  出租車開了一段路,停下了。真緒回頭一看,見祐也下了車,站在一棟房子跟前,似乎完全沒注意到這邊。

  終於,他走了進去。

  「就是那棟房子了吧。」司機說,「雖然只瞟了一眼,不過是一棟很氣派的豪宅啊。他的外遇對象會不會就在裡面啊?」

  「不知道呢。」真緒拿出錢包,看看計價器,數出幾張千元鈔票。

  「要謹慎哦。不管你要說什麼,都得先冷靜下來。」司機一邊找錢一邊說。這是位很熱心的老大爺。

  真緒下了車,提心吊膽地向大宅走去,擔心著萬一祐也出來該怎麼辦。為什麼會在這裡?她可沒辦法解釋。

  好容易走到門口。就像司機說的,這是一棟豪宅。雕花鐵門後面,是一條長長的步道。

  真緒的目光移到門牌上,屏住了呼吸。上面寫著「播磨」。她知道,這是播磨器械的社長的姓氏。那麼,祐也果真是因為工作來這兒的嗎?社長親自交代的工作,要在社長家做嗎?抑或是僅僅今晚要商量什麼,才到這裡來見社長呢?

  步道盡頭的西式建築適度地環繞在花木叢中,帶著夢幻似的氛圍。真緒發覺,這是因為幾乎所有的窗戶都沒有亮燈。離全家就寢的時間還早得很。何況還有祐也這位客人。這家人究竟在做什麼啊?

  忽然,她注意到一樓的某個窗戶漏出一線微光。應該是靠近玄關的一個房間。

  真緒凝視著那扇窗戶。她覺得,窗戶後面,就是祐也想要守護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