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來讀書的人·01

  門鈴響起的時候,薰子剛剛給瑞穗梳好馬尾辮。她喜歡給女兒梳這種髮型,覺得這最適合。不過,梳辮子的時候很難仰躺在床上,所以平時都不會這麼綁。只有像今天這樣,會在一段時間裡呈上身直立狀態,和別人見面的時候,薰子才會花上一點時間,給她打理一個可愛的髮型。

  薰子拿起門邊的話筒。「您好。」

  「您好,我是新章。」仍然是那平平板板的聲音。

  「請進。」薰子說著,開了門鎖。她回頭看看瑞穗。瑞穗穿著格紋短袖T恤,超短裙。雖然閉著眼睛,但脊背挺得筆直,頭也揚著。在輪椅的輔助下,瑞穗才能保持這樣的姿勢。當然,也是因為她的肌肉和骨骼健全,才能這麼做。

  薰子走出房間,在玄關穿上拖鞋,開了門鎖,打開大門。

  新章房子就站在門外。白色襯衫,藏藍色裙子,大大的黑色單肩包。她向薰子低頭致意,黑髮在腦後挽了一個髮髻。

  「久等了。一直勞煩您,非常感謝。」薰子說。

  新章房子只簡短地說了句「沒關係」,嘴唇幾乎沒有動,鏡片後面的眼睛也沒有動。「小穗還好嗎?」

  「托您的福,沒什麼變化。和上星期一樣。不,或許稍微好了一點兒。」

  「太好了。那我就放心了。」這麼說的時候,新章房子的嘴角終於泛起了一絲笑意,但很快又恢復了平靜無波的樣子。她大約四十多歲,雖然不施粉黛,但臉上不見幾條皺紋,或許正是喜怒不形於色的緣故。

  「請。」薰子說。「打擾了。」新章房子走了進來。

  新章房子知道瑞穗在哪兒,徑直敲響了旁邊的門。當然,裡面沒有回應。她總是這樣,就算沒有回答,也還是要先敲門。

  「小穗,我進來了哦。」新章房子說著,推開門,走進房間。薰子也跟了進去。

  新章房子來到輪椅上的瑞穗面前,向她問了聲好。

  「媽媽說的沒錯。你看上去真精神呢。」她用不帶起伏的語調說著,拉過旁邊的一把椅子,坐了下來,「今天呀,我帶了一本小穗應該會喜歡的書。是關於魔法和動物的故事哦。」

  新章房子放下肩上的包,從裡面拿出一本繪本,把封面朝著瑞穗。

  「小穗,你閉著眼睛,可能看不見。封面上畫著紫色的小花,還有茶色的小狐狸。小花的名字叫『風吹草』,是一株會使魔法的,神奇的花朵。這就是風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她讓繪本對著瑞穗,翻開書,「從前,有一隻很餓很餓的小狐狸。它已經好多天沒有吃東西啦,搖搖晃晃的,連路都快走不動了。這時候,忽然有人叫道:『哎呀,好可愛的小狐狸呀!』那是一個人類小姑娘。小姑娘發現小狐狸很餓,就從口袋裏掏出餅乾,給小狐狸吃。小狐狸一嘗,真好吃呀。沒過多久,它就把餅乾吃了個一乾二淨。吃完之後,小狐狸恢復了精神。小姑娘見了,說:『太好啦。』然後就離開了。」

  薰子悄無聲息地推開門,走出房間,然後又輕輕帶上了門。不過,她沒有馬上到客廳去,而是站在原地,靜靜傾聽。

  依然能夠聽見新章房子的聲音。

  「小狐狸想再見小姑娘一面,卻找不到辦法。這時,它看見一張告示,說城堡裡要召開一場宴會。它看見告示上畫著的公主,吃了一驚,那不正是給它餅乾吃的小姑娘嗎?要是能去參加宴會,就能見到她啦。可它是隻狐狸,怎麼進城堡呢?怎麼辦?怎麼辦?苦惱的小狐狸去找朋友風吹草商量。風吹草說,別擔心,小狐狸,讓我把你變成人吧!啪的一聲,就給小狐狸施了魔法。你猜怎麼著?小狐狸——」

  薰子躡手躡腳地走開了。

  今天也可以放心了,就算只有她們兩個人,新章房子也會繼續朗讀下去。

  要麼,是她發現母親走出房間之後還在偷聽?

  說不準。待會兒再去確認一下吧——

  走進廚房一看,壺裡的水剛好燒開了。她把茶杯擺在調理台上,從架子上拿下大吉嶺茶葉。

  兩個月前,瑞穗成了特殊支援學校的二年級學生。入學是去年四月,升級也是理所當然的。但對於瑞穗,再理所當然的事情,也並不那麼理所當然。

  一年級的班主任是米川老師。那是一名三十多歲的溫柔女性。

  瑞穗不能去學校和別的孩子接受同樣的教育,只能採用「訪問學級」的方式,由老師上門授課。因此,薰子在入學前和校方談過好多次,和米川老師也是那是認識的。聽到瑞穗的情況之後,她並未表現出不知所措的樣子。據說,她曾經負責過好幾名這樣的孩子。

  「讓我們多試試吧,給小穗看看她感興趣的東西。一定能發現什麼的。」米川老師充滿自信。

  在家裡第一次見到瑞穗時,她說,瑞穗看上去一點都不像有障礙的樣子。

  「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健康的孩子在熟睡似的。真沒想到。」

  聽了這話,薰子很是自豪。那是自然,薰子想,你們不知道我是怎麼護理她,怎麼訓練她的。瑞穗是在正常地沉睡著,只是沒有睜開眼睛罷了。

  訪問學級每週進行一次。米川老師嘗試用各種各樣的方式與瑞穗溝通。和她說話,觸碰她的身體,給她聽樂器的聲音,播放音樂。瑞穗的身上通常都帶著幾個監測生命體徵的儀器,米川老師特別留意其中的脈搏、血壓、呼吸頻率,思考瑞穗的身體有什麼反應,想要摸索什麼。

  「就算處於意識障礙狀態下,也具有『無意識』這種意識。」米川老師對薰子說,「據說,有個女孩每天在成了植物人的男孩耳邊說,等你好了,就給你吃壽司。沒過多久,男孩居然奇蹟般地醒了過來。您猜他的第一句話是什麼?他說:『我想吃壽司。』可是,他完全不記得有人對他說過這些話了。您不覺得這是個很棒的故事嗎?」

  所以,就算現在小穗沒有意識,與她的「無意識」對話仍然很重要,米川老師說。

  薰子十分感動。米川老師的話不帶一點兒惺惺作態,完全是基於自己的信念,從心底裡說出來的。不過,雖然感動,卻還沒到感激的程度,因為這個老師,她還不能完全信得過。她懷疑,也許老師心裡在想,又攤上一個麻煩的孩子了。呼喚無意識很重要——既然你這麼說,那就讓我看看你的本事吧,她甚至這麼不無惡意地想。

  但事後回想起米川老師的努力,薰子對自己的疑心暗自抱歉。她做了那麼多事情。儘管瑞穗基本上沒有反應,可她絶不放棄。有一次,單純的反射就讓她興奮不已,說「或許小穗喜歡這個」,於是敲太鼓敲了半天。

  薰子覺得,遇上這麼好的老師真是福氣。所以,聽說二年級要換班主任,她很失望。一打聽,原來米川老師病了,短時間內沒辦法返回工作崗位。

  代替她上門的就是新章房子。樸實而安靜,這是薰子對她的第一印象。她缺乏表情變化,話也不多,更沒有像米川老師那樣談論自己的方針和信念。薰子問起這些,她卻反問:「您希望得到什麼樣的教育呢?」

  「那就交給您了。」薰子接著說,「米川先生做得很好。如果可以的話,希望您可以繼續同樣的方針。」

  新章房子面無表情地輕輕點頭,只說了句:「我會考慮的。」甚至沒打算說一句「明白了」。

  但一開始,新章房子的確是像米川老師那樣,觸碰瑞穗的身體,給她聽各種各樣的聲音,也像米川老師那樣注意生命體徵數據。不過從某個時期開始,她只管給瑞穗唸書。基本上是面向幼兒的繪本,有時候也會講複雜一點兒的故事。

  「您是覺得朗讀最適合瑞穗嗎?」薰子問。

  新章房子側著頭,說:「我也不知道適不適合。不過,這應當是最合適的。如果您不樂意,我再想別的辦法。」

  「不,不必了……拜託您了。」薰子一邊低頭道謝,一邊思考著「適合」與「合適」的區別。

  過了一段時間,有一天,薰子像今天這樣,離開房間去泡茶。當她用托盤端著茶杯回來的時候,發現剛才沒把房門關嚴,門正半開著。她一手托著盤子,一手穩著門把,從門縫裡向內張望。

  新章房子沒在讀書。她把書放在膝頭,望著瑞穗,默然不語。從背後看不見她的表情,但能感覺到一種虛無的氣息。

  這樣是沒用的啊——

  給這孩子唸書,她多半也聽不見,反正她沒有意識,而且也恢復不了意識了——

  新章房子大概是這麼想的吧?薰子想。

  她抱著盤子,悄悄沿著走廊回到客廳,推開客廳門,又特意重重關上。當她把地板踩得嘎吱作響,重又緩緩回到門前的時候,又聽見了新章房子的讀書聲。

  從那時起,薰子就對這位新老師懷有疑慮。

  這女人真的想教瑞穗嗎?是不是因為工作在身,才勉為其難來的?是不是心裡早就不想幹了?是不是覺得,在腦死亡的孩子面前唸書,是一件蠢事?

  薰子很想知道新章房子的內心想法。她是帶著什麼想法繼續讀下去的呢?

  薰子把香氣四溢的大吉嶺紅茶放在托盤上,離開廚房。她沒關客廳門,悄無聲息地沿著走廊前行,漸漸地,便聽見新章房子的聲音從瑞穗的房間裡傳來。

  「怎麼才能救公主的命?科恩問醫生。醫生回答,要治這種病,需要一種叫風吹草的花兒,可這種花兒太少見了,很難找到。聽了這話,科恩衝出城堡,翻過大山,渡過大河,來到風吹草生長的地方。風吹草見了他,問:『啊,小狐狸,怎麼啦?』可是科恩沒聽見它的話。他一把抓住風吹草,把它從地上拔了起來。」

  薰子打開門,走進房間。不過新章房子並未停下。

  「這時,科恩的身體被一團煙霧包圍,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自己已經變回了小狐狸。魔法解除了。小狐狸慌慌張張地把風吹草埋回地裡,可已經晚了。花兒枯萎了。『對不起,對不起,風吹草。』小狐狸哭著道歉,哭了很久,很久。這天晚上,公主房間外面傳來敲窗戶的聲音。僕人打開窗戶,外面空無一人,窗檯上只放著一株風吹草。這朵花救了公主的命,但沒有人知道,是誰送來了它。」

  「唸完啦。」新章房子說著,合上了書。

  「雖然有點悲傷,不過是個很棒的故事呢。」薰子把茶杯放在桌上。

  「您知道書裡的內容?」

  「基本上吧。好像是用魔法變成人的小狐狸想見公主的故事。」

  「是的,他們一起玩耍,親密無間。可是公主病倒了。」

  「小狐狸太震驚了,結果忘了魔法的事,對吧。結果,做下了蠢事,失去了好朋友風吹草,也不能再見到公主了。」

  「的確如此,不過,這真的是蠢事嗎?」

  「這話怎麼說?」

  「如果小狐狸什麼都不做,公主就會死去。而風吹草呢,畢竟是植物,總歸會枯萎的。當它枯萎的時候,魔法就將失效。小狐狸總有一天會失去二者,所以,選擇拯救公主,豈不是正確的嗎?」

  薰子察覺了新章房子的意圖,便接口道:「也就是說,如果放著不管,總有一天會逝去的話,還不如趁尚有價值的時候,把它交給那些有可能得救的人。是這個意思吧。」

  「也可以這樣解釋。不過,誰知道這本書的作者,有沒有想到這一層呢。」新章房子把書放進包裡,目光轉向桌子,「真香啊。」

  「請趁熱喝吧。」

  「那就謝謝了。不過,」新章房子說,「下次還是不必這麼麻煩了。之前一直沒機會告訴您。對不起。」

  「就只喝喝茶,也不需要嗎?」

  「不用了,我更想請您一起聽故事,想讓您知道,我讀的都是些什麼樣的書。」

  她或許注意到了,在讀風吹草和小狐狸的故事的時候,薰子離開過。這故事不單是讀給近似於腦死亡的孩子聽的,也是讀給她的母親的。

  「好的。那麼從下次開始,我也一塊兒聽著。」薰子擠出一個笑容,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