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瑟是仙體,睡眠於她如清風於樹,可有可無。因此翌日天光初放,她便獨自上街轉悠。待她回來,正巧星羅海出房門。
「仙子早。」星羅海恭恭敬敬地揖禮。
朱瑟挑眉道:「你當初在華山山谷威脅我時,可不似如今前倨後恭。」
星羅海苦笑道:「仙子念在我年幼無知的份上,饒我一回吧。」
朱瑟道:「你年幼無知?我看你是在心裡罵我斤斤計較吧?」
星羅海正色道:「我正有求於仙子,是萬萬不敢做如是想的。」
朱瑟被他明順暗違的話嗆了下,「很好很好。這果然是你的真心話?」
「當然不是真心話。」星羅海愁眉苦臉道,「我只是想,仙子這樣刁難,多半是想找個由頭揍我一頓以洩當日之憤。仙子於我有救命之恩,收留之德,我怎能讓仙子失望?只好自己將脖子伸過來,任仙子處置了。」他說著,果然將脖子伸過來。
朱瑟盯著他那順如絲黑如夜的長髮沿著色澤白皙,曲線優美的頸項向下垂落。雖然還是少年身,卻隱隱透露出妖所特有的冶豔風情。
她不由皺了皺眉,手輕輕在他的後腦勺拍了一記,「貧嘴。收拾好東西,一起用完早膳便上路吧。」
星羅海抬起頭,揮了揮袖子道:「兩袖清風,身無外物。不須收拾了。」
朱瑟看著他身上那件又灰又黃,已然看不出原色的衣裳,嘆氣道:「等會我替你置辦幾件吧。」她活了一百多歲,卻頭一次有了當娘的感覺。
兩人下樓匆匆吃了點東西,便上成衣店挑了幾件衣服。
星羅海的容貌和身形出眾,儘管成衣店裡衣服款式老舊簡單,但穿在他身上卻別有一番韻味。不但掌櫃讚不絕口,連朱瑟也是連連點頭,順手就買了七八件,只把掌櫃喜得合不攏嘴。
隨後,朱瑟又讓掌櫃給他置辦些內衣,她只管掏錢。如此零零總總下來,也花了好幾兩銀子。
星羅海看著心疼,「仙子何必破費,我只得一件便好,身上這件也能穿的。」
「與我同行,怎能如此寒酸?」朱瑟借他的身體作掩飾,將所購之物統統丟進乾坤如意袋。「縱然只是同路,我一不想總聞著這一身酸氣。」
聽她如此說,星羅海才覺得身上果然有一身臭味,只是客棧的房間已退,暫時無處洗刷。他想了想道:「我昨日路過森林時,曾見到有條小溪,溪水清澈,是再好不過的天然浴桶。」
朱瑟見他故意說的誘人,不由失笑道:「想去便去,何必所得如此勾人?難道還想邀我也洗洗不成?」
她因兩人年紀相差甚多,開玩笑時便無所顧忌。但星羅海到底是少年,眼中的她又正值青春美貌,如何也想不出她已年歲上百,整張臉頓時羞得通紅。
朱瑟見他這般模樣,覺得有趣,想再調侃,又覺孟浪,反覆躊躇,終是作罷。
到林間,星羅海歡呼著下水,朱瑟在幾丈開外處打坐。
這樹林昨日剛被黃煙老怪施以大法肆虐,如今滿是妖氣。她打坐了一會,便覺得呼吸不暢,不敢再試,急忙睜開眼睛,卻見樹林還是那片樹林,但林間卻蒙上一層淺綠色的薄霧。這霧的顏色這般熟悉,熟悉得讓她幾乎懷疑自己成仙不過是南柯夢一場。
她緩緩站起身,顫抖地摸向腰際,那隻小巧秀氣的乾坤如意袋依然懸掛,身上的衣飾也無當年絕無類同。
朱瑟強吸了口氣,平順內心翻騰的波濤,朝小溪的方向傳音道:「時辰不早,我們還要趕路。」
那頭隱隱傳來水聲,隨即是一聲悶哼。
她望著越來越濃的綠霧,暗道不好,瞬間移向溪旁。
只見星羅海正在對岸,耷拉腦袋,全身赤 裸,顯然已經失去意識。
一個黑衣男子橫腰抱起他,正要走。
朱瑟急喝道:「站住!把人留下!」
她說著騰空飛起,身如閃電,朝對岸掠去。
那黑衣男子卻似傻了一般,既不逃跑,也不抵抗,像石像似的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朱瑟怕是陷阱,不敢貿然出手,只是落在他身前的兩丈處,「你是何方……」她的聲音戛然而止。
霧氣濃烈,翻滾如絕望之浪濤,連溪水都被瀰漫得看不清楚。
唯獨黑衣男子和朱瑟之間,卻清清楚楚,無一絲一毫異綠。
不知過了多久,朱瑟只知自己的心上上下下跳了無數次,才聽那邊傳來一聲暗啞的輕喚:「豬豬。」
朱瑟的心頓時像被放進搗藥罐似的來回倒騰,每一下都疼得她喘不過氣。
黑衣男子怔怔地看著她,像是在等待她的回應,又像是想趁著這短短的時光,將她臉上身上的每寸每毫俱鍥刻於心。
朱瑟突然鼓起勇氣朝前踏了一步。
這一步好似破冰般,讓黑衣男子頓時從怔愣中清醒過來。
原本只在兩人身旁折騰的綠色霧氣如洶湧的潮水,瞬間將她的前路淹沒。
朱瑟心停跳一拍,也顧不得什麼危險陷阱,只是一味往他原先所站的位置衝去。
倏地,她腳下踢到一處綿軟之物,整個人毫無防備地向前傾倒。若換了以往,這樣的姿勢她至少有八百種方法可以避免摔倒,但此刻她頭腦一片空白,直到身體結結實實地撞到地上,才痛得她的腦子漸漸清明。
綠霧漸散。
她揉著膝蓋,轉頭向尋覓那男子的蹤跡,卻看到星羅海正光著身子仰面昏迷著。
……
朱瑟的頭腦頓時一蒙,驚叫著起身要跑。剛跑了兩步,她又想起不能如此丟下星羅海。她猶豫片刻,終是不放心他孤零零一個躺在此處,只得從乾坤如意袋裡掏出新買的衣服,一股腦兒朝他的方向丟去。丟完之後,她才小心翼翼回頭,見他的身體果然掩蓋在衣服堆之下後,才鬆了口氣。
這時綠霧已然褪盡。
黑衣男子一如他來時那般,消失得無影無蹤。
星羅海幽幽醒轉,摸著仍自痠痛的後頸,坐起身,隨即吃驚地瞪大眼睛,望著自己光溜溜的上身。他又伸手摸了摸被埋在衣服下的身體,血氣上湧,臉頓時紅成一片。
朱瑟背對著他坐在溪邊,聽到身後的動靜,淡淡道:「還不起身將衣服穿了?」
後面靜默了會,才傳來悉悉索索地穿衣聲。過了會,星羅海走過來,坐到她身側,與她一同望著溪水。
朱瑟雖然面上鎮定,但心中早已慌成一團。她成仙之前年方十六,男女之事懵懵懂懂,哪裡見過男子赤身裸體?這時也不敢將他當做小孩,事實上,就她所見,他也的確不再是小孩了。
溪水潺潺流淌。
她望著溪裡他的倒影,心中希望他開口,卻又怕他開口,一時也不知如何打破沉靜。左思右想片刻,終是決定將此事輕描淡寫地揭過,因此假作平靜道:「你自知身份,即便是沐浴落單,也不可放鬆戒心。」
星羅海低低地應了。
朱瑟見他雖然情緒低落,但並不反常,心中遂放下心來,「既然如此,我們還是早些上路吧。」她說著,就要站起身。
「仙子。」星羅海遲疑著開口。
「嗯?」她轉頭看他,卻見星羅海欲言又止地看著她,使得她也緊張起來。「如何?」
「你,」星羅海鼓足勇氣道,「不會始亂終棄吧?」
「……」朱瑟第一次羨慕起溪水裡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