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王按捺著性子等了片刻,見善能依然哭泣個不停,淡淡提醒道:「別讓父皇等的太久了。」
善能全身一顫,抖抖索索的用袖子擦了眼淚:「殿下請先出去,貧尼片刻就走。」
齊王眸光一閃,冷冷說道:「你不要妄圖有什麼不該有的念頭。現在就隨我走。」
善能淒然一笑:「殿下誤會貧尼了。這屋子裡連把剪刀都沒有,就算有,貧尼也絕不敢有傷害皇上的想法。貧尼剛才哭了這麼久,太過狼狽,不宜面聖。想稍稍整理一下儀容再去覲見罷了。」
齊王毫不動容:「我讓丫鬟進來伺候。」
善能沒有反對。
齊王揚聲吩咐了一聲,很快便有丫鬟端了淨臉的熱水進來。善能用不著換衣,只用溫熱的水洗了臉。臉上的淚痕被洗乾淨了,微紅的眼眶卻無法遮掩。
善能深呼吸一口氣,走出屋子。
明亮耀目的陽光陡然刺入眼簾,善能下意識的閉了閉眼,重新睜開時,已經平靜了許多。
該來的總是躲不過去。那就挺直了腰桿面對過往的一切。埋藏了這麼多年的痛苦,也該做個了斷了。
......
齊王領著善能進院子的時候,於公公暗暗一驚。皇上堅持到齊王府來,原來是為了見一個女尼!
這個女尼年齡已經不小了,半垂著頭,看不清面容如何。穿著寬大的灰色袍子,看不出什麼曲線,卻依然輕盈優美。
於公公自然不敢多嘴問什麼,甚至不敢抬頭細細打量女尼,恭敬的垂手束立。
齊王領著善能進了正廳:「父皇。善能師太來了。」
當善能的身影引入眼簾的一剎那,皇上激動的霍然站了起來,目光急切的落在善能的身上,喊了聲:「眉娘!」
遙遠又熟悉的閨名,遙遠又熟悉的聲音。
善能全身一顫,卻並未抬頭,只雙手合掌道:「貧尼善能。見過皇上。」
人到中年。聲音已然不及往日溫雅動聽,甚至有些黯啞晦澀。皇上卻全身一震,激動不已的喃喃道:「是你。真的是你......」
接下來的場景,做兒子的實在不宜在一旁「欣賞」。齊王很快退出了屋外,然後將門關緊。
屋裡只剩下皇上和善能兩個人。
皇上情不自禁的走近了幾步:「眉娘,朕萬萬沒想到你這麼多年竟然一直沒死。就躲在慈雲庵裡。如果不是齊王找到了你,朕再也無緣和你相見了......」
「相見又有何益!」善能終於抬起頭來。目光中流露出恨意:「當年我被惠妃陷害設計,被你佔去了清白之身,還生下了兒子。之後的數年,你不時傳召我進宮陪伴。你可有想過。我心裡是何等滋味。這輩子,我最不想見到的人就是你!」
往事歷歷在目。
惠妃是葉家嫡長女,嫁給太子做了側妃。太子登基為帝之後,便封為惠妃。而她。只是妾室所出的庶女,平日裡溫馴乖巧,戰戰兢兢的伺候嫡母。因為容貌生的實在出色,嫡母待她倒也不算刻薄。那個時候的她,最大的願望就是嫁一個家底殷實的夫婿,然後將病弱體虛的生母也一併接走照顧。
她年紀漸長,到了十四歲時,出落得絕色動人,又擅長廚藝。惠妃召她進宮陪伴,她壓根沒有拒絕的餘地,乖乖的進宮,在宮中住了一年多。也曾和皇上有過數面之緣。皇上看著她的時候,眼中有著遮掩不住的驚艷。
惠妃為她挑了一門不錯的親事,她心中既感激又歡喜,風風光光的嫁給了韓雲海。不巧的很,成親的當晚她竟來了葵水,夫妻兩個並未圓房。
三天後,邊關有戰事,韓雲海立刻離開了京城。惠妃則召了她進宮,還特地賞了她一碗燕窩。她吃下燕窩之後,便覺得全身燥熱,頭腦也昏沉起來。朦朧中,被人脫了所有的衣服抬到了床榻上。再然後......就是一場荒唐的魚水之歡。
當她醒來之後,清白已毀。躺在她身邊的男人,竟是當今天子。
那一刻,她只覺得天都塌了。可是,她連尋死的勇氣都沒有。惠妃徹底撕去了溫和的面具,冷笑著威脅:「只要你敢自盡,你的生母也活不過第二天。」
為了病弱的生母,她忍辱活了下去。出宮之後,便暗暗下定決心,從此再也不踏足皇宮半步。發生過的一切,只當是一場噩夢。
可這場噩夢並沒有醒。很快,她就有了身孕。她絕望無助,不止一次的想到了死。惠妃卻私下命人送了信給她,上面只有寥寥幾行字。皇上對你很上心,你若是死了,韓家所有人都得為你陪葬。
自古艱難唯一死。
世上最痛苦的事,就是連生死都由不得自己。
生下了兒子之後,韓雲海正好回到了京城。她無顏面對震驚錯愕的新婚丈夫,一個人躲在屋裡以淚洗面。韓雲海被召了進宮,出宮之後,他面色異常難看,卻什麼也沒說。每天晚上進屋只睡在地上,連一根手指都沒碰過她。幾個月之後,韓雲海又離開了京城。
她的屈辱生活,遠遠沒有結束。
惠妃命人將她接進宮裡,暗中安排她伺候皇上。她的顧慮太多了,生母,韓家人,現在又有了兒子。惠妃緊緊拿捏住她的弱處,逼著她一次一次的進宮。她哭著問惠妃:「你希望我為你爭寵,為什麼當初又要讓我嫁給韓雲海?為什麼不直接讓我進宮?也好過這樣見不得人的偷情私通。」
惠妃譏諷的一笑:「你不過是個庶出的,有什麼資格進宮做妃嬪。再者說了,若是你真的進了宮又得了皇上寵愛,我豈不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你嫁為人婦,再私下和皇上偷情,這才刺激。只是沒想到這麼湊巧,你成親的時候來了葵水,和韓雲海還沒來及圓房,倒讓皇上得了你的清白,又種了龍種。只可惜你雖然生了兒子,卻永遠也見不得光,做不了皇子。」
惠妃心腸太狠毒了,既要利用她的美色為自己爭寵,又絕不肯讓她正大光明的進宮。
她此生從未這樣恨過一個人。可她實在太軟弱無用了,根本無力和惠妃抗爭。只能屈辱無奈的一次一次被召進宮。
大概是偷情的滋味太過刺激,皇上對她十分迷戀。甚至生出了迎她進宮的心思。可憐韓雲海,妻子被佔,自己一條性命也不得保。離開京城八年之後,再回京城時已經是一具屍體。
她跪在韓雲海的屍體旁,哭了幾天幾夜。她再也不願進宮,不願讓死去的韓雲海顏面蒙羞,所以,她選擇了自盡。卻被下人發現救了下來。後來,她聽從了韓雲石的安排詐死逃出了韓家。尋死過一回的人,很難再下決心死第二回。她思來想去,終於私下去了慈雲庵,一躲就是十八年。這十八年裡,她從未出過慈雲庵半步。甚至狠下心腸沒再見韓越一面。
本以為此生就會這樣度過,這段塵封的往事也永遠成了過去。卻沒想到殘忍的命運從不肯放過她。先是和韓越重逢,被親生兒子恨之入骨,然後,現在又被逼著來見皇上。
「我如今已經人老色衰了,又是女尼身份,你還來見我做什麼?」善能的聲音顫抖又尖銳,淚水肆意橫流:「難不成你還想讓我進宮伺候你不成?」
就是眼前這個男人,和惠妃一起毀了她的一生。她有多恨惠妃,就有多恨他!
......
那張滿是淚痕的臉龐,已經有了歲月的痕跡,沒了當年的明媚動人,卻依然美麗。記憶中那雙怯懦柔順的眼眸裡,閃著近乎瘋狂的憎恨。
皇上一生中不知見過多少雙眼睛,恭敬的柔順的害怕的驚懼的......卻沒有一雙眼睛能像此刻這般更令他難堪。
他甚至忘了自己是九五之尊,忘了自己可以擺出天子的威嚴怒斥她的冒犯。
「我沒想到,你是這麼恨我。」皇上的聲音裡滿是晦澀:「當年你性子柔順,在我面前極少說話。我一直以為你為我的寵幸驕傲欣喜......」
驕傲欣喜?
善能譏諷的笑了起來:「你以為我願意伺候你?如果不是惠妃一直用我生母的性命來威脅我,我早就一死了之了,也好過日日夜夜受良心的煎熬和痛苦。你貪念美色,強佔臣妻,為了滿足一己私慾,甚至對韓雲海動手。這麼多年了,你可曾為當年的行徑後悔過?韓雲海若是能變成惡鬼,只怕早就來向你索命了!」
痛苦在心中壓抑的太久了,此時就像火山一般盡數爆發了出來。一句句犀利的話語,就像一把把利劍,直直的戳中皇上的胸口。
皇上面色悄然泛白,呼吸急促,卻無力反駁。
年輕時任性荒唐,為所欲為,根本沒將這些放在眼底。只覺得自己想要的,必須要到手而已。他從沒想過,這些對她來說,是何等的羞辱和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