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是沒有梅花的,以至於每年的冬天都顯得格外死寂,而今年彷彿更勝之。
劉三娘小心地給阿青換了藥,輕輕地幫她將衣服重新穿好,看著她蒼白的臉,一時有些出神。
距離阿青受傷已經過去一週了,可她非但沒醒,還一直說著胡話,體溫也偏高。一想到那天的情景,劉三娘就一陣受怕。
木頭抱著一身是血的阿青衝進了她的房間,衣襟前也全是血。她從來沒有見過那樣的木頭,狀若癲狂,彷彿隨便誰的一句話就能將他徹底打垮。
他不停地呢喃著,「救救她,師傅,求求你了,救救她。」
當她將阿青接過時,木頭瞬間跪倒在地上,手抖個不停。眼睛卻眨也不眨地盯著阿青,生怕錯過了她任何細微的反應。
「我已經給她吃了回春丹了,但是她的傷實在是太重了,血止都止不住,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
已經有多久沒看過他這般無助的模樣了,好像自打他拜她師後,他就再也沒有表露過他脆弱的一面,彷彿任何事物都再也不能將他打倒。無論是受傷,還是被騙,他都是一笑而過。
可如今,悲慼的模樣像是被人抽走了靈魂,抽走了支撐。
思緒被開門的聲音拉回了現實,劉三娘一扭頭,才發現是木頭進來了。
木頭原本光潔的下巴上滿是胡茬,整個人看起來十分憔悴,不過十分奇怪的是,他居然手裡拿著劍。要知道,自打阿青昏迷後,山賊們就再也沒有開張打過劫了。
木頭將手上的劍輕輕地靠在桌旁,悄無聲息地靠近了阿青。也沒有坐在床邊,只是站在一旁,細細地打量著她。
「如果那天我沒有留下她一個人在那,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這一切不是你的錯。」
這段對話,在這七天裡發生過無數次,可效果卻微乎其微。木頭近乎自虐地認為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他的責任,如果他當時強硬地要阿青跟他一起回青山,一切都就不會發生。
劉三娘心疼病床上的阿青,卻更心疼狀似完好,其實已經千瘡百孔的木頭。她不敢相信,如果一旦阿青醒不過來,木頭會怎樣。
「對,這件事不全是我的錯。」
劉三娘聽到這個答案覺得十分驚訝,抬頭看了一眼木頭,卻被他臉上冷靜的表情所驚。心裡隱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卻又不知從何而來。她剛想問木頭為何拿著劍,卻被木頭所打斷。
「我還有點私事,就先走了。」
說完,木頭將手緩緩地伸向了阿青,快要觸碰到時不知想到了什麼,又猛地收回了手。拿起旁邊的劍,頭也不回的走了。
陽光照在木頭的身上,將影子拉的很長。
劉三娘看著木頭的背影,眼皮狂跳不止,心裡生出了幾分不安。
小鳥在樹上唧唧喳喳叫喚個不停,路邊的小販也時不時地吆喝著,想要早點把東西賣完回家。賣糖人的老闆旁邊圍著一圈的小孩子,一個個睜大了眼睛看著老闆的動作,其中一個小胖子還默默地擦了一下口水。
劉三娘剛進藥鋪,就聽見幾個人在那裡興致高昂地說著什麼。
「真是大快人心啊!」
「不過,場面也太血腥了吧,聽說去到現場的官爺都吐了好幾個。」
「我小舅子就是這次去的人之一,聽說啊,一地都是肉塊,根本找不到完整的屍體。」
「活該,這就是報應!那幫流匪做了多少傷天害理的事,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劉三娘本來還在那裡專心買藥材,一聽到流匪二字,只覺得心裡咯登一下。一個念頭從腦海裡一閃而過,卻沒能抓住。
她隨手扔了一錠銀子,拿了藥材就飛快的往外走。
一回到青山,連藥材都沒來得及放下,門也不敲,就直接往木頭房裡沖。一推開門,就看見木頭滿臉是汗,咬著一塊布,正在往自己身上塗藥。
勁瘦的上半身滿是傷口,幾乎看不見一塊好肉,一些傷口還因為木頭的動作,在往外溢血。腹部那一道更是深可見骨,可以清晰見到皮下的肉,讓人覺得觸目驚心。
木頭見有人闖進來,下意識便合上了衣服。因為動作太大,牽扯到了傷口,白色的衣服上點點紅色透出。
劉三娘只覺得一陣心疼,而心底的猜想也得到了驗證。
「你別動了,我來吧。」
木頭面無表情地取下了口中的布,開口說道,「不用了,男女授受不親,我自己來就好。」
男女授受不親?劉三娘簡直要被這句話給氣笑了。別人不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難道他自己也忘了嗎?
「好,這個先放到一邊。流匪是你殺的嗎?」
木頭低著頭,轉了轉手上的戒指,開口說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你瘋了嗎!一個人就敢去人家老窩,是嫌自己命長嗎!」
木頭看著劉三娘美艷的臉上,滿是憤怒和擔憂,突然笑出了聲,「你現在想管我?晚了。」
看著劉三娘聽見這句話後,臉上閃過的傷心,木頭更是覺得痛快,甚至連身上的傷都沒有那麼疼了,「還有,當初是你答應我不把我們的關係說出來的……」
還沒等木頭說完,劉三娘已經聽不下去了,頗為失態地開口喊道,「夠了!」
門被砰地一聲關上,木頭看著劉三娘離去的背影笑得格外艷麗,也夾雜著一絲不明切的淒涼。
「當初既然選擇丟下我,現在又何必惺惺作態……」
木頭躺在床上,青絲四散,稱得他的臉更是美艷三分。所有人都說他跟劉三娘有緣,不僅做了師徒,還長得有幾分想像。可誰又知道,他們本就是母子關係。
木頭拿過枕邊的木偶,將自己蜷縮成了一團,一時之間他突然想起了很多過去的事情。
他還記得他沒上青山之前,一直過著過街老鼠一般的生活,只因他的母親是青樓女子。只要他一上街,就會有小孩子往他身上扔石頭、吐口水、罵他。
即便有小孩子願意跟他玩,也會被父母帶走,說他髒,身上肯定也跟他娘一樣有那些不乾不淨的病。
原本還會反抗,會反駁,後來只覺得讓他們說好了,有什麼關係呢。讓他們打好了,無所謂。
世人根本不在意真相,也不在意一個人的真實面貌,他們只關心自以為正確的,只相信自己腦海中的答案。即便不曾親眼看見,即便有人辯解、有人反駁,可是又有幾個人真正願意去聽,願意去承認自己的錯誤呢。
只需要兩三人的言語,便可判定你罪惡的一生。
直到有一天,他像往常一樣被一堆小孩子圍住了,他想忍一忍就好了。沒想到,一個看起來比他還小的孩子突然闖了進來,明明自己也害怕,卻擋在了她的面前。
看著她因緊張的握緊的拳頭,木頭心想,即便她最後走了,自己也很感激。因為這是第一個,願意向她伸手的人。結果直到打起來,那個孩子也沒有走。
小孩子明顯是練過的,但雙拳難敵四手,最後的結果就是雙方都掛了彩。
明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卻像發生在昨天,每一個細節都那麼清楚。她的表情、她的動作、她的言語,都深深地刻在他的腦海裡,忘不了。
那個孩子有些粗魯地擦掉臉上的血,卻因為自己動作太大,弄得自己更疼了,當下眼睛裡便蓄滿了淚水。眼淚在眼眶裡打著轉,卻始終未曾落下。即便如此,她還是給了自己一個燦爛的笑容,她說,「別怕!」
久居黑暗的人,一旦見過陽光,就無法放手。
他拿著她送他的木偶跟她告了別,平靜地告別。他深知現在的自己對她毫無用處,有用的人才會被需要,自己有能力才能真正幫到她。
他開始去學堂偷聽,讓青樓的打手教他習武。
再後來,一個長得跟他有幾分相像的女子出現在他的面前,向他懺悔她曾經的懦弱,講述她所托非人後的無措,以至於將他丟下。她說她能帶他離開這裡,教他武功,教他醫毒。
有沒有恨過這個將自己拋下的女人,有。想不想跟她離開,不想。但是,想要出人頭地,想要找到那個孩子,就只能先依靠她。
他們做了一個約定,只以師徒的身份相處。
他上了青山,見到了那個孩子。只可惜,她卻忘了他了。
自己心心唸唸的人把自己忘記是一種什麼樣的感受,他再也不想回憶。青山的孩子比鎮上的孩子更過分,更粗暴,可是他卻不想理了。甚至劉三娘說幫他出頭的時候,他也說自己有計畫,而拒絕了。
沒想到,那個孩子會再次出手幫自己。
那麼,請讓我成為你的劍吧,我會為你掃清一切障礙。
那麼,請讓我成為你的盾吧,我會為你擋下所有災害。
請讓我看著你,在背後默默地注視著你,這是我唯一的心願。
所以,他怎麼可能容忍那些傷害了阿青的人還活著,即便獻上自己的生命,即便付出一切,也要讓他們付出代價。
木頭默默將那個破舊的木偶抱進懷裡,看著屋內各色的木偶,只覺得十分安心。就好像,自己從來不是一個人,阿青也一直在自己身邊。
阿青一直不懂木頭為什麼那麼喜歡木偶,而且總逼自己刻木偶。可即便不懂,但她還是刻了。
人形的、動物的,笑著的、生氣的,從粗糙到驚喜,從小到大。這些木偶擺滿了木頭的房間,也見證了他們的成長。
「阿青,你快醒醒吧,我快要等不急了……你再不醒來,我都不知道自己會幹出什麼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