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章

  正是隆冬季節,目光所及之處儘是白茫茫的一片。冰雪鋪滿大地,帶來絕美雪景的同時,也帶走了一片生機,令人壓抑。

  而屋內的氣氛,彷彿也已經壓抑到了極點,跪在地上的山賊身體顫抖個不停,汗水從下巴滴落,他卻不敢有任何動作。

  位居上座的木頭面無表情地轉著手上的戒指,看也不看跪在地上的人一眼,纖長的睫毛打下一片陰影,叫人捉摸不透他的想法。

  這是山賊們每個月底都要開的會議,總結這個月的收穫。只是因為阿青遲遲未醒,眾人才推了木頭上台,代理阿青一切事物。

  一開始還好,時間一久了,難免有人生出別樣的心思。

  「你剛剛說什麼,我沒聽得太清楚。」木頭終於把目光投到了那個山賊的臉上,彎了眉角,勾勒出絲絲艷麗,像山裡的精怪,誘人說出心底的慾望。

  那山賊直勾勾地盯著木頭的臉,彷彿被蠱惑了一般,「我剛剛說,阿青為了一個男人要死要活的,根本沒資格做我們的老……」

  那個大字還沒說出口,只見一陣寒光閃過,脖子一疼,再也沒了知覺。鮮血如同噴泉一樣,從傷口噴湧而出。

  他的頭掉落在一個年輕的山賊旁邊,登時嚇得那個山賊一臉慘白。廳內不少年輕山賊瞬間變了臉色,那個山賊說出的,又何嘗不是他們的心思。他們本就對一個女人當他們老大心懷不滿,原先是找不到機會發作,才隱忍不發。現在理由都送到他們手上了,還有不把她拉下馬的道理嗎。

  相較於年輕山賊們的忐忑和震驚,老一代山賊們一個個神神在在地,一派事不關己的模樣。他們是跟當年老山賊打天下的人,前老大死了,老大的孩子自然而然要繼承他的位置。沒有歪心思,自然無所畏懼。

  木頭從懷裡掏出一塊手絹,仔細地擦著劍上的鮮血,不放過任何一個細節。白皙的手指在冷光中穿梭,美如畫卷,卻無人敢欣賞。

  「還有人有什麼異議嗎?」

  木頭一隻手撐在桌子上,手背拖著腦袋,笑瞇瞇地看著坐在下面的山賊們,語氣裡盛著滿滿的溫柔。像是真的在認真詢問著大家的意見,想要看看大家還有什麼別的想法。而剛剛也什麼都沒有發生,這裡依舊是每月一次的山賊例會。

  然而,明明坐滿了人的大廳,卻鴉雀無聲。

  「那就散會吧。」

  劉三娘聽見這事的時候,正在給阿青整理衣服的手瞬間頓了一下,下一秒又恢復如常,彷彿木頭不是殺了人,而是下山買了個東西。

  她只是冷靜地對來人說了一句知道了,就繼續整理著阿青的衣服。把洗乾淨的衣服整整齊齊地疊好,又把一件破了的衣服縫好後,才抱著一疊衣服向阿青房裡走去。

  略顯空曠的後院裡,似乎到處都是阿青和木頭一起打鬧的影子。幼年的,少年的;開心的,傷心的;他們倆相互扶持著,走過了彼此最艱難的歲月。

  她突然想起了,幾年前阿青曾撿回來一直狼崽,卻硬說那是小狗。眾人沒法子,只能隨了她。可狼終究是狼,野性難訓,在一次玩鬧中咬了阿青一口,差點傷到了手筋。一個山賊若傷了手筋,還能幹什麼。

  書生怒了,讓阿青扔了狼崽,阿青卻不願意,二人僵持不下時,木頭開口解圍,說他願意幫忙養幾天。狼崽送去了木頭的房間,最開始阿青還會每天去看那狼崽,後來又撿了其他小動物回來後,就把他拋到九霄雲外了。

  一天夜裡,她從鎮上回來的時候,正好看見木頭拎著那狼崽的屍體往下扔。記憶裡她似乎問了木頭為何要這樣做,木頭具體的回答她已經記不清了,只隱隱記得他狠厲的眉眼和那句若有若無的呢喃,「所有傷害她的存在,我都不會放過。」

  明明還沒她高,卻讓她毛骨悚然,彷彿面前不是個孩子,而是個惡鬼。

  劉三娘將阿青的衣服一件件整齊地放在了她的衣櫃裡,悄悄地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木頭這般維護阿青,到底是福是禍。

  正打算關櫃門時,衣櫃最底下,一個青色的衣角引起了劉三娘的注意。阿青覺得黑色最耐髒,從來不穿其他顏色的衣服,只怕是不小心拿錯了別人的衣服放進了自己的櫃子裡。

  剛把衣服抽出來,劉三娘就愣住了,那是一件青色的女裝。說不上華麗,卻分外清雅。那衣裙的用料十分柔軟和簡潔,只是裙面上用細線繡了幾朵小花。白色的花朵在青色的裙襬上盪開,帶著幾分青春,和幾分素雅。

  她下意識轉頭看了一眼還躺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阿青,阿青的臉色十分蒼白,不復往日的紅潤。眉頭微微隆起,好像即便在夢裡也有化不開的愁思。

  一滴眼淚滴落在那青色的衣裙上,劉三娘將臉埋在那衣服裡,蹲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流。她想要控制一下自己的情緒,想要平復一下自己的心情,卻徒勞無功。

  冤孽,都是冤孽。

  就在這時,床榻上突然傳出一陣細微的咳嗽聲,劉三娘抹了一把眼淚,立馬衝到阿青床邊,只覺得不敢相信。

  阿青醒來的消息引起了巨大的轟動,說到底除了極個別人特別不服阿青外,大部分山賊都是很喜歡阿青的。只是可能有時受人挑撥,難免起了歪心思。

  劉三娘叉著腰,拎著鞭子站在阿青的房門口,一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雖說眼睛有些紅,但大家都以為是因為阿青醒來的緣故,也沒多想。

  「三娘,你讓我們進去看看啊。」山賊們頗為著急地說道。

  「阿青才醒,你們這麼多人衝進去,是想嚇死她啊?」

  劉三娘沒好氣的翻了個白眼,看見書生和王虎出現後,才默默讓開身體,「先生,阿青才醒,怕是不能多說。」

  書生詳裝鎮靜地點了點頭,只有有些凌亂的步伐才能顯示他內心的急切。王虎看了一眼劉三娘,瞪了守在外面的山賊一眼,留下沈和守門後,也跟著進去了。

  兩人顧唸著阿青的身體,沒待多久就出來了。書生回了房間,王虎和沈和替了劉三娘守在了阿青的院子門口,堅決不讓眾人越雷池一步。山賊們見毫無機會,沒待多久也散了。

  阿青再醒來時,已是傍晚。一睜眼,便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坐在自己床邊。鼻尖隱隱環繞著一股藥酒的味道。

  阿青輕輕地笑了一聲,有些虛弱地說道,「這又是跟誰打架了,弄了一聲傷。」

  木頭聽見阿青的聲音,只覺得鼻子有些酸,低著頭不敢讓阿青看自己的臉,「還不是你嗎,一直不醒,我只能到處跟人打架玩了。」

  「嗯。這一覺睡得太久了,這個夢也該醒了。」

  這句話,像是在說這幾天的受傷,又像是在說其他。木頭忍不住看了阿青一眼,只見她神色淡漠,並沒有太多情緒。

  一時之間,二人相對無話。

  阿青盯著床頂,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木頭有些出神地看著阿青的側臉,她的眉毛,她的眼睛,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像是從來沒有見過她一樣,一點一點仔細地琢磨著。

  最終還是阿青先打破了這一方平靜,有些迷茫地問道,「木頭,你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報應嗎?」

  木頭愣了一下,想要露出一個與平時不二般的笑容,卻發現自己根本做不到。

  「怎麼突然這麼說。」

  阿青把視線從床頂收了回來,看著木頭的眼睛說道,「或許真的有報應。」

  或許真的有報應,所有手染鮮血,殺人無數的我們,永遠也得不到幸福。至此一生,只能在黑暗裡沉浮,

  木頭低下了頭,一聲不吭,只是伸手給她捻了捻被角,動作溫柔。良久過後,有些僵硬地開了口。

  「你還記得去年下山時,我們救了一個江湖道士嗎?」

  阿青也沒拘泥於剛剛的話題,從善如流地答道,「記得。」

  臉上也露出了淺淺地笑容,「我還記得當時他明明超級狼狽,還硬要裝出一派高人模樣。」

  木頭看著阿青的笑容,也彎了眉眼,「後來我在譚湖鎮也碰到他了,當時他正被酒樓的老闆扔了出去,說他吃霸王餐,要去報官。最後還是我替他付的錢。」

  「倒是沒想到你們這麼有緣。」

  木頭眼睛眨也不眨地看著阿青說道,「他為了感謝我,送了我一壺酒。他說那瓶酒叫醉生夢死,一杯醉生,兩杯夢死,三倍前塵忘。只需一小杯,便能讓人忘記五年的記憶。」

  阿青的身體瞬間僵硬了,她終於知道木頭為什麼要突然提起那個江湖道士了。

  「為了慶祝你終於醒了過來,我把這壺酒送給你。」

  阿青看著木頭,木頭也看著阿青,四目相對,無數思緒翻湧。木頭率先收回了視線,低聲說道,「酒我明天給你送來,你才醒過來,早些休息吧。」

  說完,便頭也不回的匆匆離去,彷彿背後有什麼可怕的東西。開門的一瞬間,一個細小的聲音響起,「好」。

  木頭腳步頓了一下,推開門離開了阿青的房間。

  其實,那個道士給他酒的同時還跟他說了一句話。

  「小兄弟,看你也還算個好人。老道奉勸你一句,執念太深不是什麼好事。你殺孽太重,只怕不得善終。」

  還沒等他有所反應,手上便多了一壺酒,再次抬頭時,卻只見那道士的背影。一句話從風中隱隱傳來,「但是,你終將得償所願。」

  阿青看了看房裡的木偶,臉上突然綻放出一個艷麗至極的笑容,如同曇花,驀然綻放。

  得償所願是嗎?

  那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