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士.玻特在反對人士的陣營中極為活躍──僅次於賽夫.瑟麥克。他一直十分積極地糾合異議分子,進而促成了如今聲勢浩大的「行動黨」。不過,他並沒有參加大約半年前去晉見塞佛.哈定的代表團。這並不表示他的努力未被認可,事實上正好相反,他不能參加是因為另有重要任務,當時他正在安納克瑞昂的首都世界上。
那次他是以私人身分去的,所以並沒有拜會任何達官貴人,也沒有做什麼真正重要的事。他只是去觀察那個忙碌的行星上被人忽略的幽暗角落,並且透過各種管道,儘量刺探各種情報。
他回到端點星的時候已經是冬天了,那個短暫的白晝始於烏雲而終於瑞雪。玻特是在傍晚到達的,不到一小時之後,他已經坐在瑟麥克家中的八角形餐桌旁。
薄暮中厚厚的積雪,像是壓在屋內所有人的心頭,氣氛顯得相當凝重。然而玻特並沒有任何委婉的開場白,一開口就開門見山地說:「恐怕,我們目前的處境,套一句話劇的臺詞,就是『白忙一場』。」
「你真的這麼想嗎?」瑟麥克沮喪地問。
「當然嘍,這還用說嗎?瑟麥克,沒有別的可能了。」
「關於軍備……」托卡.渥透突然插嘴,但是馬上被玻特阻止。
「不要說了,那是陳舊的想法。」玻特環顧四周每一個人,然後又說:「現在我指的是安納克瑞昂的人民。我承認當初是我提出那個原始構想,由我們來資助一場宮廷革命,扶植一個親基地的人為王。這是很好的想法,而且現在仍是如此,可惜它唯一的缺點就是無法實現,那位偉大的塞佛.哈定早就料到一切了。」
瑟麥克不悅地說:「玻特,你能不能告訴我們詳情?」
「詳情?不可能!事情沒有那麼單純,不是三言兩語就說得清楚的。安納克瑞昂的整個情勢,都他媽的牽扯在內,那是基地在那裡所設立的宗教造成的結果,它還真有效呢!」
「哦?」
「總之,除非你親眼見到,否則無法相信效果有多麼好。你在這裡所能看到的,只是我們為了訓練教士所設立的大型學校,或者是為了讓朝聖者開開眼界,而在市內不起眼的角落偶爾舉辦的特別表演──就是如此而已了。這個宗教對我們幾乎沒有什麼影響,但是在安納克瑞昂……」
蘭姆.塔基用一根指頭摸摸自己古怪的短髯,又清了清喉嚨,然後說:「那是什麼樣的宗教?哈定不斷地強調,說那是為了使他們全盤接受我們的科學,而隨隨便便弄出來唬人的幌子。瑟麥克,你還記得吧?當天他告訴我們……」
「哈定的解釋,」瑟麥克提醒眾人:「表面的意義通常並不太大。但是那到底是什麼樣的宗教呢,玻特?」
玻特想了想才說:「就倫理學而言並沒有什麼問題,和帝國時代的各種哲學沒有太大不同,不外是高度的道德標準那一套。由那個角度來看,沒有什麼值得批評的。宗教在歷史上,一直有很大的軟化力量,從這一點說來,它的確達成了……」
「我們知道這一點,」瑟麥克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你說重點就好了。」
「重點是──」玻特感到有點發窘,不過並沒有表現出來:「這個由基地創立與提倡的宗教,請各位注意,是建立在絕對威權的體制上。我們供給安納克瑞昂的科學設備,一律完全由神職人員控制,但是他們所受的使用訓練全都是學徒式的。他們全心全意地虔誠信仰這個宗教,也相信……嗯……他們所操縱的這些力量的形上價值。舉個例子來說,兩個月以前,有個傻瓜搞壞了第沙雷克靈殿的發電廠──這是幾個大型發電廠之一,當然整個城市因此都被污染了。結果,每個人都認為那是神靈的懲罰,包括那些教士在內。」
「我記得,當時報上曾經登過一點報導。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到底想要說什麼?」
「那麼請聽著,」玻特以嚴肅的口吻說:「教士形成了一個特殊階級,而國王就在這個階級的頂峰,他被人尊為半神。根據神的旨意,他成為具有絕對威權的君主,這種君權神授的思想,人民心中都深信不疑,連教士們也一樣。所以說,這種國王是無法推翻的,現在你懂了嗎?」
「且慢,」渥透說:「你說這些都是哈定安排的,這是什麼意思?他和這一切有什麼關聯?」
玻特以苦澀的眼光看著渥透,回答他說:「基地千方百計創造了這個幻象,又將所有的科援都藏在這個幌子後面。國王每回主持重要慶典,全身一定都會籠罩著放射性的閃爍靈光,並且在他的頭上形成王冠似的光環,此時如果有人碰觸到國王,就會遭到嚴重灼傷。在典禮的關鍵時刻,國王還會在空中飛來飛去,表示他已經跟神靈發生感應。然後他做一個手勢,就能使整座靈殿發出珍珠般的光芒。我們為國王設計的這些小把戲不勝枚舉,那些教士們參與實際的工作,但他們自己也相信這一套。」
「這怎麼行?」瑟麥克氣得緊咬著嘴唇。
玻特認真地說:「每當我想到我們錯過大好時機,真想像市政廳公園的噴水池似地嚎啕大哭一場。想想三十年前的情況,哈定才把基地從安納克瑞昂的手中解救出來,當時,安納克瑞昂人還不清楚帝國已經開始衰落──他們自從宙昂人叛亂以來,一直自顧不暇,甚至當銀河外緣與帝國的通訊斷絕,海盜出身的列普德的祖父自立為王時,他們仍然不曉得帝國已經分崩離析了。
「假如那時候的皇帝有膽量的話,他只要用兩艘星際巡弋艦,配合安納克瑞昂本身必然爆發的內亂,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將它拿下;而我們當時也同樣能夠如此征服他們。但是哈定卻沒有這麼做,反而為他們建立了君主崇拜制度,我個人真不瞭解。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此時傑姆.歐西突然問道:「維瑞索夫如今在幹些什麼?他曾經比今日的行動黨黨員還要激進,現在他在安納克瑞昂做什麼?難道他也瞎了不成?」
「這我就不知道了。」玻特生硬地說:「對於安納克瑞昂人而言,他現在是那裡的教長。據我所知,他只是擔任教士的技術顧問罷了,其他什麼也不做。傀儡領袖,該死的傢伙,傀儡!」
在座的人都沉默下來,大家不約而同盯著瑟麥克。這位年輕的黨魁神經質地咬了一陣指甲,然後才高聲說:「糟糕,有問題!」
他看看四周,又以更有力的口吻說:「哈定會是這種笨蛋嗎?」
「看來似乎如此。」玻特聳聳肩。
「不可能,有點不對勁。把我們自己放在砧板,讓人如此任意宰割,只有超級大笨蛋才做得出這種事來。哈定即使是個笨蛋,也不至於笨到這種程度,更何況我根本不相信他是笨蛋。他一方面創立宗教,為他們清除一切內亂的可能,另一方面又供應各種武器,把安納克瑞昂武裝起來,我不相信他會那麼笨。」
「事情的確有些蹊蹺,這我也承認。」玻特說:「但是事實如此,我們還能怎麼想呢?」
渥透猛然插嘴道:「這是公然的叛變,哈定被他們收買了。」
但是瑟麥克卻不耐煩地搖著頭說:「這我也不相信,一切都顯得無常而令人不解。我問你,玻特,你有沒有聽到過有關那艘巡弋艦的任何消息?就是基地替安納克瑞昂艦隊修理的那艘星艦。」
「巡弋艦?」
「一艘帝國時代的巡弋艦。」
「沒有,我沒聽說過。不過這並不代表什麼,艦隊基地是一般人絕對不准進入的宗教聖地,星際艦隊的事情,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可是,還是有謠言流傳出來了。我們的同志在議會裡提出這件事,哈定從來沒有否認,你知道嗎?他的發言人曾公開譴責傳播謠言的人,以後就再也沒有進一步的行動了,這裡面似乎另有隱情。」
「這是整個事件的一個環節,」玻特說:「如果這是真的,那就瘋狂得離譜了。不過,這件事不會比其他的情況更糟。」
歐西說:「我想,哈定絕不會另外藏有什麼秘密武器,也許……」
「是啊,」瑟麥克刻毒地說:「他不會藏有什麼神燈魔盒,可以在緊要關頭跳出來一個妖魔,讓溫尼斯那個老傢伙嚇得屁滾尿流。如果基地必須仰仗任何秘密武器,倒還不如我們自己引爆炸掉端點星,從提心吊膽的痛苦中解脫算了。」
「嗯,」歐西趕緊轉變話題:「現在的問題在於,我們還有多少時間?啊,玻特?」
「這個嗎,問題就在這裡,但是別那樣看我,我也不知道答案。安納克瑞昂所有的傳播媒體,根本一直都沒有提到基地,最近除了報導慶典快要開始的消息,其他的什麼都沒有。因為列普德下星期就成年了,你知道嗎?」
「那麼,我們還有幾個月,」渥透當天首度露出了笑容:「這讓我們還有些時間……」
「還有時間?真是笑話!」玻特咬牙切齒,很不耐煩地說:「我告訴你,那個國王是神,你以為他得利用宣傳的手段,才能激起人民的鬥志?你以為他必須訴諸感情,指控我們侵略,然後再放任人民敵視基地一陣子?根本不必,我老實告訴你,不論他們什麼時候準備開戰,列普德一聲令下,他的人民就會立刻動員,就這麼簡單。這就是那種體制最要命的地方,因為你不能質疑神所做的決定。誰知道他會不會明天就下令,然後大軍馬上便兵臨城下。」
此時在座的人都搶著發言,瑟麥克正敲著桌子要大家安靜時,前門突然被推開,李維.諾拉斯特大步走了進來。他還來不及脫下沾滿雪花的大衣,就趕忙跳上了樓梯。
「你們看看這個!」他一面大喊,一面把沾著雪跡的報紙扔到餐桌上,對眾人道:「新聞幕上也全都在討論這個消息。」
報紙被翻開來之後,五個頭立刻一起湊過去看。
然後,瑟麥克以沙啞的聲音說:「老天啊,他要到安納克瑞昂去!要──到──安納──克──瑞──昂──去──」
「那是叛變的行動,」塔基突然激動地尖叫:「如果渥透說得不對,我就把頭給你。他把我們出賣給敵人,現在要去領賞了。」
瑟麥克站起來說:「我們如今已經別無選擇了,明天在議會中,我將提議彈劾哈定。如果失敗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