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婚禮的成員(上)

  「人們飄零著的同時卻被限定,被限定而又飄零著。」書璐緩緩念著手中文稿上的這些文字,很多時候,她覺得當她在錄制節目的時候,內心會出奇地平靜。

  「當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你會不會覺得孤獨?」她沒有察覺到,當自己這樣說的時候,嘴角有一抹淺淺的、嘲弄的笑。

  書璐換了一個坐姿,對著面前的麥克風說:「事實上,這就是一本關於孤獨的書,書名叫做《婚禮的成員》,作者是卡森·麥卡勒斯。她在23歲時寫下了成名作——長篇小說《心是孤獨的獵手》,此外為我們所知的還有《傷心咖啡館之歌》。她一生中所有的作品幾乎都是關於孤獨,或許因為她自己就是一個孤獨的人。

  卡森15歲患風濕熱,繼而心臟病、胸膜炎、肺炎、乳癌、29歲幾近癱瘓,直到1967年8月的一天,大腦突然出血,昏迷了45天,最後死去。我們可以想象,她的一生非常孤獨,總是被各種疾病纏繞著,但奇跡般的是,她並沒有絕望——不然,她不會帶給我們這麼多的作品。

  這一本《婚禮的成員》並沒有上述兩部作品那麼著名,但我個人認為卡森在這部作品中給了我們孤獨人生中的一絲希望。這種希望並不是因為小說最後那悲哀的結局,而是當人們感受到孤獨的時候,每個人都願意表達出來——雖然很少意識到這一點,但溝通,正是我們最缺乏的東西……不是嗎。」

  她已經分不清,最後那一句「不是嗎」,究竟是肯定、還是疑問。

  一九九九年的聖誕節發生了好幾件事,是書璐永遠難忘的。

  第一件,就是《書路漫漫》被台裡提名為99年全台「十佳」節目之一,要知道,雖然幾乎全台的節目都被提名了,但對於一個開播只有一個月的節目來說,已經是極大的榮譽。所以節目組的同事們相約聖誕節一起出去吃一頓大餐。

  第二件則更具有震撼性。小曼采訪過的一位中年作家的妻子到辦公室來大鬧,說小曼勾引她丈夫,她「已經有充分的證據證明他們兩個有奸情」,並且如果台裡的領導們不禁止小曼跟她丈夫來往,她「將運用極端的手段來處理這件事」。

  這件事雖然並沒有真的鬧到領導那裡去,但是確實引起台裡不小的風言風語。巧的是,那作家的妻子來了幾次小曼都剛好出去了,因此兩人一直沒有正面碰上過,小曼聽說作家妻子來過的事情後,並沒有什麼反應,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這讓大家都感覺一頭霧水。

  她只是輕輕說了句:「讓她鬧去吧,不管她。」

  書璐想,大概只有灑脫如小曼,才能在「暴風雨」面前如此鎮定吧。不過聖誕聚餐的事情就此取消了,因為節目組的同事都覺得在這個「風口」上還是低調些好。

  所以當家修約她平安夜晚餐時,她一口就答應了——因為她沒有別的去處。

  不過讓書璐有點意外的是,家修帶她去吃的是燭光晚餐。

  「不會吧,」書璐瞪大眼睛看著餐廳裡打扮得光鮮亮麗的女士們,再看看自己身上厚重的毛衣和滑雪衫,有點汗顏,「你為什麼不告訴我是來這種地方吃晚餐。」

  「我叫秘書幫忙定的,我也不知道會定這裡。」家修很無辜地說。

  「你的秘書不會以為你是要跟她一起來的吧。」書璐口氣古怪地問。

  他看她的眼神有點茫然:「不會吧,他是個男人,而且根據我平時的觀察,他好像……呃,沒有那種傾向。」

  她再次愕然,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老男人總是會跟她講冷笑話。

  坐定下來後,點菜的任務就由家修來完成。書璐乘機偷瞄四周,一對對好像都是情侶或夫妻,還有帶著孩子一家三口來的,餐廳裡的氣氛很寧靜,也很熱烈。

  「他會不會以為你是帶女朋友來的,所以訂了這麼浪漫的地方。」書璐悄悄問。

  「大概吧。」

  脫掉厚重的外套,書璐坐得有點不自在,這好像是第一次,她和老男人面對面坐在一張……圓的桌子前。要知道,在她的觀念裡,一對男女如果面對面坐在方桌子前,會有五十個柏仙的機會只是普通朋友;但如果面對面坐在圓桌前,那麼十有八九不會是普通朋友。

  「喝什麼酒?」正在跟服務生點菜的家修忽然問。

  「隨便。」她低下頭。

  這一頓飯書璐吃的非常小心翼翼,直到最後一道甜點上來,她才如釋重負地悄悄歎了口氣。

  喝了紅酒之後,書璐說了很多台裡的事情,包括這次小曼的「作家門」事件,家修比較少發表意見,但他的意見都很精辟,說得書璐連連點頭。

  雖然所有的菜早就吃完了,但他們直到喝完整瓶紅酒才叫來服務生買單。

  從餐廳出來已經是八點半了,淮海路上簡直是人頭攢動,像過國慶節那麼熱鬧。男男女女手裡都拿著各式各樣的充氣玩具,有的是大榔頭,有的是球棒,還有充氣帽子什麼的。

  書璐和家修逆著人流慢慢向前走,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自顧自兩手插在上衣口袋裡,感受著這種熱鬧的氣氛。

  書璐忽然問:「在美國你們聖誕節怎麼過?」

  家修聳聳肩,給出一個很意外的答案:「好像只跟同學出去玩過一次,基本上都去學校辦公室幫忙值班,會有外快賺,因為聖誕節是所有人都不想上班的日子。」

  「你不覺得孤獨嗎?」書璐一邊走一邊問。

  家修怔了怔,停下腳步看著她,直到她也用疑惑的眼神看著他,才笑笑說:「不記得了。」

  書璐覺得臉上有點燙,老男人好像從來沒有這麼看過她。最近一段時間,他們之間的關系有點微妙,每一次碰面都越來越像約會,她常常會想起一些關於老男人的事情,不過還好,還不太嚴重。但他剛才的眼神,真的讓她有點疑惑。他的背影還是那麼一本正經,她忽然想跟他撒撒嬌。

  「我好像肚子又餓了。」書璐表情「哀怨」地說。

  「不會吧……」家修打量了她一下,「我就知道帶你去吃西餐根本就是浪費錢。」

  「……」

  「好吧,」他把她從逆流的人群中拉出來,拐個彎向人少的街道走去,「帶你去吃我家樓下好吃的麻辣燙。」

  晚上九點,兩人坐在家修客廳裡的沙發上一人一碗狼吞虎咽地吃著熱氣騰騰的麻辣燙,整個客廳很安靜,只聽到兩人「嘖嘖」的口水聲,看到這個場景的人一般都不會想到僅僅在一個小時之前他們剛結束了一次美味的大餐。

  當兩人終於滿足地放下手中的塑料碗,捧著肚子倒在沙發背上的時候,家修忽然嚴肅地說:「我不得不提醒你這種低級地泡沫塑料碗很可能在高溫情況下分解出有毒物質。」

  書璐愕然看著他,喏喏地問:「你到底是學經濟的還是學化學的啊……」

  老男人卻笑笑地看著她,沒有說話。然後他把兩個「可能在高溫情況下分解出有毒物質的低級泡沫塑料碗」丟到廚房去,出來的時候,手裡拿著兩個酒杯和一瓶紅酒。

  「呃……」這回輪到書璐嚴肅地說,「對不起,如果我跟你做了那些……事情,我爸會把我殺掉的。」

  一個酒杯立即在她頭上敲了一下:「小姑娘你在想什麼!」

  家修把杯子放到茶幾上,然後開始費力地開那瓶酒:「我不會、也不屑用這種方法來騙女孩子。這瓶酒是我很早之前酒買來打算過年過節的時候喝的,今天晚上正好還沒喝過癮,所以想開來喝。」

  書璐抱腿坐在沙發上看著家修喝了兩杯後,終於也忍不住給自己倒了一杯。她好像第一次發現自己,有點愛這種酸酸甜甜又帶著酒精的味道。

  很快他們就喝完了一瓶,兩人大眼瞪小眼,好像都覺得不過癮。

  「你有沒有喝醉?喝醉我就送你回去。」老男人問。

  「當然沒有,一點感覺也沒有。」

  兩人都互相打量著,看對方有沒有喝醉的征兆,但都發現對方就好像沒喝過酒一樣。

  「我們兩個是不是很恐怖。」書璐依舊抱著腿。

  「為什麼。」

  「如果我們其中任何一個想灌醉對方,然後做些壞事,會不會永遠不能得逞?」

  說完這句,書璐自己都覺得有點好笑,於是吃吃地笑起來,但是這番話很快遭來嘲笑。

  「傻丫頭,你醉了,我送你回家。」

  家修作勢要拉書璐起來,但她掙扎著,一邊反駁說:「沒有,我沒有醉,我還要再喝。」

  他無奈地撇撇嘴,一字一句地說:「現在,我可以很肯定你喝醉了。」

  「沒有!」

  兩人在客廳裡對視著,誰都沒有說話,誰都不肯讓步。

  忽然,書璐起身迅速地繞到廚房去,並且很快在冰箱裡找到了兩罐啤酒,她搖動手中的罐子,得意地說:「我就知道還有。」

  家修走到她面前,低下頭,他們兩人的鼻子之間只有0.5公分的距離,書璐甚至可以聞到空氣中也有淡淡的酒精的味道,但她分不清這味道是家修身上的,還是自己身上的。

  「你如果還要堅持喝下去的話,我就要對你做壞事了,」家修異常鎮定而冷靜地說,「你剛才說過,如果這樣的話,你父親會殺了你的。你自己要衡量清——」

  那個「楚」字尚未說出來,書璐已經猛地吻住了他。

  她的兩只手上各有一罐啤酒,因此她騰不出手來抓住他的手臂;家修的雙手也因為突然的大腦沖擊而僵硬地垂在身體兩側,他們的身體都微微向前傾著,唯一的接觸就是溫暖的唇。

  家修忽然伸出手臂摟住書璐的肩,她也順勢抱住他,盡管手中還是抓著兩罐啤酒不放,但她即使隔著毛衣都能感受到他的體溫。

  他們開始熱烈地擁吻對方,直到公寓樓下的鐵門發出「砰」的一聲巨響,才把他們「震醒」。

  家修深吸一口氣,注視著書璐的眼睛,問:「你確定你要這樣嗎……」

  書璐感到腦中一片空白,不過她本能地想到,如果真的做了什麼……爸爸一定不會放過自己,她想拒絕,但是心中又有一絲猶豫,老男人好像真的很認真在等她的回答。忽然一股酒精湧到她的腦中,她放下手中的啤酒罐,然後發現自己不可思議地再次吻住了眼前這個,對她來說有一種莫名吸引力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當書璐回到家的時候,家裡的氣氛有點奇怪,爸媽沒有問她去了哪裡,不過看她的眼神有點欲言又止。她低頭逃回了自己的房間,鎖上門,坐在床上發呆。

  昨晚的事對她來說是一個晴天霹靂,以致於今天早晨醒來的時候,她想騙自己說那是假的,只是夢而已——但從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老男人的表情來看,那不是夢……

  這算什麼?One night stand?她不敢相信!

  書璐痛苦地把臉埋在雙手間,如果他沒有讓她喝酒多好,如果他沒有帶她回家多好,如果他沒有用那種眼神看她多好,如果,如果她沒有吻他多好……

  事實上,她並不怎麼怪他,她的痛苦,是因為她後悔,同時也很羞愧。

  她洗了澡後又昏昏睡去了,夢裡,她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校園,看到很多人,唯獨沒有看到易飛;然後她來到陽光照耀下的海島,白色的沙灘上一個人也沒有,在很遠的海上漂著一艘獨帆的船,等到慢慢駛近,她才看清船上的人是裴家修,她拔腿就逃,但是被他抓住了帶到船上,然後他們和船一起消失在地平線上……

  醒來的時候,竟然已經是半夜,肚子咕咕的叫,但她不願鑽出溫暖的被窩去找吃的,只能默默忍受著。這個時候,酒已經完全醒了,寂靜的黑夜讓她沒辦法入睡,只能睜著眼睛望向窗外。

  她忽然想,不知道老男人在做什麼?是不是也像她一樣覺得後悔?但想到這裡有點生氣,他有什麼可後悔的,占到便宜的是他呀。

  羞愧的情緒再次圍繞著她,她一向是最乖巧、最自愛的人了不是嗎。媽媽說,姐姐雖然樣樣都好,但高中的時候就跟男同學早戀,她可千萬不能這樣。她暗暗決定,既然其他地方比不過姐姐,這一點上一定要比姐姐乖。就算跟易飛在一起的時候,她也從來不敢越界半步,媽媽說,女孩子自愛些,才會有人疼。

  但此時此刻,她流下眼淚,很心疼自己。那麼多年,好像都是為了別人活,心安理得地壓抑自己,換來了別人的肯定——但從來沒有得到過自我肯定。只有昨晚她吻他的那一刻,她並不是不自愛的,只是那一刻,她覺得內心小小的自我在肯定著,不管她愛不愛,在那一刻她要的,是一種被放縱的快樂。

  而清醒過來的她,仍然是為別人活,仍然為了別人的肯定而壓抑自己,仍然要忽視那個渺小的自我。於是她繼續被後悔的情緒圍繞著,直到再一次慢慢睡去……

  在冬雨中前進的感覺是很不好的,寒風刺骨的同時又要忍受上海陰冷的空氣,書璐覺得每一次呼吸都會是一種痛苦。踏進溫暖的辦公室,她愣了一下,只有十幾平米的空間擁擠不堪,在最中間的位置有一個歇斯底裡的聲音在喊叫:「我要殺了她,叫她出來。」

  大家一陣勸阻,有的說「何必呢,這樣對大家都不好」,有的說「不要這樣,身體要緊,你先回去休息好了,冷靜一下再說」,有的說「不要激動不要激動,她不在這裡……」。書璐從那聲音已經大致猜到了,作家的夫人又來找小曼了。

  她從來不贊同第三者,可以說非常鄙夷,這次的當事人雖然是她的好搭檔,她也不會對這種行為產生認同。不過她同樣討厭這種歇斯底裡的行為,這只是為了吸引別人的注意力,卻根本不能解決問題。如果是她,她的歇斯底裡是針對這個男人的,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呆在辦公室繼續工作估計是沒有可能了,於是書璐轉身去了走廊盡頭的休息室,通常那裡是最安靜的。

  推開門後一片寂靜,因為外面下著雨,天空異常陰暗,簡直一點光線也沒有,書璐打開燈,才發現小曼坐在角落默默地喝著咖啡。

  書璐連忙關上門,好像這樣才能把她們跟外面喧囂而充滿煩惱的世界隔開。

  「你什麼時候來的。」書璐放下背包,找了張椅子坐下,從包裡翻出准備好的幾本書。

  「沒多久,」小曼頓了頓,又說,「還好那麼多人圍著她,看不到我,否則真有可能沖出來殺了我。」

  書璐看著她,沒有說話,好像有點生她的氣,又覺得有點心疼。

  「……我們分手了。」

  「?」

  「我跟那個作家。」

  書璐只輕輕「哦」了一聲,沒有再問。她覺得此時不管說什麼都覺尷尬。

  「你會覺得我很賤嗎。」

  「不會,」書璐看著她,「如果你非要飛蛾撲火我可能會這樣認為。不過,你及時分手了不是嗎。」

  「可是我覺得很痛苦。」她輕聲說,有點哽咽,然後便輕輕哭起來。

  書璐很想上去擁抱她,可是又覺得不妥,小曼未必就需要別人來安慰她,因為別人也安慰不了她。

  看著小曼哭泣的樣子,書璐為她覺得難過,女性在感情這條路上總是很被動,很多時候受傷了,自己也不覺得,直到痛了,卻還是要繼續走下去。

  「相信我,」書璐堅定地說,「事情會慢慢好起來的,你已經過了最艱難的時刻,既然你沒有騙自己繼續愛下去,那你已經度過最艱難的時候了。」

  小曼沒有看她,還是繼續哭,直到眼淚流完了,才抬頭說:「謝謝。」

  然後那個下午,兩人都沒有再說話。外面走廊漸漸安靜了,風波,總是需要時間去平息,書璐不知道小曼需要多久才能走出這個陰影,不過既然她試著邁出了腳步,就是一件好事。

  因為外面下著雨的關系,書璐決定在辦公室吃了外賣才回家,不過其實更多的原因是她不想面對父母。

  桌上的電話鈴突然響了,她被嚇得差點咽下了魚胸骨。戰戰兢兢地接起電話,還好不是老她最怕的那個人,不過也沒什麼可高興,是姐姐打來探口風的電話。

  「媽說你平安夜沒回家。」老姐的性格就是直接了當。

  「恩,跟朋友出去玩了。」

  「媽說那男的有打電話到家裡說你喝醉了,晚上就睡他那裡,叫爸媽放心。」

  「……什麼!」這下她真的把魚刺咽下去了,喉嚨裡一陣刺痛,但她一點也不在意,「你說他打電話回家……」

  天啊!老男人的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不會有人要上人家女兒了還打個電話說「放心,我會照顧好她的,你們不用擔心」吧?

  老姐後面說了什麼書璐完全不記得了,因為她此刻忽然有一種想殺了老男人的沖動。

  不過當她憤恨地走出辦公大樓,不期然地在警衛室旁看到老男人的時候,那種殺人的沖動卻一下子煙消雲散了,她作出的第一反應竟然又是——拔腿就跑。

  但是沒跑幾步就被人從後面一把揪住。

  「你不知道我以前是田徑隊的嗎。」老男人冷冷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她不敢轉身面對他,她覺得很想找一個地洞鑽進去。

  「幹嗎不接我電話。」他說的大概是這幾天打到她家和辦公室的電話,她關照家人和同事,有找她的電話一律不接。

  「……」

  「變成小啞巴了?」他的口氣有點不耐煩,這是書璐第一次感到他似乎在發火。

  「……沒,沒有。」她覺得自己的臉滾燙,卻不敢動一下。

  「為什麼躲我。」他抓著她面對自己。

  「……」書璐低下頭不敢看他的眼睛。

  兩人都不說話,好像在對峙著,過了一會兒老男人突然語氣有點緩和地說:「想不認帳?」

  「沒有沒有。」書璐連忙緊張地否認。

  「去吃飯吧。」他好像終於有了點笑意。

  「啊,我已經吃過了。」書璐抬起頭想反駁他,因為很快點想逃走,她能感到自己的心普通撲通地跳,跳地很大聲。

  「可是我還沒吃過。」家修瞪她,然後二話不說抓著她的手向前走去。

  千禧年的元旦就要到了,街上到處洋溢著歡樂的氣氛,但此時在虹橋路上某個家庭小餐館裡,氣氛卻有點凝滯。

  「你這幾天……」家修頓了頓,好像改變了原來想說的話,「在幹嗎。」

  書璐抬起頭疑惑地看看他,這是一小時以來她第一次抬頭看他,因為她敢打賭老男人想說的是「你這幾天還好嗎」。

  「上班……」她配合地答道,然後繼續低頭沉默。

  「我……」他沒有再說下去。書璐也猜不到他想說什麼。

  這是她第一次看到家修說話的時候吞吞吐吐,好像說每一個字的時候都斟酌著。

  「我姐說你那天晚上……有打電話到我家去,你,你瘋啦!等下回去我爸要是殺了我,也不是沒可能。」書璐突然說。

  「我是怕你父母擔心。」

  家修要的蝦仁炒飯終於端了上來,為這個寒冷的冬夜帶來一絲溫暖的氣息。

  「你……」書璐想罵他,但是終究還是開不了口。過了那一夜之後,她對他不能再肆無忌憚了。他們沒有變得更親近,反而更疏遠。

  她忽然覺得很難過,為什麼自己會把這段關系,把兩人的生活都搞得一團糟呢。她不知道,也不敢想他們兩個那一晚究竟為什麼會那麼做,但她知道發生了的事情永遠都沒辦法去改變。

  書璐抬起頭,老男人看著她,眼神有點憂慮。這個時候,她才有機會仔細打量他。他仍是名牌西裝加大衣,不過原本一絲不苟的領帶不見了,兩只襯衫袖口上只有一只有袖釘,雙手凍得有些發白。

  她覺得自己心跳又一次變得很大聲,好像讓她在他面前無法遁形。

  家修張口想說什麼的,但是猶豫再三還是作罷,只得隨便扒了幾口面前的飯菜,但到底是什麼滋味大概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沒幾分鍾,家修就埋了單,老板娘見他沒吃多少,就問他是不是要打包,他敷衍地搖搖頭,眼睛一直看著書璐。

  兩人很默契地起身出門,誰也沒說話。虹橋路離書璐家大約有20分鍾的車程,但他們只是向前走著,誰都沒提出要坐車。

  書璐有一種快要窒息的感覺,他們兩個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有如此地沉悶過。她不知道要跟他說什麼,不知道是不是要告訴他小曼的事,不知道可不可以問他這幾天在做些什麼,更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對他微笑……

  忽然,家修抓住了她冰冷的手,雖然他的手也同樣的冷,卻讓她感到了一絲小小的溫暖。他抱住她,用他厚厚的羊絨大衣包裹住她僵硬的身體,他有些微刺的下巴貼在她的額頭,刺痛她每一根神經。

  書璐沒有推開他,也沒有抱住他,而是傻傻地哭了起來,就像那一次在圖書館一樣。家修也仍然緊緊抱著她、安慰她,就好像,時間是靜止的。

  書璐不想頂著一對紅腫的眼睛回家,又不想去家修那裡,於是家修帶她去找雅君和雅文。

  才按了一下門鈴,紅色的鐵門就被人猛地拉開,開門的是雅君,他一臉著急的表情,在看清楚他們之後愣了愣。

  書璐有點不好意思地低頭擺弄手指,以為雅君注意到她紅腫的雙眼了。

  家修察覺出了什麼,問:「阿文呢。」

  雅君搖搖頭,徑自走到客廳拿了羽絨服,說:「阿文沒帶鑰匙,我出去找她,你們幫我等,要是她回來了就打我的拷機。」

  說完,他像陣風似的出去了。

  書璐尚未緩過神來,家修已經關上大門,去廚房泡了杯熱氣騰騰的茶給她。

  她有點自嘲地想,不想去家修那裡就是因為不想跟他獨處,誰知道現在這偌大的房間裡,還是只有他們兩個。

  「如果你想去敷眼睛的話,可以去洗手間,我相信那裡會有熱水。」家修背對著她脫了大衣,正在擺弄電暖爐。

  「哦。」她應了一聲,卻沒有去。

  奶白色的燈光下,四根暖管忽亮忽暗,他不斷試著插座,然後找來螺絲刀修理起插頭來。

  書璐兩手小心地捧著玻璃杯,透過玻璃杯,能看到老男人的背影。他藏青色的西裝就算怎樣動都不會皺,少了袖釘的那個袖口慢慢縮到西裝袖管裡去了,書璐知道,在那只手臂上,有一個牙印,是她那晚咬的。

  「我對你來說,」老男人仍背對著她忙碌著,「會不會太老了。」

  她覺得他口氣很不確定,就好像大年初一早晨問大人討紅包的小孩,她忽然很想捉弄他。

  「是老了點。我小叔叔只比你大三歲。」

  他沉默了,沒有再問,只是專注地修理著電暖爐的插頭。

  有那麼一刻房間裡異常寂靜,寂靜到書璐拼命想找一個安全的話題,卻一直沒有勇氣開口。

  「那我對你來說會不會太小了。」

  老男人拿起一個螺絲回頭看著她,微笑地說:「不會啊,一只手掌,剛剛好。」

  正當書璐打算把手裡的玻璃杯砸向他的時候,大門忽然開了,雅文氣勢洶洶地進門,後面是同樣氣勢洶洶的雅君。

  雅文看到他們先是愣了一下,然後走到家修面前氣鼓鼓地說:「小叔,哥欺負我。」

  雅君關上門,沒吭聲,不過表情看上去也很憤怒。

  沒等家修說話,雅文又風風火火地沖回自己房間,「砰」地一聲甩上門,然後是鎖門的聲音。

  「只有你會發脾氣,別人都不會!真的當自己是大小姐啊!」雅君終於也氣憤地對著她的房門大吼了幾句,然後同樣「砰」地一聲甩上門。

  屋內又恢復了剛才的寧靜,就好像之前那些爭吵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家修和書璐面面相覷,那個插頭上擰下來的螺絲掉在地板上,滾到沙發下面去了。

  晚上八點半,出租車經過淮海西路的時候,道路兩旁掛起了節慶日才有的彩帶和霓虹燈。書璐看著一閃而過的燈光,突然意識到,只有此刻,她才能夠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做。她只需要看著窗外的風景,就能夠忘記所有的煩惱,就好像她是與這個喧鬧的世界隔離開了,她是生活的旁觀者。

  「冷嗎。」坐在身旁的家修忽然問。

  比起外面的冰天雪地來,車內已經好很多了,但書璐插在大衣口袋內的雙手還是冰冷的。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只是愣愣地看著他。

  家修把手伸到她的口袋內,溫柔地握住她的手,然後把她的手放進自己的口袋。

  書璐依舊愣愣地看著他的側臉,很想收回自己的手,但是他的大衣口袋裡實在很溫暖,暖得她不願意再收回。

  她的原本麻木的心也好像漸漸柔軟起來。

  自從小曼采訪作家惹出了婚外情風波後,領導就把這個任務交到書璐手中,於是她突然比以前更忙碌了,1999年的最後一天下午,她依約來到某位中年女作家的家中進行采訪。

  作家住在鬧市區一個新式裡弄中,書璐踩著老木梯從一樓走到二樓,樓梯間跟老式裡弄不一樣,很明亮。就像酒店的中庭一樣,一抬頭,看到的竟是玻璃屋簷。一只灰貓從紅色的厚木門裡鑽了出來,兩只灰色的眼珠盯著書璐。

  整個二樓,只有在樓梯拐角的地方有一個門,因此書璐推測這間就是「201」。

  「進來吧。」她手剛摸上門,裡面就有一個聲音說道。

  書璐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在關上門的瞬間,那只灰貓也懶洋洋地竄了進來。

  靠門的是大客廳,光線很暗,客廳同裡間是用玻璃珠簾分隔的,透過晶瑩的珠簾,可以看到裡面的光線非常好。

  「你是書璐吧。」一個看上去3、40歲的婦女走了出來,身上穿了件格子襯衫加一件薄毛衣,頭髮是那種高中生最流行的短髮,笑起來有兩個酒窩,看上去很「可愛」。

  書璐並不想用「可愛」來形容她,但她確實給人這種印象,就好像永遠長不大的「老頑童」。

  「沒想到你很准時,」她帶她進了裡間,然後拿起桌上的電熱水壺幫她泡了一杯熱茶。

  「應該的。」書璐點點頭。

  「本來同我約時間的不是小曼嗎,」她請她在方桌前坐下,「所以昨天你打電話來的時候,我一開始沒想起來。」

  「哦,」書璐恭敬地接過茶杯,「因為一些工作上的原因,現在采訪的工作全部是由我來做了。」

  「工作上的原因?」她在她對面坐下,似笑非笑,「是不是因為她跟老陳婚外情的事情?」

  書璐原本喝到嘴裡的水差點嗆出來,舌尖被燙了一下。

  女作家淺淺地笑了笑,露出酒窩:「這件事情很轟動哦……」

  由此書璐感到之前自己錯怪了小曼,她一直以為自己每周去圖書館奮力地寫讀書筆記是很辛苦的差事,相比之下小曼的工作比她的輕鬆得多,但現在看來,或許並非如此。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這位女作家一直不停地打聽小曼這段感情的來龍去脈,盡管書璐一再表示自己並不了解,但仍被她東拉西扯了很久。

  四點鍾的鍾聲一響,女作家馬上站起身,滿臉堆笑地說:「對不起,我等下還有個約會,要不我們下次再聊吧。」

  書璐哭笑不得地下樓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采訪本,上面只有三個字,就是那個作家的名字:潘彼得。她歎了口氣,把本子放進背包裡,唯有安慰自己,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吧。

  她走出弄堂,路口的交通燈還是紅燈,於是她又隨意地轉身打量身後這個弄堂,遠遠地,她竟看見一個人。

  書璐本能地躲到一邊,那個人穿著黑色的皮夾克,走了幾步就拐進別的弄堂口了。她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很厲害,她並沒有看清他的長相,可是她的直覺告訴她——那是易飛!

  街口的交通燈不知道已經跳了幾個來回,書璐仍舊靠在轉角的牆邊,她為什麼要躲呢?如果大大方方過去跟他打一個招呼不是很好嗎?

  一瞬間有一個可怕的念頭閃過她的腦海:難道說,她從來就沒有忘記過他嗎?

  她奮力把這個念頭從腦中趕走,不可能的,至少,跟老男人在一起的時候,她不是已經忘記他了嗎?

  書璐不敢再想下去,她覺得手腳冰涼,此時此刻,只想找一個被窩鑽進去,好好睡一覺。

  書璐一覺睡醒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了。爸媽都已經睡下了,她裹地嚴嚴實實來到廚房,她錯過的那頓晚飯好像也沒有剩下什麼。此時她的肚子再也無法忍受那種空蕩蕩的感覺,於是她倒了一杯溫水,慢慢喝下去,胃裡終於有了一點點暖意。這種感覺很熟悉,她失戀的時候,就拒絕任何食物,直到腸胃抗議,她才喝一杯溫水,這樣一杯水在那個時候常常令她覺得溫暖。

  外面很熱鬧,千禧年倒計時馬上就要到了。書璐端著水進了自己房間,她房間的窗不是朝馬路的,所以一關上門,外面的熱鬧喝喧囂全部消失了,只剩下書桌上鬧鍾的秒針行走的聲音。她忽然很想念老男人家樓下的麻辣燙。

  她拿著電話有點猶豫,在窗前來回踱了幾次後,終於撥了電話號碼鑽到被子裡。

  電話響了好幾聲才被接起來:「喂。」

  老男人的聲音好像並不像在睡夢中被吵醒的樣子,她稍微安心了點。

  「你還沒睡嗎。」

  家修愣了愣,然後說:「我以為你睡了。」

  「睡醒了。」她裹緊被子,「我想吃你家樓下的麻辣燙。」

  「你沒吃晚飯嗎。」

  「沒有,下午回來睡到現在。」

  「那我來接你。」

  「真的?」

  雖然沒有出聲,但是她可以感到老男人好像在笑。

  「過二十分鍾在樓下等我。」

  書璐有種很興奮的感覺,她從來沒試過在父母入睡後溜出去。她連忙換上衣服,睡亂的頭髮用絨線帽子遮起來,然後戴上姐姐送給她的羊絨圍巾,躡手躡腳地躥了出去。

  她下樓等了五分鍾,家修就坐著計程車來了,她緊張地鑽進去,車開走的時候她還轉身看著身後三樓她的房間。

  「哎呀!」她忽然驚叫。

  「?」

  「我忘記關燈了。」

  「那又怎樣。」

  「萬一我媽半夜醒來看到我房間燈亮著會來敲門的。」

  家修笑了,用他一貫溫暖的手抓著她的手:「這些事情等回來的時候再擔心吧,現在你只要想著盡情吃就好了。」

  書璐點點頭,忽然發現自己很聽他的話,或許是因為他總是能夠讓她安心的緣故吧。

  「等一下會有千禧年倒計時。」

  「那是什麼。」老男人不解地問。

  「就像紐約的蘋果倒計時。」

  他笑了笑,只是淡淡地說「是嗎」。

  家修的家很快到了,但是當他們付完錢下車後才發現麻辣燙早就沒了蹤影。

  「不會吧……」書璐失望地皺著臉。

  「不如去我家吃火鍋吧。」他牽著她冰冷的手說。

  有那麼一瞬,書璐看著他認真的雙眼,想:他不會是早有預謀的吧?

  老男人家的火鍋料竟然很齊備,從魚丸、貢丸、蛋餃、蟹肉棒到白菜、筍尖、年糕、牛百葉,品種簡直跟店裡差不多。

  在等鍋開的時候,書璐這才意識到自己又來到了老男人的家裡,她的臉立刻漲得很紅。

  「你怎麼了。」他一邊倒蛋餃一邊問。

  「沒什麼。」她打哈哈。

  「你很熱嗎,但你手很冷。」他摸了摸她的臉,又摸摸她的手,不解地問。

  「我一直是四肢冰涼的。」書璐連忙搓著雙手。

  「快吃吧,吃完就該回去了。」家修把食物一股腦兒倒進鍋裡。

  「煮這麼多我怎麼,怎麼吃的完……」她心急火燎地撈起一個魚丸開始吃了。

  「吃不完就不要回家。」他的口氣像老師這麼嚴厲,表情卻很有趣。

  書璐輕輕「哼」了一聲,繼續吃著魚丸:「你想的美!」

  老男人笑笑地望著她,幫她把貢丸夾到碗裡。外面的街上熱鬧非凡,甚至可以聽見煙花爆竹的聲音,公元終於跨入了以「2」開頭的年代,這大約也是有史以來最熱鬧的元旦吧。

  當書璐心滿意足地捧著肚子攤倒在沙發上的時候,才發現自己真的把所有的火鍋料全部吃完了,摸摸自己腫脹的肚皮,她有點不敢相信。

  家修在廚房洗碗,這樣的場景讓書璐有一種時空交錯的感覺,好像他們都是六、七十歲的老人,過著平淡而美好的生活。

  忽然家修回頭看她,她連忙躲過他的目光,看向窗外。一陣清脆且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在樓下響起,兩人都嚇了一跳,但看著對方驚愕的表情,他們又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書璐心中有個小小的聲音說:你愛他嗎?

  她本能地想否定,可是那個聲音又說:不愛他的話為什麼要對他微笑呢。

  是啊,為什麼呢,她不知道。她只知道,當開心的時候,想告訴他,當難過的時候,只要他說幾句安慰的話,她的心情就會好很多。

  她從來理不清自己對他的感覺,事實上她經常認為老男人很乏味,也常常覺得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他沒有任何浪漫的細胞,也不會凡事遷就她;可是,有他在的時候,她就很安心,沒有他回答不出的問題,好像也沒有他處理不了的事情。

  自從那一晚後,她就更不敢去想了。因為,他從來沒有對她表示過一絲興趣。

  他對誰都是不卑不亢的,好像全世界都掌握在他手中,她跟他比起來,顯得很渺小、很自卑。所以她最不敢去想的是,那個晚上他們為什麼那麼做?如果說她是因為酒精麻痺而做出平時不敢的瘋狂行為,他又是為什麼呢?她不敢想,她很怕自己得到的答案是——我是一個正常的男人。

  正常的男人對一個投懷送抱的女人不會拒絕,哪怕跟這個女人沒有感情?

  可是,書璐覺得,會這樣做的人才不正常!

  爆竹的巨響打破她的思緒,家修邊擦手邊向她走來,剛才那種時空交錯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彌漫在空氣中的爆竹的火藥味。

  「在想什麼。」老男人坐到她身邊。

  「沒什麼。」她忽然有種恐懼,害怕他就是那種「正常的男人」。

  他沒有揭穿她,只是看著她的眼睛,然後緩緩地說:「女人是不是天生就喜歡做鴕鳥?」

  書璐垂下頭,不做鴕鳥她又能做什麼呢,難道問他:你那天晚上為什麼跟我上床?你對我有意思嗎?

  「如果我說……經過那天晚上之後我不是跟你玩玩而已,你相信嗎。」他好像看透了她的想法。

  「我……我不知道。」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那天晚上為什麼那麼做,有沒有想過我那天晚上為什麼那麼做。」他看她的眼神很嚴肅。

  她也看著他,眼裡好像有一層薄霧般,過了很久才說:「我——」

  又一陣爆竹的巨響蓋過了書璐的聲音,客廳那只古老的大掛鍾此時「當當當」地響起來,告訴每一個人千禧年的到來。

  當所有的響聲漸漸消失的時候,書璐輕聲說:「我……我該回家了。」

  元旦的下午,書璐獨自來到圖書館,人很少,她在一排排書架中轉來轉去,仿佛又回到了學生時代。圖書館將她與喧囂的現實生活隔離開來,讓她擁有短暫的寧靜。她現在明白了為什麼巖井俊二會安排一個在圖書館白色窗簾後若隱若現的「籐井樹」,大概正是這個鏡頭讓「籐井樹」成為大多數女孩子心目中神秘的白馬王子,否則他也只是一個害羞而懦弱的小男生吧。

  她想找一些關於新世紀的書,但是轉了很久都一無所獲,她靠在書架上,忽然覺得自己心不在焉。既然無法集中精神,就隨便挑了幾本。她回到座位上坐下,對面的人把一包餅乾放在她面前。

  「小曼……」書璐愣愣地說。

  「很意外吧,」小曼有點得意地笑,然後又補充了一句,「我很用功吧。」

  書璐有點哭笑不得:「你沒事做?」

  「沒事做就要來圖書館嗎,那你豈不是天天沒事做。」她嘴硬地回答。

  「我跟你不同,來圖書館就是做事。」

  小曼咬了一口餅乾:「好吧好吧,我承認你比我有上進心,我承認我是失戀了才想來調節一下情緒。」

  書璐把手指貼在嘴唇上,示意她小聲點。

  「你在找什麼。」小曼東張西望後,壓低聲音問。

  書璐也學她壓低聲音說:「組織上說不能告訴你。」

  小曼翻了個白眼,說:「現在你講的笑話跟那個『教授』一樣冷。」

  書璐的臉色一下子變了,不過她馬上清了清喉嚨,說:「跟你說過多少遍,他不是『教授』。」

  小曼沒有反駁,瞇眼看著她。書璐被看得有點不自在,但仍強作鎮定地開始翻面前的書。

  「你不會是跟他睡過了吧。」小曼的食指不偏不倚地指著她。

  「你別這麼下流好不好。」不過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中氣不足。

  小曼「嘖」了幾聲,拿出一盒「555」,得意地點起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抓住了老鼠的貓。

  「對不起小姐,這裡不准吸煙。」管理員老媽媽冷冷的聲音忽然在兩人耳邊響起。

  小曼連忙把剛點起的煙頭按在書璐的筆記本上,像做錯事的小學生那樣悻悻地傻笑。

  書璐覺得自己額頭有點冒冷汗。

  等管理員一走,小曼立刻又生龍活虎起來:「不用裝了,我一看就知道。」

  她不答話,也不知道該回答什麼,認也好不認也好,對她來說都是一種尷尬。

  小曼見她悶悶不樂的樣子,就沒再逼問下去,而是自顧自地說:「老男人有老男人的魅力,不過,他們的思想有時候很難琢磨……」

  書璐看著小曼,她憂郁的臉龐讓她想到過去的自己。是不是,失戀的女人都很相像?愛也好恨也好,此刻一覽無遺地寫在臉上,別人看起來就像一出愛情小劇場的戲碼,但自己心頭總是五味陳雜。

  「如果不能在失戀中成長,就會在失戀中墮落。」書璐忽然說。

  小曼看著她,好像在體會她這句話的意思。

  「這是我一個師姐說的,」書璐用手托著頭,「我覺得很有道理。」

  那個午後,是她們這對搭檔第一次在一起認真地工作。同時也是書璐第一次認識到,或許自己會一輩子從事這個職業。

  元旦後的這個星期,書璐覺得老男人好像突然從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她沒有在電台樓下、家門口、圖書館、麻辣燙攤位或任何其他地方遇到他,沒有接到他任何的電話,沒有聽到任何人在她面前提起他,甚至姐姐和姐夫來家裡吃飯的時候也沒有問起他。

  他就好像突然人間蒸發了,書璐甚至想,他該不會是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吧,會不會有一天大家都說,從來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他這個人吧。那他們兩個算什麼呢——人鬼情未了嗎?

  想到這裡,書璐隱隱覺得頭疼欲裂,中午吃的那塊黑椒豬排也在胃裡翻騰。天啊,她想,黑椒不是應該跟牛排在一起的嗎,跟豬排根本就不登對嘛。

  那她跟老男人,到底是黑椒牛排還是黑椒豬排呢……

  有人拍了她的肩膀,她轉過身,看到的是一個戴著老式黑框眼鏡的女人。

  「如果這樣,」她把眼鏡拿下來,「你還記得我嗎。」

  「啊……你是……」書璐迅速在腦海中搜索她的名字,她上個星期才見過她的。

  「潘彼得。」女作家微笑地說。

  「你好。」書璐立刻伸出手來。她從來不會否認自己不太好的記性,在別人自報家門後她總是很大方地伸出手來表示友好。

  女作家看上去很高興,用力地跟她握了下手,然後說:「我是來上一個社會評論節目的,主持人是那個很有名的……叫什麼來著——」

  「丁帆。」書璐接口道。

  「沒錯,」潘彼得重新戴上眼鏡,這樣顯得她很穩重,「上次你的訪問還沒做完,有時間打給我好嗎。」

  「好的。」書璐想,她不記得上次究竟訪問了些什麼,甚至覺得上次被訪問的是她自己。

  跟女作家道別後,她回到辦公室,窗外是陽光明媚,她忽然有點想念老男人。她蠢蠢欲動地想,不如今天晚上打個電話給他吧。

  下班的時候,書璐把寫有老男人電話的通訊錄放在大衣口袋裡,以便兩手插袋的時候可以握住這小小的本子。她低頭頂著風快步走著,回家去打電話的心情變得越來越急切。

  忽然她撞到了人,她連忙抬頭,老男人那張嚴肅的臉立刻出現在她面前。

  她驚訝地張嘴看著他,冷風立刻竄到她的喉嚨裡,她用力咳了幾聲,才說:「怎麼是你……」

  「怎麼不可以是我。」家修的眼裡有那麼一瞬,閃過的是心疼。

  他幫她把羊毛圍巾圍好,他知道她一直是用圍巾來充當口罩的:「要不要去吃麻辣燙?」

  書璐看著他,沒有說話,只是愣愣地點點頭,然後就跟著他坐上了出租車。

  車裡的暖氣很足,書璐把圍巾拿下來,偷偷看家修的側臉:「你……這個禮拜怎麼沒有打電話給我。」

  「我去出差了。」

  書璐本想說「出差也可以打給我啊」,但還是沒有說出口,這樣說,好像她很盼著他打給她似的。

  她又偷看他,發現他正微笑地看著自己。

  他忽然捉住她的手,霎那間,她覺得像觸電般,心臟被電了一下。

  「你的手總是這麼冷。」

  說完,他伸手去抓她另一只手,他的下巴輕輕貼在她的臉頰上,摟住了她。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就這樣靜靜地依偎在一起,書璐忽然覺得,時間像是靜止的,窗外一閃而過的行人、商店、街道都只是擺設,只有他們兩個是鮮活的,只有他們才是最真實地存在著。

  出租車停了下來,司機用沒有語調的聲音說:「十三塊,謝謝。」(我不發聲音你就當我是死的啊?)

  付完錢下車後,他們又一次「失望」地發現,原本是麻辣燙攤位的地方依舊空空如也。

  兩人很有默契地互望著,家修說:「去我家吧,不過沒剩多少火鍋料了,上次都被你吃完了。」

  「那就去把剩下的那些也吃完吧。」書璐調皮地說。

  家修沒有說話,而是定定地看著她,直到她不好意思地想躲開他的目光。

  「你知道嗎,」他走到她面前,低下頭,額頭抵著她的額頭,「我忍了一個星期都沒有跟你打電話……我自己都不知道是怎麼忍下來的。」

  書璐錯愕地站著,一動也不敢動,她怕動一下就會吻上他的唇。她只會傻傻地問:「那你幹嗎要忍。」

  老男人眨了下眼睛,她明顯感到他的睫毛扇在她臉上癢癢的。

  「小朋友,上去吃火鍋吧。」

  他笑著拉起她的手,從口袋裡掏出鑰匙,他的手溫暖而粗糙,就像小時候爸爸牽她去上學的手。

  書璐忽然覺得,自己在任何方面,都不是他的對手。

  《書路漫漫》的錄音時間從周日下午調整到了周二下午,於是書璐不用花整個周六的時間去准備節目了,她的工作時間也開始像上班族那樣正常。

  老男人出差回來的那天送了她一份禮物—— 一支銀色的松下GD90。她只是「哦」了一聲,默默收下,等老男人轉身去廚房拿可樂的時候,她興奮地撫摸著光滑的機身,她一直想要一支手機,而且這就是她想要的那一款!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好像知道了她所有的喜怒哀樂,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任何的掩飾都是多余的。

  回到家後,她輸入的第一個電話號碼就是老男人的手機號碼。她悶悶地想,就當是對他送這份禮物給她的報答吧。然後,她興奮地到處打電話告訴所有的親戚朋友自己的號碼,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有手機,仿佛全世界只有她一個人得到了老男人送的手機……

  星期五中午,她又吃了食堂的黑椒豬排,雖然依舊疑惑為什麼不是炸豬排,但她想,其實任何搭配都有可能,黑椒也並不是一定要配牛排的啊。

  不過,到了下午她還是有點後悔吃了黑椒豬排,開會的時候,她的胃又開始翻騰起來,連台裡領導表揚她的話都沒聽清楚。等熬到會開完,胃又奇跡般地好了,書璐想,這會不會是「恐會症」?

  昨天晚上,老男人打電話給她說,今晚帶她去吃飯。她心裡有點小小得期待,可是當他們在電台樓下碰面的時候,他卻帶她去買了肯德基。

  「雅君跟阿文正在等我們。」他簡短地說。

  「你為什麼不打我手機告訴我。」書璐懊惱地說。

  「現在告訴你結果也一樣啊。」

  「不一樣,」她幽怨地說,「這樣同事們就不知道我已經有一支手機了啊,而且還是GD90,我一整個下午都在想怎麼才能不著痕跡地向他們炫耀呢。」

  老男人愣了愣,然後大笑起來。

  這是書璐第一次看到老男人大笑,以往他最多只是跟她微笑。

  「幹嗎,有這麼好笑嗎。」

  老男人笑地很開心,嘴角竟然有兩個淡淡的米窩:「沒什麼,至少,你是一個誠實的孩子。」

  書璐悶悶地想,因為在他面前她根本不需要掩飾什麼啊。

  聽到門鈴的聲音後,有一個急促的腳步聲,雖然上次也同樣聽到一個急促的腳步聲,但書璐知道,這個是雅文的。

  「你們終於來了!」雅文從他們手上一股腦兒接過所有的肯德基塑膠袋。

  吃飯的時候,兄妹倆又有說有笑的,大約是和好了吧。

  老男人在一旁微笑地看著小兄妹,樣子很慈祥。書璐突然想,如果當初他們的媽媽嫁的不是哥哥,而是弟弟的話,說不定老男人的小孩也有這麼大了呢。

  她有點想知道,他們的媽媽究竟是什麼樣的人,是不是長得很美,或者氣質很高貴呢。因為在她的印象中,這樣的女人才配的上老男人。

  就在這個時候,門鈴響了。雅君起身去開門,一個高大的男人站在門口,輪廓跟家修有點像。但他的表情不像老男人這麼嚴肅,而是慈祥的,給人一種溫暖的感覺。

  「爸。」雅君從鞋櫃裡拿出拖鞋。

  書璐正在咬漢堡的臉忽然有點僵,原來是老男人的大哥,小兄妹的父親——這麼說來,就是「家長」了……

  她連忙吞下嘴裡的面包,用紙巾胡亂擦了幾下,等到這位大哥走到面前的時候,她猛地起身畢恭畢敬地說:「你好。」

  他顯然愣了愣,然後一臉和藹地問:「你是……雅君和雅文的同學吧,你好,我是他們的爸爸,你叫我裴爸爸好了。」

  說完後,他才發現其余四人都鴉鵲無聲地看著他。兒子和女兒正竭力不讓自己笑出聲來,不過看樣子有點困難,因為雅文嘴裡的可樂已經順著嘴角流出來了,他有點擔心她會不會一下噴出來,噴在衣服上不要緊,他最近買的奧妙很好用,不用手搓直接放洗衣機洗都沒問題,但如果噴在他上個星期剛買的羊毛地毯上就不太好了,小區門口的乾洗店剛搬走,如果要送洗的話大概要去徐家匯了;再看兒子雅君,一手拿著炸雞腿一手拿著番茄醬,兩樣東西都好像隨時要掉下來的樣子——這可是他上個禮拜剛買的羊毛地毯啊,打完折是488塊8毛!再看這個很有禮貌的小女生,瞪大兩只眼睛看著他,不知道為什麼這麼驚訝,難道說——他看上去很年輕不像他們的父親嗎?前幾年或許還可以混混,這幾年生出許多白頭髮來,雅文都經常說,他這兩年忽然變老了,哎……廉頗老矣。至於說家修,他一直都是不苟言笑的樣子,不過此刻看起來就更嚴肅,好像臉都有點發青了,一副想打人的樣子,會不會是最近腎不太好?

  「她是我的朋友,叫曹書璐。書璐,這是我大哥,」家修的聲音聽上去真的很冷,「裴家臣。」

  小兄妹終於忍不住大笑起來,家臣注意到雅文嘴裡的可樂以及雅君手上的番茄醬都滴在他新買的那條打完折後仍是488塊8毛的雪白的羊毛地毯上,但他沒有理會,而是很有禮貌地向書璐點點頭:「你好,我經常聽我弟弟還有雅君雅文提起你,只不過我沒想到你這麼……」

  他頓了頓,現場又是一片鴉鵲無聲:「……年輕。」

  書璐只得同樣回以友善的笑容,只不過她自己都覺得笑得嘴角有點僵硬。

  周五的太陽看上去總是比較暖和,不知道為什麼食堂連續三個周末吃黑椒豬排,書璐終於決定將豬排讓給小曼,因為這一次,她還沒吃就覺得有點反胃。

  「你知道嗎,」小曼吃著豬排含糊不清地說,「昨天老趙說,下個禮拜二要錄兩期呢。」

  「幾號?」

  「1月25號。」

  書璐對日期始終沒有什麼清晰的概念,只是隱約知道就快過年了。

  「那今天是幾號?」

  「21號啊。」

  21號……她覺得好像忘記了什麼事情,但想了半天也得不出個所以然來。

  下午她感覺整個人輕飄飄的,開定稿會的時候別人在討論些什麼,好似與她無關,心裡時不時在想,到底忘記做了什麼事情。

  中午的時候,老男人終於打了她的手機,讓她有機會在食堂了「炫耀」了一陣,但是因為要趕錄節目的關系,她還是拒絕了晚上出去吃飯的邀請。

  她決定趁會議休息時間去洗手間洗個臉清醒一下,她一邊走一邊卷起襯衫的袖口,冰冷的自來水澆在臉上的感覺一定很刺激。隔壁辦公室的編輯和導播正好從洗手間出來,跟她打了個招呼,一邊正在討論著什麼。

  「我大約要40天左右,而且周期比一般人都長……」

  書璐打開水龍頭,吸了口氣,猛然把臉湊上去,冰冷的自來水在臉頰上流淌,她覺得自己仿佛在一瞬間結冰了。然後,她忽然想到什麼似的,連屏氣都忘記了,當水嗆進了鼻子,她才急忙抬起臉來。她望著鏡中的自己,不住地咳嗽,鼻管內的堵塞令人很難受,但是這些對她來說都已經沒有了知覺。她終於知道自己究竟忘記了什麼——

  老朋友!她的老朋友到現在都還沒有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