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定主意之後,徽妍回到家中,便告知母親,她要去一趟長安。
「才回來,怎總往外走?」戚氏訝然,有些不高興,「今日都不曾陪我,又想著去長安。」
「也並非立即要去,我過兩日才去。」徽妍笑嘻嘻地摟著母親,「母親,長姊昨日與我說,甥女們都很是想念我。幾日前我回到長安,不知長姊一家都在,堪堪錯過。昨日長姊與我說起,俱是可惜不已。」
戚氏聽著這話,面色稍好,卻又道,「我也許久未見外孫女,想看便讓你長姊帶過來。」
「長姊乃一家主母,帶著甥女們過來,總要小住半月,一來二去,整月不在家,姊夫如何是好?母親昨日與長姊約定,壽辰時她們來看你,便等到壽辰再看。我想看甥女簡單多了,幾日便罷,誰人也不麻煩。」說著,徽妍笑道,「母親,我見你的巾幗舊了,昨日在縣邑看了許久也不見有合意的錦料,此番去長安,正好給你挑選些。」
戚氏被她哄了一番,終於露出笑意。
「你去一趟匈奴,嘴倒是比你長姊還厲害了。」她無奈道。
「再厲害也比不得母親。」徽妍笑瞇瞇地奉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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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縈也鬧著要去看小甥女,戚氏與她僵持一番後,無奈,只得讓她跟著徽妍一道去長安。
路上,王縈比去縣邑的時候興奮多了,一路上唧唧喳喳說個不停。
「這些年去過長安麼?」徽妍問她。
「去過。」王縈說,「長嫂回母家時,總帶上我。母親回去過兩三次,也會帶上我。」
「你還記得以前的家宅麼?」
「記得啊,我上次與長嫂路過,還看到東牆那棵杏花開花了,枝頭伸了出來。」
徽妍笑笑。
馬車沿著徽妍來時的道路,一路馳向長安。還未入城,周圍已經變得繁華,連鄉野中也不時有熱鬧的驛站和食肆。
王繆一家住在的宣裡,屋宅只有從前舊宅的五分之一大。
她的長女和次女雖見過徽妍,但畢竟是幼年,對徽妍只有模糊的記憶。見面時,她們對徽妍都有些拘束,對王縈卻是熱情,見了禮就熱熱鬧鬧玩到一處去了。
讓徽妍驚訝的是,她的弟弟王恆也在這裡。
王恆今年十八歲,排行第四,站在徽妍面前的時候,足足比她高出一個頭。
「二姊!」他笑盈盈地行禮,已然是個英俊的青年。
徽妍喜出望外,忙將他左看右看,「你不是在雒陽求學麼?怎來了長安?」
「他要任郎官了。」王繆笑道,「徽妍,你可還記得父親的好友司馬侍郎?他的次子司馬楷如今是尚書承,舉薦恆做了郎官。」
「司馬楷?」徽妍愣了愣,心忽然像被什麼觸了一下。
司馬楷,父親好友司馬邕的次子。想到那個人,徽妍的思緒似乎就被帶回到了從前那些無憂無慮的日子。
徽妍三四歲的時候,如果問她誰是這世上最美好的男子,她會回答是門前賣香糕的小販;而她十三四歲的時候,再問這個問題,她會又羞澀又毫不猶豫地說,是司馬公子。司馬楷大徽妍三歲,徽妍第一次見他的時候,是她十歲那年,他跟著父親到府裡來做客。司馬楷穿著一身白袍,俊美的臉,瘦削的身形,仿佛神祗般出塵奪目。徽妍記得自己那時,眼直直地盯著他看了好一會,直到母親提醒她快行禮,才回過神來。
從那以後,徽妍明白了什麼叫做心肝亂跳,什麼叫喜歡一個人。
兩家常常來往,每次司馬侍郎來,徽妍總會首先看他身旁是否跟著司馬楷。但司馬楷很少來,反而有那麼幾次,徽妍在宮學裡遇見了他。徽妍很害羞,揣著自己的小秘密,唯恐被他看出來,裝冷靜,裝淑女,面色平靜地與他行禮。司馬楷卻自然大方,露出笑容,跟她說話,問她近來家人如何。
「……文王之什曰,‘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司馬楷曾微笑地對她說,「徽音乃美譽,徽妍乃美姿容,女君此名甚妙。」
徽妍當時覺得,這簡直是這輩子所聽到過的最有學問、最美妙的話語。
他曾說過他想做尚書,徽妍那時心想,那就讓我做尚書夫人吧。
可惜,沒等徽妍長到及笄之年,司馬楷就定了親,徽妍被選入冊的那年,她在司馬楷的婚禮上眼巴巴地看著他與新婦交拜,在家哭了幾天,心碎一地。
當年的那些心思,她誰也沒有說過。出塞之後,一切都是別樣天地,少女時的舊事也在王庭的生活中被漸漸忘卻。現在王繆提起來,往事重又在徽妍心中勾起。
「司馬楷?」她笑笑,「我記得他曾隨司馬侍郎到府中做客,長姊與我還去過他的婚宴。」
「是啊。」王繆道,說罷,歎一口氣,「可惜,他新婦幾年前去世了。他帶著一雙兒女,獨身至今。」
獨身?徽妍看著她,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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姊弟團聚,亦是喜事。待周浚從府衙裡回來,王繆索性讓僕人們置辦了筵席,眾人歡聚一堂,各敘前事。
王恆的性情一向開朗,從小就是個說起話來停不住的。見了徽妍,更是滔滔不絕,把在雒陽求學和長安求官的事說個不停,眉飛色舞。
「好啦好啦,顧著說也不用飯,不是早就說餓了麼?」王繆笑斥道。
「我在吃。」王恆抹抹嘴,又轉頭對徽妍道,「二姊,你知道我要配到何處麼?」
「何處?」徽妍將幾片肉夾到他盤中。
「我要去做車郎!」
「車郎?」王縈好奇地問,「車郎可就是護衛在車旁的那些?」
「正是。」
王縈撇撇嘴:「我等乘車時也有家人跟在車旁,你還不如回家來好了。」
眾人大笑。
王恆面紅,著急道,「你這小童懂什麼,車郎護衛的可是陛下!尋常家中的車豈可比得。」
徽妍笑罷了,問,「車郎可是郎中屬下,你何時去?」
「後日。」王恆吃一口肉,再喝一口酒,滿足地說,「二姊,你可知舉薦我的是何人?是司馬兄!」
「知曉了,我早同你二姊說過了。」王繆插嘴道。
徽妍莞爾:「如此看來,司馬公子可是個好人。」
「是啊!」王恆笑嘻嘻,「他昨日來引我去拜見了郎中令,說將來若有難處,可去找他。」
徽妍看著他,抿唇而笑,低頭輕輕啜一口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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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罷之後,徽妍與王繆坐在室中說話,談到王恆察舉為郎的事,亦是欷歔。
「若父親不曾受過,恆何須他人舉薦,郎中府的人自己就會上門來求。」王繆歎口氣,「我等眾兄弟姊妹,長兄與你都是生在了好時候。長兄像恆這麼大時,已經受父親恩蔭去了太學,你十二歲也入宮做了侍書,恆和縈卻無這般福氣。」
徽妍道:「長姊莫盯著好處,長兄後來被牽扯,孑然一身,我則更甚,遠走匈奴,老大方歸。」
「就是。」周浚從外面踱進來,聽到這話,附和道,「我早說過你長姊,莫總往從前計較,榮辱富貧,想得了多少?」
「也並非計較,」王繆道,「只是今夕有別,看在眼裡,心頭終究難平。母親身體不好,兄長獨力支撐許久,已是難為。家中如今境況你我都知曉,兄長去年想讓恆贄選為郎,可打聽贄選所需家財之數,將田宅賣盡也不夠,只得作罷。還有你和縈,將來出嫁也要嫁妝。兄長知道你有些財物,可他不想用你的。那日回家,兄長還與我說,讓我等在京中問問可有人要買地。」
說到錢財之事,徽妍的心動了一下,咬咬唇,道,「此事,我倒是有些主意。」說罷,她將自己那日在縣邑市集中看到素縑的事說了一遍。
「長姊,姊夫。」徽妍道,「此物在匈奴及西域甚受喜愛,而賣到匈奴時,價已加倍,往西域則更貴。我想到長安去,尋求銷路,若可賣到胡地去,獲利頗豐。」
此話出來,周浚和王繆皆露出訝色。
「你要經商?」王繆面色猶疑,忙道,「徽妍,工商乃是賤流,你一個閨秀,怎好去做?」
周浚道:「上回你說想為家中尋些增財之路,我說可到府衙中去向府吏求教,你可去過?」
「去過,」徽妍道,「那日碰巧府吏告了假。」
王繆想了想,道:「徽妍,王氏從祖輩起就是士人,你若覺田土不好,賣掉去換良田便是了,何必經商?」
「買地乃守富之途,且年景不定,遇得災年,富戶亦捉襟見肘。」徽妍說著,轉向周浚,「姊夫在平准府,亦當知曉,若有致富,最好還是經商。」
周浚若有所思,卻是不說話了。
「此法,其實倒是不錯。」過了會,周浚道,「自從匈奴休戰,西域商路通順,許多人靠著販貨發了家。繒帛等中原之物,胡人甚愛,有的賣價甚至過原價百倍。」
徽妍聽得此言,知道是有門路了,心頭一喜。
再看向王繆,她仍躊躇不定,少頃,心煩地揮揮手,「莫看我,你二人一個是平准府官,一個是和親女史,見識都比我多,我豈說得過爾等。」說罷,卻又不放心地叮囑,「徽妍,經商總要資財,你雖有些,可千萬不可都投進去。天下發家的人是有許多,可賠盡家底的人也不少。」
徽妍放下心來,笑道:「長姊放心,我知道輕重。」
周浚是家人中為數不多的頭腦精明的人,熟悉商賈之事,得他認同,徽妍振奮不已。不僅如此,有一事,徽妍還是要求他幫忙。
她知道自己不可能親自把貨販到胡地,在匈奴的時候,她見過各式各樣的商旅,也聽人說過商旅經營之事。自己要想把素縑賣出去,還須得借助商旅之力。長安商旅眾多,徽妍需要周浚替她尋個門路。
周浚聽她提出之後,沉吟片刻,道,「商旅之事我倒是不熟,不過可替你問一問。」
徽妍想得沒錯,周浚這個姐夫,看著就不像安分之輩,果然門路通達。
第二天,他就領了個商人過來,見了徽妍的面,滿臉堆笑,恭敬不已。
「小人趙弧,拜見女君。」他行禮。
周浚微笑道:「趙公專走西域行商,在長安乃是數一數二,十分了得。」
「不敢不敢。」趙弧笑道,「小本生意罷了,周公莫笑。」
貨棧?徽妍愣了愣,看著趙弧,客氣地頷首,讓僕人取食招待。三人坐在堂上,徽妍說了本意,趙弧滿面笑容地聽了,並不表態,只時不時地說「女君所言甚是」之類的話。
說了好一會,趙弧如廁,徽妍忍不住問周浚,「姊夫,此人可靠麼?」
周浚道:「他家的貨棧,在長安小有名氣,專做繒帛,每日都有商旅來買貨。」
徽妍皺皺眉,她其實並不想找貨棧。將貨賣給貨棧,賣去胡地二三倍的利錢就都給他們賺取了,自己卻不過得些殘羹。
周浚看出她的心思,語重心長,「你還未入行,未知深淺,眼界放遠些。從長安道胡地,危險重重,許多人的貨在路上遇了閃失,血本無歸,賣給貨棧反倒保險。徽妍,你一個女子,何必趟那水深火熱。退一步說話,也且試探試探,有益無弊。此人從商多年,心機多,你防著些,說話只說三分便是。」
徽妍知道姊夫說的是道理,應一聲。
周浚還有些公務,與二人說了一會話,先走一步。
徽妍繼續與趙弧說起販貨之事,趙弧道,「不瞞女君,往胡地販素縑的人又許多,小人的貨棧之中,每日都要出上百匹。女君的素縑,未知品質如何,可否予小人一觀?」
徽妍讓侍婢將自己買的那匹素縑取出來,交給趙弧。
趙弧細細看了看,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看了又看,翻來覆去。
徽妍也不急,拿起茶杯,喝一口水。
趙弧看完,瞅瞅徽妍,面上仍舊一團和氣,「此縑,想是京畿所出?」
徽妍得過周浚的叮囑,笑笑,道,「皆同鄉婦人所織。趙公如今看了,未知如何?」
趙弧目光閃了閃,道:「小人在市井謀生,受周公照拂,承情許多。今日周公來找小人,告知女君之事,小人自當傾力相助。只是不瞞女君,此縑雖也好,但比起小人平日賣往西域的繒帛,並不出挑。」
商人討價還價是本能,徽妍料到會有此番,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未知趙公之意如何?」她問。
趙弧語氣慷慨:「女君乃趙公親戚,這般,女君所有素縑,小人都買下,每匹七百錢,如何?」
徽妍聽著,幾乎要笑出來。這趙弧真是滿腹的好主意,每匹七百錢,只比她的進價高出七十錢,還是看在了周浚的人情上。
趙弧似乎看出她的心思,道,「女君,此價不低了。當下繒帛市價便宜,六百錢一匹比比皆是。女君就算每匹只賺五十錢,一百匹也有五千錢,這般輕鬆又厚利之事,何處尋去?」
徽妍頷首,看著他,微笑道,「此事且容考慮,聽聞趙公在市中有貨棧,可否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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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看在周浚的面子上還是真的對徽妍的素縑有興趣,趙弧聽得徽妍說要看貨棧,猶豫了一下,但沒有推辭。
稟報了王繆之後,徽妍登車出門,一路到了長安的交道亭市之中。
趙弧的貨棧就在街口,開得挺大,人來人往。徽妍看到好些拉貨的馬車牛車停在門前,民伕背著貨物,魚貫出入,內內外外都是人,其中有不少一看就知道是胡人。
見趙弧回來,許多人紛紛行禮。趙弧瞧了瞧徽妍四處張望的樣子,神色間有幾分得意,「女君請看,小人這貨棧雖小,卻是做慣了胡地生意的。內裡貨物應有盡有,光素縑就屯有上千匹。」
徽妍打量著,對趙弧點點頭,笑道,「趙公名不虛傳。」
「……這些不行!」這時,一個粗聲粗氣的聲音傳來,卻見是個滿面虯須的大漢,胡人打扮,一看就知道是個商旅頭目。他將幾匹錦推回給店裡的掌事,「這般貨色,比上次的還差,不如不要!」
掌事道:「眼下也只有這些,這價也不能少了。你那商旅,反正去也是去,多帶些貨肯定只賺不賠。」
「多帶了也須得別人肯要才是,不要不要!」那人道。
掌事還想跟他理論,趙弧招手讓他過來。
「店裡素縑還有多少?」趙弧問,「還收能收素縑麼?」
管事道,「素縑還有許多,不缺,不過百十匹還是可收。」
徽妍早已經打定主意不與趙弧買賣,不過介個由頭來看看這些貨物進出之所,聽得此言,微笑地對趙弧道,「實不瞞趙公,我受鄉鄰所托,這素縑須得賣到九百錢,七百錢實低了些。」
趙弧聽得此言,知道是做不成,拱手笑道,「此價,只怕小人無能為力,女君還是問問別家。」客氣一番,趙弧讓店內的僕人好生招待徽妍,行個禮,自顧忙去了。
徽妍將店內四處看了一會,看完了,也轉身離去。
路過門邊時,她忽而有人在急促地說著什麼。
「……這麼多貨,駱駝不夠,載不完……」
「再去多買些,西市有駱駝,多買三頭。」
「錢都買了貨,還要去買路上的糗糧,哪有那麼多錢……」
徽妍看去,卻見是方才與掌事理論的那個胡商,正與同伴說著話。那胡商眉頭緊鎖,嘴裡嘀哩咕嚕的,似乎在說要去找誰借錢。
心中靈光一閃,徽妍走上前去。
「冒問二位,爾等的商旅,是要去胡地麼?」
二人看著徽妍,都愣了愣。
因為他們說的是匈奴語,而徽妍說的,也是匈奴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