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詰問(下)

聽得這話,皇帝面色劇變。

「誰要聽你肺腑之言!」他氣急敗壞,「你當初說要侍奉母親不做女史,朕准了,你說你不想入宮,朕可說過不字?你就這般迫不及待……王徽妍,抬頭看著朕!」

徽妍抬起頭來。

皇帝看著她,卻愣了一下。

只見她眼圈通紅,雙眸中漲滿水光,眼淚不住湧出來,卻將嘴唇緊抿著,強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她望著他,害怕又委屈,呼吸帶著哽咽,肩膀微微抖動。

聲音好像被什麼梗在了喉嚨裡,皇帝的喉結滾了滾,想繼續罵,卻突然說不出來。

「你這是做甚。」他皺起眉,「不准哭!」

徽妍的眼淚卻流得更凶,打濕一片衣襟。她用衣袖捂住嘴,卻擋不住哽咽的聲音。

皇帝有些不知所措,少頃,煩躁地朝外面道,「鄭敞!駐蹕!」

未幾,馬車停下來。皇帝掀開車帷下去,面色不豫,對鄭敞道,「你教她莫哭。」

「呃,臣……」鄭敞看看車內啜泣不止的徽妍,詫異而迷茫。

皇帝卻不管他,下了車,自顧向前走去。

鄭敞一臉尷尬,心想我雖有妻有女,也不是女子啊,怎知如何勸女子止哭……可又不敢違命,只得賠著笑,向徽妍道,「女君,莫哭了……」

話沒說完,卻被走回來的皇帝拉開。

「下車,隨朕來。」他對徽妍道,面無表情。

徽妍仍邊哭邊擦眼淚,看他一眼,卻還是依言下了車。

「不必跟著。」皇帝對鄭敞道,帶著徽妍往前走。

徽妍下了車才發現,四周僻靜,已經不是街市之中,倒是像一座苑囿。待得看到遠處高高的闕摟,徽妍才辨認出來,這馬車竟是順著城北閭裡的街道,一直走進了明光宮的宮苑裡。

皇帝走在前面,徽妍走在後面。誰也沒說話,各懷心思。只有徽妍仍然抽氣的聲音,哽咽停也停不住。

徽妍的步子小些,漸漸有些落後,走了一段,隔出一丈來。

皇帝回頭發現,停住腳步。

徽妍看著他,也停住腳步,一邊吸著鼻子一邊抹眼淚。

忽然,皇帝從袖子裡拿出一塊絹帕,遞到她面前。

徽妍一怔。

皇帝卻不看她,側臉上滿是不耐煩,「快擦了。」

徽妍忙接過,把臉上拭了拭。

「又不是孩童,說你兩句,哭甚。」皇帝瞥了瞥遠處的鄭敞和侍衛們,表情仍然冷硬,「你怎這般難說話,朕說你說錯了?」

徽妍聽得此言,眼圈又是一紅,淚水湧出,哭勁再起來。

「妾……妾不知該如何說話……陛下……陛下才不怒……嗚嗚……」她的聲音哽咽得破碎,「妾不過想好好過些日子……可……可……嗚嗚嗚……」

枝頭上幾只雀鳥嘰嘰喳喳飛過,將人擾得心緒不寧。

皇帝神色不定,少頃,仰頭望天,深吸一口氣。

「莫哭了,朕不怒了。」他無奈地說。

徽妍仍然哽咽不已。

「嗯?」他的臉又稍稍板起。

徽妍急忙抿其嘴唇,把聲音壓下去,淚水漣漣地望著他。

皇帝轉開臉,指指前面,「那邊有泉水,去洗一洗。」

徽妍看看他,又看看那邊,依言走過去。

未行出十步,果然有一處泉水。明光宮是武皇帝為求仙所建,宮苑營造奇巧,引地泉為活水,匯作溪流,聚而成池。一個石雕仙人立在水邊,手托實盤,泉水從盤中湧出,甚是奇妙。

徽妍走到石仙人前,捧起盤中流出的水,洗了一把臉。再將那絹帕也洗了擰乾,拭淨面上的水。

處理完之後,她回頭,只見皇帝還站在那裡,似乎一直看著這邊。

徽妍心思復雜,但說來奇怪,方才哭了一場,心底竟是坦然了些,看著皇帝,也不似原來那般戰戰兢兢。

她走回去,行至皇帝身前,猶豫了一下,將那濕漉漉的絹帕拿出來。

「陛下……」她說,一時想不出該說什麼。

皇帝瞥瞥那絹帕,沒有接。

「留著吧。」他的聲音已不似先前那樣清冷,緩緩道,「你稍後若是仔褲,朕也無巾帕與你。」

徽妍窘然,只得收起。

皇帝看著她,那臉上,水痕始乾,雙頰剔透潤紅。

「你……喜歡司馬楷,是麼?」他忽而問。

徽妍抬眼,只見他也看著自己,眼眸深深。

心忽然沒來由地一慌。

她知道自己什麼也瞞不過他,沉默片刻,微微頷首。

「陛下恕罪。」她低低道。

皇帝注視著她,好一會,自嘲地一笑。

「你也像別人一般畏懼朕,是麼?須得恭恭敬敬,一不留神便會丟了性命?」他低低問,「王徽妍,朕若是為這般事就治罪,你可會覺得,朕仍是當年那個討嫌之人?」

呃?徽妍愣住,望著他,神色復雜。

「罷了。」不等她回答,皇帝道,「回馬車去吧,他們送你回家。」

徽妍仍不知所措:「陛下……」

「朕說了,朕是來賀喜的。」皇帝看她一眼,徑自往宮苑深處走去。

***

徽妍坐在馬車上,直到出了明光宮,仍覺得心神仿佛不知去向。

上次在清漪殿,這次在明光宮,皇帝每次見她,都能掀起驚天巨浪一般,讓她魂不守捨。

是因為他是皇帝麼?

徽妍不清楚。

但她知道,皇帝每次見她,似乎都有意地避開彼此的身份。他們之間,像是守著某種秘密,他們在一起待著的宮殿,或者馬車,或者苑囿,都是這秘密的保留之處,而一旦離開,他們就會重新回到原來的位置。

徽妍閉眼,揉了揉發脹的額角,想讓那些繁雜而叫囂的心緒平靜些。

回憶起他說的那些話,徽妍只覺欷歔而無奈。

皇帝是上位者,他們對於下位之人,總是能夠很輕易地示好,而下位者自當感激涕零地伏拜謝恩。他們有時會看起來十分友善,平易近人,讓你覺得他們人畜無害。可一旦你真心這般想了,疏於防備,便極可能有朝一日忽而跌入深淵。

便如先帝對待她的父親。

經歷過八年前的那些事,徽妍對長安城裡那些美麗的宮殿和甲第裡的人和事,都有了深深的防備之心。

哪怕……那是一個曾經被她毫不客氣教訓過的人,親口告訴她,他喜歡她。

***

皇帝的侍從如來時一樣,恭敬有禮,將徽妍送到家門前,就回去了。

王繆見她回來,欣喜地迎上去,「怎去了這般久,我等一直盼著你……咦,這衣裳怎有些濕?」

徽妍看看身上的衣服,回神,道,「方才飲水灑了。」

「這臉也無精打采的。」王繆端詳著她,隨即又恢復笑容,「快去換衣裳,府中來了客人。」

「客人。」

「你猜是誰?」王繆一臉神秘。

徽妍實在沒心情跟她玩鬧,道,「長姊,我甚疲倦,想去歇一歇。」

「不可,唯你歇不得!」王繆笑瞇瞇,「來的客人是司馬公與司馬府君!」

徽妍一怔,心中登時啼笑皆非。

這般湊巧,剛去了一個又來了兩個,今日是輕易過不去了。

她只得打起精神,回房梳洗一番,換了衣裳,走到堂上。

司馬融今年五十多歲,精神矍鑠。徽妍上次見他距今,也隔了八年多。見禮時,司馬融笑得十分慈祥,將她端詳著,感歎道,「一別八年,女君仍青春無改,余卻已是白發老叟,垂垂老矣。」

徽妍忙道:「公言重,鬢發仍青,何言垂老。」

司馬融笑而搖頭:「不復當年矣。」

兩家人許久未見,寒暄一陣。從前司馬融到家中做客,與王兆下棋論書時,多是王繆在旁侍奉,故而王繆與他最熟,說起些家常之事,噓寒問暖,亦是熱絡。

徽妍的心思仍被先前的事攪著,聽著他們的話,卻有些走神。

……你喜歡司馬楷,是麼……

她想起皇帝的話,再看這堂上的和樂光景,覺得有些尷尬。自己就像是個剛剛被人捉了馬腳的小賊,被事主質問,你之前說的全是托辭,是麼?你不嫁我而嫁他,是因為你不喜歡我而喜歡他,是麼?

那是實話啊!她對自己說。

而皇帝……徽妍知道,他大概真不會再糾纏此事了,從此以後,他們各自歸位。他是皇宮裡的天子,她是一個在□□中操持家務的婦人,與長安千千萬萬的女子別無二致……

忽然,她發現對面的司馬楷在看著自己。目光相遇,司馬楷注視著她,片刻,唇角彎了彎。

徽妍的臉熱了一下,也彎彎唇角,卻不太自然地移開目光。

司馬融對徽妍格外關切,沒多久,便與她說起話來。問起她在匈奴的事,還有弘農家中的事。

「近來暑熱新起,戚夫人亦是有心,讓小兒帶回的藥材甚好,女君還家,還請好好替老叟謝過戚夫人才是。」司馬融道。

徽妍道:「公台客氣。」

王繆道:「說起暑熱,妾記得端午那日,宮中要分梟羹,不知如今可還有?」

「有。」司馬融笑笑,「老叟兩年不曾去,今年是推辭不得了。」

徽妍也想起來,過幾日,正是端午。而從前每年端午,百官帶著家眷入宮分食梟羹,游一游宮苑,亦是一件盛事。只是想到皇宮……

「如此甚好。妾自從嫁往雒陽,多年不曾入宮食梟羹,既公台亦往,不若同游。」王繆道。

此言出來,司馬融欣然答應,眾人亦贊成。

「如此便定下,」王繆道,「端午那日,妾與吾妹並女兒,隨丈夫入宮。」

「長姊,」徽妍忙道,「母親讓我端午前返家。」

「返家做甚,你亦許久不曾入宮食梟羹,待我致書母親,她必無異議。」說罷,沖她使個眼色。

徽妍正待再說,司馬融笑了笑,道,「女君今日在此,亦是合巧。我等兩家向來親密,亦不須像別家一般囿於虛禮,諸多回避。今日叟與小兒登門,乃是為婚姻之事。」

徽妍愣住,眾人皆精神一振。

「哦?」王繆笑盈盈,「願聞其詳。」

「老叟已卜問吉日,本月十九,便遣媒人登門,以六禮問聘。」

徽妍聽得此言,耳根燒灼,卻不禁看向司馬楷,

司馬楷似乎早已知曉,亦看著她,笑容清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