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眾子女,只有王繆在長安,戚氏早已將司馬家這邊的事交與了她去辦。王繆自然知道母親想盡早將徽妍親事辦好的心思,如今司馬融親自上門來告知媒人提親之日,王繆喜不自勝。
接下來的事,與徽妍並無多大關系。王繆客客氣氣地與司馬融就媒人之事商議一番,如司馬融所言,兩家一向親密,凡事都好說話,沒多久,便議定了。
司馬氏父子也未多逗留,寒暄一番,司馬融領著司馬楷告辭。眾人相送,王繆與周浚一左一右,與司馬融邊聊邊往外走,卻將徽妍和司馬楷落在後面。
二人自然知道是為何,相視一眼,徽妍觸到司馬楷的目光,赧然笑了笑。
「端午你不想入宮麼?」司馬楷問。
徽妍不能與他說實話,只好道,「想是想,可母親曾一再囑咐我回弘農過端午。」
司馬楷頷首,道,「端午乃女君歸漢之後首個節慶,戚夫人甚愛女君,盼女君回去亦乃常理。」
徽妍心中鬆了鬆,覺得司馬楷說話聽著就是舒服。
「府君當日,也要入宮食梟羹麼?」徽妍問。
司馬楷苦笑,「我不似父親可稱病告假,梟羹乃朝廷賞賜,豈可不受。」
徽妍看著他,亦莞爾。從前王兆也不喜歡那些儀禮場面,說大好節日,還不如現在家裡看兩卷書。可她和母親姊妹們都喜歡去,在宮苑中賞花觀景,還能見到形形色色的同齡人,看看誰穿的衣服漂亮,聽聽誰又傳出了什麼流言蜚語。而對於徽妍來說,最期待的就是能偶遇到司馬楷,幻想著跟她說話,然後他邀請她一道散步。
……若朕不是皇帝,你喜歡朕麼?
莫名的,那句話又在心中浮起,徽妍有一瞬恍惚。
「女君?」司馬楷看著她,神色關切,「今日女君似不適?」
徽妍回神,歉然道,「嗯……許是方才出門吹了些風。」
司馬楷問:「可要請醫?」
徽妍忙道:「不必請醫,無妨。」
司馬楷莞爾,不再言語。
未幾,眾人走到門前,各自行禮道別。
「端午佳節,可惜女君不在長安。」司馬融看著徽妍,遺憾地微笑道,「記得當年有一回,老叟夫婦並王兄夫婦同游宮苑,女君親自為我等分羹,還唱歌舞蹈,我與婦人歡喜了許久。」
眾人皆詫異,笑起來,徽妍赧然。
「公台,那是何年何月之事?徽妍如今可不會唱歌舞蹈了。」王繆笑道。
「嗯?哦!」司馬融恍然了悟狀,拍拍自己的腦袋,「確實確實,那時女君才六七歲!」
眾人又笑一陣,司馬融與司馬楷告辭,登車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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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要回弘農過端午?」送走司馬氏父子之後,王繆問徽妍。
「正是。」徽妍道。
「何時走?」
「素縑到了長安就走。」
王繆有些遺憾:「司馬公方才那話,便是想你留下來。你就要進門,上頭舅姑,就司馬公一人,與他多相處也好。」
徽妍道:「可母親想我回去……」
她搬出戚氏,王繆也不好再說什麼,才要走開,忽然想起什麼,道,「是了,你才去大鴻臚府不久,李績便來了。不過我說你去了官府,他便也作罷了,給你留了書。」說罷,從袖中取出一片簡牘,遞給徽妍。
徽妍看了看,只見上面留了他在長安的住處,說徽妍若要找他亦是,可送信至住處。
今日發生了太多事,徽妍幾乎將李績這事忘了。
王繆見她疲憊,道,「你還是歇一歇,改日再去吧。」
徽妍望望天色,搖頭。
縱是心情繁雜,但徽妍了解自己。越是這般時候,越不能閒著,還不如去見見李績,做一做自己喜歡的事,心情也許會好起來。
「不必,我現在就去。」徽妍說罷,自去鏡前梳理,隨後出門。
李績住的地方很簡樸,但與徽妍的距離不算遠。徽妍沒有讓家人傳信通報,而是直接登了門。
見徽妍來到,李績很是驚訝。他的住處很簡樸,不大的院子,卻有十幾個人。徽妍一眼看去,包括從前見過的鄯善人吾都,有漢人有胡人,大約都是跟在李績的商隊中做事。
見他們神色詫異,徽妍也知道自己貿然登門失禮,有些不好意思,對李績道,「李君,附近可有便於商議之所?」
李績卻笑,回頭用胡語跟眾人說了幾句,眾人笑起來。
吾都用半生的漢話道:「王女君,我等這住處雖簡陋,卻有大把胡桃,還有乾蒲桃!比外頭食肆好,反正你又不喝酒!」
旁人也符合,未幾,就有人用盤子盛了各種胡地的乾果食物出來,有好些,徽妍只在匈奴見過。
見他們這般熱情,徽妍也不好拒絕,笑笑,與眾人坐下來。
眾人知道是徽妍給了他們三匹駱駝,還與他們合作賣貨,都圍在旁邊,好奇地看著她。
徽妍被盯得有些不好意思,瞅瞅李績。
李績笑了笑:「他們都是我在西域帶來的伙伴,莫看他們愛傻笑,遇到盜匪個個不含糊,我等出生入死數年,親得似兄弟一般。女君與我議事,但說無妨,不必瞞著他們。」
徽妍訝然。她本以為這商旅也似別處一般,李績是主人,其他人不過請來的幫手,這麼一說,卻似乎不是了。
他既然如此言語,徽妍便也不客氣,將這兩日思索的問題一一說出來。李績與眾人都是販貨多年的人,從進貨到販貨,各環節了如指掌,與徽妍討論起來也直率。
兩邊合作過一次,算得順利,此番的生意雖大些,卻也沒有大障礙。談到素縑的本錢時,李績仍堅持要承擔五成。徽妍知道他此舉,是仍擔心趙弧搗亂,說動她不把貨給李績。上次王繆說李績曾打聽素縑的來路,想來亦是這個緣由,怕一旦徽妍反悔,他自己直接去進貨。人皆有防備之心,李績既然還不是十分信任她,徽妍也不強求,反正此事有利無害,應承下來。
不久,契書的內容便敲定下來,雙方均無異議。
「素縑何時可到長安?」送徽妍登車時,李績問。
徽妍算了算日子,道,「五日內。」
李績看著她,沒繼續問下去,卻有些意味深長道,「女君身邊,亦有許多女君這般出身的女子經商斂財麼?」
徽妍道,「唯我一人。」
「如此。」李績頷首,笑笑,「無怪乎。在胡地,如女君這般的人亦是不多。」說罷,對她一禮,轉身返回宅中。
徽妍訝然,看著他身影消失,不禁細想起這話來。
我這般人麼……
馬車走起來,夕照的光影透過車窗,轆轆交錯。
徽妍忽而想起過去,還有今日種種,心中亦不禁自嘲。
是啊,她被迫去匈奴八年,回來得罪了皇帝,還不顧身份,偷偷去經商……也許她這般人,看起來的確是不知好歹,世間少有呢。
不知是不是真的傷了風,徽妍當夜,有些頭疼。
王繆勒令她在家歇息,誰來請也不得出門。徽妍自己也有心事,規矩從命,安安分分地待了兩日。
曹謙辦事很得力,素縑按時從弘農抵達了長安,徽妍親自去看,品質與從前無異。李績看了貨,也很是滿意,爽快地按照契書所議,付了部分本錢。
「李君何時出發?」簽下了契書之後,徽妍問。
「還須買些漿食,端午前就走。」
徽妍知道胡人們不過端午,天氣已經熱起來,旅途艱苦,須趕在酷暑來臨之前越過那些氣候難捱的地方。
說了些祝福保重的話之後,徽妍也不多耽擱,告辭離去。
才登車,李績忽然叫住她。
只見他走過來,似猶豫了一下,拿出一塊黃澄澄的物什,交給她,「此物,贈與女君。」
徽妍接過來,卻見是一塊虎魄,不大,卻晶瑩透亮,裡面還有一只小蟲,白色的翅膀似素紗一般,看著很漂亮。
「這……」
「這是我上回在西域得的,不貴,但覺得好看便買了。」李績撓撓頭,「那些商人說,虎魄有精氣,可保平安。」
徽妍看著他,笑笑,「如此,李君長途跋涉,當比我更須此物才是。」
「我還有。」李績道,「女君收好!」說罷,看她一眼,也不等她多說,便走開了。
「李君……」徽妍無法,只得大聲道,「多謝!」
李績頭也不回,揮揮手,消失在街市的人潮之中。
事情辦完,徽妍也不再逗留,隔天便收拾物什,打算回弘農。
可王繆忽然拿著一塊木牘來,得意洋洋地遞給徽妍,「你看。」
徽妍接過,只見那牘上的字跡是戚氏的。她說,徽妍既然身體不適,路上恐又生病,不急著回去也好,留到端午之後無妨。
「這是……」徽妍愕然地看向王繆。
「還不明白?」王繆嗔她一眼,將她手裡疊著的衣衫拿走,「母親都說了,不急著回去,端午那日,你要隨我等入宮!」
***
端午將至。
長安連續晴了幾日,殿外的蟬鳴已經聒噪。皇帝飲水時覺得嘴角疼,取了銅鏡來看,卻是起了泡。
醫官奉了詔,忙來為皇帝看了,寫了方子給宮人。
「陛下這是天熱,心火太大。」醫官道,「又疏於歇息,故而生了口瘡。」
口瘡?醫官走後,皇帝又看了看銅鏡,只見嘴角泛著一點紅,好像用過膳之後不曾擦乾淨。他端詳片刻,嫌棄地將銅鏡丟在一邊。
廣平侯杜燾奉詔來與皇帝下棋,在一旁見得這般,微微揚眉。
皇帝這兩天,確實有些心火大,或者說,不尋常。
皇帝從不主動找人喝酒,但幾日前,他宿在明光宮,忽然把杜燾叫了去,面前擺著幾尊新豐酒,不喝完誰也別走。杜燾愛喝酒,有人相邀從不拒絕,但與皇帝喝得宿醉,是頭一回。
那時杜燾直覺皇帝有心事,而是不同於往常的心事。
皇帝其實是個喜好玩樂的人,但他從不會讓自己失於把控,像酒後胡言這種事,一向是杜燾的拿手好戲,皇帝則從來不會。可是那一日,皇帝問他,你真心喜歡過誰麼?
杜燾當時已經半醉,愣了一下,沒心沒肺地笑,「陛下又不是不知曉,臣真心喜歡的人多了去了,陛下說的是哪位?」
皇帝倚在憑幾上,灌下一杯酒。
他擦掉嘴邊的酒液,也是一笑,緩緩道,「少承,你說,朕是不是只能像父親一樣,娶一個自己不想要的皇後,又不甘心,最後將天下多攪亂了?」
皇帝說這話的時候,語氣幽幽的,眼睛望著房梁。
杜燾雖然有些醉,腦子卻不糊塗。聽著這話,他一個激靈,大喜,緊問皇帝,「陛下看上了誰?」
「看上了誰又如何,娶不到。」皇帝面無表情,繼續倒一杯酒。
「怎會娶不到?」杜燾壓住皇帝的酒杯,啼笑皆非,「天下都是陛下的,一道旨下去,何人娶不到?」
皇帝白他一眼,丟開他的手,拿起酒杯繼續喝。
「這還用你說,朕要是想,早下了。」他冷冷道。
杜燾不解:「那……」
「下旨強娶,你以為美?」皇帝打斷,「像我母親那樣,見到父親強顏歡笑,背後每日抹淚,長吁短歎。」
他諷刺地笑笑,把酒灌下,「堂堂天子,到全然似那與市井中欺男強女的惡霸一般。」
連個惡霸都比不上,還當什麼天子啊……杜燾心裡訕訕道。
他想問是誰,但是皇帝不說,一直與他喝到酩酊大醉。偏偏皇帝比他酒量還好,第二日,杜燾醒來之後,已是晌午,而皇帝一早就回了未央宮上朝,再見面的時候,皇帝像個沒事人似的,杜燾也不好再問了。
虧他心思活泛,還去找了當日服侍皇帝左右的鄭敞和侍衛們打聽,但這些人皆三緘其口。鄭敞雖與他關系不錯,也只是笑笑,「君侯亦知曉陛下脾性,在下若敢胡說,明日便不必幹了。況且此事小人也說不准,君侯還是莫問了吧。」
杜燾徹底沒了辦法。
不過憑皇帝如何若無其事,他心情不好,杜燾還是能看出來的。
據他多方搜羅消息,經過一番猜測,他斷定,皇帝心中的那女子,應當是長安的哪位貴眷。心思轉了轉,計上心頭。
杜燾在棋盤上落一子,想了想,道,「陛下,過兩日便是端午,百官分梟羹,陛下可親臨?」
皇帝盯著棋盤,許是還想著口瘡,眉頭微微鎖著,「往年不是有丞相主持麼,不去。」
杜燾道:「陛下,不去恐怕不妥。百官食梟羹之意,乃是警示勿為奸惡,效忠陛下,從前先帝亦親自主持,宴上,百官家眷皆雲集,陛下……」
「食梟羹便可止奸除惡?」皇帝冷笑,「那董、李之亂是如何來的?」
杜燾啞然,張張口,正待再說,皇帝卻落下一子,「舅父,你輸了。」
杜燾大驚,一看,果真,皇帝那棋子正中他死穴,全盤皆輸。
只有這時候才會叫他舅父。
杜燾嘴角抽了抽,心裡罵一聲,小子……
贏了一盤,皇帝面上神色緩和許多,忽而道,「你方才說,梟羹宴,百官家眷也去?」
「正是。」杜燾忙道。
「梟羹宴,與家眷何干?」
杜燾無奈。皇帝自幼就不喜歡梟羹宴之類要一本正經行禮的場面,能避則避,居然連這個都不知道。
「先帝體恤百官平日辛勞,特許端午讓眷屬也入宮游玩,算是親民之舉。」杜燾瞅著皇帝,道,「依臣所見,陛下身為天子,未去過也實在說不過去。」
皇帝手裡拿著一枚棋子,緩緩翻轉,「百官,全都會去麼?」
「秩四百石以上,都去,陛下看……」
皇帝沒答話,卻興致勃勃將棋盤拂亂,「到時再說,再與朕下一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