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端午當日駕臨官署主持儀禮,又到清涼殿參加梟羹宴,除了杜燾,百官們皆大吃一驚。
「陛下今年是怎麼了?」宗正劉奎問他,「往年不都是不來麼?」
「我怎知。」杜燾望著天,臉上掛著心照不宣的笑。
他緊跟在皇帝身旁,盯著皇帝的一舉一動,生怕漏過什麼枝節。可皇帝一派平常之色,到了清涼殿時,看到滿宮苑的人,也就表示了一下詫異,然後接受眾人的拜見,並無特別問起誰。
還未上殿,懷恩侯一家就到了御前,向皇帝行禮。
「陛下萬壽。」懷恩侯夫人紀氏與女兒竇芸笑盈盈的。
杜燾不知道皇帝如何想,他每每見到這家人,都有些感慨。皇帝處事,雖有時有些強硬,但是個念舊情的人。登基以後,他對懷恩侯一家,頗為照顧。封侯賜地,毫無虧待。
不過這家人顯然想得更多,他們一直想讓竇芸入宮,眾所皆知。前一陣,皇帝采選,將年齡定在了十八至二十五歲,這家人急得很,竇誠親自登門來問杜燾,打聽皇帝是如何想的。可皇帝的私事,一向忌諱別人干涉,杜燾和竇氏一家也不例外,自是無果。後來,聽說皇帝未曾在采女裡擇妃立後,他們又重振希望,杜燾聽說,竇誠和紀氏聯絡了許多大臣,想讓他們在皇帝決定擇後時,推舉竇芸。
貪心不足。杜燾對他們,一向只有這四字。
杜氏也是外戚,就從來不總想著將好事全占。皇帝在杜氏有一群表妹,可他們何曾惦念過皇帝的後宮?
可惜啊。杜燾有些幸災樂禍,看看那些擺得似布陣一般的宴席。
恐怕皇帝的良配,不在這殿上,卻是坐在哪處席上。
正神游,皇帝登上了清涼殿。樂聲響起,許多貴眷們見到皇帝前來,紛紛露出驚喜之色,上前見禮,伏拜在地。
還未到席上,忽然,皇帝問梟羹宴主事的黃門令余邕,「尚書丞司馬楷何在?」
「司馬楷?」余邕茫然。這時,旁邊一個內侍道,「小人先前見到司馬府君入席,在……哦,在那邊!」
皇帝順著他的指向望去,忽然,神色動了動。
杜燾正想看清楚,皇帝卻已經轉身,吩咐余邕,「丞相稍後若來,告知他等一等,朕去去便來。」
說罷,不由分說,往殿外快步而去。
「陛下……」眾人想跟上,卻被皇帝的侍衛攔住。
看著皇帝匆匆的背影,眾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然。
「君侯,這……」竇誠詫異地看向杜燾。
杜燾卻一臉匪夷所思,緊問余邕,「方才陛下問的,是尚書丞司馬楷?」
「正是。」余邕答道。
杜燾說不出話來,望著皇帝離去的方向,一臉愕然。
*********
徽妍一路快走,離開涼亭,繞開來往的宮人和說笑閒聊的貴人,又穿過了回廊,再回頭,清涼殿的正殿已經被擋在了屋簷和人之後。
熱鬧的人聲漸漸被拋在身後,也並沒有人追來。徽妍稍稍鬆一口氣,腳步卻不因此放慢。前方,兩名期門衛守在廊下,正在閒聊。見到徽妍,忙打住。
徽妍的心七上八下,面上卻鎮定如常,對他們一頷首,徑自走了過去。
她知道自己或許沒必要這般失魂落魄,好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一樣。但只有她知道,自己有多心虛。幾日前,皇帝才質問過她為什麼與司馬楷定親,她雖然解釋過了,也有理有據。可再有理有據,他也是皇帝,天知曉他看到她與司馬楷大搖大擺地一起出現,會作何想法……
一想到看到皇帝出現在殿前的身影,徽妍就不自禁地走快兩步。
幸好那時司馬楷離開了。
不是說皇帝不會來麼?!
徽妍一邊走,心裡頭一邊罵自己是笨蛋。反正就等媒人上門了,日後相處多的是,何必執著這一時?若是前兩日就回了弘農,哪來如今的尷尬事!
清涼殿周圍都是園林,石子綴成的步道延伸其中,時不時能見到一兩處亭閣,如棋子般散落其間。赴宴的人多,這宮苑裡也有好些人來賞景游玩。徽妍對未央宮很熟悉,避開人們愛去的地方,拐進偏僻的小徑裡,繞路去宮門。沒多久,四周就變得安靜,聽不到人語聲,只有林間唧唧喳喳的鳥鳴。
未幾,徽妍就看到了宮門的高牆,心中正一鬆,忽然,聽到一陣低低的啜泣聲,好像是個女子。
她訝然,順著那聲音望去,不遠處,花木扶疏,隱約有人影。
徽妍一向不喜歡是非,何況現在也不是搭理別人的時候。她盡量將腳步放輕,打算不引人注意地離開這裡。但才提起衣裾,一個聲音傳入耳中。
「……這是我父親之意,你亦知曉……」
徽妍心中一震,停住腳步。
她看向那邊,幾乎屏住呼吸。
「……你與我說過,相約無改啊……」
「……自是無改,父親一直令我娶婦,我何曾肯過?」
「可你如今便要娶了他人……」
「姍……」司馬楷拉住陸姍的衣袂,正待說話,忽然,看到幾步外的林蔭裡,出現了一個人,僵住。
四目相對。
司馬楷震驚不已,臉上一陣紅一陣白,陰晴不定。
徽妍站在那裡,怔怔看著他,未幾,又看向陸姍。
陸姍面上仍掛著淚痕,卻忘了哭泣,睜大眼睛看著徽妍。
「我……」徽妍張張口,頭腦中卻思緒全無,卻什麼也說不出來,片刻,忽然轉身跑開。
「徽妍!」司馬楷喊一聲,急忙追出去。
絲履踏在草上,腳被石子硌著,陣陣生疼。徽妍不管不顧,聽到身後追逐的腳步聲,跑得更快,用手撥開擋道的樹枝,只想快點逃離這個地方。
她聽到司馬楷在叫她,但她一點也不想理會。
眼前似乎還在反復著方才所見的一切。
司馬楷……與陸姍!
徽妍簡直五雷轟頂!
「徽妍!」司馬楷追上來,一把拉住她的手臂,「你……」
「放開我!」徽妍羞惱交加,用力將他的手甩開。
她喘著氣,臉上泛紅,卻不是因為羞澀。雙眸中滿是不解與質問,明亮得直刺人心。
司馬楷神色不定,帶著愧疚,卻並不回避。
「徽妍,」僵持片刻,他低低道,「你都聽到了。」
徽妍沒說話,只覺眼眶發澀,轉開臉。
他深吸一口氣,似乎下定了決心,道,「你未聽錯,陸姍與我,確有私情。」
徽妍覺得自己又被雷劈了一次。
她看著司馬楷,不可置信。
「可你與我議親……」
「那是父親之意。」司馬楷道,歎口氣,「陸姍與我,自幼相識,亦曾定情,可他父親將她嫁給了別人,我也只得另娶。前些年董李之亂時,她丈夫故去,而不久之後,我亦失妻。我二人得知彼此處境,想成親,可我父親不喜陸姍,不許我提親。我等無法,只有忍耐,盼著父親有朝一日鬆口,成全此事。但父親今年抱病,不許我再拖延,後面的事,你也知曉了。」
徽妍怔怔,喃喃道:「故而,你便打算與我成婚,瞞著我……」
司馬楷沒有反駁,沉默了一下,「我亦想過將此事告知你,可我說不出口。我怕損了陸姍名節,多年來,守口如瓶,知曉此事之人,除我二人外,唯有父親而已。徽妍,我本是懦弱之人,不敢違逆父親,於是應承了這樁婚事,換得兩家歡喜。我既已決意與陸姍斷了,此事便就此過去,再告知與你,豈非徒增煩惱?」
徽妍望著他,忽然,鼻子泛起一陣酸,眼睛被淚水迷住。
「可你……還是喜歡她,對麼?」她低低道。
司馬楷的面色白了一下。
「我去弘農為戚夫人祝壽之前,就已經將此事告知陸姍。」他說,「方才我與她見面,是為了將此事做個了斷。」
徽妍低著頭,沒說話。
司馬楷看著她,還想再說,「徽妍……」
「你回去吧。」徽妍的聲音發澀,「我……讓我獨自清靜。」說罷,轉過身去,慢慢走開。
司馬楷的神色擔憂而落寞,看著她,想跟上去,卻終是沒有邁動步子。
*********
徽妍走了一段,回頭,司馬楷沒有跟來,入眼只有宮苑中的假山和花木,靜謐無人。
旁邊有一座小亭,徽妍茫然無措,忽然覺得很疲憊,走到亭子裡,在石階上坐下來。
她靠著柱子,望著自己來時的方向,片刻,眼淚忽然大滴大滴落下來。
腦子了很混亂,她什麼也想不了,只想哭。
「……二姊……父親為何要做太子太傅!為何要惹惱先帝!為何要離開長安……他們從前也很喜歡我,都是假的?都是假的麼……」
她想起不久前,王縈向自己哭訴的話。
假的,都是假的麼?
酸澀陣陣湧起,淚水湧個不停。徽妍抱著膝蓋,把臉埋在上面,放聲大哭。
她自從匈奴回來,其實並未對將來的生活有多少憧憬。唯一憧憬過的,大概就是司馬楷。
那是從前的時光所留給她的,為數不多的珍貴念想。
她曾經歡欣鼓舞,但沒想到,最終亦是美夢一場。
深深的無力,好似潭水一般,將身上所有的熱氣吞沒。
哭了許久,徽妍再度抬起頭來,忽然發現面前站著一個人。
皇帝不知何時來到,負著手看她,陽光微斜,在他臉上分出明晦交錯的光影。
徽妍吃了一驚,來不及擦乾臉上的狼藉,忙站起來。
她想行禮,皇帝卻已經語氣淡淡地開口,「哭成這般,禮便免了。」
徽妍沒想到自己終究還是被皇帝撞見,窘得簡直想掘地鑽進去,「陛下,怎……怎在……」
「這是朕的宮室,你說朕怎在此處。」皇帝看著她,居高臨下,「哭完了?朕的巾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