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城門樓子,恭恭敬敬端著刀跟在師父身後。衙門裡押解的人手也多,她就混在人堆裡往前騰挪。天氣太好,大日頭照得人睜不開眼,身上佈條子勒著胸口,又熱又悶喘不過來氣。好在就三個人犯,花不了多長時候,他們受得住這份熱,中堂王爺們也受不住啊!
踮腳看,鶴年堂門口搭起了棚子,臨街商舖全在門前擺上條案,備酒、供好了白米飯和蒸菜,這是給犯人送行。黃泉路上可以沒有笙歌,但不能沒有酒菜。要是犯人願意賞臉吃一口,那這家就積了大德了,閻王爺會在賬目冊子上記上一筆,這家可以貼大紅對子操辦一回,比辦喜事還熱鬧呢!
鶴年堂在四九城裡有名,不單因為它湯劑地道。老百姓罵人,蹦出來一句「上鶴年堂買刀傷藥去吧你」,那可不是好話。鶴年堂對面就是菜市口,據說有時候半夜來人敲門,要買藥。問哪兒不自在呀,人家說脖子疼,可見是鬧鬼了。掉了腦袋碗大個疤,能不疼嗎,所以鶴年堂的夥計每逢犯人出紅差就在門前搖算盤,嘩啦嘩啦的,據說能驅鬼闢邪。
定宜一行人打門前過,算盤珠子吵得腦仁兒疼。她別過臉去,彷彿能避讓似的,挨過了這截就好了,三伏天兒,太陽底下待久了要發痧。
犯人由東向西排開,大涼棚底下的監斬官們也都落了座。她朝台上張望,兩眼曬得發花,由明及暗,實在看不真切。數了數有五個人,一色朝服頂戴。正中間的是親王,親王超品,連順天府尹都要奉承他們。不過龍生九子,各有不同。其中一位頭子活絡,不時和邊上官員交頭接耳,另一位端穩如山,一味靜坐。定宜暗扯了扯嘴角,這樣的人,若不是眼瞎心盲,就是鐵水澆鑄成的。
正瞎琢磨著,後邊有人扯她衣袖,回頭一看,一個長隨打扮的往她手裡塞了個瓶兒,邊使眼色邊道:「這是鶴頂血,回頭你瞧準了機會餵給安靈巴武。」
鶴頂血是鶴年堂獨創的藥,據說服了周身麻木,疼痛不覺。藥雖好,卻不能隨意用,劊子手有很多忌諱,哪一處出了紕漏,轉眼就招霉運。她可憐那些問斬的人,卻不能為此壞了師父的規矩。朝刑場上瞥了眼,手往前一推,「對不住了,吃哪行飯操哪樁心,我只管捧刀,旁的一概不問。」
那人嘿了一聲,這些人裡數他最閒,找他是抬舉他,不識好歹!
「你知道這藥是誰讓給的嗎?耽誤了差事你吃罪不起!」
她聽了一笑,「耽誤也是耽誤您的差事,和我什麼相干吶?」
那人要上臉,烏長庚發覺了,壓著嗓子呵斥,「什麼時候了,還嚼舌頭!」
她忙縮脖兒過去,那人只有乾瞪眼。師父問她出了什麼事兒,她隨口敷衍兩句,心裡遲登著,總覺有道目光尾隨她,還是從大棚子底下的監斬台上射過來的。她有些後怕了,難道這鶴頂血不是喪家託付麼?還是安靈巴武和哪位大官有牽搭,人傢俬底下走交情?
不敢想,越想越忐忑。西南角上角螺嗚嗚吹起來,刑名師爺拔著嗓門兒宣讀罪狀,這時候也沒工夫計較那些了,趕緊把鬼頭刀呈給了師父。
硃砂打勾,這就要開刀問斬。夏至經過她跟前,她悄悄把一塊姜塞進他嘴裡,這是師父事先交代的,一則壯膽,二則醒神。劊子手手藝也分三六九等,好的把式勁兒拿捏得很準,斷頭不掉頭,便於喪家收屍縫合。至於夏至這樣的新手,就不奢望幹得漂亮了,穩紮穩打才是正理。力道沒用好,一刀下去卡在脖梗這兒,那陰騭可就損大了。
午時三刻眼看到了,劊子手都就了位,包大刀的紅布也摘了,刀背上兩朵小紅花映襯著寒光四射的刀身,有種奇異的對比。老百姓看熱鬧,爬樹登高唧喳指點,這會兒也靜下來了。報時官揚聲高呼「吉時到」,又是一聲炮鳴,恍惚聽見刀鋒破空的呼嘯,然後傳來沉悶的噗噗聲,噴湧而出的血按不住,很快染紅了四周圍的黃土地。
身首分離,看上去有點奇怪。之前嗚嗚悲鳴的喪家被這一幕唬住了,似乎忘了哭,但是突然回過神來,便迸發出更為撕心裂肺的呼嚎。定宜總不忍看這幕,死了的人死了,活著的人要經受痛苦和煎熬,因為經歷過,像個噩夢不敢回顧。
衙門砍完了人,無親認領的要拉到城西掩埋,有家眷等著收屍的就撂下不管了。夏至算入了行,雖說不能和師父比,至少差事是順遂當下來了。只不過這人出息不大,下了場子兩條腿哆嗦得站不穩,也不敢回頭看,胳膊搭在定宜肩頭,牙關扣得咔咔作響。
定宜忙掏扇子給他搧風,「師哥定定神,事兒都完了。」
夏至哭喪著臉挨在一邊,看見袖口上濺的兩滴血直犯噁心,嗚嗚咽咽道:「我恨我爹媽啊,窮死餓死也不該送我學這行當。這叫什麼呀?」他兩手攤在她眼前,「你瞧瞧,瞧見嗎,我手上沾血了,我他媽夜裡甭想睡囫圇覺了,今兒晚上咱倆做伴吧!」
她擰眉打掉他的手,「能不能長進點兒?婆婆媽媽像個娘們兒!瞧師父辦差瞧了七八年,輪到自己就這膿包樣式!」
「那不一樣,不一樣……」
她推了他一把,「回去洗洗歇著吧,您往後是爺了,我還有活兒要幹呢。您衝我訴苦,挨不上!」
她是個學徒,打掃法場也有她一份,頂著大日頭撒土蓋血,她可比他勞碌多了。
嫌他礙手腳把人打發走,監斬台上的大人物們還沒散,檯子周圍戈什哈圍得滿滿噹噹的。她和幾個衙役扛著桑樹枝過來清掃,把事先準備好的沙土蓋在血跡上。蒼蠅嗡嗡在耳邊彙集成群,地面上燙,一陣陣熱氣混著血腥味直衝鼻子,那味兒真夠叫人受的。
正憋著一股勁兒,來了個侍衛打扮的上前叫她,咳一聲道:「你,手上活兒撂下,那兒王爺傳呢,跟著過去磕頭吧!」
定宜直起身四下看,她師父和師哥都回衙門去了,這兒只剩下她和幾個雜役,抽冷子說王爺傳她,估摸著是剛才鶴頂血的事兒闖禍了。心裡有點生怯,可是既發了話,不去又不行,只得應個嗻,低著頭,垂著兩手,腳下一溜小跑上了監斬台跟前。
菜市口地方不大,監斬台佔了道兒,大約人要散了,兩頭停著幾頂竹絲亮轎。定宜不敢抬頭看,只聽一遞一聲客套寒暄,全是官話和場面話。
她也不言語,悄悄在一旁靜待,侍衛過去通報了,一會兒又折回來,上手就往外拉扯。她心裡沒底,跌跌撞撞跟著走,一直給拉到了兩抬轎子中間,侍衛惡形惡狀推她個趔趄,「等著,一會兒王爺有話要問。」
她嘟囔了聲,「我也沒做錯什麼,這不是為了當差不出岔子嗎!問話,問什麼話呀?」
橫豎這回凶多吉少,安靈巴武頭都砍了,那位王爺還這麼不依不饒的,怕不是個好糊弄的主兒。
扒著轎沿往檯子上看,已經到了拱手話別的當口。順天府尹她是認識的,可惜人家往那頭去了,遠水救不了近火。傳她的不知是位什麼王爺,她偷著瞄一眼,兩隊侍衛簇擁著鳳子龍孫過來了,她胸口跳得砰砰的,有種大難臨頭的預感。這時候來不及想太多了,一雙描金皂靴踏進視野,她緊走幾步上前,不等人發話,先跪下磕了個頭,「小的沐小樹,給王爺請安啦。」
頭頂上飄下來的嗓音帶著冷,大七月裡也叫人不寒而慄,「你就是烏長庚的徒弟?」她應個是,那位王爺沒叫起喀,手裡扇子搖得呼呼生風,冷笑道:「我當三頭六臂呢,原來是個還沒長全的半大小子!你膽兒不小,爺的令你敢不聽?」
這類天潢貴胄,和他講道理不一定行得通,老老實實認個錯,興許能成。便又磕一頭道:「請王爺明鑑,小的並不知道那藥是王爺叫給的,要是先頭人早早兒知會我,說什麼也得把爺吩咐的事兒辦妥。」
傳令那位不樂意了,在邊上反駁,「話可不能這麼說,你也不問問是誰的示下,張嘴就把人蹶回姥姥家了。這會兒眼見不妙,往別人頭上扣屎盆子,沒門兒!」
「我蹶您,您嘴上沒落鎖,差事交代不明白,橫豎不能怨我。」說完了再朝王爺一揖,「王爺您聖明,小的是個雜差,上不得檯面的人,沒有那麼大的膽兒敢和您叫板。只要是您的示下,別說一口鶴頂血,就是鶴頂紅,我也給他灌下去……小的說胡話兒您見諒,您仁慈,見不得安大爺受苦,咱們雖吃這行飯,也不是全無人情味兒的。可王爺不知道,刑場上好些規矩,打入師門那天起師父就囑咐好了。鶴頂血用了血脈不通,全憋在腔子裡,咱們做劊子手的,就圖個場面好看。一刀下去,嘭——血濺起老高……」她歪著腦袋想了想,急於保命,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他們家就敗落在姓宇文的手裡,所以見了這些黃帶子有種天然的恐懼。
她頓下來,上頭也沒言聲,皂靴沒挪地方,她覺得運氣夠好的話,沒準兒能逃過一劫,畢竟那些話也挺有理有據的。沒曾想王爺底下戈什哈不買賬,炸著嗓子道:「王爺是受人之託,事兒沒辦成,人家跟前不好交代。你折了王爺的面子,明白不明白?爺的面子金貴,把你皮扒了都不夠填還的。你說了一車話,全照你們刀斧手的難處來,你們的難處,關別人球個事兒!」
定宜忍不住往後縮了縮,「別發躁,有話好說……我瞧安爺雖犯了事,腰桿子卻硬氣得很,上刑場半點也不怯,給他鶴頂血,人家未必領情。其實人到了這地步,生死置之度外也就不覺得疼了,真的。」
還真的呢,這小子橫是不要命了!那位王爺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來:「你言之鑿鑿,我卻不信,非得你死一回,才能知道這話當不當得真。」
話音才落,後面幾個虎狼侍衛撲了上來。朗朗乾坤,這是要草菅人命麼?定宜腦子裡嗡地一聲,愕然抬眼看過去——好一位王爺,生得挺標緻的臉盤兒,卻有副鴆酒裡泡過的心腸。為這麼點小事就打算要她的命,宇文家出禽獸,這話印證在這兒了。
王爺一肚子氣,瞧什麼瞧?死到臨頭了還敢回眼?下等人裡出刁民,就算長得齊頭整臉,刁民還是刁民。雖說犯的罪過不至於死,但是刑律以外自有皇家的威嚴法度不容褻瀆,得罪了王爺,活剮都夠夠的了。
他掃了左右一眼,「等什麼?拖下去!通知大興縣來領腦袋,就這麼定了。」
定宜啊了聲,今天就交代在這兒了?
千鈞一髮之際,轎子後頭走出個人來,聲氣兒不像這位急進,咬字很準,語速也慢,但是字字句句透著利落,說:「大熱的天兒,七哥消消氣。一個小碎催,哪裡值當你發這麼大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