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九城哪兒最熱鬧呀,數前門大街。大夥兒都知道,那是個藏龍臥虎的地方,作坊、買賣攤兒、老東西鋪子林立。有賞玩就有供人歇腳的茶樓酒肆,風雅居建在櫻桃斜街街口,往東大柵欄,往西琉璃廠,是個能眼觀六路的風水寶地。七王爺在那兒常年包著一個雅間兒,會鳥友講鳥經。風雅居慢慢發展,到後來不單是菜館兒了,算是個小型的鳥市。比方我得了一隻靠山紅兒(北朱雀),看你的鳴雞兒(紫嘯鶇)不錯,談攏了彼此可以交換。今天七王爺帶上了新得的蘭花剁子(灰背隼),想和恆郡王換他那鴿虎(游隼),鳥兒腿上拴個細鏈子攥在手裡,讓鳥站在肩頭上,這就出門去了。
那金準備好了涼轎在阿斯門上候著,伺候上轎的時候沒忘提醒一聲,說:「主子,今兒四爺要過府來,您不等等再走?」
弘韜拿扇子刮刮頭皮,「我不在家,他來了另約時候吧,別耽擱我換鳥兒。」
「那侍衛呢?近身的人您得過問,這回帶的人多……」
他一回手,「愛誰誰。」說著進了轎子,在圍子上踢一腳,簾子受了震動,自己就落下來了。
七王爺是位不怎麼著調的王爺,在他手底下當差,只要挖空了心思陪著玩兒,別的什麼都用不著操心。那金歡快地噯了聲,拍拍手叫起轎,前邊轎子走著,後邊跟著兩個提溜鳥籠的小太監,一路赫赫揚揚往風雅居而去。
進門一瞧,以往相熟的都在呢,良貝勒不知哪兒尋摸了一隻鷯哥,趴在桌上豎起兩根手指,對那鳥兒說:「您看看,這是幾呀?」
那鳥停頓一下,頗為不屑,「不是二嗎。」
良貝勒拇指和食指一分,沖它比劃了下,「這是幾呀?」
這下鳥翅撲騰起來了,聒噪喊道:「八匹馬呀,九常在呀,全打開呀……」敢情有誰在它面前劃過拳,這鳥心眼兒靈活,全記住了。
堂子裡人都笑,弘韜咧嘴道:「好嘛,帶著川味兒,從四川人那兒淘換來的。」
店裡夥計見他來了,忙上前打千兒,笑道:「王爺快裡邊請,遵您的鈞旨把廚子換了,今兒扒糕上足了醋,管酸管涼。杏仁豆腐上的桂花糖汁也是加了蜜現熬,糖絲兒拉兩尺不帶斷的,都給您預備好啦。」
弘韜嗯了聲,「新廚子好,來碗菠菜泥湯我試試手藝。」
「得嘞。」夥計笑得一臉諂媚,「這回請的是天津廚子,一品官燕、魚翅蓋帽、桂花魚骨,都是拿手菜,您不試試?」
弘韜撩袍在羅漢榻上坐下,手裡兩顆鐵蛋子轉得飛快,哼笑道:「你懂什麼,越是簡單,越能考驗人能耐。要是連菠菜泥湯都做不好,魚翅到他手裡也給我做成粉條了。」
夥計連應了無數個是,「那您先歇著,小的上外頭等恆郡王,他一到立馬給您請來。」
那就等著吧,弘韜傳了幾個常一塊兒玩的進來同坐,把他的蘭花剁子從嘴到爪分析了一遍。那些人忌諱他是王爺,就是抓隻雞擱在那兒也說好。
能坐到一塊兒的必定是帶著鳥的,弘韜掃眼一看,佟四帶了兩隻籠,都拿黑布蓋著。他抬了抬下巴,「又得了什麼狗不拾的玩意兒?沒上趕著給我瞧,八成是好東西。」
佟四笑道:「瞧您這話說的,我有好東西幾時忘了您來著?是昨兒莊子上送的兩隻紅子(沼澤山雀),王爺要喜歡,挑一隻算我孝敬您的。」
「這怎麼好意思呢,我早聽說紅子嗓門兒好,是想要一隻,總不得閒上鳥市去……」他說著,伸手去揭蓋布。芙蓉籠,細竹枝刷桐油,中間橫兩根玉石曬槓,處處透著精細。裡頭一鳥一籠,一大一小,毛色一細一糙,都沒開口,在槓上蹲著。他放下蓋布,舔唇道,「我對紅子研究不透,你既說送我一隻,那就客隨主便。」
其實佟四心裡慌著呢,嗜鳥如命的人,割愛比拿刀割肉都疼。怎麼辦呢,這位是王爺,捧著敬著都來不及,不能為隻鳥得罪人家。不過七王爺這人,玩兒鳥沒玩兒精,半瓶醋晃蕩,可以糊弄。於是把兩個籠子都搬上來,撩起半邊黑布看品相,覷眼道:「王爺喜歡,送您沒話說的。給您挑個好的,也給我自己掙臉。我和您說啊,紅子分南路和東路,東路音又快又沉,不好。南路呢,慢而脆,養家兒都愛南路的。您瞧這個……」他一指灰白毛那隻,「正宗的南路貨,邢台紅子,叫起來是腔腔棍兒、腔腔紅,別提多水靈了……」
「紅子是南路的好,您這是南路的沒錯兒,但不是邢台紅子,是邯鄲紅子。」
雅間裡人談論著呢,門口突然有人摻合進來,抬眼一看,小個子,小白臉兒。大夥兒愕著,七王爺卻笑了,「你小子還懂鳥兒吶?」
定宜進門打了個千兒,「回王爺話,我以前跟著師父住鳥市邊上,天天的看人賣鳥兒,不敢說拿得準,斷個七八分還是可以的。」
弘韜一瞥佟四,「好啊,你小子敢在爺跟前蒙事兒!」
佟四嚇一跳,當然不能承認。打量來人一眼,拱手說:「這位小哥,你憑什麼斷定我這是邯鄲紅子呀?」
「瞧個頭呀。」定宜笑道,「我妄言了,您聽我說得對不對。邯鄲紅子個頭大,毛髮灰,邢台紅子個頭小,毛髮白。邯鄲紅子音少,叫口不水,邢台紅子音好,但毛病多,容易髒口……」
她這一通繞口令似的,把人圈得發暈。弘韜一拍桌子說:「得了,甭解釋那麼多,你瞧這兩隻哪只好,留下就是了。」
定宜應個嗻,瞥了眼另一隻籠子,鳥兒不起眼,個子比那個小一頭,毛色不鮮亮,是個白爪。她沖七王爺呵了呵腰,「依小的拙見,那隻也不是邢台紅子,是江南紅子。您別瞧它長得不扎眼,可聲口好,音色細、婉轉、水足,我要是您,我情願留那隻。您要不信,把布揭了讓它們叫,兩下一對比,高低就出來了。」
七王爺還真去揭,鳥一見光就亮嗓子了,大的那個雖不賴,但擱在一塊兒明顯比小個兒遜色不少。小的那隻叫得溜脆,讓人聽了周身舒坦。七王爺樂了,一巴掌拍在沐小樹肩上,把他拍得矮下去半截,「好,好小子,品性不怎麼樣,會看鳥兒,也算是門手藝。佟四,你小子出了名的奸猾,今兒犯到爺門上來了,我揭你的皮你信不信?」
「喲,」佟四忙打躬作揖,「我也是叫人糊弄了,說是邢台就是邢台的了。我本想把小個兒給您,又怕您瞧不上,您瞅它那樣兒,我要把它舉薦給您,您以為我小氣……您看您是王爺,鳥兒賣相次了,折您的臉面不是。」
七王爺心情不錯,也不計較那麼多,連籠子一塊兒留下了,「知道你捨不得,爺也不白得你的。我府裡有只胡伯勞,雛窩兒,趕明兒叫人給你送去。」
佟四抹了把汗,起身唯唯諾諾謝了恩,和其餘幾人一塊兒退出去了。
這回輪到弘韜看定宜了,他摸摸籠子,再瞅眼前人,「沒瞧出來,你還有這能耐。是單會看紅子啊,還是旁的鳥都能認?」
定宜說:「認不全,不過畫眉、黃鸝這些還算有譜。」
弘韜點了點頭,「跟這江南紅子似的,三寸丁,能耐卻有點兒。我說,你怎麼上這兒來了?你一個小劊子手也玩鳥?」
他就呲達吧,反正從認識他起他就沒說過什麼好話。定宜帶著萬分實誠的表情說不是,「我知道王爺天天上這兒,瞧準了時候過來伺候的。」
「太陽打西邊出來了?」弘韜端起桌上甜酒釀咪了口,轉過眼打量他,「上回說讓你上花園當值,你不願意,今兒幹什麼來了?我瞧你小子沒安好心,還惦記當戈什哈呢吧!」他靠著螺鈿矮桌,曲起食指蹭了蹭鼻樑,「要說你的身板兒,是真不行,可今兒你挑鳥兒露了一手,我身邊戈什哈還沒誰有你這能耐的。我這人不喜歡一板一眼當差,上北邊去帶個鳥把式,叫人看了不成體統。要是有戈什哈兼著鳥把式,那就齊活兒啦。頂侍衛的名頭,行養鳥之職……」七王爺居然被自己說動了,拍著大腿嘿了聲,覺得這簡直是個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大創新。
定宜一聽,歪打正著了?其實光住鳥市邊上還是其次,她十來歲的時候跟著奶媽子的男人黏過鳥兒,就是兜那個大網啊,豎在林子裡。鳥一不留神撞上了,命不濟的就死了,命大的給逮起來,捯飭捯飭好,送到專收鳥的地方去。收鳥兒人會給鳥相面,看這個是下品,擰脖子剝皮送進飯館兒做酒菜;這個是上品,留下裝籠配種,等出一窩雛鳥,上鳥市能賣大價錢。她那會兒人小,就挨在邊上看人挑鳥,人家見她長得好,愛逗她玩兒,說小樹啊,是這鳥兒俊吶,還是你的鳥兒俊吶?然後教她怎麼認雌雄,怎麼辨別性大性小。
人在外面漂泊,見識得多了,積累起來是底氣。當時沒覺得怎麼樣,要緊時候派上用場了,真挺好。
「就這麼定了。」七王爺指點著她,「會騎馬不會?要是連馬都不會騎,就不能跟著伺候鳥啦。」
定宜忙說會,「我打小就會騎騾子,後來改騎馬,騎得可好了。」
「喲,不錯。」王爺一笑,眼裡流光溢彩,「你死活不願意進地窖,敢情就想跟在爺身邊吶!早說呀,咱們相熟,也不是不好通融的。」
她嘴角一抽,唱喏道:「以前不是懼怕您嗎,您是王爺,我們是升斗小民,離您近點兒就打顫呢,不敢提什麼非分的要求。」
「是這話。」他拿竹籤兒逗那紅子,一面說,「好好幹,虧待不了你。回頭俸祿什麼的,問那金,讓他引薦你進侍衛處。」
千方百計盤算,現在總算成了,心裡說不出的滋味。她插秧拜下去,「王爺……謝謝王爺,我一定好好幹。可您要把鳥帶到北邊去,北邊天兒冷,怕南方鳥經受不住。」
弘韜咂了咂嘴,「不是有你嗎!讓他們做倆拳頭大的籠子,你揣在懷裡渥著,就那麼擱在胸前,啊。」他乜他一眼,「把鳥伺候好是你的差事,要不留你幹嘛使?」
兩個小籠子,一左一右攏在衣裳裡……定宜有點臉紅,這王爺缺德,三句話不忘使壞。這會兒讓他埋汰兩句也認了,她還惦記著怎麼和師傅交代呢,因請了王爺示下,「我師父不知道我要上您這兒當差,我得回去說一聲。交代完了我上王府找那管事的,您看成不成?」
七王爺刁難起來不好對付,好說話起來也不疙瘩。他擺了擺手,「這是該當,前頭屁股擦乾淨了服侍新主子,別給爺牽五跘六的,我可不是十二爺啊。」
她應了個嗻,「那主子,奴才這就告退了。」
王爺小眯縫眼兒飛過來,笑道:「你小子夠機靈的,改口改得倒挺快。得了,滾吧!」
定宜又打個千兒,卻行退出了雅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