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宜酒醒已經是第二天了,翻坐起來有一陣迷糊,看看天色再看看四周圍,想起那兩隻鳥兒急壞了。昨天喝了人家送來的酒,肚子是不疼了,差事也耽擱了。趕緊起來,上下收拾完了出門找鳥兒啊,昨天七王爺說好了要把鳥兒送來的,怎麼屋裡沒有?
她匆匆忙忙束上腰帶往七爺殿裡去,沒什麼病症就生龍活虎的,腦子也清醒過來了。回憶一下,昨天誰看過她來著?十二爺來過,她還絮絮叨叨逮住人家說了好多,不知道有沒有說漏嘴,穿幫沒有……細琢磨,背上寒毛都炸起來了,她記得自己吃了人家豆腐,王爺抱上去那麼湊手,她靠在他懷裡很安心。漂泊在外的人,連根都沒有,在他身邊紮下來,忽然覺得自己不是孤零零的,至少有這麼一個人願意聽她倒苦水。就是又哭又笑,臉丟得夠夠的,不知道人家再看見她是什麼感想……
她一頭跑一頭思量,這會兒且沒臉見人,等過兩天,緩上一緩再去探探口風,要是十二爺沒發現異常,她悄悄仰望著便心滿意足了;萬一事兒沒兜住呢,早晚要交底的,咬咬牙,說明白完了。
一通跑,進了七爺的文德殿,到門前站住腳,略順了下氣,抬腿邁進殿門,掃袖子打了個千兒,「奴才給主子請安。」
七爺難得有看書的時候,手裡捲著話本子正學《牡丹亭》唱詞,滴兒隆滴咚打著拍子哼唱,「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
他沒理睬她,定宜往上覷了覷,料想他是忙學戲呢,騰不出嘴。可一看之下七爺正斜眼乜她,眉梢揚起來,陰陽怪氣道:「怎麼著沐爺,眼下大安了?」
她說不敢,「主子您這麼稱呼我折我的壽。回主子話,眼下都好了,奴才當差來了。」
七爺哼哼兩聲,繞著她轉圈,「你是真病啊,還是睏勁兒上來了,假托生病偷懶呀?病了?病了怎麼不讓人請太醫呢,往那兒一躺你還喝上小酒了。喝高了倒頭睡,睡得那叫一個美,從頭天下半晌睡到第二天,我這個做主子的都沒你這麼舒坦。」
她眨了幾下眼睛,「奴才沒裝病,是真病了。再說喝高……不是我貪嘴,這兒諳達說喝酒能治肚子疼,我也沒喝多少,就一小杯而已。我酒量淺,一沾就醉了,不是我樂意的。」
「什麼都能給我說出花兒來,我該不該信你呀?」他又轉兩圈,想起來,補充道,「還有一句話你聽著,別老纏著你十二爺,你們倆不是一類人。我可告訴你,十二爺他媽厲害著呢,你敢禍害她兒子,她給你把皮剝下來做燈籠你信不信?」
定宜打了個寒顫,「我冤枉啊,您怎麼覺得我是這樣的人呢!我沒想帶壞十二爺,您這話無從談起。」
「你還賴,我都看出來了,你這是要引他往邪路上走。你們這叫什麼?龍陽?斷袖?分桃?」七爺連連搖頭,「我都不好意思說你。我是你主子,你幹這個,折我的臉。叫人怎麼議論?」他捏著嗓子學上了,翹一蘭花指隔空指點,「那個老七啊,弄個小白臉做鳥把式,真是玩兒鳥的行家,把老十二都給勾引了。禍頭子是老七,大夥兒攢足了唾沫星子啐他呀——你瞧瞧,屎盆子全扣我頭上了,我招誰惹誰了?你別說我棒打鴛鴦啊,我今兒做惡人也認了,誰讓我是你主子呢。當初你沒能入十二爺門下是你們沒緣分,既到了我這兒,就得遵我的令兒,記著了?」
這位爺囉哩囉唆說了半天,定宜只得悶聲聽著。因為沒辦法辯解,七爺誤會了,她挨兩句數落也該當。
細想想,他說得沒錯。自己就算不是男的,身份地位差了一大截子,對人十二爺垂涎三尺沒用。不該想那麼多,不自量力簡直太丟人了,讓十二爺知道,沒準兒覺得被她玷污了呢!
她苦著臉說:「主子,您說得有道理,奴才聽君一席話,茅塞頓開了。往後我遠著十二爺,有事兒也不找十二爺了。」
七爺噯了一聲,「這就對了,我才是你正路主子,有什麼不明白的找我來,我給你出謀劃策。其實我呀,特別能想主意,只要你來,我就給你指條明路,你看名正言順不遭人指點,多好啊!」他開懷笑了笑,「何況我額涅人好,不像老十二他媽似的。我媽是德太妃,出了名的善解人意……」
最後說著就說偏了,怎麼比起媽來了?七爺掩飾著咳嗽一聲,「那什麼,主子我今兒心情好,決定賞你墨寶。去研磨鋪紙,看我筆走龍蛇。」
興致來了誰也攔不住,定宜應個嗻,殿裡各個角落都看了一遍,還好鶯鶯和鳳兒都在。她邊研磨邊道:「主子,昨兒我告了假,它們倆誰給照顧的?」
七爺說:「我啊,都挺好,沒鬧也沒打架。」
鳥各有一個籠,不在一塊兒也打不了。七爺說話有時候沒譜,你聽只能聽個大概,不能往細了深究。定宜看他狼毫蘸飽了墨,挪過來,落在灑金捲軸上。黃帶子的學問不是白學的,十幾年雞起五更,根底紮實不在話下,那起筆轉承自有風骨,沒想到七爺這樣的人,一手草書寫得那麼漂亮。
定宜因為要伺候,站在條案另一邊,看他落筆是倒著看的,沒辨別出寫的是什麼。後來七爺擱了筆,她才轉過來,一瞧四個大字——好自為之。她頓時欲哭無淚,既然送人,不能想個好詞兒麼,這算什麼呢!
七爺倒挺得意,「別看直白呀,這是金玉良言,能做到,往後你的路就能走好。」
她應了個是,「奴才記住了,不忘主子教誨。」
反正七爺覺得天很藍,雲也很輕,今天天氣真不錯。
他舒展一下筋骨,慢慢踱到門口的光暈裡,回頭道:「下了這麼長時間的雨,一放晴渾身鬆快。趁著天兒好,你帶兩隻鳥兒出去溜溜,讓它們見見太陽……」
他這兒吩咐,案前的人還在看他的字,難道寫得那麼好?都看傻了。
不過傻也傻得相當有味兒,七爺沒再說話,靜靜抱胸看過去,沐小樹是側臉對著他,臉盤怎麼樣就不說了,帽子底下黑鴉鴉的鬢髮耐人尋味。他是小個子,小個子顯年輕,顯得有點孩子氣。捧著捲軸站在那裡,像得了寶貝不知道怎麼處置的鄉巴佬,越看越覺得好笑。
「您說我要不要給裱起來,等我自己置了產業,掛在正屋大堂裡,有人問起來,就說是我主子的訓誡。」她低頭復看兩眼,「要不您再落個款兒,我好拿去傳家呀。」
七爺想想,「也成。」過去掏腰上並蒂蓮荷包,把一方印章倒出來,刻面上呵幾下熱氣,啪地落在了捲軸右下角。
落完了接著得意,抬眼一瞅,跟前人垂著眼皮看那篆字,玲瓏的鼻子,紅豔的嘴唇,兩排睫毛扇子似的……他心頭倏地一跳,長得這麼水靈,難怪把老十二的魂兒給勾了,連他這樣見多識廣的都招架不住。
看著看著忘了收回視線,小樹咧嘴衝他笑了笑,目光坦然。倒是弘韜,有點難堪,訕訕把臉轉了過去。
「謝主子賞,您這個高雅,比賞金賞銀強多了。」她一面說一面捲起捲軸,「我先把字送回去,過會兒再來領鳥兒。」
七爺胡亂擺擺手,「一塊兒去吧,這個字呀,夾著,夾咯吱窩底下。」過去把鳥籠摘下來遞給他,打發瘟神似的連說了四五個去吧。
定宜接了鳥籠,愕著眼看他,「主子,您早上餵過沒有?」
「餵過啦、餵過啦,雞丁兒糟毛豆,吃得飽飽的。」他回回手,「走吧、走吧……」
人給轟走了,七爺站在地心愣神,腦子裡只剩三個字——要出事!論玩兒,天上飛的地上跑的,他樣樣見識過。喝花酒嫖堂子他也去,朝廷越明令禁止,私底下越要觸犯,就愛離經叛道。四九城呢,有專門的地方,開堂子兼帶著培養反串的青衣。沒長成的時候是小倌兒啊,小倌兒出場,陪著喝酒猜拳,都是十幾歲的半大孩子。要說沒點過花名,他不給自己貼金,點過。但是他正派,只限於酒桌上玩笑,沒想過往屋裡帶,因為他不好(hào)這口。
以前挺正直一人,現在怎麼不對勁了呢?剛才看沐小樹,看得心裡咚咚跳,這是為什麼?仔細琢磨一下,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像京戲裡那個老娘一樣,不讓閨女嫁寒門子弟,千方百計地阻撓,真是為了什麼臉?為臉就該把人送給老十二,絕不是現在這樣。
他繞室溜躂,半昂起頭看殿頂。不好嘍,口味突然就變了,出門在外近兩個月,身邊沒女人,腦子不好使了。要不今晚上想法子排解排解?總盯著一個爺們兒不是辦法,往後還得處呢,這燙手的山芋捧也不好扔也不好,怪為難的。
他往外探了探頭,「那金,安排安排,今兒夜裡爺要出去找樂子。給我往熱鬧的地方帶,不熱鬧我拿你當劈柴燒了。」
那金啊了聲,「得嘞,您擎好兒吧!」
定宜回頭看一眼,心說七王爺的生活真是多姿多彩。十二爺呢,一個人冷冷清清的,人越多他越不方便,想起來叫她心酸。也只是心酸,不敢覺得他可憐,可憐這詞不適合他,連想一想都辱沒了他。
她落寞垂下肩,七爺剛才的話把她澆了個透心涼,往後得自律,怕一不小心漏了底,人家看見她生厭惡就不好了。她也害怕,園子裡太妃給描繪得這麼瘆人,她還敢招惹麼?再說自己一身的事兒沒著落,想那些有點沒羞沒臊的。
她朝繼思齋的方向眺望,綠樹掩映裡透出紅牆黃瓦,天那麼藍,一切都沒有改變。
提溜著鳥籠子上花園裡去,七爺吩咐讓鳥兒曬太陽,她把罩布都揭了下來。往水罐裡看看,那位爺只加食沒添水。她探著胳膊把籠掛在枝頭,園子東南角有口金井,相距不遠,就上那兒打水去。
下台階,穿過甬道時遇上了廖大頭,看見她腳下停住了,「小樹在呢?」
她噯了聲,如今見侍衛班的人總有點尷尬,臉上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不過既遇上了總要寒暄幾句,便道:「廖頭兒來給主子爺回話?」
廖大頭說是,「在這兒休整也就兩三天,得準備開拔的事兒……我想起來了,今晚大夥兒包了個包間兒喝酒,你來不來呀?上回為那事兒弄得彼此有芥蒂,何必呢 們兒酒桌上泯恩仇,有什麼不高興的,碰碰杯就過去了。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還記恨一輩子嗎!啊,來不來?」
定宜自然不願意去,又是一窩男人,到時候再有點閃失怎麼辦?橫豎她也沒打算和他們長久處下去,到了長白山,再好再壞都得分道揚鑣,有什麼交情需要攀附的。
她說:「謝謝您啦,我不去了。昨兒身上不好,宮裡諳達給我送了壺酒,我喝完醉一宿,今天可不能再喝了。」
廖大頭有些遺憾,嘆息道:「我原說打個圓場,大夥兒把先前的不愉快都忘了的……得了,既然你不願意,當我沒說。」他遠遠朝那邊樹下看了眼,笑道,「又給王爺遛鳥呢?」
定宜應個是,「今兒放晴了,主子讓帶出來曬太陽。」
「挺好、挺好……」廖大頭笑著摸摸鼻子,「好好帶著吧,那是王爺的命根子,少了一根毛王爺都要問罪的。」
他一搖三晃走了,定宜回身看鳥籠,沒什麼異常,可廖大頭說話模樣陰惻惻的,總覺得不懷好意。她想了想,水也不去打了,帶著鳥兒回去得了。
有時候女人的預感真挺準的,她老覺得有人和她過不去,不敢明目張膽對付人,可能會對鳥兒下手。畢竟她是鳥把式,鳥兒好壞都在她身上,七王爺又迷鳥兒,出了岔子管叫她小命不保。於是留了份心,大半天盯著籠子不撒手,盯著盯著,果然出事了。
紅子籠裡有曬槓,百靈籠裡是沙地上隆起個鳳凰台,都是供鳥兒歌舞鳴唱的。本來兩隻鳥好好站著呢,不知怎麼慢慢打起了晃,像人喝醉了,東倒西歪全栽到籠底去了。她嚇得目瞪口呆,眼看鳥翅膀都張開了,看樣子是給下了藥了。
怎麼辦吶,七爺出去找樂子了,回來知道鳥不成了,非活撕了她不可。她欲哭無淚,眼看鳥要蹬腿,趕緊找京裡帶出來的藥,是治鳥瘟的,症候不對也管不上了,先試試再說吧!
正拿水化藥呢,門上沙桐進來了,剔著牙說:「小樹啊,剛才看你跑得比兔子還快,你小子身上都好了?」邁進來一看嚇一跳,「這鳥兒怎麼了?怎麼都躺下啦?」
定宜哭著說:「不知道,好好的,外頭掛了一會兒就撂下了……我的鳥兒,怎麼辦吶!」
她急得沒轍,養了這麼些日子,要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心裡得難受死。
張羅著灌藥,沙桐也來幫忙,折騰好半天,眼巴巴看著,最後還是沒救回來,兩隻鳥撲騰兩下,悄無聲息地死了。
真算得上晴天霹靂,她托著兩隻死鳥嚎啕大哭,「我的鶯鶯和鳳兒……怎麼辦,我怎麼對主子交代啊……」她是依附著鳥兒而活的,鳥沒了,她還有什麼存在的價值?
她哭起來特別能感染人,沙桐在旁邊看得鼻子發酸,上去勸慰道:「別哭了,鳥各有命,死了就死了吧。你也七災八難的,眼下要緊是想轍,七爺跟前怎麼交代。」
她含著眼淚搖頭,「沒轍了,是我沒盡心,這一回一回的,我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這也不能全怪你,你先別嚎啊,小點兒聲。我瞧趁七爺沒在,趕緊出去尋摸兩隻回來。不就是紅子和鳳頭百靈嗎,鳥市上有的是。」
她還在悲痛中無法自拔,抽泣著把手合起來,嗚咽道:「那也不是原來的了,是我對不住它們,沒把它們照料好。」
沙桐咳了聲,「缺心眼兒麼,你這鳥明擺著是給人下藥了,這麼點兒小東西,兩顆瓜子兒就能弄死,你還不明白吶?人家要看你栽跟頭,你還杵著?等你主子回來就晚啦。」沙桐說著提袍出去,「我回十二爺一聲,這時辰出去得有爺口諭,我告了假,帶你上鳥市去,別哭了啊,等著。」說完撒丫子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