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大宮門,沒走幾步就看見燈火杳杳下站著一個人,抱胸而立,氣勢如虹。定宜心頭一驚,那不是七爺是誰?時候明明還早啊,他不是出去找樂子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趕忙緊走幾步上前,呵著腰問:「外頭沒意思?主子這就回來了?」
他說:「沒心情,什麼玩意兒,花魁長得膀大腰圓,坐在腿上能壓死人,這地方男人怎麼活得這麼苦巴巴兒的……」說著往他身後看,老十二從門上進來了,他有點生氣,囑咐他的話他壓根兒沒往心裡去,自己前腳一走,後腳又攪合到一塊兒了。他這會子什麼念想呢,就像討回來的媳婦不戀家,跑溜了腳了,老要往外竄,管都管不住。他不由乍起了嗓子,拉著臉問,「幹什麼去了?主子一走奴才就胡天胡地,這是哪家的規矩呀?」
定宜知道他要發火,縮著肩把手裡籠子往上舉了舉,「奴才求十二爺帶我買鳥去了。」
「買什麼鳥兒啊?」七爺一頭霧水,「你是養鳥上癮,自己也打算弄兩個玩玩?」低頭打量籠子,「不錯啊,這麼好的鳥兒,難得。」又看了看弘策,「怎麼著,你們交情到這份上了?兩隻鳥不便宜吧?」
弘策臉上淡淡的,也沒拐彎抹角,直言道:「這鳥不是給她的,買了是為你。你原先那兩隻鳥叫人毒死了,小樹怕你難過,新鳥帶回來,好讓你分分心。」
七爺目瞪口呆,「什麼?兩隻鳥兒死了?」
定宜眼裡含著淚,囁嚅道:「今早從您那兒回來,在花園裡曬了會兒太陽,後來就不吃不喝的,沒入夜就全死了。」邊說邊跪下磕頭,「是奴才的疏忽,沒好好照料它們,主子有什麼氣就往奴才身上撒吧。奴才到您門下,差事沒辦好,沒臉見主子。您打我罵我,我心裡才好受。」
「你倒好受了,我呢?」弘韜太震驚了,他的鳥就這麼稀裡糊塗死了,簡直不可思議,「早晨還好好的,怎麼說死就死了……起來、起來……剛才說遭人下了藥,是誰幹的?」
「要查不難,行宮內苑不是人人能隨意進出的,戈什哈都住在西七所圍房裡,要進宮就得過門禁。咱們才到,這裡伺候的太監宮女也沒誰有這個膽兒,必定是先前有過節的,毀人飯碗報私仇。」轉頭問沙桐,「你找當值的人打聽清楚沒有?今兒辰時過後哪些人走動過?」
沙桐道:「回爺話,咱們醇王府的人非召不得入宮,奴才查了門禁上記檔,只有七爺府上侍衛廖大頭和錢川進過內苑。」
定宜啊了聲,「廖頭兒在花園裡還和我搭訕來著,當時只有他一個人,並沒有看見錢串子。難不成是玩兒調虎離山,這頭引我說話,那頭偷著給鳥兒餵毒?」
事情明擺著了,都是有勇無謀的匹夫,想一出是一出。以為鳥死了會怪罪伺候鳥的人,可惜顧頭不顧尾,一彎腰,腚都露出來了。
「今天給鳥下毒,明天就敢毒死人。」弘策道,「國有國法、家有家規,宮掖之中行兇,消息洩露出去,七哥回京沒法交代。做奴才的對主子不忠,明知道鳥是主子心愛之物,為洩私怨加以毒害,這樣的人就該拿來好好做筏子,以儆傚尤。」
七爺的憤怒像臘月裡打雷,帶著某種淒厲驚惶的味道,揚聲叫那金,「姥姥的,把壽恆、廖大頭和錢川都給爺叫來,今兒不處置他們,宇文兩個字倒起寫!」
七爺一陣風似的捲走了,定宜惶惶看十二爺,他安撫式地一笑,對沙桐道:「把那天在燕子河驛站起鬨的侍衛都叫來,離心離德的一夥人,要爛從芯裡爛起。他們不招自有人招,要不就是狗咬狗一嘴毛,也不賴。」
他這麼說,定宜一旁聽著,覺得十二爺真不是表面看上去這麼簡單。他是溫潤的人,可是當得果斷的時候也雷厲風行。不過話又說回來,自己認識他才兩個多月,這麼一點時間,要瞭解一個人還遠遠不夠。
七爺那頭呢,像吃了槍藥,在文德殿裡暴跳如雷。他是練家子,腿功不錯,幾個奴才跪在那兒,他也沒問情由,挨個兒窩心腳踢了個遍。底下人挨了揍不敢多言,重新爬起來跪好,他從牆上摘了蛇皮鞭過來,粗著嗓門呵斥:「老子今天一肚子火,回來就遇上這種事兒,你們是瞧主子悠閒,成心的給我添堵是不是?人說養狗看家,你們倒好,窩裡橫,禍害起主子來了。說,誰下藥毒死了我的鳥兒,別琢磨著互相遮掩,老子平常放任你們,不表示老子瞎了眼。老老實實招供,要麼廢了禍頭子,要麼三個一塊兒上閻王殿報到,別叫爺等著,說!」
壽恆結結巴巴辯解:「回主子話,奴才今兒一整天都在轎馬場置辦東西,越往北天越冷,萬一走不到驛站,生火取暖的東西總要預備點兒。奴才雖沒進宮,出了這樣的事是奴才失職,奴才自問愧對主子,請主子狠狠責罰奴才。」
七爺呸了聲,「混賬行子,那些事要你一個班領辦,你底下人全是死的?治軍不嚴的確是你的罪過,可我如今要拿的是下毒的人。」他轉過身,兩眼眈眈盯著另兩個,「趁爺還有耐心趕緊說,惹毛了我,熨平你們!」
他這聲氣兒聽著瘆人,定宜在旁邊嚇得一哆嗦。抬眼看看,錢串子皮頭皮臉一味賣呆,「主子您聖明,今兒奴才和廖頭兒是進過宮,到您跟前回了話,沒耽擱就出去了。沐小樹是鳥把式,鳥出了岔子得問他。再說宮裡森嚴,誰那麼大的膽子敢下藥啊?是不是他照管不利,把鳥兒慢待死了?」
七爺治家不嚴,雷聲大雨點小的脾氣早讓人摸透了。定宜看見錢串子這模樣就生氣,反唇相譏道:「我可在園子裡遇上廖頭兒了,還說了話的,園裡太監能作證。我倒要問問你,那時候沒見你人,你在哪裡?是不是上回的事你記恨到現在,逮著機會就要整治我?你害我沒關係,別碰我的鳥兒,欺負它們不會告狀,你算什麼英雄好漢!」
旁觀的弘策一直沒開口,直到魏開泰帶了太醫進來,掃袖打千兒請兩位爺的安,他才道:「錢川說的也有理,鳥怎麼死的得驗一驗,沒的冤枉了好人。」
小太監托個托盤,把兩隻鳥兒都送上來,七爺一看痛心疾首,坐在椅子裡只管長嘆。太醫動手,拔了鳥肚子上的毛,從食管這兒一路剖開,摘出那小小的食兒包,因為實在小,怎麼驗呢,拿針灸用的銀針。怕時候長了消化完了,腸子那塊兒也紮上,大夥兒愣眼盯著,真跟仵作驗屍似的,緊張得大喘氣兒。結果很重要,驗出有毒,必定是別人下了黑手,驗不出呢,十有八九就是定宜的錯。
但是好好的鳥兒,酷暑沒熱死、下雨沒淋死,到了行宮安頓下來,怎麼突然就死了?死的蹊蹺,就說明有貓膩。隔了一會兒驗完了,盤兒裡白布上並排放了十幾支針,針尖呈黑色,太醫垂手道:「稟兩位王爺,這鳥兒是給毒死的,毒挺厲害,不過藥性慢,量又不大,從上半晌到傍晚,裡頭時候長,也消耗了些,但是還能瞧出來。」
定宜有種沉冤昭雪的痛快,睥睨著錢串子,這回他不說話了,兩個眼睛滴溜溜轉,大約覺得就算驗出毒來,也沒證據指證他。可他忘了七爺這樣的人,懶得動腦子,簡單粗暴用起來得心應手。
弘韜哼哼冷笑,「真了不得,我養的一幫好奴才,算計人算計到主子頭上來了。壽恆沒進宮,監管不力罪不至死,至於廖大頭和錢川,橫豎脫不了干係。是你們幹的,宰了你們算給鳥兒償命了;不是你們幹的……那就算你們倒霉,下去幫著照料鳥兒吧!」
跪地的人大驚失色,「主子,這……這……」
弘策往外看了眼,七爺手底下那幫侍衛全傳來了,便道:「一間屋子住著,我不信沒人看見。這會兒不是講兄弟情義的時候,是指認還是一塊兒拖下水,你們自己琢磨。」
七爺有點發愣,兩個料理完了還不夠,這是要連鍋端?老十二這手太狠了,打算把他打成光桿兒王爺?
弘策自有他的用意,捉賊拿贓,當時沒能揪住人,如今僅靠推斷,就算治了罪,別人未必心服口服。人都是這樣,禍事上門急於撇清,一聽要連坐,自然有人會站出來。沒看見弄藥,可看見拌鳥食了,這麼說來也是一樣。
廖大頭終於撐不住了,他沒想到弄死兩個鳥要償命,嚇得牙關亂叩,膝行幾步打著擺子說:「主子……奴才可什麼也沒幹呀!奴才就和小樹在園子裡說了幾句話,別的一概不知啊……」
七爺啐了他個滿臉花,「最瞧不上的就是你這樣的孬種,敢做不敢當,你什麼玩意兒!」一頓臭罵,扭頭叫人,「都看著?拉出去給我砍了!」
頓時哀聲大作,真要去死了個個留戀陽世,哭著喊著求主子開恩。雖說宮中投毒其罪當誅,但毒殺的畢竟是鳥,搭進兩條人命似乎有些過了。弘策叫住手,「另開發吧,打五十軍棍發辛者庫就是了,犯不著要他們的命。」
七爺氣得臉都垮了,坐在圈椅裡不說話。他不點頭,大夥兒沒法辦,都扎手等著。他回過眼看了一圈,「等什麼?辦吧!」胡亂擺了兩下手,「散了、散了……都走,走!」
七爺心情很低落,沒人杵在這裡挨罵。大夥兒應個是,卻行要退出去,他又叫了聲,「沐小樹,你給我留下。」
定宜怔了怔,縮脖兒重新回了殿裡。弘策腳下略頓了下,終究還是去了。
人走完了,七爺要罵人還是要吃人,真說不上來。她怯怯看過去,把鳥籠子往前湊了湊,「主子您別傷心,鳥死不能復生,還好我機靈,又給您弄了兩個。這鳥不比鳳兒和鶯鶯差,還是原來的品,百靈會叫十三套,主子您瞧瞧……」他馬臉真黑得沒法看了,定宜的胳膊僵在半空中,進退不得。
七爺哼了聲,「好鳥兒?十三套?花多少銀子買的?」
她啞然張了張嘴,遲疑道:「鳥帶籠,統共五百兩。」
「五百兩,誰花的錢?」
誰花的錢還用問嗎,把她渾身的骨頭卸了都不值五百兩。她垂著頭說:「我沒錢,是十二爺出的銀子。」
「你也好意思,花著別人的錢,你虧心不虧心?」七爺起身滿地轉悠,捂著心口哀嚎,「真氣死我了你,我和你說過沒有,有事兒別找十二爺,我才是你正經主子,你找我啊,怎麼老忘了呢你。你這腦袋長著就為了顯高啊,啊?腦子記不住事兒,裝的是豆花兒麼你?還要我說多少回,你倒是給個準話啊。」
王爺簡直痛心疾首,定宜被他罵得眼淚汪汪,「這不是鳥兒死了我著急嗎,怕您生氣,趕緊的買回來填補上,您心裡能好受點兒。」
「敢情還是為我?你倒說的出口!鳥死了就死了,兩隻鳥值什麼,你顛顛兒找人家,算怎麼回事?你就那麼怕我?我這麼好的主子,這麼體人意兒,天底下都難找,你怕我什麼?你好好說明白了,我能逼你去死?這下可痛快了,欠一屁股債,你打算怎麼還?」
他像打翻了核桃車,嘰哩咕嚕一堆,把她說得張口結舌。好主子?他說的是他自己麼?以前沒覺得他好說話,這回鳥死了就死了,一點兒不在乎,簡直匪夷所思。
定宜哭都忘了,傻呆呆看著他,「您說怎麼辦?」
七爺橫眼來豎眼去,恨不得把他凌遲。手指頭往籠裡一指,「都放了,爺看見就來氣!」
那不成,她把鳥籠藏到身後,「五百兩銀子呢,不能這麼糟蹋錢。」
別說五百兩,就是五千兩,七爺連眼睛都不帶眨的,「我說放了就放了。」
她往後退一大步,「主子,鶯鶯和鳳兒都死了,沒鳥兒我留在您這兒幹什麼鳥把式呀,您讓我賦閒,白給我俸祿?」
俸祿倒是其次,賦閒不行,人閒著愛胡思亂想,得找點事做。他蹙眉撓了撓眉角,「咱們不是沒錢吶,該(欠)人錢不行,幹不出來!要鳥兒我自己買,用不著他送。還有上回那陝西狗,要不還他,要不折現錢,多少他說了算。反正一門兒歸一門兒,算清了往後不欠他的,見了面咱們坦坦蕩蕩。」
張嘴閉嘴咱們,七爺覺得這說法最能表現他現在所思所想。他今天去勾欄院了,粉頭子摟肩摩背別提多親熱,可對著那些人,居然覺得脂粉香聞著生噁心。灰溜溜出來了,轉頭上了相公堂子,那裡頭都是十幾歲的男孩兒,個個頭光面滑長得不賴,可他發現還是不行,停在門口卻步不前。這也不對那也不對,突然遍體生涼,怎麼辦呢,別不是不中用了吧!
他定定看著燈下人,還是小樹的長相順眼。他有點失神,托腮喃喃:「樹啊,你要是個女的多好,不讓你干戈什哈了,爺讓你當庶福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