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9 章

  俱亡?簡直像晴天霹靂,把定宜劈得目瞪口呆。

  她僵立在那裡,手腳冰冷,兩條腿顫得支撐不起她的身體。趔趄著扶住牆,只覺胸口陣陣翻湧,一張嘴就能吐出血來似的。

  怎麼會這樣呢,她根本不敢相信,這些年來每當遇見邁不過去的坎兒,就想起遠在他方的哥哥。爹娘雖沒了,至少她還有親人,不是孤孤單單的。可是現在連哥哥都死了,三個全死了,她活下去還有什麼意義?

  七爺對誰死誰活這套不在意,不過聽說了也轉過頭來呵了聲,「你們這兒是煉獄麼,哥兒仨全死了,死得倒齊全。」

  弘策不動聲色眼觀六路,她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眼裡。他看明白了,沐小樹應當是溫祿的女兒,難怪知道他們要到長白山辦案子,她會費盡心思進賢王府。千萬里跋涉只為找哥哥,如今哥哥死了,她怕是經受不住這樣的打擊。

  她臉色慘白搖搖欲墜,他的心都攥起來了。現在要轉移眾人的注意力,不能讓人發現她的異常。既然溫家兄弟都死了,她用不著認親,身份能瞞則瞞,瞞了有好處,少些阻隔,於他來說就多條出路。

  他緊握起拳頭,狠狠砸在桌面上,把碟盞砸得一通亂蹦,也把吃芋頭的七爺嚇了一大跳。眾人一凜,坐著的官員全都站了起來,一個個面露驚慌,戰戰兢兢聆聽教誨。

  他聲色俱厲,詰責道:「好個管事的!朝廷發配的雖是罪人,沒叫他們死,他們就還是人,還是我大英的子民。鄉間百姓生死尚且要報知佐領,這些人就不用了麼?陶永福,重犯喪命你敢私瞞朝廷,叫爺繞了這麼大個圈子,你該當何罪!」

  陶太監嚇得腿顫身搖,咚地一聲跪下只顧磕頭,「是奴才的疏忽,只因彼時瘟疫橫行,死的人要拿排子車裝。不是誇大,每天兩車不帶含糊的。奴才那時候真忙昏了頭了,死的人太多,來不及一一驗明正身……」

  「來不及驗,你怎麼知道死的是溫家三兄弟?」他哼了聲道,「我受命重查案子,偏偏三兄弟一個都沒剩下,世上這麼多的巧合,全讓我給撞上了,你糊弄誰呢?」

  陶太監不知道他什麼意思,定著兩眼看他,半晌回過神來,囁嚅道:「爺息怒,奴才打發人再去走訪,興許那時候弄錯了……爺稍安勿躁,才到這兒,一路上辛苦,奴才伺候爺好好休整。查人頭的事兒,請爺容奴才些時候,奴才連夜就讓人去辦。」

  弘策漠然乜斜著他,「你臨陣磨槍的本事倒不賴,讓人去查,你在屋子裡踏踏實實等消息。怎麼?千金萬金的身子騰挪不動?」

  陶太監啊了聲,一疊聲道:「是是是,奴才親自去,一定查明白了給爺一個交代。」

  地方官員們也不敢慢待,人在王爺跟前聆訓,眼神早就使給了隨行的人。別杵著啦,什麼時候了,趕緊辦去吧!結果怎麼樣另說,動起來,動起來了不挨罵。

  大夥兒都慌著,本來這種地方的管轄就鬆散,上頭沒人過問,就這麼稀裡糊塗過。如今突然來了位明白王爺,王爺要緊弦兒,頓時覺得地方政績上的詬病多得照應不過來。想想哪兒做得不到位吧,臨時抱佛腳,王爺發難前都填補起來,自己識相,矇混過了這關再說。

  七爺呢,向來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覺得溫家既然已經散了伙,那案子裡頭有沒有冤屈都不重要了。人都死了,你給誰平反啊?平反完了誰感激你呀?具個本上奏說明緣由就成了,犯不著費這麼大的力氣。他咂弄了兩下嘴說:「好傢伙,這芋頭糖足,都黏牙……這個這個,我看事已至此,就甭較真了。咱們在這兒歇兩天,歇足了上路吧!寧古塔的差事妥了早早兒回京去,案子硬要辦,不差溫家幾個兒子,回去料理,舒舒坦坦在家待著,從別處下手也是一樣。」

  弘策當然知道道理,要不是因為小樹,他用得著對溫家兄弟這麼上心?他是想給她一點寬慰,再查一查,證實死了,她慢慢接受了,這份牽掛徹底放下來,才能活得像以前一樣放達。老七隻求天下太平,案子不經手,甩片湯話多輕鬆啊,一張嘴,哎呀算啦,得過且過吧!可得過得去才好。這案子疑點太多,有牽連的溫家人都死絕了,剩下小樹是個掛零,當初手指頭縫裡漏了的,也許活著是僥倖。

  哥兒倆計較起來,再看的時候她人不在了,弘策心裡一驚,按捺住了周旋幾句,便叫跟前人都散了。

  匆匆忙忙往筒子房去,到她屋前推門,屋裡空蕩蕩,不見她的身影。人去哪兒了?他站著思忖了下,難道自己進山了?他不由焦急起來,她一個人,辨別不清方向,山裡情況多變,有個閃失就得死在那兒,連屍首都找不見。

  他擔心她,也有些埋怨,以前小麻煩一筐一筐的,每每找他來,一點不嫌給他添麻煩。現在這麼大的事兒,悶聲不吭自己想轍,從來沒打算和他坦白,她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他急得六神無主,一向淡漠的人,這回總算體會到擔驚受怕的滋味了。愣一會兒神,不能大張旗鼓找,只能私底下悄悄辦。可這樣的氣候,天地茫茫,她從哪條道走,他吃不透摸不準。出門查看,遠處是連綿的山脊,天快黑了,一叢叢,像堆疊的烏雲。山裡氣候惡劣,入了夜恐怕更冷,她要翻山越嶺,在這滴水成冰的月令?真以為自己是鐵打的麼?

  他沉聲叫沙桐,「找幾個莊頭帶路,傳令哈剛分派底下人手進山。」

  沙桐惘惘的一張臉,看了看四周圍道:「主子爺,這會兒天都要黑了,進山幹什麼呀?」

  弘策沒搭理他,凝眉道:「問明白阿哈駐紮的地方,有幾條道兒,一條都不能疏忽……要快,慢了該出事了。」

  沙桐呆怔道:「爺是怕他們報虛賬,溫家兄弟其實沒死,莊上會連夜殺人滅口?難道這皇莊和鹽道上有勾結,他們是內鬼?」

  主子辦差,奴才在旁伺候著,耳濡目染下也練得火眼金睛,腦子一轉就能把事兒都串起來。弘策搖搖頭,「那本花名冊子我看了,紙張筆墨都有了年頭,做舊做不成這樣。就是要害,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犯不著留到現在。」他簡直不知道怎麼訴說現在的感想,撐著腰無奈道,「沐小樹進山了,再晚恐怕填了野獸的肚子。」

  沙桐聞言懊喪地一拍大腿,「這個沐小樹,橫是不要命了!」按住帽子一溜小跑,帽頂的紅絨在風雪裡跳動,拐個彎就不見了。

  那廂的七爺呢,玩夠了鳥兒,發現鳥把式不在,也不上火,自己提溜著送過來。進門還笑呢,「樹兒啊,這百靈學會新招兒啦……」

  抬眼一看人不在,奇異地咦了聲,「幹嘛去了呀,這大晚上的……上老十二房裡去了?」他想了想,有點生氣,「簡直不像話,兩個爺們兒就用不著避諱啦?說幾回了都沒長進,豬腦子麼!」他氣急敗壞,出門拔嗓子喊,「那金,死哪兒去啦?」

  那金連跑帶跳過來了,沒等他開口,膝頭子一點道:「主子,出事兒啦!」

  七爺懵了一下,「出什麼事兒了?」

  「您還不知道吶,沐小樹這禍頭子撒癔症跑了,十二爺帶人進山找他去啦。」

  「嘿!」七爺變了臉色,「爺對他不夠好,他當逃奴?我的奴才跑了,我是最後一個知道的,這算怎麼回事兒?」他氣得把鳥籠一擲,瞪眼看著那金,「你是死的?戳我眼眶子裡幹什麼,再晚就該給他收屍了,你他媽還不叫人?」

  最後連聲調都變了,那金嚇得一縮脖子連連道是。七爺站在細雪裡,回身看籠裡撲騰的鳥兒,喃喃控訴道:「沐小樹,你個王八犢子,老子對你不好嗎,你學得賊女人一樣,跑頭子貨麼你……」

  山嶺野地裡,一盞諸葛燈半明半暗,官靴踩在積雪上,發出擠壓的聲響。

  定宜木著一張臉,眼淚已經哭乾了,只覺得心灰意冷。茫然往前趕,她要去阿哈的駐地,即便隔著兩個山頭,不是親眼所見她不會相信。

  還記得兄妹在一起時候的情景,她是老幺,因為一生下來就由奶媽、看媽接手,和父母的感情未見得多深,但哥哥們一向很疼愛她。給她編草編的蟈蟈呀、螞蚱呀,汝良從布庫場上回來,得了宮裡賞的福果子,自己捨不得吃,全拿衣角兜給她。出事的那天早上說好了要帶泥雕兔兒爺給她的,誰知出了那樣的閃失。陡失祜恃雖可傷,到如今真正成了孤家寡人,父母哥哥就像生命裡劃過的流星,她甚至懷疑他們究竟有沒有出現過。還是十幾年來的夢一場,她從來就是一個人,孤苦伶伶,無依無靠。

  野外真是冷,冷得叫人牙關打顫,沒有任何牽掛,簡直有點置生死於度外。她在風雪裡前行,枝頭的雪突地砸落下來,遠處還有狼的嚎叫。她緊了緊腰上彎刀,捨得一身剮,沒有什麼可畏懼。她如今活著已經沒有任何目的了,親口去問一問,問明白了,就是死也可瞑目了。十二爺呢,那樣聰明的人,恐怕早看出端倪來了。她花了很大的力氣想克制,但是沒有辦法,這樣的打擊,生無可戀了,還忌諱那些麼?

  十二爺……他是什麼想頭?知道她是溫祿的女兒,還能善待她麼?他此行是為找汝良他們詢問案子,如今他們都沒了,是不是該調轉槍頭了呢?犯官的女兒,遠不及普通百姓身家清白。原就是這樣的情況,現在也有些自暴自棄了,遮羞布都給扯光了,十二爺跟前她還要什麼臉面?只是對不住他,瞞到今天,叫人家什麼想頭?眼下要坦白也晚了,她沒勇氣再面對他,本想找到哥哥再好好報答他,可惜了……她心裡愧疚難當,對不起十二爺,也對不起七爺。這回進山也許會死在這裡,欠下的債只有到下輩子做牛做馬償還他們了。

  風雪瀟瀟,她心頭一片淒涼,咬著牙前行,山裡那麼黑,只有燈火照亮腳尖那一小片地面。四周圍的雪折射出微藍的光,落下一腳就陷到小腿肚。靴子漸漸濕了,腳指頭凍得沒了知覺,她努力蜷縮起來,把身子擰成小小的一團。往前看,隱約可見蜿蜒的去勢。深一腳淺一腳,每一步都是未知的,如果下一步就墜進深淵,似乎也沒什麼冤枉,她抱著誓死的心,如果汝良他們真的不在了她也不能活,早晚這樣結局,便什麼都不怕了。

  她踽踽獨行,恍惚聽見身後傳來呼喚,一遞一聲的喊著沐小樹,像老百姓河邊道旁喊魂的儀式。她以為自己聽錯了,再細辯了辯,確實是的,不知是哪路人馬追趕上來了。

  她突然淚流滿面,說不出的一種滋味縈繞在喉頭,兩位爺大約還沒放棄她,可她拿什麼臉來見人呢?

  道旁恰好有個草垛子,她捲了把枯枝掃掉腳印,矮著身子藏匿進去,略遮擋一下,悄聲往外看——腳步近了,一溜皂靴大踏步過去,火把燃燒發出滋滋的聲響,有人高聲道:「才剛看見人影的,怎麼一晃就不見了?」

  十二爺踏進火光裡,四下環顧了道:「腳下別停,只管往前追。」自己卻頓下來,待人走遠了,轉身朝草垛走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