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出來嗎?「他看著草堆下露出的鞋頭,感到一陣牽痛。略等了片刻,不見她有動靜,料她沒有想好怎麼面對他。其實很多時候人與人相處,並不一定要字字觸到七寸,他耳朵雖聽不見,卻有比旁人更靈敏的感知。從他們相識到現在,她從來不曾和他坦白,他所料也非空穴來風。從她一言一行一個眼神,他就能猜出大概來。
真是用了心思才會這樣顧及她,之前也氣惱,怪她這麼大的事還瞞著他。可如今別說見她,僅僅看到她的鞋尖,便什麼怨恨都沒了。她的遭遇讓人心疼,那麼多的不易,獨自咬著牙挺過來。本來滿懷希望,突然落空了,這種感覺他能體會。
他嘆了口氣,隔著一層枯草,在她面前蹲踞下來,「我十三歲入喀爾喀,初到那裡過不慣,每天都盼著大英召我還朝。我皇父說過,少年遊歷是為磨煉性情,各人資質決定外放任期的長短。我一直覺得我不比其他兄弟孬,在喀爾喀辦差也是盡心盡力,可是十年間朝廷先後六次派遣欽差巡視,從來沒有帶來召命。我一次次滿懷希望,一次次落空,甚至連震聾了耳朵都沒人惦記我。後來我看透了,要好好活著只有靠自己。我用不著誰可憐我,憐憫不過一時,撐不了一輩子。我要自己爭氣,讓他們刮目相看,所以我從來沒有想過賦閒。有的人賦閒還得一不重名利的美名,我不成。我東奔西跑不為加官進爵,像七爺說的,都已經幹到這份上了,立再多的功勛都做不了皇上。我這麼拚命,是不想聽人背後管我叫廢物點心……」他苦笑了下,撣開她腳背上的雪,輕聲道,「人活於世,哪能事事稱心呢,總有你預想不到的艱難險阻。都跟你似的,遇著事兒就溜號,自己一個人躲起來不見人,這就能行了麼?世上沒有邁不過去的坎兒,什麼叫事在人為呀,鼓足了勁兒,一蹦就過去了,再回頭看看,什麼坎坷呀,那都不叫事兒。」
他學她的口吻,說得儘量輕鬆,就是希望她能看得開,可她還是老樣子,遮身的草甸簌簌顫動,他聽不見她是否在哭,心理愈發沒底,伸手扒拉幾下,急切道:「你什麼出身我都不在乎,就算是溫家人也沒什麼。咱們活著,可以選吃可以選喝,就是不能選擇落在哪家。躲著能解決問題麼?你打算躲到什麼時候?沒有家裡人,你還有我……」他想了想,似乎不大妥當,怕嚇著她,又補充了句,「就把我當做哥哥,往後有我護著你,你不是孤零零一個人。」
等了等不見反應,她渾身的犟筋,由著她,恐怕要在山裡過夜了。雪還在紛紛揚揚地下,他去奪那捧草,她略掙了掙,還是撒開了手。
藉著燈火看,她嘴唇都凍紫了,抽泣著囁嚅:「十二爺,我對不住您吶……」
他沒言聲,拉她站起來,淋漓的雪沫子掃掉一些,解下大氅把她包了起來,「好好的,聽話。」
他的聲音在她頭頂盤旋,這樣的處境裡,有他陪在身邊,尚可以緩解她的痛苦。哭久了,頭有點暈,人晃了晃,被他攬進了懷裡。他在她背上輕拍,說:「都過去了,會好的。以前能活下來,以後也一定能。」
十二爺的懷抱很溫暖,她靠著他,男女授受不親什麼的,都沒去想。他的氣息包裹她,彷彿一直存在在記憶的最深處,陌生又熟悉。她拱了拱,把臉埋在他胸口,從來沒這麼靠近過,卻又覺得那裡應該就是她的家。說不清,宿命一樣的東西,她有她的期盼,可是十二爺這麼好的人,自己和他走得太近會帶累他。一位王爺,紆尊降貴遷就她,已經是她的造化了,她還敢奢求什麼?
眷戀,但是得知足,依偎也就是一瞬,她推開他,往後退了一大步,跪下深深頓首說:「奴才糊弄您和七爺那麼久,是奴才私心作祟,剛才筆帖式查了檔,說我哥子們都沒了,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喉頭哽咽,她幾乎說不下去,調整了下才又道,「回頭我就去向七爺招供,七爺要打要罰,全憑七爺的意思,就是要我以死謝罪我也認了,誰叫我不成氣候呢。可這之前請十二爺寬限我,讓我到阿哈營裡去,我自己去找一過兒,我得問問他們一塊兒的人,萬一裡頭有隱情呢,萬一我哥哥們趁亂逃了呢……說不定是陶太監為了交差隨便敷衍,其實他們沒死,在哪個地方活著也不一定。」
他自然要替她達成心願的,都到這兒了,事兒辦不成,她心裡永遠是個結,一輩子揪住不放,往後的日子沒法過好。他把她拉起來,替她緊緊大氅道:「七爺那裡還糊塗著,不到萬不得已不要同他說,越少人知道越好。家裡人不在了,你還有自己的日子,再頂著沐小樹的名頭,往後不方便。我來想法子,先穩住了,你的戶籍調到我商旗去,自己心裡有底,將來婚嫁都好說話,不至於臨時出岔子。」
說起婚嫁定宜有點尷尬,她沒考慮過這些,但是想起師父,又覺得自己這種至生死於度外的想法很對不起他老人家。她答應以後孝敬他的,死在長白山上,糟蹋師父的希望和心血,她可不就是個白眼狼麼!
「謝謝十二爺。」她做了個揖,「我這號人,不敢想以後的事兒,我就這麼混著,過一天算一天完了。我該著您的情兒,打算得再好,不一定能還上,但是我一輩子知道自己欠著您。今天您找我來,我心裡頭……怎麼說呢,謝謝您還惦記我。您看這冰天雪地,我又給您添麻煩了。」
她是時刻不忘自己的本分,先前驚慌失措也是一時,過後腦子明白了,該怎麼客套周旋,她一點兒沒有疏漏。
路上跑了幾個月,相處不算少,弘策知道她的為人。他憐惜她,自己心裡的想法打算告訴她,可話到嘴邊沒能說出口。她正難過著,這時候提,似乎不合時宜。她這樣境遇,自己再怎麼說是和碩親王,萬一她心裡不願意,弄得仗勢欺人似的,就沒意思了。自己盡著心待她,她不是木訥的人,會明白他對她的好。
他只是笑話自己,頭前兒暢春園家宴時就提防著有這一天,現在果然應驗了。他一直以為自己最後會走所有宗室的老路,沒想到還能有這奇遇。將來會有多少阻礙幾乎可以預料到,他也作好了準備,一旦認定了就不惜一切代價。就算迂迴,初衷不變,自己於情上必定是個靠得住的人,她以前再苦,以後有他,應當苦盡甘來了。
他牽起她的手說:「我陪你去找,問明白了,不管他們還在不在,你心裡踏實了,看開些兒。活著不是為別人,是為自己。找不見,你就不再是溫祿的閨女,我替你安排新身份,以後嫁人生子,以前的種種就當是上輩子的經歷,該忘的都忘了吧!」
定宜抬眼看他,燈下人五官安然,有她讀得懂但又不敢確定的內容。她有些慌亂,忙調開視線,只是緊握住他的手。他們之間的肢體接觸似乎從來算不得踰越,是春風化雨,是水到渠成,把手擱在他掌心就有了依靠。
他挑燈前行,走幾步,復回頭看她,見她好好的才安心。每次回眸心頭都有悸動,狐裘的氅衣襯托她的臉,精緻靈巧。確定是姑娘了,便有種塵埃落定的感覺。總疑心她有話和他說,唯恐自己聽不見錯過了,隔一會兒便問她,「你叫我了麼?」
定宜搖搖頭,次數多了不由羞澀起來,這山林野地裡,最艱難的時候有他作伴,就算事隔多年,回想起來也會感激涕零吧!
她拿兩手捂他,「你冷麼?把氅衣讓給我,我怕你受寒。」
他說不冷,「我一個爺們兒凍不著的,只要你好好的就夠了。」
她不知道該怎麼謝他,沉默了下道:「十二爺,沐小樹是我奶媽給取的名字,她說姑娘行走不方便,還是得當男孩兒養。我是漢軍旗人,原名叫溫定宜,我娘在我之後沒有生養,我是家裡老幺。」
他重審溫祿的案子,子女情況也都悉知,她能坦誠,還是很讓他高興。他略挑了下唇角,「我知道,以時而定,各順其宜,是個能入冊的好名字。」
入冊算是比較中庸的說法,照他的意思,入玉牒才是最終所想。他心裡藏著小秘密,人充實起來,竊竊地歡喜,她不知道罷了。
兩個同樣不外露的人,一點點暗示和嘗試已然足了。沒有澎湃不過是時機未到,先在心裡種下種子,等來年開春就枝繁葉茂了。燈下看她,不見倔強,微微撅起紅唇,臉上有放鬆的線條。他輕聲問她,「按著序排,你不該是這名字,對不對?」
「是啊。」她歪脖兒苦笑,「我是我爹媽算岔了的,要是個小子,溫良恭儉讓嘛,到我該叫溫汝讓。結果一看女的,沒法排了,叫定宜吧,挺將就的。」
他夷然說:「無心插柳,沒什麼不好。是個姑娘才替溫家留了條根。如果是小子,也活不到現在。」
生一大幫兒子,最後發配到不毛之地,生死都不由自己做主。所幸留下個閨女,百折不撓地活著,讓他遇上,像市井俚語說的,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只不過有時也沒底,自己耳朵不方便,哪怕地位再高也是個殘疾,怕她嫌棄。
他頓了下,遲疑著問她,「你每次和我說話,覺得累心麼?」
她看著他,他眼睛裡有閃爍的微光,還有她瞧了會心疼的東西。她握了握他的手說:「哪兒能呢,倒是總擔心您會累,我怕我說得太快了,叫您看不清,您不好意思指正我,我又不自知,讓您受累。十二爺,要是我做得不好,您一定要告訴我,不管是說話還是做事兒,您覺得不順意了,我都能改。我以前呀,裝男人,淨混男人堆了,誰要追究起來,姑娘家也算是個污點。還好您沒有瞧不起我,我遇了事兒您還幫我……」
他簡直有點表忠心的意思,很快道:「這是沒辦法,算不得污點。你身正,誰敢背後閒話,我活劈了他。」
女人最禁不得男人說這個,況且還是個不同尋常的男人。一個人到了年紀,心思和小時候不一樣,遇見合適的人,動情,人的本性。她到現在還是這想頭兒,就算三個哥哥沒了,宦海沉浮生死尋常,不遷怒任何人,更何況是他。
她聽著,嘴角慢慢染上一層笑意,「您是謙謙君子,不作興劈人的。有您這句話,我也……不枉此生了。」
弘策回想起來也覺得難堪,從來沒這麼急不可耐過,話似乎太糙了,可說出來也不後悔。一路走一路聊,他得看著她的口型,腳下就耽擱了。這樣大半夜的,走在野外,自己聽力不好,怕保護不了她,便不再多言了,只說:「快點兒走,天亮或者能到。」
火把在樹後明滅,像天上的星,離得遠了杳杳看不見。
另一隊人馬從旁邊的道上過來,七爺裹著大氅罵罵咧咧:「遇著鬼打牆啦,連個腳印都沒有,是不是走錯道兒啦?都是窩囊廢,回去罰俸半年,一群吃乾飯的,不給老子掙臉。瞧瞧人家醇王府,再瞧瞧你們!要不說奶奶比姥姥會生兒子呢,咱們賢王府就是個姥姥窩,養了一幫子混吃等死的玩意兒……」
七爺的嗓門兒在林間迴蕩,啊地一聲能傳出去好遠。然後就聽見他的喊聲:「樹兒啊,跑歸跑,可別遇見狼。你這小身板兒不經吃,狼見了你該哭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