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翻山比晚上方便得多,腳程快,大半天時間就到皇莊了。大夥兒都累啊,草草填飽了肚子倒頭就睡,一覺睡到日上三竿,七爺起來了,站在廊子底下打拳。直線為攻,曲線為守,嘴裡叨叨「虛靈頂勁,無中生有」,打著打著打到了小樹門外。門闔著,伸出一根手指頭捅那窗戶紙,偷眼往屋裡看,炕上沒人,褥子整整齊齊疊著,人不知上哪兒去了。
他左右張望,沒見著鳥籠,難道上莊外遛鳥了?還是遛啊遛的,又和老十二攪和到一塊兒去了?七爺不太高興,被自己的猜測弄得很煩惱。乾脆上弘策那兒看看去吧,簡直有種捉姦的味道,心裡既憤怒又忐忑。今天得把話說清楚,沐小樹是他的,老十二再糾纏不清,他忍不住了可要發威的。
這廂拳也不打了,拐個彎上老十二下處去,沙桐和哈剛就在門外站著,挺腰縮腹,像廟裡的哼哈二將。他整整臉色,邁著四方步過去,大聲清了清嗓子。沙桐是人精,看見他,立馬西洋鐘上足了發條似的,三步兩步就蹦了過來。
「七爺來了?」他笑嘻嘻打個千兒,「瞧這爽朗的精神頭兒,敢情是剛打完了拳。您找我們爺來?奴才給您泡壺茶,您上屋裡坐坐?」
七爺唔了聲,視線往前一遞,「桐子,瞧見我們小樹沒有?」
沙桐是十二爺身邊親信,靠著一雙慧眼當差,那股機靈勁兒無人能及。沐小樹是怎麼回事,七爺又是怎麼回事,和他們主子是怎樣錯綜複雜的關係,他心裡門兒清。這是要唱一出二龍搶珠的戲碼啊,七爺見多識廣,他們主子一個雛兒,怎麼應對他?
他晃了晃腦袋,「沒看見沐侍衛,她給您伺候鳥兒,養鳥的起得早,八成上外頭遛去了。天兒雖冷,也得讓鳥開嗓子放歌,要不閒久了,連怎麼出聲兒都忘了。」
七爺不理他插科打諢,他越說沒看見,越讓他疑心小樹在老十二屋裡。也不多言,撩了袍角就進門去,抬眼見案上供著一個銅爐,輕煙裊裊瀰漫了滿室的檀香,他不喜歡這味兒,下意識掖了掖鼻子。
老十二不在正屋裡,剛要找他,他從裡邊打簾出來,匆匆抬眼叫了聲七哥,只管低頭琢磨自己的虎口。
沙桐眼尖,原來十二爺手上拉了蠻大一道口子,正汩汩往外流血。他吃一驚,趕緊抽帕子過去,把傷口包裹了起來。
七爺不明所以,霎著眼說:「遇見刺客了?怎麼弄得這樣兒?」邊說邊往裡間走,掫了簾角滿屋子打量,一地的細竹篾子,沒看見有別人。他鬆了口氣,小樹不在他就放心了,回身笑了笑,溫存道,「你也是,悠著點兒嘛,大冷的天兒,弄傷了不好癒合。欸,你玩兒什麼呢?看看這些竹片篾刀。」
弘策含糊應道:「沒什麼,瞎折騰。」忙倒了茶請他坐,「七哥一早來有事兒?」
七爺說沒事,「打完了拳到處逛逛,順道就上你這兒來了。」言罷覷他一眼,弘策捏著茶盞品茗,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他沉吟了下,小樹和老十二走動太勤,又不肯允他,這麼下去早晚整出事來。別看老十二不哼不哈的,會咬人的狗不叫喚,自己剃頭挑子一頭熱,等哪天他們廝混在一處,要分開就難了。
他吮了吮唇,打算把他和小樹的親密接觸誇大點兒告訴弘策。答應的事兒可顧不上了,搶人要趁早嘛。他打掃了下喉嚨,「那什麼……我昨兒和小樹說了挺多話,他一向信得過你,對你提起沒有?」
弘策沒什麼大反應,撫撫手說沒有,「七哥同她說了什麼?」
七爺咧嘴笑道:「我啊,一輩子什麼都見過,什麼都玩過。別人有的我得有,別人沒有的我也得有。小樹這孩子,我瞧著喜歡,打算把他收房。怎麼樣,府裡擱一男妾,是不是開了咱們大英宗室的先河了?」他沾沾自喜,「我知道這事兒很多人敢想不敢做,橫豎我是不怕的,等回了京就操辦起來。我的奴才,我愛怎麼處置都是我的家事,誰也管不著。」
老十二從小練成了喜怒不形於色的本事,七爺說完了仔細觀察他,他還是淡淡的模樣,手上不過略頓了下,復拿杯蓋兒刮茶葉沫子,溫吞道:「七哥三思,畢竟這種事說出來不光彩,你是主子不假,可是既然喜歡她,聽聽她的意思也未為不可。她怎麼說呢?知道你的想法麼?」
「當然知道,我早就和他提過啦。他孩子家面嫩,等閒不肯答應,可那害臊的小模樣真可人疼……」他吧唧兩下嘴,歪脖兒嘿嘿笑起來,「我告訴你,昨兒我還偷了個香,小嘴兒嘬起來味道不賴。我是頭回看上男的,知道不應該,也沒辦法,情到深處無怨尤嘛,這個你不懂。」
弘策箭袖下的手慢慢握了起來,老七特意跑來告訴他是什麼意思?警告?炫耀?他知道定宜的難處,現在後悔也晚了,當初要是把人留下,何至於走這麼多彎路。自己失策,錯都在他。老七這人劍走偏鋒,不明就裡也敢橫插一槓子,這份膽色讓人佩服。兄弟間原本不該隨意傷了和氣,以前有衝突,無非涉及權和利,他謙讓些,即便吃虧也沒什麼。這回不成,錢財地位可以再掙,喜歡的人弄丟了就得惦記一輩子,萬萬不能撒手。
他先前不急,體諒她痛失親人,並不要求她立刻接受。可是老七突然發難,不得不讓他正視這個問題。定宜一直處於弱勢,遇見不公,心裡難受,難受完了得消化掉,因為她沒有反抗的能力。弘韜這麼做,還特地跑來告訴他,要沒有良好的修養,他非擼袖子狠揍他一頓不可。這個嬌縱蠻橫的混賬,從來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平時兄弟間搶陽鬥勝,大夥兒都讓著他,他倒好,越發得意不容人了。如果他長情,定宜跟著他還則罷了,可惜這人靠不住,喜歡的時候千好萬好,過了新鮮勁兒就拋到脖子後頭去了。定宜自小艱難,後半輩子再在等待裡度過,那就真比黃連還苦了。
「我不懂這些,七哥是玩家,兄弟見識淺,沒這能耐。不過咱們生在帝王家,頭一條就是對得起肩上責任。您這麼幹……」他笑了笑,「恕我不能苟同。」
純粹就是嫉妒!七爺照舊很得意,覺得自己是打中老十二的七寸啦,這小子給他羅織罪名呢!他薅了把下巴,「我知道自己有點串秧子,這毛病也不是今天才發作的,兄弟們也好,阿瑪也好,哪個心裡沒數?我再出格,大不了罵一句七愣子,罵去吧,橫豎不少塊肉。」
弘策抿嘴不再說什麼,把視線調到別處去了。他只是不明白,一個毫無建樹的人,憑什麼讓所有人遷就他?自己比他勞碌百倍,竟還不及他一半,命運也看人下菜碟,老天爺和太監沒什麼兩樣!
七爺志得意滿,他的目的就是要讓弘策不痛快,他不痛快了,自己就高興。小樹藏著掖著,不是繼續讓老十二肖想嗎。昨天親那一口,就像旗人開山劃地一樣,到他手裡就是他的,弘策只有乾瞪眼的份兒!啞口無言了吧?兄弟間的角逐就從今天開始。別的都好說,唯獨小樹不能讓。上回在盛京他試過了,男的女的都不對盤兒,就認小樹的門。這要是脫了手,他這輩子不是得憋到死嗎!
兄弟倆各懷心事,都不言聲,七爺略坐了會兒就告辭了,弘策在地心呆呆站著,下定了決心,毅然轉身進裡間,心情不好,奮力一打簾,氈子在他身後撩起來老高。
這一天無所事事,定宜遛完了鳥兒就在屋裡打穗子,七爺來找過她,她稱病推脫了。十二爺說今晚給她補過生日,他們都是重陽落地的,既然也是他的生日,好歹要有點表示。貴重的東西她買不起,繡荷包汗巾又沒本事,以前學過打絡子,途經清源的時候買了珠線和金線,給打幾個穗子吧。讓十二爺掛在劍上、掛在荷包上,東西雖小,也是她的心意。
眼巴巴等戌時,天一點一點暗下來,越過幾排屋子眺望,王爺的下處離得很遠,細細的揚雪裡看不真切。原本就是天差地隔,她這會兒是在做夢呢。自己給自己編個故事,高興過了就完了。這一輩子只會遇見一個十二爺,她如絮如雲的心事,留待以後慢慢回味吧!
一更梆子響起來,時候到了。她把穗子包在手絹裡,臨出門在鏡前整理儀容,不能穿女裝是個遺憾。沒有口脂,紅紙倒是現成的,抿上一口,氣色也好多了。
從皇莊徑直往南,早上遛鳥的時候曾去探過路,那裡原是曬穀場,好大的一片空曠地,足有十來畝大小。隆冬時節閒置了,鋪上一層雪,放眼看去潔白柔軟,像甲冑裡填充的絲棉。
可是駐足許久,遠近都看不到人。她站在那裡有點慌神,別不是記錯時候了吧,怎麼沒有動靜呢?還是十二爺忘了,她傻乎乎的空歡喜一場?
正進退維谷,隱約傳來鹿哨的聲響,她回過頭看,地面在杳杳火光下變成個微拱的半圓,不知從哪裡竄出來好些孔明燈,大小各異,糊上五色的油紙,極緩慢地升騰起來,一盞又一盞,連接成陣。
她歡喜地低呼一聲,快步追上去,燈越飛越高,仰頭看,燈底羊油蠟滋滋燃燒,慢慢從她頭頂上飄過去。她眯覷著眼目送,心也跟著去遠了。
以前看燈看景兒,無非是湊他人的熱鬧,和自己並沒有什麼相干。如今時來運轉,像台上青衣花旦,知道自己是角兒,那味道真不一樣。
漫天飛雪,不是成團的那種,是細密的,掃過去一片,織成障眼的紗。朦朧裡瞥見一個頎長的身影,手裡提著羊角燈,佯佯從遠處踱過來,她迎了兩步又頓住了,含笑在那片燈海下等他。
十二爺穿著石青起花白狐腋箭袖,天雖冷,沒有披大氅,還是利落精神的模樣。柔軟的燈光映照他的臉,眉舒目展,自有一種筆墨難描的風骨。漸漸近了,面對面站著,他的目光婉轉流淌過她的臉,略一停頓,轉過頭看細雪裡騰空而起的燈火,問她喜不喜歡。
定宜滿心的感動,怎麼能不喜歡。她說:「我沒過過這樣的生日,以前逢著長尾巴,師父給煮兩個水煮蛋,已經是頂高興的事兒了,哪能奢望放燈呀。油蠟那麼貴,點一盞孔明燈夠家裡使半個月的……十二爺,皇莊偏僻得很,您哪兒買來這麼多燈吶?」
弘策夷然笑道:「材料都齊全,用不著買,自己做,喜歡什麼樣就做成什麼樣。」
她訝然一嘆,「這麼多,您花了多長時間呀?」
他說:「從阿哈營房回來,一天一夜做了一百零八個。你十八了,這數字正應景兒。」
一百零八個,從劈篾條開始,搭花架、糊罩子、綁油蠟,得花大功夫。他一天一夜沒睡,難怪眼下有青影。定宜心裡五味雜陳,人家是王爺,這麼費心衝著什麼呢!她囁嚅了下,扭捏道:「奴才不值十二爺這麼善待,我是落難的人,十二爺沒有問我的罪,我已經感激不盡了。」
他眼裡流光瀲灩,慢慢浮起笑意,「我不計較你的身世,你也別嫌棄我的耳疾。人活著不易,咱們有各自的不幸,別瞧我身份高貴,那頂鐵帽子固然是我賣命換來的,但還是得益於有個做太上皇的父親、有個做皇帝的哥哥。」他低頭細打量她,羊角燈的光灑在她臉上,白淨的,溫柔可人。他試探著把手覆在她指尖,「定宜……」
她狠狠震了震,這個名字一直塵封,自他口中說出來,讓她想起仙去的父母哥哥,一時克制不住,眼淚滔滔流下來。
他靜靜看她落淚,沒有規勸,只覺心口陣陣牽痛。拽住她的手,拇指在她手背上纏綿地輕撫,燈籠落在腳邊,他抬手給她拭淚,那皮膚細膩得叫人心顫,他喟然長嘆,「好好作養,不知道是怎樣的傾國傾城貌……我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你哭,我心裡針扎一樣,這種滋味你懂麼?你以前太苦,過去的十八年我沒有參與,以後的三十八年、四十八年,我想和你共渡。」
平時辦差審案子,高坐公堂不苟言笑,那份威儀是環境所迫。至於撂下了公務,他私底下還是個靦腆的人,不輕易和女孩子搭訕,更別提長篇大論表白了。定宜是與眾不同的,嬌養深閨的姑娘固然可愛,她這樣經歷了苦難依舊頑強活著的更加可敬。
她惶然抬起頭,他紅著臉,眼神卻清澈堅定。她有些暈眩,疑心自己大概有點糊塗了,他們之間的關係總令人看不透,隔著薄薄一層窗戶紙,似乎孱弱得岌岌可危,又似乎銅牆一樣堅不可摧。她以為會一直這麼下去,他突然道破天機,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十二爺……」
他的手指劃過她的嘴角,把她的話堵在唇齒間,「我有名字,原本我們是東字輩的,東籬、東齊、東笙這麼排下來。後來我二哥御極,兄弟們要避諱,改東為弘,所以我叫弘策。」他衝她微微一笑,「以後就直呼我的名字,不要叫十二爺,太遠了,沒有人氣兒。」
定宜心跳得壓不住,愕然看著他,無法開口說話。他抿嘴一笑,「這麼機靈的人,傻了麼?還是我嚇著你了?」他低低耳語,「我沒有七爺那麼溜的口才,也不懂得怎麼討好人,宮裡三番四次要指婚,都找機會推脫了,所以到現在都沒有迎娶福晉。我自己身有殘疾,和你挑明也是鼓了莫大的勇氣,實在怕你為難,辱沒了你。我雖不濟,可對你是真心的。如今沒有別的可說,唯有承諾你,今生定不負你……我知道自己這回唐突得很,不要你即刻答覆,事關一輩子,你好好考慮,不要輕易下結論。」
她翕動了下嘴唇,輕輕回握住他的指尖。怎麼能拒絕呢,其實從第一眼見到他,他就深深烙在了她心上。她只是不敢相信這份幸福就這樣降臨,她已經不知今夕是何夕了,然而心裡清楚,他做得自己的主,做不得整個宗室的主。但是即便不得贊同,有他這句話,她就是死也甘願了。
她看著他的眼睛,透過水的殼,他的臉從來沒有這麼明晰過。她說:「我是犯官之後,父親和哥哥的罪名不得昭雪,我一輩子都見不得光。原先我也盼著溫家能平反,現在汝良他們都死了,能不能翻案都不重要了……我要是跟著你,只怕高攀不上你。我自己的心思自己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我一直都喜歡你。」她面紅耳赤,眼神卻不避讓。她覺得自己像草原上的巴圖魯(勇士),以前畏縮,這次卻空前勇敢。她聽見自己顫抖的嗓音,「我的身份不能堂皇見人,也不要你為難。找個胡同安置下來,我……做你的外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