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8 章

  又開始下雪,長白山的十一月就是個多雪的季節,天兒實在太冷了,十來歲的哈哈珠子晚上起夜,撩開褲子還沒方便呢,小兄弟都給凍成冰溜子了。趕緊找個牆角,牆角背風,牆根兒撂著個破車軲轆,尿澆在輞木上頭,濺得鞋面稀濕也顧不上,完事提了褲腰就跑。跑幾步想起來回頭看看,上房燈還亮著,窗戶紙上倒映出兩個人影,一高一矮,不知道在忙活什麼。廊簷底下有侍衛站班兒,不能湊近了打探,隱約有細碎的哭聲隨風傳來,小小子兒吸溜兩下鼻子,聽聲氣兒是七王爺跟前的沐侍衛。

  沐侍衛哭得接不上來氣,眼淚流得洩洪一樣,十二爺在旁邊看著,紮著手說:「別哭了,我知道你委屈,是我不好,我來晚了。往後你就在我身邊,我不讓你回他跟前了,再也不會出這樣的紕漏了。」他矮著身子給她擦眼淚,她眼睛腫得核桃似的,真是傷透心了。

  弘策自責,沒想到弘韜這麼渾,要是早知道,說什麼都不會讓她回去。他自己的性格自己清楚,辦事不絕後路,有時候是優點,有時候就成隱患了。就像這次,因為優柔寡斷差點出大事,現在回想起來都後怕。

  她裹著被子坐在圈椅裡,低頭飲泣的模樣很可憐。他心裡著急,不知道怎麼安慰她,便蹲踞下來看她的臉,撫撫她露在外面的指尖,輕聲說:「要是實在恨,你就打我兩下解解氣。七爺事先做了佈置,什麼消息都沒透露出來,我也是瞧著不對勁兒,上你榻榻裡找不見你,著急了硬闖進去才歪打正著的。怪我後知後覺,早點發現就不會害你挨欺負了。」

  她抬起紅紅的眼看他,不能怪他,他耳朵不方便,好在還惦記著來找她,要是沒有這份心,接下來不定七爺怎麼把她生吞活剝了呢!她平了平氣,一回又一回的打擊,她適應的能力要比別人強得多,事兒是剛出的,一時看不開,等過去了就不算什麼了。她拉拉他的胳膊讓他站起來,這麼蹲著像什麼話?

  「我知道七爺著三不著兩的,來了興致逗逗人,他的喜好和別人不一樣,這事兒不怨你。」可是想起七爺最後那幾句話,她又感覺很絕望,「我怕是被七爺識破了,剛才拉拉扯扯的,露了餡兒,以後怎麼辦呢?」

  十二爺說:「這樣也好,之前總想著處處周全,險些沒周全出禍來。既然開了頭,戲就順勢唱下去。咱們的心是一樣的,你出事,我得自責一輩子。老七知道了反而好辦,事實擺在眼前,到底該怎麼處置,請他自己拿捏。」他說罷了打量她,遲疑道,「裹著被子不是辦法,我拿衣裳你換上,今晚別回去了。」

  她的眼波瀲灩流轉,臉上潮紅瀰漫上來,知道他不是那意思,還是忍不住侷促羞赧。

  他回過神來,難堪不已,結結巴巴說:「我不是……不是……我是怕七爺再去你那裡糾纏,你在我身邊……我放心。」

  她腦子裡暈乎乎的,恨不得把自己縮成一個橄欖、一顆核桃。前半夜發生這麼多事,生活彷彿一夕之間面目全非了,她的為難和秘密敞露在所有人面前,以後的路怎麼走她沒有頭緒。女人畢竟是女人,以前的偽裝一旦瓦解了,她就覺得自己回到原點,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都擇乾淨了,軟弱無處可匿,再也堅強不起來了。

  「我知道,也沒往別處瞎想,你別急。」她扭捏了下,臊得低下頭再不說話了。

  她披散著頭髮,乾乾淨淨一張女孩兒的臉,以前混爺們兒堆,怎麼做到雌雄莫辨的?簡直是個奇蹟!太喜歡一個人,不能定眼瞧著,瞧得太久叫人精神恍惚。他慌忙調開視線進寢殿,站在炕前愣了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該幹什麼。上前開衣櫃門,衣裳堆裡翻找中衣,這件太鬆垮、那件料子不好,找了半天找到一件流雲暗紋織錦緞的,翻來覆去查看,看完了方送到她面前,訥訥道:「這是離京前新做的,我就穿過一回,你換上吧!那個帶子……也別勒了,沒的勒壞了。」

  定宜臉上火燒似的燙起來,剛才不光七爺看見,十二爺趕來救她八成也落了眼了。這麼私密的話題叫他怎麼接口呢,腦袋越垂越低,也不敢瞧他一眼。其實弘策說勒壞的意思不是指那個,是怕她傷身子,老這麼約束著不好喘氣兒。誰知道越是不安越不得法,自己回過頭一琢磨,說的都是什麼呀!

  沒法解釋,只得窒在那裡。好在她沒計較,抱著褥子起身往裡間去了。他搓手站著,門上沙桐一探頭,叫了聲主子,「奴才讓人抬熱水來,小樹……溫姑娘受了驚,擦洗了好歇著。」

  他微頷首,看了沙桐一眼,「今兒讓她住我這裡,你把南炕收拾收拾,我在那兒湊合。」

  沙桐怔怔的,心說他主子是個傻子,明知道七爺那頭虎視眈眈,這樣的機會錯過了,萬一七爺再犯毛病,小樹只怕沒那麼好的運氣。還不如把事兒定下來,定下來了大家好說話。兄弟妻不可欺,七爺熟讀四書五經,禮義廉恥還是知道的。不過十二爺是有德行的人,叫他幹這種趁火打劫的事兒,他自己首先不舒坦,做奴才的也就不提了。十二爺和七爺不同,明白人兒不受調唆,人家比他想得透徹。便應個是,回身招人把擔桶抬進來,熱氣在桶口蒸騰著,拿葫蘆瓢往盆裡舀水,兌完了敲敲地罩的雕花邊框,擱在了簾外的地上。

  十二爺倚著引枕盤弄腰間玉珮,心思轉到別處去了。這回鬧得挺大,要瞞人是瞞不住的。好在老七腦子不複雜,他只知道定宜是女的,且發現不了她的真實身份,這事不挑明,先把她留在身邊,等回了京給她找門親,把人安置在那裡,然後進宮求賜婚,人就順順當當過門來了。可是老七哪裡那麼容易打發,他連斷袖都認了,既然知道愛慕的是個姑娘,難保不起幺蛾子。宇文家大概是祖墳上壞了風水了,父子間吃味兒搶女人,現如今又是兄弟間互相拆台,不是前世的冤孽嗎!怎麼辦呢,誰都不肯撒手,只有各憑本事。定宜的心在他這兒他知道,唯恐架不住老七死纏爛打。走了好幾個月寧古塔還沒到,等回到京城,得是大半年後的事了。這期間抬頭不見低頭見的,他想到就提不起來勁兒。

  沙桐鋪完了炕吩咐底下人,「勻著續火,壓實了別叫火頭子往上竄,提防明兒主子嘴上起泡。」又踅過身來,掖著兩手看十二爺,「奴才讓人探七爺那兒風聲,他老人家沒事人似的,洗洗都睡下了。主子您瞧今兒這麼一鬧,下回再見怎麼料理?」

  「什麼怎麼料理?」他屈起食指慢慢摩挲嘴唇,不以為然,「我這些年來替朝廷辦差,憑的是自己的本事,只有別人走人情相求,沒有我沖人低頭哈腰的時候。我獨來獨往慣了,多個兄弟少個兄弟沒什麼區別。本來一個姓的,旁的上頭吃點虧不打緊,只有她這件事上,和老七這惡是交定了。他什麼玩意兒,明知道我和她的事,扯下臉皮上來明搶,他眼裡有我這兄弟?他這樣作踐人,我顧念手足之情饒他一回,要換了別人,這會兒早過奈何橋了。」

  沙桐看他主子陰鷙的樣兒也有點怵,嘴裡叨叨著:「沒法兒,您二位都是欽差,這回拴在一塊兒了,天天大眼瞪小眼,日子也難熬。要不這麼的,讓人先護送大姑娘回醇王府,不在跟前兒了,您和七爺的矛盾能少點兒。等寧古塔的差事辦完了回北京,咱們再從長計議,您說呢?」

  這主意他不是沒考慮過,可是思來想去都覺得不妥。讓她一個人回去他不能放心,溫家兄弟都死了,保不定暗中有人搗鬼,她的身份一洩露,再來個斬草除根,他後悔都來不及。退一萬步,進了王府安全雖無虞,萬一朗潤園裡貴太妃知道了,問起來沒根沒底、沒名沒分,頭一眼看輕了,這輩子都翻不了身。他圖的是天長地久,不是養外宅鬧著玩的。

  他緩緩搖頭,想了想道:「半道上投主和老旗籍的包衣不同,入籍要親自畫押按手印,那本冊子在是個憑據,冊子沒了,還談什麼在旗不在旗!七爺治家不嚴,底下參領佐領一個個蒙事兒混日子,你傳信兒給關兆京,讓他想辦法上羽旗去,把那本冊子弄出來,到手燒了埋了都成。」

  這也是到份上了,十二爺一向正派的人,從落地起就沒幹過什麼歪的斜的。如今喜歡上個女人,十八般武藝全使出來了,以前不屑的事兒,現在吩咐起來眼睛都不帶眨的。說女人嫁漢子無異於第二次投胎,男人又何嘗不是?得個好媳婦兒,老丈人紅頂大員,甭管女婿是黃帶子紅帶子,橫豎跟著沾光;丈人家家敗,門庭都塌了,三腳踹不出個屁來,還指著什麼?不拖累幾輩子就算不錯的了,能借上什麼力?十二爺操勞小半輩子,臨了折在這上頭,想想真不值。

  不值歸不值,做奴才的不干涉主子的事,主子一口唾沫一顆釘,只要發話,沒有不從的。沙桐道是,領命打個千兒承辦去了。

  他坐在那裡捏眉心,不經意回眼一瞥,她就站在地罩前,頭髮鬆垮垮束著,個頭小,穿著他的衣裳,衣袖和褲管都挽了好幾道,頗有點人不勝衣的味道。

  他看直了眼,饒是再好的定力也不免晃神。虛晃著前幾步,離她一丈遠的地方頓住了,不敢造次,勉力笑道:「時候不早了,進去歇著吧。」

  「你呢?」她可憐巴巴說,「你別走遠,我一個人有點怕。」

  其實都不想分開,小兒女情懷,過來之人都知道。恨不得一天能有二十個時辰,不睡覺不吃飯,只要時時刻刻在一起。

  他心裡默默歡喜,到她跟前,她孩子似的伶仃站著,腳上趿雙軟鞋,人才及他肩頭。這會兒穿得單薄,他抬了抬手想碰她,到底還是收了回來。

  「我不走,就在外間。」他打起簾子往裡比了比,「進去吧,我給你做侍衛,別怕。」

  她怏怏轉過身,蹭著步子回頭看他,「我小屋子住慣了,逢著寬綽地兒的就覺得四面不著邊,心裡發虛。」

  這口吻神情,瞧了叫人動容。他說:「夜深了,孤男寡女獨處一室不好。你進去,我遠遠看你安置,這樣就不怕了。」

  她躊躇著問:「你不進來麼?」

  他抿嘴笑了笑,「我不能到炕沿,到了怕走不了。」

  她臉上一片嫣紅,嘟囔著抱怨:「好好的,也學人油嘴滑舌!」

  弘策無奈發笑,大男人家,哪個是泥塑木雕呢。有些話不能和她說,說了她也不一定明白,便順著應承了句,「外頭我知道留神,你跟前又不是官場往來,隨意些也是人之常情。」

  她聽出來了,沒把她當外人。她含笑一低頭,穿著他的衣裳,霸佔他的臥房,大概是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了。

  步子走得分外纏綿,正殿裡宮燈把人影拉得很長。她往前挪步,原當越距越遠的,可偷眼一顧,他的身影仍在身旁。不是遠遠看著的麼?她霎著眼睛瞧他,他已經邁進門檻了,似乎突然意識到,再退出去也晚了,遮掩著咳嗽一聲,東張西望,「天兒冷,窗戶不知道關嚴沒有……你上炕,別凍著了,我……給你掖掖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