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奏對有條不紊,皇帝對他們北上辦案的結果很滿意。
「醇親王務政很有些手段,當初平定喀爾喀出力頗多,後來還朝潛心辦差,查雲頂案、薄氏案,政績出色,乃朕之左膀右臂。當初寧古塔出了紕漏,朕日夜憂心寢食難安,那些阿哈雖是朝廷發配的罪人,既沒叫他們死,就不該像豬狗一樣遭人販賣。道琴及其黨羽罪大惡極,營盤裡安置了多少的降人,老姓發源的地方叫他們弄得烏煙瘴氣,是朕失德。太上皇幾次詢問,朕都未敢據實以報,太上皇已至耳順之年,擾了他老人家的清靜,是朕這做兒子的不孝。如今十二弟替朕分憂,朕心甚慰,著散朝後養心殿候旨,朕自有嘉獎。寧古塔副都統一職暫且懸空,命吉林烏拉梅勒章京暫代,眾臣工若有賢能舉薦,具了摺子交軍機處奏議。山高皇帝遠的地方,找個好官不容易。沒人督辦,權大勢大了就看不清自己的職責,連身家性命也不顧,一心鑽進錢眼兒裡去了。其實這種事麼,諸位心裡都有數,不單外埠,朝中就有這樣的人,不過一個明目張膽,一個遮遮掩掩罷了。」
髹金龍椅裡端坐的人說得不急不慢,底下朝臣卻憋出一身汗來。若論私心,誰沒有一點半點?主子藉著機會敲山震虎,難保不是為下一輪的治貪壯聲勢。先前一徑誇獎老十二,是不是要把重任交由他擔當?那可是位兩耳不聞窗外事的主兒,和誰都沒有很深的交情,萬一板起了臉,連天王老子也敢拉下馬。
眼光如箭矢,往來穿梭,弘策只作不聞,朗聲道:「臣弟還有一道摺子呈萬歲爺預覽。」雙手往上一舉,由御前太監敬到皇帝面前,自顧自紮著兩手回稟,「臣弟近來身上抱恙,豐潤回來時淋了生雨,大病了近半個月。昨兒夜裡進城,回到王府就傳太醫把了脈,原想和皇上告假的,又惦記身上差事沒交代,自己橫了心,就是爬也要爬進太和殿來……皇上對臣弟褒獎,臣愧不敢當。能破案靠眾人通力合作,臣斷不敢一人居功。若要計較,臣也有失職之處,皇上命臣弟徹查十年前都察院御史溫祿一案,臣弟行至長白山皇莊,本想提審溫祿的三個兒子,結果那三人均已身故,案子一擱七八個月,沒有任何進展。臣弟有負皇上重望,甘願領罪,請皇上責罰。」
他說他的,皇帝只管看陳條,看完了把摺子合起來,上頭的內容和他說的不符,皇帝是水晶心肝,只消一眼就知道其中有內情。也不當人面問,不過略頓了下,拍打著膝頭道:「積壓十多年的案子啦,要翻查難度委實不小。朕龍潛時不是沒辦過差,窮途末路的時候求告無門,知道這種懸案的難處。公務要緊,自己身子骨更要緊。你才從寧古塔回來,這一年辛苦,在府裡好生作養。朝裡的事暫且放下,橫豎也不急在一時,先調理好了自個兒再說。」
弘策應個是,兄弟倆這一來一往,看似平常得很,私下裡自有他們的深意。溫祿案到這地步,查不查?當然要查,還得徹查。只是聲勢過大,唯恐樹大招風,索性由明轉暗了,悄悄的辦比把刀舉在頭頂上要好。對於弘策來說,稱病是一舉兩得。朝中有傳言要肅貪,他沒有那份精力攪渾水樹敵,槍打出頭鳥的道理老七懂,他自然也懂;再者查案不在明面上,更要緊的是定宜,他一刻都沒有放棄尋找她。宗室不能隨意離京,但是只要案子在手,一有她的消息,他隨時可以拔轉馬頭,甚至不用進宮請示,這方面也是個便利。
後來朝堂上議些什麼他就不知道了,早前得過特旨的,礙於他聽力不濟,可無事不入朝。他的奏請陳述完了就退到一旁靜待散朝,耳朵不行的人在別的方面比常人要靈敏得多,腳下傳來微微的震盪,就知道辰時將到了。上朝鞭子退朝鼓嘛,早朝時有太監在天街上抽打羊腸鞭,散朝時在內右門一角擊鼓,聽鞭覲見,鼓響朝散,這是大英創建以來定下的規矩。
文武百官有序退出太和殿,他也隨眾下丹陛,因著親王在一列,前頭就是和碩莊親王。老莊親王和太上皇是親兄弟,本就無心朝政的主兒,十年有九年不在京城。當初太上皇遜位,他匆匆忙忙也隨了大流,遁到雲南做神仙去了,鐵帽子王的爵位傳給了長子弘贊,所以才有老莊親王小莊親王的說法。
老輩裡兄弟少,到了弘字輩就混在一塊兒排序,弘贊比皇帝小半年,大夥兒管他叫三哥。這位三哥是個文質彬彬的君子人,對誰說話都透著和善。不像他爹似的,高興起來能和十來歲的孩子稱兄道弟,他不是。他有學問吶,頗具大家風範。小時候太上皇檢點子侄們課業,弘讚的八股文章能把太上皇做哭,就這麼厲害的人物。
諸臣前腳尖抵著後腳跟,上了天街就散了,不敢呼朋引伴,只是有往來的都湊到一處去了。弘贊腳下放慢了,回身等弘策,笑道:「朝房裡我來得晚,咱們哥們兒沒說上話。外頭跑一年,眼看著黑了,也壯了。怎麼樣,才剛聽你說身上不好,怎麼不好?」
弘策說:「受了涼,發了十來天的熱,人有時候出虛汗,好好的能把一件汗褟兒浸濕,你說什麼樣兒?」他笑著往邊上比比手,堂兄弟倆退到一旁敘話,「三哥近來好不好?上年立冬是你四十整壽,我沒在京裡,恕我禮不周全了。」
弘贊擺手道:「多大點事兒!本來沒打算操辦,兄弟們聚在一塊兒熱鬧熱鬧罷了,後來底下幾個包衣嘴不嚴,弄得人盡皆知了,沒辦法上慶豐樓定了幾桌席,好歹支應過去了。」又說,「爺們兒家出虛汗可不是好頑的,緊著叫太醫瞧瞧。你自己也通醫理,別含糊著,沒的糊出病來。」
弘策笑道:「我心裡有數,陳年的麥子煮茶喝呢,多少有點兒用。」
弘贊點點頭,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來,哦了聲道:「朗潤園裡一處池子積了沙,把排水的閘口堵住了,宮裡說要鑿池重建,我前陣子去瞧,在花園裡遇見了貴太妃,她老人家托我一件事兒,說要……棺材板兒。我還勸她呢,太妃春秋鼎盛,不該想這些個,可她不依,我沒法兒,命人尋檣木去了。昨天剛得了消息,尋見兩塊帶星的極品,給送進鋪子讓人打造了。這種壽棺做起來細緻,雕花上漆得一二年工夫,我不常上園裡去,萬一貴太妃問起來,你替我回一聲兒,請她老人家寬懷,我這兒放在心上,不敢忘記的。」
弘策簡直覺得頭疼,上年他還沒離京時他母親就提起過,沒想到現在還沒忘。八成覺得他敷衍她,兒子靠不上就託付別人,她是誠心叫他沒臉。
他有些尷尬,解嘲道:「我這媽,什麼都愛圖個新鮮。先頭也和我鬧過,我是覺得太早置辦了不好,有意的拖延她,她心裡不痛快了,結果找你來了。」言罷拱拱手,「三哥受累了,真不好意思的。」
弘讚道:「自己兄弟,說這個忒見外了。咱們換個位置,我府上有事托賴你,你幫不幫?你也勞累,我能替你分擔的就帶過了,回來踏踏實實歇陣子,養足了精神頭好辦案子……說起案子,溫祿的兒子都不在了?」
弘策道是,「折騰得不成樣兒,最後全得瘟疫死了。」
弘贊遲遲哦了聲,「可憐見的,當初還和溫汝良一塊兒打過布庫呢……那這個案子就此擱置了?」
他看他一眼,弘贊一副悲天憫人的表情,瞧著和溫家兄弟交情頗深的樣子。弘策呢,是個口風極緊的人,不該說的話任誰也別想從他嘴裡套出來。溫家兄弟「碩果僅存」,這個消息能不能瞞過當初要算計他們的人?答案是肯定的。京裡人辦事,不外乎一級一級吩咐下去,最後一級必定是到皇莊上。皇莊上人偷偷摸摸貪小利,算計岔了對上不好交差只得敷衍,說死了,全栽了。畢竟路太遠,上頭不可能親自查看,事情就糊弄過去了。他這裡得的消息沒有擴散,京裡即便在他身邊埋伏人也沒用,這會兒任誰問都不能透露,再親近也不能。因模棱兩可道:「聽萬歲爺的意思是不叫查了,畢竟事情過去這麼多年,人證沒了,物證也難找,再繼續下去也是白操心。還不如撒手,省得耗費人力做無用功。」
「原該是這樣。」弘贊聽了笑道,「朝廷那麼些事兒,軍機值房裡摺子摞得山一樣高,眼巴前要緊事不辦,成年舊案揪著不放,把新案子再拖延成舊案?萬歲爺是第一等明白人,孰輕孰重拿捏得細緻著呢。既這麼你也省心了,好事兒。時候不早了,先前招你進養心殿侯旨,你去吧,我也上衙門了。改明兒挑個時候,咱們兄弟一道吃頓飯。」邊說邊揚了揚手,「回見。」
弘策道好,目送他出了左翼門,轉身見養心殿太監上前迎他,打個千兒仰頭道:「給十二爺請安!萬歲爺宣呢,請十二爺隨奴才來。」蝦著腰在前引路,把人引進門都安置好嘍,笑得兩眼眯覷成一條縫。轉身從小太監手上接了托盤兒斟茶遞上來,討好道,「奴才著人給您準備了上好的明前龍井,您細品品?主子這會兒在南書房見人,十二爺略等會子,主子說話兒就來。」
「二總管受累了,一回來就聽說您往上竄,還沒給您道喜呢!」
他是開玩笑,人家卻聽得臊眉耷眼,喲了聲道:「我的好爺,您還是叫奴才路子吧!什麼二總管呀,奴才幾年道行?屁大的人在您跟前挺腰?有話您吩咐,伺候您是奴才的榮耀,奴才這二總管,到天到地受主子和十二爺驅使。」
他勾出個稀薄的笑,低頭看杯中茶葉,一片片針芒似的,滾水泡過之後筆直豎著,或高或低懸浮在那裡。他呷了口,頷首道:「今年的貢茶不錯,不像上年似的蓮心裡攙雀舌,還打量人瞧不出來。」
路子趕緊奉承:「十二爺是茶祖宗,一點兒沒說錯,怪道萬歲爺有好茶都邀您共品呢!」
他沒回話,靜靜坐在那裡,只管盯著茶葉發起呆來。
皇帝進門的時候正見他愣神,那些政務早在前朝交代清了,如今只剩兄弟間家務事。也不多言,到他跟前站住腳,手裡厚厚一疊冊子遞了過去,「裡頭全是三品上官員的閨女,有名有姓有畫像。瞧瞧吧,看哪個合適,領回家暖被窩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