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掃袖打了個千兒,恭恭敬敬接過冊子卻沒翻動,又恭恭敬敬擱在一邊了。臉上表情很從容,聲氣兒也從容,叫了聲皇兄,比手請他坐。
兄弟倆隔著一張香幾坐下,皇帝打量他欲言又止,心裡納罕,「這是怎麼了?北邊去一趟,遇見事兒了?」
他抬眼瞧天顏,很快耷拉下眼皮來,搖搖頭又點點頭,弄得皇帝不明所以。
「原來挺爽利的人,怎麼突然積糊起來了?這搖頭又點頭的,什麼意思呀?」
他自己也笑了,「我是病糊塗了,把您也蒙圈了,罪過。今早上和六阿哥說了會兒話,聽說要給他指福晉?」
皇帝背靠著圍子舒展了下筋骨,朗朗笑道:「有這麼回事兒,怨他自己不長進,課業學不好,他額涅教訓他兩句他就呲牙,把他額涅氣得不輕,說趕出去得了,找個媳婦兒收拾他,這才有指婚一說。要不年紀到底還小,十三歲懂得什麼責任大義啊,弄一福晉,跟小孩兒過家家似的。回頭天天鬧,再上宮裡告狀來,朕想起來就頭疼。你們呢,也到年紀了,以前忙辦差是個藉口,現在不成了。暢春園裡催得緊,今年交春發話過來,讓好生的挑,該指派的都指派齊全,老爺子願意看見你們成雙成對的。」說著起身,轉到魚缸前瞧那兩尾錦鯉,指尖捏食兒一拋,看魚嘴在水面上吞吐,緩聲道,「老十三的脾氣你知道,牛犢子似的,說要指婚就反了,非得自己挑。文武大臣府上的不合意兒,求阿瑪別約束著他,他要上外頭找去。老爺子一聽肯定不幹,說你找個傻子也往家領,玉牒都成話本子了,爺倆後來就槓上了,老爺子氣得兩天沒吃飯。」
弘策倒有些意外,「兩天不吃不喝哪兒成吶,身子受不住。」
皇帝擺了擺手,「不吃飯有點心,餓是餓不著的,不過表明一種態度,逼老十三就範罷了。」
「那弘巽怎麼說?」
「死活不樂意。」皇帝嘆了口氣,「說老爺子要是有中意的,自己接進暢春園就得了,別捎帶上他。這不是拿他沒辦法嘛,現在就看你的了。」
弘策略挑了下嘴角,有恃無恐才敢正大光明對著幹,他從小有媽生沒爹疼,指婚算恩典,所有人都料他不會拒絕吧?
他的手指慢慢摩挲佛珠墜角,也沒什麼笑模樣,只說:「恐怕要叫皇上失望了,我原想過兩天具本上奏的,眼下既然提起了,越性兒回明了吧!我遇見了喜歡的女人,想和她白頭偕老,這趟指婚是不能領命了,一則不想有負她,二則人家姑娘都是爹媽的心頭肉,到我這裡空得個位分,混得局外人似的,彼此都不好過,何必呢!」
他說得直接,皇帝也聽明白了。本來男人大丈夫頂天立地,到了情關跟前氣性全消,不是什麼沒臉的事。他是過來人,能明白老十二的心思,當初自己和皇后就有過一段波折,所以提起誰和誰兩情相悅,他總是抱著樂於成全的態度。
「既這麼也好,姑娘出身倒是其次,只要人品相貌過得去,請皇后掌掌眼,該定下就定下吧!」又問,「是誰家的姑娘?京城人還是外埠的?」想了想又補充一句,「今年多大?屬什麼的?屬相要緊,兩個人過日子不能你衝我我克你。女人旺夫,爺們兒在外才能順遂。你別說朕迷信那些個,其實細想想,多少有點兒道理。」
不必說,他的這套理論出自皇后之口。皇帝剛開始是務實派,相信一雙鐵拳打天下,對那些虛無縹緲的東西很不屑,可架不住有個人天天在你耳朵邊上念叨。女人喜歡研究命理,占卦呀、籌策,拽著五十來根蓍草在那兒分合。他有時候站在邊上看,沒看出什麼門道來,光知道他的皇后愛玩兒這個。橫豎她把後宮治理得井井有條,算賢內助,這位賢後說了,就是因為屬相合適,兩口子才過得那麼舒稱,於是他信了,把這話照搬過來教育他兄弟。
弘策一個一個問題琢磨,不是答不上來,只是覺得不好開口。定宜給他出了個難題,旁的都好說,人不在,是最不容易邁過去的坎兒。
他思忖了下,吮唇道:「她今年十八,屬羊的,京城人。算是官宦人家出身,只不過家裡沒落了,一個人很過了十幾年苦日子。我行走了那麼多地方,從沒見過這樣的姑娘,遇見再大的波折都不埋怨,樂觀豁達又能幹,遠不是那些千金小姐能比的。」
皇帝一聽這描述覺得耳熟,簡直就是素皇后的翻版。他就喜歡姑娘能幹,當初皇后做管教姑姑那會兒,文能玩蟲武會馴鷹,連昆皇后的父親去世都是她幫忙打理的喪事。女人不矯情不做作顯得有魅力,一下就撞進他心坎裡來了。到底是親兄弟,雖不是一個媽,筋脈裡奔湧的血是相同的。他覺得弘策很有眼光也很討巧,和誰像都不及和皇帝像,這得少走多少彎路呀,算他有福。
皇帝臉上微微露出笑意,「聽著是個好姑娘,你說她能幹,都會點兒什麼呀?」
他想起她的手段,那股自豪從眼波裡流淌出來,一一細數著,「會做吹鼓手,給紅白事吹喇叭、會推獨輪運糧食、會調理鳥兒、會上樹摘桑果兒……還有更膽兒大的,給劊子手捧刀做學徒,打掃法場蓋血搬屍首,沒有她不能幹的。」
皇帝目瞪口呆,本來以為皇后那樣的算比較了不得的了,沒想到老十二口味那麼特殊。轉念想想又不對,「這麼說來出身不是差點兒,是相當差。你從哪兒尋摸到這麼個人,怎麼還能學徒做劊子手?大英律法不容褻瀆,一個女人摻合進去,上頭人都是死的?」
其實外人聽了確實難以接受,眼看著皇帝要動怒,他忙圓融說:「皇上體天格物,這世上有人活得苦,遠超過咱們的想像。咱們生在帝王家,錦衣玉食自不必說,她呢,家敗之後親戚嫌累贅,沒有一個人願意收留她,她自小無父無母跟著奶媽子過,奶媽子家裡有哥嫂男人,怕她不方便,就把她打扮成男孩兒拉扯。既然頂著男孩兒的名頭,幹的自然是男人的活兒,她再不情願也得活下去,她沒有做錯。我今天和您坦誠說,是心裡依賴二哥。我……沒有辦法。」他垂下頭,說到難過處微微哽咽,「我想對她好,讓她以後過得從容些。我也不會娶別人,只要是迎福晉,人選必定就是她。這回不因為指婚迫在眉睫,換做平常我也要奏請,求皇上把她指給我做福晉,我們夫妻生生世世感念皇上大恩。」
這怎麼可能,簡直是異想天開!皇帝再體人意兒,也不能允許這樣微賤的人混淆皇室血脈。沒錯兒,先頭是說過不問出身的,但他的最低限度是身家清白。窮點兒沒什麼,王爺不指著福晉帶嫁妝來賙濟,哪怕家裡爹是個六七品小官也不打緊,好歹詩禮人家嘛。老十二現在配的是個什麼?姑娘家自小男人堆裡混大還有好兒?市井出沒不知道沾染了多少惡習,越是活得艱難心眼兒越多,當面一套背後一套,拆不穿她,往後擎等著把家宅鬧得雞犬不寧。
他橫眉冷眼,「兩姓聯姻不是你一個人的事兒,說英雄不問出處,也沒你這麼不著邊際的。你娶個劊子手,天家的體尊臉面還要不要?皇阿瑪跟前、貴太妃跟前,你打算怎麼交代?」
弘策仍然是那句話,「求二哥成全。兄弟原不打算瞞著您,要不然給她私造個身份,多的是朝廷大員願意認下她。」
「那你這是叫朕作難?」皇帝的聲音拔高了些,把站班的太監宮女嚇得噤若寒蟬。
弘策只是無奈,平心論,要是她這會兒在他身邊,他也用不著和皇帝招認那些情況。給她認門富貴親戚,指起婚來必定一帆風順。現在呢?養在閨閣裡的姑奶奶突然走失了,實在說不過去,除了把實情挑揀著坦誠,別無他法。
正要再解釋,門上進來個人,穿石青繡金鳳滾邊的旗袍,胸前右衽盤扣上掛著碧璽十八子手串。三十多的人,養了兩胎兒子,面色形容依舊不顯老,眉眼端莊秀致,還像年輕姑娘似的。
弘策斂神打了個千兒,「給皇后娘娘請安。」
皇后一笑,溫言道:「十二爺回來了?外頭辦差辛苦,我備了些點心,您和萬歲爺用點兒。」說著轉身摻皇帝,「我才剛在外頭就聽見你高門大嗓的,自己兄弟,什麼話不好說,要這麼急赤白臉?」
皇帝看她一眼,心說你都在梢間聽了半天壁腳了,憋不住了才借送茶點進來,打量人不知道呢。不願意戳穿她,沖弘策一指,「你問他。」
弘策臉上顯得尷尬,畢竟是嫂子,有些話不怎麼方便說。
皇后等半天,哥兒倆都沒吱聲,這麼下去不是事兒,她轉身斟茶,邊捧碟邊道:「其實剛才外頭風大,把聲兒刮過來了,我也聽見一點兒……是不是說十二爺指婚的事兒呀?」
弘策接過皇后遞來的茶盞謝了恩,呵腰應了個是。
皇后又倒一盞給皇帝,自言自語道:「那二十個秀秀我也瞧了,不知道是剛進宮拘束呀,還是家家請的是同一個西席,不看臉盤兒,言談舉止分不出誰是誰來。咱們大英如今教閨女都是這麼個教法兒?也不多深奧嘛,無非動不輕狂、笑不露齒。大家子小姐們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沒多大意思。十二爺說的那個姑娘……叫什麼名字來著?」
弘策說:「定宜,叫定宜。」
「看看,多好的名字,一聽就是落了難,要不該叫春蘭秋菊了。落難的姑娘可人疼的,知道生活艱難,活得比誰都努力,成了家比誰都惜福。」皇后臉上帶著和善的笑,不急不慢問皇帝,「你不放心十二爺的眼睛?他辦了那麼些案子,哪件叫你不踏實?二十四歲的人了,不是孩子,好壞還分辨不清麼?咱們沒見著人,光背後揣度人家,你不往好了想,把人估量得那麼壞幹什麼?他們倆處得久,人要裝一時不難,要裝幾個月幾年可得費點兒功夫。看一個人品行好不好用不著大是大非,就瞧她細微處,有時候一個眼神一個表情就能瞧出來。」她坐在檻窗下,牆角栽了幾支青竹,竹葉歧伸到窗內,她探手摘了一片,在手裡來回盤弄,一面感慨,「姑娘家家的,太不容易了,幹這個差使,換了我非嚇死不可。她還要給人收拾,別說女孩兒了,男人家都為難。明明委屈得什麼似的,還要叫人曲解,要問她的罪,這不是雪上加霜?皇上可是聖主明君,幹不出這樣的事兒來,是不是呀?」
皇帝被她堵住了嘴,知道她心眼兒好,可是關乎帝王家的體面,他將就可以,上頭還有長輩呢,責怪起來好玩兒麼?
他頻頻點頭,「讓人戳脊樑骨,說『醇親王的福晉那時候裝男人,拋頭露面竄胡同。可著四九城問,都當笑談吶』,這麼著好?天下那麼多女人,非她不可?」
事兒不在自己身上,規勸規勸說算啦,換個人得了,其實哪兒那麼容易!你認定一個人,三言兩語說扔就扔了?皇后覺得皇帝不談感情好多年,忘了當初自己是怎麼和太皇太后鬧得水火不容的了。
她拖著長腔說:「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啊……」瞥弘策一眼,他雖然不辯駁,眼裡的愁緒和堅定看得出來。宇文家男人就這點好,花心可以花得別具一格,痴心卻痴得千篇一律。打從高祖皇帝開始,只要遇見對的人,一頭紮進死胡同就不肯出來了。能圓滿的算有造化,不能圓滿的情願死,帶著一種孤高淒涼的味道。知道有這病根兒,無論如何都要避諱著點兒,皇后心善,老覺得給人方便自己方便,何樂不為呢。婚姻這種事沒有個標準,只要人對,家底根基都是次要,所以就勸皇帝,「也別把人一棍子打死啦,見見再說吧!萬歲爺沒空,我閒著呀,見妯娌什麼的我最喜歡了,交給我得了。」
皇帝乜她一眼,思來想去沒法兒,論口才不輸皇后,但是公母倆為別人的事鬧生分不好,便煞了性兒,拍拍膝頭子說:「她爹出過仕沒有?祖上當過什麼官兒?就依皇后的意思辦吧,把人帶進來瞧瞧,要是好,留在宮裡鍍層金,回頭再指婚也順溜點兒。」
弘策有他的算計,定宜的真實身份暫且說不得,說了皇帝難免疑心他辦溫祿案有偏袒,萬一繳了他的權,什麼時候能把幕後黑手揪出來?但這不妨礙他感激帝后,起身長揖下去,「謝皇兄寬宥,皇后娘娘這心田,臣弟銘感五內……只是她人眼下不在,沒法子進宮謁見皇后。我是想先求個位分,給她個家,等將來她回來了,就不用再漂泊了。」
說了半天原來人壓根兒不在,原就不怎麼滿意的皇帝重新皺起了眉,指著老十二沖皇后吆喝,「你瞧這是什麼混賬人兒!現如今我大英的誥命這麼不值錢,討回去擱在那兒單等著這一位,這種事兒真八百年沒聽說過!我和他說不通,勸你也別費力氣了,趕緊這批裡頭挑一個擬草詔完了,等他有譜,天兒都亮了!」
皇后卻是另外一種想法,不無憂傷道:「我猜是這麼回事兒,人家不想叫你作難,知道自己出身不高配不上你,又不願意瞧著你娶別人,想想還是走,不耽誤你的前程,是不是這樣?唉,女人真可憐,為了心上人,再大的委屈都願意受。這麼好的姑娘,打著燈籠也難找。」
皇帝聽不下去了,不管皇后怎麼煽情,這事兒是萬萬不能。不樂意聽他們唱雙簧,哼了一聲,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