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2 章

  第二天要見婆婆,定宜心裡沒底,天不亮就起來了,把自己收拾好,坐在廳堂裡等十二爺來。

  沙桐給撥到她這兒當值了,也是怕有人搗亂吧,他自小跟著弘策,拳腳功夫好,能護她周全。前頭去寧古塔的一路上兩個人交情不賴,到一塊兒也有話說,定宜不拿他當外人,就跟他念秧兒:「我可太害怕了,比頭一回跟著師父上刑場還害怕。桐子,你見過貴太妃嗎?這人怎麼樣,好不好處呀?」

  沙桐說得算是比較含蓄的,「貴太妃這人吧,沒別的,就是有點兒愛較真,脾氣不大好。」

  定宜更覺得懸了,「這話怎麼說?」

  「心裡也是苦吧,太上皇跟前受寵三年多,後來老爺子和太上皇后和好了,就沒她什麼事兒了。您想啊,昨兒還眼珠子似的捧著呢,今兒就給扔到泥裡了,換了誰都得糟心。她就是這上頭不平,和十二爺娘兩個感情也不深。太妃自己說過,將來不指著兒子奉養,這種話,說出來多叫十二爺心寒吶。那時候我們爺剛從喀爾喀回來,出身的緣故給外放到那兒去的嘛,在那地方受了不少苦,耳朵都糟蹋了。回來一肚子委屈想跟親媽掏心窩子,誰知道貴太妃就來這麼一句,我看十二爺出去的時候眼眶子都紅了,有這麼當媽的嗎?」他搖搖頭,嘆口氣又道,「我們爺不容易,打小兒放在養母宮裡,人家沒怎麼當回事兒。自己親媽呢,忙著抱怨,忙著傷春悲秋呢,也不關照他,他就這麼給擠兌著長大了。現如今遇著您,我知道他嘴上不說,心裡真在乎您。所以您吶,今兒要是生受兩句,好歹別往心裡去。您和十二爺好就成了,別人的話,三過耳門不入,您就煉出來了。」

  定宜聽他絮叨一長串,明白這太妃不好處,沙桐是預先給她提醒兒。別的沒什麼,就是太妃對十二爺不看重,這點叫她挺難受的。帝王家有這毛病她知道,其實宅門兒裡也一樣,說出來沒什麼大不了,她小時候也不和親媽親近,可這事兒放在十二爺身上,不知怎麼特別讓人心疼。

  她點點頭,「我準備著挨呲達呢,為十二爺我也值。老太太心裡不痛快,不痛快了有二十多年了,這心結怕是解不開了。」

  「可不是嗎!」沙桐說,「論理兒老主子的閒話不該我一個做奴才的說,這也是私底下和您通氣兒。當初宮裡娘娘不少,太上皇光阿哥就十三位,還有好些沒生養的呢,貴太妃呀,就是氣性兒太大了。」說著又笑,「聽說七爺這回指的也是位蒙古格格,這可得留神。包王爺是個笑面虎,家姑娘會來事兒,七爺懼內,恐怕沒咒念了。」

  定宜笑著說是,「老天爺都給配好了,得有一個厲害的持家,門頭才能撐起來。要兩個一樣脾氣的,家就塌啦。」

  說話兒天也亮了,胡同裡響起一片雞啼。定宜舒展筋骨出門看天兒,雪住了,天邊泛起一片隱隱的紅來,看樣子要出太陽。兩個哈哈珠子拿桿兒滅燈,也不取下來,從燈籠底下的孔裡探上去,桿兒頂上有個銅製小酒盅模樣的東西,倒扣著憋那個火,一憋滅一盞。很快都弄完了,回身衝她一笑,拉拉扯扯往後頭去了。

  她掖著兩手吸氣兒,滿世界都是積雪,空氣冷冽清爽。現如今處境不一樣,心境也不一樣了。換了以前,這會兒正在馬廄裡牽馬套車預備上衙門呢!她想起從前的忙碌,心裡也覺得安然。有的人富貴了,不願意正視以前吃的苦,提起來滿帶唏噓惆悵。她不是,她心寬,懂得苦中作樂,叫十二爺相上的最大原因大概就是這個吧!

  傻大姐有福氣,她低頭淺笑,正打算回屋去,眼角瞥見他進門,端端正正穿著掐金銀絲四爪團龍公服,戴三眼花翎暖帽、海龍皮緣邊披領,衝她走過來,走得兩肩生風。

  頭回見他他也是穿公服,那時候對他莫名敬畏,這印象一直鐫刻在記憶深處呢。她站在晨曦裡迎接他,心裡打定了主意,就算貴太妃再怎麼刁難也不會離開他。何況人還沒見,再多的揣測都是空談,也許傳聞不實,也許貴太妃人很和善也不一定。

  她只管出神,他到跟前站定了,臉上帶著寵溺的笑,弓腰問她,「怎麼立在外頭?等我嗎?」

  她莞爾說是,往外看一眼問:「這會兒就走?」

  他嗯了聲,「路遠,到那兒差不多巳中,正合適。」上下打量她,今天她薄薄施了層脂粉,看著有種澹寧圓融的美。丫頭拿大氅來,他仔細替她扣好領搭,笑道,「來不及吃早飯了,咱們路上買包子吃。」

  她說好,仰頭看他,他眼下有淡淡的青影,料著也憂心吧!她抬手揉了揉他的臉頰,故意取笑他,「昨兒夜裡又看雜書了?精神頭不大好啊!」

  他低聲一笑,湊在她耳邊說:「你不讓我在這兒過夜,我一個人睡不習慣。今兒要是旨意下來了,夜裡我就不走了,好不好?」

  她紅了臉,啐道:「你們爺們兒見天兒就想這些個,不怕人笑話。」嘴裡埋怨心裡卻是歡喜的,她也想朝夕和他在一起,真是喜歡到了份兒上,那張臉一輩子都看不足。

  門上太監進來回話,說車都備好了,請主子動身。兩個人同乘,輕車簡從的,就關兆京和沙桐駕轅。園子不在內城,穿街過巷不大好走,弘策也不著急,途中經過饅頭鋪子真停下來買羊眼包子。買賣人挺實誠,皮薄餡兒大,蒸完了四外冒油。拿牛皮紙包著,大冷的天,熱乎乎捧在手裡,心頭感覺軒敞。

  朗潤園建在鳴鶴園和萬泉河中間,大英的皇家苑囿幾乎都集中在紫禁城以南這一片,朗潤園在諸多園林中算小的,也就東西兩個大院,分住著三位太妃。不過地方不大,景緻卻很好,園內假山環伺,門樓、廊歇也有十餘處。隆冬時節萬物蕭瑟,這裡前陣子剛疏通了水利,有水的地方就有靈氣,院落也鮮活生動起來。

  園裡管事的今兒喜興,穿著朱紅的團壽袍子鵠立在大宮門上,看見有車來,三步並作兩步上前,又是打千又是打簾,笑道:「十二爺吉祥!貴主兒念您半天了,說老十二怎麼還不來呀,一早上進出好幾趟,就盼著您吶。」

  太監的嘴裡熱鬧,死的都能說成活的。弘策只做不查,他這麼說就這麼聽著吧,攜定宜進門,一頭道:「我有程子沒來了,太妃身子骨好?」

  管事太監說好,「大毛病沒有,就是常犯頭風,留點兒神,不上外頭受寒去就沒事兒。」邊說邊覷同來的姑娘,料著是十二爺跟前要緊的人吧,想搭話來著,到底嚥下去了。在前頭引路,繞過假山進東所,把人引進了後頭的恩輝慶餘裡。

  越往深處定宜越緊張,掌心裡都沁出汗來了,弘策低頭看她,沒言語,用力握住她的手,帶她進了正殿裡。

  站班的宮女太監都行禮,他抬手叫起喀。貴太妃擰著身子和珣榮兩位太妃打茶圍呢,見他進來便正了身子。他到檻內掃袖打千兒,緊走兩步雙膝跪地,伏首道:「給額涅祝壽,額涅萱花永茂,璇閣長春。兒子給您磕頭了。」

  貴太妃今兒心情不錯,叫邊上宮女攙他起來,笑道:「蒙你記掛,你公務忙,巴巴兒的趕了來,我心裡高興。」

  弘策笑道:「今兒是您的喜日子,兒子原該天不亮就趕過來的。沒奈何有朝會,耽擱了一陣子,請額涅恕罪。」又轉身打千兒,「給珣太妃請安,給榮太妃請安。」

  兩位太妃叫免禮,「十二爺瞧著健朗,精神頭也好。」含笑瞥了後邊人一眼,「敢情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這姑娘是哪位呀,瞧著怪可人疼的。」

  定宜不敢抬眼看,只是凝神靜氣站著。聽見她們提起她,紅著臉上前各蹲一安,給弘策母親磕頭。貴太妃讓起來,心裡早有了考量,轉臉問弘策,「這是你房裡人?」

  所謂的房裡人就是開臉的女孩兒,或是丫頭,或是良家子,但都沒有正經名分。他不願意別人這麼瞧她,應了句不是,呵腰道:「兒子從寧古塔回來奏請皇上求賜婚,她是兒子要娶的福晉。今兒趁著額涅高興,帶來給額涅磕頭,額涅瞧瞧好不好。」

  貴太妃知道宮裡留了二十面牌子給宗室指婚,料著這是其中的一位。從頭到腳打量一遍,姑娘穿旗裝,打扮不十分豔麗,低著頭,人站得筆管條直,身形是好的。再瞧長相,朗朗的眉目,每一處都精緻動人,容貌也無可挑剔。她點點頭,話不說滿,只問:「是誰家的姑娘呀?叫什麼?今年多大了?」

  這一步本就無可避免,弘策怕她慌,搶先答道:「叫定宜,定國安邦的定,宜室宜家的宜。過年十九了,屬羊的,原是詩禮人家出身,可惜父母早亡,自己過得不易。家裡頭親人也不多,哥哥是皇商,在外埠做買賣,舅舅在京做官,漢本房裡供著職,辦理典禮祭祀有關事宜。」

  已經有些誇大了,汝儉弄了個山頭開採煤炭,卻不是什麼皇商。舅舅呢,官職也不高,還是不相往來的。定宜突然覺得心虛,潤了色依舊是寒酸,怎麼配得上這皇室正枝兒呢!

  果然貴太妃不很熱心,邊上兩個太妃也不吭氣兒,各自端著茶盞一口接一口地抿,眼光從杯沿上方來回觀望,頗有看熱鬧的意思。

  定宜站著,背上氤出一層汗,浸濕了小衣,貼著身子動彈不得。彷彿穿越了宇宙洪荒,終於聽見貴太妃說話,單寒的一個聲口,淡淡道:「也還成,當個庶福晉是夠格了。」

  耳門裡嗡嗡響,她咬牙挺著腰,沒叫人看出她的不安來。同樣是福晉,差之毫釐謬以千里。嫡福晉底下是側福晉,側福晉底下才是庶福晉。庶福晉不用朝廷冊封,只比婢女略高一等罷了,別人客氣管你叫庶福晉,其實說白了就是婢妾,沒什麼地位可言。

  這樣的結果來前她自己預測過,基本差不離吧,可是雖然有準備,真到了這時候難免失望。她倒不是看重位分,只是在乎一個人,慢慢生出私心來,想獨佔,不願意和別人共有。不過她到這會兒還是看得很開,自己這樣出身,試圖高攀原就是痴心妄想。她曾經說過願意做他的外室,這個決心到現在都沒有改變。如果指婚不成,她不入醇親王府,也不會去當什麼庶福晉,就在酒醋局胡同住著,不看不聽,小來小往,不叫他為難就好。

  她接受得很快,弘策卻是萬萬不能,他也不急躁,緩聲道:「額涅誤會了,兒子求的是皇上下旨、朝廷正式冊封,不是什麼沒名沒號的庶福晉。兒子這生,不會娶第二個女人,就想安安靜靜守著一個到老,所以得挑自己真心愛的。糊裡糊塗奉命娶一個,到最後變成怨偶,糟心一輩子,誰來替我分擔?」

  這下子貴太妃心頭拱火了,想發作,又忌諱邊上有人,今天是自己的壽誕,不想弄得不歡而散。再瞧那女孩兒,咬著槽牙不言聲,那模樣讓她想起了慕容錦書。

  什麼愛一個人,守著一個人,宇文家爺們兒這套說辭,她聽著都犯噁心!明明身在高位,稀圖一生一世一雙人,豈不是笑話?在座的太妃,哪個不是婚姻的犧牲品?上一代強加給她們的痛苦還沒有消退,這輩裡又出了痴情種子,張嘴閉嘴只要一個,不是往她傷口上撒鹽麼!她的兒子,諸皇子中身份最尊貴,結果娶這麼個小門小戶的丫頭,叫人說起來像什麼?年輕人被感情沖昏了頭腦,她卻不能由著他的性子來。漢子的思想她左右不了,兒子的主卻還作得。她的耐心用幾十年錘煉出來,知道這會兒針鋒相對沒有必要,就這麼擱著,她不點頭,看誰敢給他指這個婚!

  日頭漸高,宮門上傳來擊節聲,抬眼一看是皇后領著眾命婦來了,貴太妃低聲道:「這事兒我今天不想再議,你要是有孝心,話到這裡就打住,喜喜興興兒陪我吃席。倘或眼裡沒我,或是心裡不高興了,即刻就走,我不虛留你。」撂下話乜了定宜一眼,起身迎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