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3 章

  她一臉惶惑,弘策冷了眉眼,在她手上緊緊一握道:「不打緊,誰阻止都是無用功,把我惹惱了,回去就設宴辦喜事,不要朝廷冊封,我自己作自己的主。」

  他這麼生氣,定宜看來卻感覺踏實。也沒火上澆油,只說:「你別急赤白臉的,說話圓乎些,走一步看一步吧!畢竟是你額涅,弄得母子反目總歸不好。」朝外看一眼,到現在才敢正眼瞧這婆婆。貴太妃其實一點都不老,四十多歲的人,平常保養得宜,看模樣只有三十出頭的樣子。穿一件薑黃色緞地繡蘭花團壽紋旗裝,分明是隆冬時節,夾袍也不顯得臃腫,腰身裡鬆鬆的,很有幾分風姿。臉也長得美,不是想像中的蒙古人的五官,她是極其勻停的,大氣莊重,也只有這樣的人才生得出十二爺這麼周正的兒子來吧!

  「你額涅真美,後宮果然是美人的天下,幾位太妃都很好看。」

  這時候她還有閒心感慨這個,他知道她是故意裝得不在乎,不願意給他造成困擾。她越是這樣,他越覺得心疼,越要盡力爭取。她以前太苦,跟了他,依舊不能光明正大行走在陽光下,他就太愧對她了。

  他順口氣,漸漸平靜下來,帶她出門檻到台階下迎接,低聲道:「咱們的事皇后知道些,料她會從中斡旋。橫豎不管成與不成,你用不著低聲下氣。如果這親王的頭銜要靠委曲求全才能坐下去,我寧願撂挑子不幹了。」

  他是氣話,她想勸慰,那頭人浩浩來了,便退在一旁低頭肅立。

  一片紅地捻金團花袍角滑進她的視線,皇后在她跟前停住了,略頓一下,嗓音裡帶著愉悅的味道,問弘策,「這就是你說的姑娘?叫什麼來著?」

  定宜忙跪下磕頭,「奴婢定宜,恭請皇后娘娘萬福金安。」

  皇后很親和,伸手來攙她,「都不是外人,千萬別拘著。我上回聽十二爺提起你,心裡對你很敬佩,今兒見了你,得好好說道說道。」回身一指同來的命婦們,笑道,「這幾位穿團蟒的都是福晉們,過會子一一給你介紹。往後要常來往的,早些熟悉也好說話兒。」

  貴太妃簡直有點不知說什麼好,這個皇后向來有四兩撥千斤的手段,不聲不響就把人歸到她們妯娌中間去了。敢情宮裡是有了章程,只等下旨是怎麼的?她這個做媽的還活著,他們太不拿人當回事了。她可不認為皇后是在幫老十二的忙,反倒是有心作弄弘策。別人家福晉娘家都是家大業大,憑什麼她的兒子要遜人一籌?自己不言聲,由得他們胡來,到最後吃虧的還不是弘策!

  貴太妃一笑,接過了話頭道:「皇后抬舉她了,我才剛發了話,這姑娘讓弘策收房,給個庶福晉也就是了。叫她伺候還猶可,平起平坐不合適,沒的折了大夥兒的面子。」一頭說著一頭打發跟前人,「李嬤嬤,去瞧瞧西所布置好了沒有。昇平署今兒備了細樂,回頭挪到益思堂去。那地方雅緻,是個聽曲兒的好去處。」

  儘管貴太妃極力打岔,可前半截話裡火藥味太濃,幾位福晉命婦咂出味道來,都悄悄看那姑娘神情。尋常人聽見這話大概要哭了,她倒沒有,還是淡淡的模樣。只是嘴角微微抽了抽,起先臉上一片紅,漸漸褪盡,就白得毫無血色了。

  弘策畢竟力不從心,他處處護著定宜,無奈自己耳朵不好,他額涅背對著他說話,他什麼都聽不見。想來不是什麼好話吧,瞧定宜的臉色就覺得不大對勁。他心頭火起,他母親有時候刻薄,對外人倒罷了,用在自己兒子的身上,是她為人母的心胸麼?看來帶定宜過園子是個錯,白叫她受屈辱罷了。既然如此,為什麼還要留在這裡?他扣住了她的手肘,啟唇道:「眼下諸位嫂子都在,我一個爺們兒混在當中不像話。額涅的壽賀過了,我身上還有要務,耽擱了差事不好。餘下的煩勞諸位皇嫂照應,兄弟就先告退了。」

  世上哪有母親生辰,兒子磕個頭就走的道理,這是要鬧崩的先兆。皇后也不想看到這局面,大家迴避著不是事兒,坐下談談嘛,說通了皆大歡喜,多好呀。

  她出言挽留,「什麼公務,忙得一時一刻撂不下手?你先少待,我還有體己話要和定宜說呢。」言罷抿唇一笑,攜了她的手帶在身側,弘策沒辦法,只得暫且留下了。

  命婦多,起先還在一塊兒,後來分散開來,三三兩兩在園子裡逛。幾位太妃前頭走著,皇后和定宜落在後頭,她恭勤縝密,只攙著皇后不說話,皇后打量她一眼,輕聲道:「為了心裡愛的人,受點委屈其實沒什麼,對不對?」她抬起一雙瀲灩的大眼睛看她,皇后笑了笑,「大丈夫能屈能伸,小女子也是一樣。我才剛還擔心你流眼淚呢,虧得沒有,否則皇貴太妃那裡又有說嘴的由頭了。她做壽,你在跟前哭,她挑眼說晦氣,你們愈發艱難。」

  這是一國之母,那樣高坐雲端的人能同你交心,真叫人受寵若驚。定宜道是,「娘娘教誨,定宜記在心上。不瞞您說,今兒來前也想過會有這麼道關口,真逢著了,好歹心裡有準備。十二爺同您說起過奴婢,奴婢誠惶誠恐。奴婢早前過得並不順遂,能遇見十二爺是奴婢的造化。奴婢知道自己斤兩,並不一心求什麼位分,所以太妃不待見,原也是應當,沒有什麼不平的。」

  皇后唔了聲,轉過頭看枝頂幾片勉強支撐的枯葉,悵然道:「和宇文家結親,哪個不是自慚形穢?我當年不過是尚義局的女官,娘家根基也不粗壯。我阿瑪是四品京官,四品,在京城什麼都算不上。也是仗著爺們兒的寵愛,一步一步到了今天,裡頭有波折,並不是一帆風順。當時我也灰心喪氣過,可最後還是挺過來了。你要相信,這個皇族是歷朝歷代中最有人情味兒的。總有那麼幾位爺心裡存著真,他們不濫情,遇見一個就認一輩子。你呢,運氣比我們還好些,十二爺身邊沒人,你用不著和別的女人爭,你的就是你的,看看,多大的福氣!所以再受擠兌也得忍著,忍著忍著就守得雲開了。回頭我找機會替你們說合,貴太妃一時不能接受你,不礙的,咱們有時間吶,慢慢就讓她改觀了。」

  皇后一派溫言絮語,定宜心裡感激不已,蹲了蹲道:「娘娘和奴婢掏心窩子,奴婢還有什麼可違逆的,一切但聽娘娘吩咐。」

  皇后笑著端詳她,「這麼水靈的姑娘,十二爺和我說你早前給劊子手捧刀,我真想像不出來是個什麼模樣。」

  定宜也笑,低頭說:「這是奴婢謀生的手段,賣力氣的活兒,小打小鬧的還行,時候長了受不住。像做瓦匠,砌牆倒沒什麼,就是搬磚辛苦,我總搬不過人家。」

  皇后嘖嘖道:「可憐見的,這種粗活兒我是沒幹過,女人和男人到底不同,比力氣永遠比不過人家。」

  絮絮說著,人都進了西所。朗潤園雖不大,屋子卻也有一百三十五間,只有三位太妃住著,地方是相當寬綽的。太妃們平常無事,常來益思堂消遣。這裡的書房也不成個書房了,後來改成了戲園子。台上角兒們都擺好的架勢,人一到就開始咿咿呀呀地唱,唱崑曲《蓮池獻瑞》、《壽慶萬年》。

  命婦們找座兒聽戲,皇后請了貴太妃進裡間敘話。彼此坐定了客套兩句,「今兒是太妃千秋,皇上事忙脫不開身,命我來給太妃祝壽。」邊說邊起身蹲個雙安,「太妃瑤池春不老,壽域日開祥。」

  貴太妃忙去攙,笑道:「心意到了就是了,叫皇后給我行禮,怎麼擔當得起呢!」

  皇后仍舊扶她坐下,應道:「該當的,您是長輩,咱們是小輩兒。自己家裡不講究身份,只有親疏。」底下宮女送茶進來,定宜接了蹲身奉上,也不坐,在一旁侍立著。皇后瞧了一眼老十二,刮著茶沫兒對貴太妃道,「不光咱們萬歲爺惦記著您的壽誕,那天上暢春園,也聽老爺子提起來著。念叨您愛吃胭脂鵝脯,讓花兒總管預備著,沒準兒過會子親自來給您賀壽呢!老爺子終沒有忘記您吶,年紀上去了,心也軟乎了,總念及舊情。有回御膳房報菜名兒,他想起來讓人請筆墨,把以往親近的太妃名字都寫下來了,頭一個就是您。」

  她這麼說著,貴太妃臉上惘惘的,不知勾起多少回憶來。半晌醒了神,有點不好意思,掩飾著說:「都這麼大歲數了,還提這個做什麼。太上皇今年有六十了吧!我四五年沒見過他了,上回還是在萬壽節上,遠遠瞧他一眼,真是老了。」

  皇后抿嘴一笑,「歲數是有了,可他老人家身子骨健朗。六十歲的人了,模樣還像四十多似的。」

  女人吶,只要愛過,提起這個人,心裡總會隱隱牽痛。貴太妃原本是喀爾喀賽音諾顏部的公主,十四歲的時候部落和朝廷聯姻,她被送到中原,進宮就封了貴妃。三年的聖眷隆重,她對那位開國帝王滿心的愛慕和景仰。三年後他淡出她的生命,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她不恨他,甚至找藉口體諒他的絕情,但是卻恨那個搶走他的女人。在她看來要不是慕容錦書,他不會變成那樣。明明已經決裂了,最後還是封她為後,那個女人是狐狸精,她摧毀了整個大英後宮,把她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男人昏聵,皆因為身後那個女人,所以她尤其恨那些攛掇男人獨寵專房的妖孽。簡直像個病症,看不得深情款款的戲碼。在她眼裡慕容錦書甚至於眼前這位素皇后都是同樣的人,她們是心滿意足了,別人的生死,還在她們眼裡麼?

  只不過皇后帶來了個不錯的消息,她突然沒有那麼討厭她了。太上皇還唸著她,這對於她來說是天大的喜訊。他記得她的生辰,也許會來看她,她一時彷彿身在夢中……盼了二十多年,近在咫尺卻遠隔天涯。如果有朝一日能聽他喊她的名字,這輩子便也足了。

  人逢喜事,頓時活過來了似的,那份光鮮打心底裡透出來,一直漫延到臉上。皇后適時道:「要是太上皇過園子,十二爺的事兒同他一提,我料他應當是同意的。」

  貴太妃看了定宜一眼,不置可否。既然沒有急吼吼回絕,說明還有商量的餘地。皇后又道:「咱們身在帝王家,吃不完的珍饈美食,穿不完的綾羅綢緞,還稀圖什麼?無非就是那麼一個人,能知冷知熱罷了。您有您的憂心,十二爺有十二爺的打算。他在外頭歷練了那些年,早不是少不更事的了。今天既然來見您,必定經過了深思熟慮,太妃何不放手讓他自己做決定,促成了一段好姻緣,也是您的福澤不是?」

  也許幸福的人更懂得寬容吧,先前油鹽不進的貴太妃居然有些鬆動了,只是沒有把條件放到最寬,掖著兩手說:「既然皇后發了話,我也不好一點不通融。這麼的,不說庶福晉了,略往上升一級,給個側福晉就是了。至於嫡福晉,還是不成。」她嘆氣道,「出身太低,叫外人怎麼看?那些親王家眷裡頭排去,就是側福晉那檔的,擱在一塊兒都落人家一大截,更別提嫡福晉了。我是沒什麼,還不是怕他將來遭人恥笑!現如今是一頭紮下去只管情啊愛的,到將來少了幫襯,就知道我今天的話有道理了。」

  定宜是無可無不可的,自己有過最壞的打算,再得到什麼特赦都在意料之外。十二爺卻不大高興,蹙著眉頭坐在圈椅裡默不作聲。

  皇后就說這些年輕人欠考慮,這麼一點兒一點兒的擠,最後結果壞不到哪裡去。已然是側福晉了,嫡福晉還會遠麼?她沖定宜使眼色,「還不快謝太妃恩典!」

  定宜應個是,跪在腳踏底下磕頭,只聽上頭悠悠飄來太妃的話,「這孩子還算對我脾胃,不聲不響的,受了委屈沒有哭哭啼啼,也沒忙和爺們兒訴苦,是個有脊樑骨的人。這麼的,今年有閏月,春打在臘月裡。我瞧立春那天是好日子,就請皇后費費心,在皇上跟前替我請個旨。橫豎早晚要辦的,年下指了婚,大夥兒都了了一樁心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