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大概覺得距離九天已經足夠遠了,Kimmy鬆開了小美的胳膊。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換上平時那張剛正不阿的臉問小美:「你怎麼現在才來?說不定這會兒人家都走了。還有,你穿的這是什麼東西?」
「我才要問你剛才說話的語氣是怎麼回事呢,我都要吐了。」小美不服氣地說,做了一個嘔吐的誇張表情。
「關你屁事!我再去打聽一下,你在吧檯那邊等我,幫我點杯酒,要烈酒!老娘真是不爽極了。」
說罷,Kimmy轉身朝VIP包間走去。
小美看著她的背影,心裡有點感激,但又覺得有些無奈。
也許人生就是這樣,為了要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而不得不去做更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
如此的循環往複,彷彿一個魔咒,所以快樂總是很難得到的吧。
小美在吧檯的高腳椅上坐下來,向服務生點了兩杯酒,晶瑩的黃色液體緩緩注入杯子,看起來誘人而甜美。
服務生把調好的酒遞給小美,卻不小心手一滑,全部灑了出來。
「Fuck!」小美瞬間從椅子上跳下來,躲避著順著吧檯流下來的液體,隨口罵道。
「不好意思啊。」服務生慌張地道歉,迅速用潔白的毛巾拭乾了桌面。
小美倒也不介意,反而從他手裡拿過擦了桌子的毛巾開始擦身上的酒。
「你剛才罵得很好聽,可不可以來幫我錄音?」九天的聲音突然在小美身後響起,讓完全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小美順手把毛巾或者說抹布扔了出去,不偏不倚地落在剛才灑酒的那個服務生臉上。
小美急忙上去道歉,卻怎麼也挽回不了她在服務生心裡惡毒復仇的巫婆形象。
服務生的嘴角抽動了幾下,硬是連個專業的笑容也沒能擠出來。
「你幹嗎呀?嚇死我了。」道歉未果的小美決定遷怒於罪魁禍首,於是她轉向九天,憤恨地問。
「不好意思。」
九天調皮地吐了吐舌頭,這是他很少有的樣子。
大眾面前,他永遠都是迷人、不覊、個性、氣質、藝術等一系列高端詞語的化身。
這樣孩子氣的表情,讓小美忽然有些怦然心動。
「你剛才說什麼?」
英俊的男人總能一瞬間熄滅女人的怒火,這是Kimmy的金句之一。
看著九天稜角分明的臉,小美的怒氣一瞬間就散了。
「你剛才叫的那一聲很棒!我想把它放在我的音樂裡,你可以讓我錄下來嗎?」
「你是說……fuck?」小美努力回想了一下,不解地問。
「嗯。」九天認真點頭。
此時此刻的小美真心想翻個白眼,她覺得九天想要整她。
可老娘智商沖雲霄,是你能整得到的嗎?
看到小美的表情,九天大概也懂了此時她心中的潛台詞。想解釋,卻不知道從何說起。他把頭稍偏向一邊,微微擰起眉,不知在考慮什麼。
忽然,他想到了點什麼,從口袋裏拿出一個MP3,動作輕柔地幫小美把耳機帶好。
小美沒有反抗,不知為何,對九天,她表現出了難得的順從。
大概,她也想看看九天到底能玩些什麼花樣吧。
只是,九天的手指不經意地觸碰到她的耳垂,她的臉頰立刻不由自主地變得滾燙髮紅,像是爐子上燒紅的烙鐵。
小美低下頭,耳機裡傳來一陣黏稠液體的流動聲。
「這是什麼?」小美好奇地問。
「這是夏威夷的Kilauea(基拉韋厄)火山岩漿流動的聲音。」
小美驚訝地睜大眼睛,耳機裡來自大自然的聲音在持續著。
她緩緩閉上眼,彷彿能看見岩漿夾雜著石塊漫延流動,忽而平緩地翻湧,忽而在撞擊的力量下迸出四濺的火星。
看著她陶醉的樣子,九天不忍打擾,索性在旁邊坐下來等她聽完。
藉著這個機會,他仔細地觀察著這個對他來說完全是一片新天地的女生。她不美艷、不性感,就像是莫名其妙混在萬花叢中的一棵小白菜。可,自己為什麼會產生這樣一種微妙的悸動呢?
幾分鐘後,小美睜開眼,心滿意足地看了看九天,笑著說:
「我回來了。」
「嗯?」九天不解地看著她。
「從夏威夷,我從夏威夷回來了。」小美興奮地說。
九天笑了,接著問她:
「那你想再去趟婦產科嗎?去聽聽小孩出生後的第一次哭聲。」
小美更興奮了,眼睛裡幾乎開出金花來,像個第一次逛玩具店的孩子,充滿了好奇和期待。
九天遞給小美一杯酒,拿過MP3調了幾下,耳機裡傳出一陣陣嬰兒的哭聲。
那是來自生命最初的聲音,是一生中無數個第一次中的第一次。
在這反覆的啼哭聲中,小美聽得有些惻然。
她看向九天,眼睛裡閃著些許淚光。
兩人的目光在空氣中接觸、交換,然後擰成一股纏綿悱惻的繩。
英俊的男人總能瞬間熄滅女人的怒火,也能瞬間點燃女人的慾火。
其實這才是Kimmy總結出的完整而又準確的句子。
2.
當Kimmy再次出現在VIP包間門口時,還是一樣的保鏢,還是一樣的滑鼠墊臉。
「我的人生哪裡受過這種待遇,要不是為了小美,李安求我見他我都要考慮一下。」她暗想,氣開始有點不順。
某一瞬間,她甚至有點想一腳踢向他們的下體,看看他們到底是真人還是機器人。
不過不管怎樣,Kimmy都決定放手一搏。
看來他們不會被酥胸乳溝迷惑,那就直接來硬的。
她決定直接闖,像孫悟空大鬧天宮一樣,誰攔誰死。
她提起裙襬,假裝站得筆直的保鏢是空氣,伸手就要開門,卻被左右護法的大手非常果斷地攔了下來。
「不好意思小姐,你不可以進去。」
「喲,你們會說話啊,還以為你們是蠟像呢。」
原本心裡就窩著火的Kimmy毫不嘴軟地開始刻薄。
不過兩個保鏢沒打算跟她繼續互動,一臉的沒表情,收回擋在她胸前的手,恢復了規矩的站姿。
臨站好之前,其中一個保鏢用手指輕輕叩了幾下門板。
片刻之後,門被打開了,是剛才那個糾正過Kimmy的助手。
透過漸漸關閉的門縫,Kimmy已然看見李安正坐在沙發上,跟旁邊的人小聲說著什麼。
「Hey, it's me again. Is Ang Lee inside?」Kimmy搖晃著身子聲線柔美地說,總不能每個男的都油鹽不進吧,她想。
「No. He is in the bathroom.」助理嚴肅地說,美人計再次失效。
「Listen, I see him.」Kimmy指了指房間,又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有點氣急敗壞地說。
「I'm sorry but he is really really busy.」
「Please, I am the organizer of this party. I promise you, it won't take long.」
Kimmy迅速換上一張楚楚可憐的臉,兩隻眼睛化作小鹿斑比誠懇地看著助理先生,撲閃撲閃的。
「Ok, let me ask him first.」助理終於還是鬆了口,對Kimmy說。
「Thank you, thank you so much.」
她歡快地蹦躂著,像個純真的孩子。
沒錯,純真少女路線,是這個助理喜歡的──就在剛剛的某一瞬間,Kimmy意識到了這一點,才迅速調整了自己。
她默默在心裡給自己點了個贊,助理看著她的樣子,無奈地笑了笑。
Kimmy轉身走向大廳,就在轉角處,她收起了做作的笑容,偷偷做了一個嘔吐的表情,然後恢復一如既往的高貴冷艷,自信滿滿地走了出來。
越過人群,她看見小美和九天正坐在吧檯那邊聊得起勁兒。
她剛想跑過去向小美彙報這個好消息,就看見兩人同時起身,手牽著手撥開人群迅速朝門口跑去,很快便從她的視線裡消失了,只留下一雙模糊而又遙遠的背影。
在Kimmy眼中,兩人的背影就像是大晴天裡一朵鉛灰色的烏雲,正以光速飛奔著過來,籠罩住她的天空,下起一場突如其來的冰涼刺骨的雨。
Kimmy木然地站著,表情如同VIP包間門口的左右護法那般冷峻。
她的心一寸寸在變冷。
她的努力她的友情她的男人,她所信仰的一切東西,都在這一刻被標註上密密麻麻的字跡,而你仔細看過去,寫的全都是背叛。
那一刻,Kimmy一直以來平順坦蕩的人生,第一次有了被全世界遺棄的感覺。
3.
深夜的大海,如同一個無底的黑洞,點綴著零零散散的小漁船上的燈火。
小美坐在岸邊的一艘船的甲板上,安靜地聽著海浪一次次拍打在岩石上的動人聲音。
這是九天的船,或者更確切地說,這是九天的某個小家。
船上的設備簡陋但齊全,有一個簡單的床墊、一把吉他,還有一整面牆上琳瑯滿目的酒。
九天在她旁邊坐下,遞了一杯酒給她,順手把一隻小型錄音機放在甲板上。
「這是什麼?」小美晃了晃杯中像泥漿一樣的液體,不由得皺起眉頭。
「喝了能讓你身心放鬆的東西,試試看。」
小美半信半疑地瞅了九天一眼,抿了一口。
很快,她臉上的五官扭曲地集結在了一起。
好奇怪的味道啊,她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哇,好辣。這是什麼啊?」
「這是卡瓦酒。」看著小美的樣子,九天笑了笑,解釋道,「它的原材料是卡瓦胡椒,在瓦努阿圖,人們在冥想之前都會先喝它。」
「是嗎?怎麼會有人要喝這種東西。」小美自言自語,接著又喝了一口,辛辣的液體順著她的喉嚨流下去,她再次皺了皺眉頭。
「慢慢你就會適應,再多喝幾口,你就會愛上它。」
「好像是沒有剛才那麼難喝了。」小美把酒杯輕輕放在一旁,「你住在船上多久了?」
「先幫我錄音,我就告訴你。」九天指了指身旁的小型錄音機說。
「你來真的啊?」
「當然咯。來,叫吧,對著大海,反正這裡晚上幾乎沒有什麼人。」
「不要!」小美嘟了嘟嘴,把臉轉到一邊拒絶道,「我覺得這樣很無聊。」
九天沒說話,嘴角揚起一絲壞壞的笑。
他一個翻身,把正坐在甲板上毫無防備的小美壓在身下,抓住她的兩隻手,死死地按在頭的兩邊。
小美被這種過於親密霸道的舉動嚇壞了,睜大眼睛遲緩了兩秒鐘,然後開始大聲呵斥:「滾蛋!你放開我!你要幹嗎?」
「有了。好棒!超棒的!」
小美剛叫完,九天便靈巧地翻了個身從小美身上下來,興奮地彈起吉他來,並開始擺弄他的小錄音機。
錄音機裡傳出兩人剛才的對話,最後是小美發飆怒罵的聲音。
還沉浸在剛才臉紅心跳的那一幕的小美,依然驚魂未定地躺在甲板上,心臟像打了雞血一樣狂跳不止,一直到她再次聽見錄音機裡自己的聲音,才漸漸緩過神來。
她慢慢地坐起來,使勁低著頭不敢看九天的眼睛。
一陣海風吹過,夾雜著海水的腥咸,也夾雜著來自少女情懷怦然心動的甜美。
九天倒是一副完全沒有在意的樣子,反覆地聽著錄音機裡最後那幾句。
「你有完沒完啊?」小美被自己的聲音吵得心煩,剛剛的畫面隨著那句叫罵的反覆播放一次次重現在她的腦海裡。
她氣呼呼地把錄音機從九天的手裡搶過來,丟到了遠處的床墊上。
「你真的很賤耶,竟然用這麼不要臉的招數。」
九天沒說話,只是側著臉安靜地看著小美。
一陣風吹來,撩起他額前的碎髮,露出那雙攝人心魄的深邃的眼睛,直到把小美看得手足無措快要扇他巴掌的時候,他才慢悠悠地站起身,從船艙裡拿出一些曬乾的卡瓦胡椒,動作嫻熟地將它們磨成一堆細碎的粉末。
「這是什麼?」小美走到他身邊,看著他修長的手問。
「幫我倒點水。」九天沒回答,把裝著粉末的瓶子遞給小美。
這個男人的聲音彷彿有魔力,小美乖乖地接過來,把瓶子高高舉起,透過不遠處微弱的燈光好奇地觀察著。
兩人不急不緩地忙碌了一陣子,九天拿著調好的一大瓶卡瓦酒放在甲板上,然後拉著小美的手一起坐下。
他把小美的酒杯添滿,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輕輕地喝了一口,目光深邃地望著遠處漫無邊際的黑暗大海。
他英俊的側臉,看起來好看極了,就像是一直生活在黑暗和混沌中的王子。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你在船上住了多久?」小美問。
「快兩年。」九天依舊看著遠方回答道。
「為什麼要住在船上?」
「三年前我從英國回來,被一個製作人發掘,出了第一張唱片,唱片賣得很好,我也得到了很多,有名有利。可是我一點都不喜歡那些作品,它們原本就像是我的孩子,卻被包裝得面目全非。我開始覺得很辛苦很壓抑,越走越累,越走越找不到該去的方向,我甚至開始酗酒,還險些開始吸毒……」九天停了一會兒,微微地笑了笑,接著說,「後來我遇見一個從挪威來的航海家,他給我講他的故事,那些有趣經歷激活了我潛意識中對自由的渴望。這奇妙的經歷,促使我用第一張唱片賺到的所有的錢買了這艘船開始出海,去尋找那些埋藏在我內心的聲音。」
「那你找到了嗎?」
「一開始的時候真的很迷惘,尤其在海上一個月可能也看不見一個島,每日每夜都被大海包圍著,那種感覺真的挺孤獨挺絶望的。所以人們都應該敬畏大海,而不是單純地去喜歡。在海中央漂著的那些日子,我漸漸發現原來人心跟海洋一樣,每天都會經歷著不同的變化,正是這種多變才最吸引人,所以我就不再刻意地去尋找什麼了,capre diem, con respicio.」
「什麼?」小美沒聽懂最後九天說的那句話。
「是拉丁語。」九天側過臉看了看小美,用手輕柔地理順小美被風吹亂的頭髮,耐心地給她解釋,「capre diem,就是活在當下,而con respicio,是指要帶著尊重帶著尊敬的心去感受生命。懂了嗎?」
「嗯。」小美再次漲紅了臉,低著頭不敢看他。
「當我學會這樣生活的時候,反而能很自然地寫出不同的旋律來,就像人們現在聽到的我的那些音樂。他們說,只要閉上眼睛聽著,就能讓心情平靜下來。」
小美若有所思地看著九天,他的輪廓映在她的眼睛裡,逐漸向外發散出一種奇異的光芒。
這是你愛上一個人的標誌之一,看他的時候,無法看清他的樣子,只能看到那個人身上的光。
但這個時候,小美還沒有確定這件事,她只是以為,今夜的月光太好。
「海風真的好舒服啊,難怪你會這麼喜歡大海。」
小美把身子向後仰,用手臂支撐著身體,抬起頭享受著迎面吹來的風。
午夜的海風有些許涼意,吹乾了身上的細密汗珠。
「你現在看到的,只是大海安靜祥和的一面,要感受過驚濤駭浪,才能算真正愛上它。就像愛一個人一樣,你享受他的優點的同時,也要承受和愛上他的缺點。」
「你在海上生活,是不是真的像少年Pi一樣?」小美覺得好奇,興緻勃勃地問。
「我可沒他那麼厲害,我存不夠錢買老虎。」九天開玩笑,「不過經歷倒是差不多,我曾經試過六天沒睡覺,因為舵壞了,只要我一離開舵,船就會開始打轉。而且我出海的時候,永遠都有一條麻繩把我跟船繫在一起,不然很容易被浪打進海裡。」
「哇……這麼危險……」小美張大嘴巴發出由衷的感嘆。
「還有更危險的呢,有一次,我的船被一隻鯊魚追蹤了好幾天。我看到鯊魚的魚鰭在船周圍繞圈,它隨時可能撞破我的船,把我吃掉,幸好最後它游累了,走了。」
「你的人生真精采,我覺得好羡慕。」小美眼神望得很遠,微笑著說。無論浪漫抑或驚險,於她而言,都彷彿只能出現在夢裡。
「人生那麼短暫,當然應該活得值一點,你的人生很乏味嗎?」
「不知道。」小美想了想,搖了搖頭,「我有很好的家人、很棒的朋友、很喜歡的工作,但好像還差了一點什麼東西。我一直都想拍電影,可每次人家問我『小美,你到底想要拍什麼電影』的時候,我都答不出來。」
「也許你也可以考慮去大海的中間看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你心裡缺少的東西。」
「你去過很多國家嗎?」小美把話題從自己的身上移開,事實上,她缺什麼,她自己心裡早已清楚。
愛情,一段轟轟烈烈你死我活的愛情。
她曾經那麼羡慕過希汶和林傑的山盟海誓,即使結局那麼不堪,但也曾深愛過彼此。
她甚至也忌妒過Kimmy,雖然沒有刻骨銘心,卻給足了Kimmy她想要的光環、虛榮、寵愛與保護。
而自己呢,只能算有過一段不像樣的無疾而終的初戀罷了。
不,也許只能算是一段輸不起的單戀吧。
轉眼已經是奔三的人了,周圍很多朋友都已經跳過戀愛階段,直接戴上了婚姻的枷鎖。
其中還有好幾個人已經做了媽媽,沒日沒夜地在各種社交平台,曬著自家孩子的照片。
看得再怎樣不耐煩,小美偶爾還是會羡慕她們一下下。
羡慕她們在最好的歲月裡,做完了一個女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兩件事情。
或許有一天我也會去相親然後閃婚,隨便找個男人在一起,迅速懷孕之後,立即踏入曬小孩的行列。
小美有時會這麼略微自暴自棄地想。
但這樣想過之後,生活還是要繼續。
她還是那個固執地維護著自己的夢想的小美,有些難以啟齒地默默期待著愛情。
什麼是愛情,她也說不清。在愛情的路上,她還是個初學者。
但是,信者得愛。
她覺得終有一天,她會遇到。
「你下次會去哪裡?」這一刻的小美,忽然覺得命運之神來敲門了。
「還沒決定,你替我選吧。」九天隨手拿起身旁的一隻精巧的地球儀遞給小美。
小美慢慢地轉著地球儀,認真地看著上面的國家問:
「西班牙你去過嗎?」
「嗯,去過。」
「那土耳其呢?」
「嗯。」
怎麼去過那麼多啊!小美不死心地又指著地球儀上的一個陌生的國家,問九天:「這裡呢?Niue(紐埃)……」
「Niue?」九天湊過來看了一眼說,「還沒,那下次我就去這裡吧。」
「真的嗎?」
「嗯,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小美愣了一下,這個問題來得意外,可彷彿又在情理之中,但她還是不自覺地有點緊張,「可以嗎?我很麻煩的。」
「當然,我最不怕的就是麻煩。」
九天笑了,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這是小美第一次看他笑得這麼明媚,看得有些入迷。
他看了小美一眼,慢慢收斂笑容,目光柔情地望向她的眼睛說:「我現在終於知道,你生命裡到底少了些什麼。」
「啊?」小美不可思議地看著九天,「是什麼?」
「少了一個最美好的吻。」
說著,九天輕輕佻起小美的下巴,臉慢慢靠過來,吻上小美溫熱的嘴唇。
小美驚訝地睜大眼睛,很快,她又慢慢地把它們閉上了。
浩瀚的深藍色天空中綴滿了星辰,像是一塊撒滿了碎鑽的綢緞。
遠處的海浪聲依然此起彼伏,無休無止地拍打著岸上嶙峋的岩石。
岸邊的一艘船上,有一對男女正在忘情地接吻。
這樣一個漫長而又深刻的吻,讓許久沒有碰觸愛情的小美天真地以為,這便是愛情來臨之前的樣子。
4.
這個城市的凌晨總會帶著一些冷清,小美步伐緩慢地走在空曠的街道上,看著遠處的天空一點點亮起來。
有幾家賣早點的攤位已經開始忙碌,旺盛的爐火呼呼地冒著,為正在工作的人驅趕了些許涼意。
小美坐在街邊,吃了一碗熱氣騰騰的雲吞麵,吹了一整晚海風而變得有些麻木的身體漸漸恢復了知覺。
她滿足地搓了搓手,起身繼續往家的方向走去。
九天俊朗的臉又一次在她腦海中閃過,小美害羞地笑了笑,笑容裡帶著溫暖和甜美。
如果小美的整個生命像是一首悲愴憂傷的大提琴曲,那麼這個夢一般的晚上,就是一首流暢雀躍的鋼琴曲,是她生命樂曲裡最華麗的篇章。
不知不覺,小美走到了家門口,她小心翼翼地開了門,躡手躡腳地換了鞋走進客廳。
透過窗簾的縫隙照進來的微弱的光,把正端坐在沙發上等她的Kimmy照成一個黑色的剪影。
Kimmy依然穿著昨夜的長禮服,面前的茶几上擺著一瓶空了的紅酒。
桌上殘留著紅酒濺出來的斑駁痕跡,乍一看,像血一般鮮紅。
小美被黑暗中的Kimmy嚇得哆嗦了一下,但很快就冷靜下來。
「還沒睡啊?」
Kimmy目光冷峻地看著小美,並被她的冷靜氣得有些微微顫抖。
「你去哪兒了?給你打電話為什麼關機?」Kimmy使勁兒壓著心中的怒火問。
「出海,我手機沒電了。」
「跟九天?」
「沒錯。」
「你們上床了?」Kimmy繼續問,保養得當的漂亮指甲彷彿不經心地慢慢划過沙發坐墊。
「沒有。」
「沒有?那你們在外面鬼混了一整晚都幹嗎了?別跟我說聊天,這世界不相信純情。」Kimmy猛地從沙發上站起來,大步走到小美面前說。
長禮服的裙襬隨風揚起,碰倒了桌上的紅酒瓶,發出清脆的響聲,剩餘的一點紅酒灑出來,灑落在潔白的羊毛地毯上,顯得格外刺眼。
「你發什麼神經?你以為每個人都跟你一樣見到每個男人都一定要爬上他的床才算功德圓滿嗎?我告訴你,不是每個人都像你這麼不知道自尊自愛的。」
看著Kimmy氣急敗壞質問自己的樣子,小美的火也上來了。
九天並沒有隷屬於誰,現在大家都站在一條公平的線上,而自己,似乎還更靠前一些。而這所有的一切,都讓她有資本來反駁這種自以為是的質問。
「我不知道自尊自愛?是啊,我他媽就是賤,整個晚上我袒胸露背臊眉耷眼跑前跑後地巴結人家我為了誰啊?我Kimmy這輩子沒跟人低過頭,沒跟人說過什麼軟話,就為了給你介紹李安,我都把自己低到塵埃裡了,我他媽得到了什麼?」Kimmy狠狠盯著小美的眼睛,一下一下指著自己的心口。她把自尊交出去來幫她登天,卻眼睜睜看著它被扔在地上打碎了。
「我知道你為我做了很多事情,我很感激你,真的,但是你有沒有考慮過我的感受?」小美勇敢地迎上Kimmy的目光,她壓在心底這麼久的話,終究還是要用這種最決絶的方式講出來,「我不喜歡那樣的場合,九天說得沒錯,即便認識了李安又怎樣?他當不成我的踏腳石,沒辦法幫助我平步青雲。而且,我也不需要別人為我那麼做,我只想靠我自己的努力,只想認認真真做自己的事情!你懂嗎?」
「我不懂!」Kimmy用力甩了甩手,打斷了小美的話,「我只知道我的好朋友把我丟在派對上一聲不吭地走了,我只知道不管我為你做了多少事情,到頭來都是個屁,我只知道你跟我看上的男人,在船上過了一夜,然後跟我說你們沒上床。」
「哼,你看上的男人?」小美冷笑了一聲,「我就知道,你發這麼大火是因為九天,是因為你覺得我搶走了你的男人、你志在必得的獵物,對嗎?」
「對個屁!」Kimmy被小美的一聲冷笑刺痛了,她大聲地衝她吼道,「我本來還以為,你真的像你自己說的那麼有追求有夢想,為了電影什麼都可以,最後還不是跟其他女人一樣,看見帥哥就跟著跑了?你他媽也是這類貨色有什麼資格指責我?」
「我也沒想過事情會發展成這樣,我跟九天之間不是你說的那樣,我們之間有特別的感覺,是我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不要告訴我你愛上他了,這對我來說可是個天大的笑話。」
Kimmy一步一步地逼近漸漸後退的小美,直到小美靠在牆上再也後退不了。
她直直地看著小美的眼睛,呼吸中帶著濃重的酒氣。
「我不覺得哪裡好笑。」小美微微抬著頭,認真地看著踩著高跟鞋比她高出將近一頭的Kimmy說。
Kimmy的眼神漸漸柔和下來,原本凌厲的目光變得軟起來。
她轉了個身,重新回到沙發上坐下,撿起地上的酒瓶往杯子裡倒了倒,接著又煩躁地把空瓶丟開。
「我真心勸你一句,九天這種男人,不是你這樣級別的女孩能玩得起的。」
「我也想真心勸你一句,別太自以為是了,不是每個男人你都懂的。而且我跟你不一樣,我沒打算玩,我只想認真享受屬於自己的愛情。話說回來,這些都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會處理,不用你操心。」小美冷冷地說,說完就大步走進房間,把門重重地甩上。
「愛情?九天會跟你談愛情?你到時候被他賣了你還乖乖地給他數錢呢,小美我告訴你,你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傻×。」
Kimmy衝著小美嚷完,順手拿起桌上的酒杯朝那扇緊閉的門扔過去。
晶瑩的水晶酒杯碎了一地,映照著清晨的陽光,反射出刺眼的光芒,如同那個夜晚漫天的繁星。
Kimmy順著牆慢慢地滑坐到地上,聲音微弱地哭著。
心痛、不甘、委屈……各種情緒從心底湧上來,聚在眼眶中化成了淚。
初陽的光斜灑在她身上,卻只能照出一片蒼白無力的頽然。
這一刻,Kimmy不是叱吒風雲的職場女霸王,也不是那個風情萬種的交際一枝花。
她只是一個霎時間彷彿失去了一切的女孩子,僅僅如此。
也不知道哭了多久,她靠著客廳的沙發一角漸漸睡著了。
希汶從房間悄悄走出來,給Kimmy蓋了一條毯子。
原本精緻的妝容,已被淚水打濕,在Kimmy巴掌大的臉上肆無忌憚地暈開來,彷彿一個疲倦的小丑,讓人心疼。
希汶小心翼翼地收拾完地上的碎玻璃,在Kimmy身邊坐下來。
Kimmy的頭歪了歪,正好靠在希汶的肩膀上。
希汶沒動,任由她這麼靠著。
客廳被巨大的安靜包裹著,只有Kimmy均勻而平靜的呼吸聲。
外面的天空徹底亮起來,Kimmy為自己設定的「狗吠」鬧鐘準時響起。
她慢慢睜開眼睛,看了看身上的毯子,又看了看身邊的希汶,大顆大顆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那是希汶記憶裡,Kimmy少有的幾次哭泣。
事實上這些年來,希汶見證過無數次小美和Kimmy大動干戈的時刻。
她們曾在食堂為了一塊Kimmy不小心丟進小美盤裡的肥肉拍案而起過,也曾在宿舍因為一個難得的大晴天該誰先曬被子而叫囂絶交過。
每當這樣的時刻,希汶都像是兩人中間橫亙著的台階,供兩人從兩邊自然而然地走下來,然後和好如初。
可是,這一次看起來並不像希汶想像的那麼簡單。
「去洗個澡,進屋睡會兒吧。」希汶聲音柔和地對Kimmy說,伸出手輕輕把她散在鼻子前的碎髮撥至一邊。
「不了,還要上班,公司還有很多事情要忙。」Kimmy抹了一把眼淚,順手脫掉了禮服,起身走進衛生間。
前後折騰了半小時,Kimmy才從房間走出來。
一如既往的精緻妝容,時髦的小洋裝,10釐米帶著水鑽的高跟鞋,黑色的鉑金包。
Kimmy朝正在客廳吃早餐的希汶揮了揮手,給了她一個甜美微笑說:
「我去上班咯,拜拜。」
她平靜得就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一樣,她還是平時那個氣場強大活力十足堅不可摧的Kimmy。
通過敞開的大門,希汶看著Kimmy那璀璨得彷彿太陽女神一般的背影,直到門被徹底關上,她才緩緩地發出了一聲悠長的嘆息。
何以至此,她想,不就是一個男人嗎?
可是,她又想,如若把她放在今天任何一方的位置上,她也不敢確保自己不會成為更加歇斯底里的某人。
趕緊結束吧,這天殺的一切。
她最後這樣想,一口喝光了馬克杯中殘餘的黑咖啡。
我得先好起來,才能去解決她們的問題,現在,她們需要我,我必須先好起來。
希汶決定上班去。
5.
希汶回酒店上班的這天,得到了同事們熱情而又八卦的歡迎。
這是一直在工作上勤勤懇懇默默無聞的她從未遇到過的。
生活就是這樣,當你落難的時候,你總能從灰姑娘變為小公主。
雖然這公主,可能來自悲慘王國。
那些神色各異的女人,幾乎是以夾道歡迎的狀態迎接了希汶的到來。
她一出現,她們就好像等著被國家領導人接見一樣,瞬間圍了過來,親密無間地拉著她的手左搖右晃。
希汶瞬間明白,自己因為失戀而請假的事情,一定被傳遍了。
「希汶,你沒事吧?你一走我們都快忙不過來了,連去看你的時間都沒有。」其中一個晃得最厲害的女同事說。
「是啊,是啊,都聽說你病了,還跟你男友分手了,我們可擔心了,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啊?真的好怕你出事哦。」說這話的女的,天生就帶著一張唯恐天下不亂的臉。
希汶禮貌地笑了笑,硬生生地拽開被拉住的手說:
「沒事,謝謝你們關心。我現在又健康又活潑,好得很呢。」
說罷,她火速逃離了現場,留下一堆意猶未盡如同狗仔隊的女人。
許久未被打開過的儲物櫃上,覆蓋著一層單薄的灰塵。
希汶用手輕輕擦了擦,打開了門,塵封的記憶也隨著裡面貼的一張張照片被開啟。
那都是她和林傑的合影。
兩人勾肩搭背親親密密,擺出各種怪異的鬼臉,被鏡頭永久地記錄下來。
希汶把照片從門上一張張撕下來,照片的背面寫滿了文字。
「2013年2月14日,我們的第五個情人節。我說我不敢想像如果哪一天沒有了你,生活會變成什麼樣子。你說你會娶我,然後永遠待在我身邊。」
「2013年12月24日,我們的第五個平安夜。你向我求婚了,鑽石超大,小美和Kimmy都忌妒得要死,哈哈!」
「2014年1月1日,我們又跨過了一年,離白頭偕老又近了一年。」
……
希汶認真地讀著這些話,腦海中的畫面如同一部泛黃的舊電影再次重演。
那些往日羡煞旁人的美好,如今就只剩下這些如同諷刺的隻言片語,安靜地躺在一張張照片的背面,恍若隔世得近乎恐怖。
照片上兩人美好的面容,瞬間化作一股物是人非的悲涼,將希汶緊緊包裹起來。
她停頓了片刻,果斷地把所有照片都摘了下來,迅速夾進一本書裡。
這些讓人心痛的往事,還是不要再去觸碰為好。
希汶想。
她俐落地換好工作制服,鎖好儲物櫃的門走出了更衣室。
這也許不是一個你付出多少就能回報你多少的世界。
人們無時無刻不在經歷著親人的離棄、朋友的背叛、戀人的出軌。
如果你是個太在乎投入產出比的人,那麼就請你認真工作吧。
大多數時候,工作都是件讓人愉悅的事情,它能讓你忘記許多不必要的煩惱和痛苦,然後讓你用工作換來的錢,去變成一個更好的自己。
比如這一刻的希汶,整整一個早上,她都忙得焦頭爛額,忙得來不及感慨命運多舛,更沒時間抱怨情路坎坷。
這也許是她第一次這麼全心全意地享受工作這件事情,在她的全職太太夢碎之後。
不管怎樣,生活還在繼續著,時間並沒有因為誰的悲傷而停留片刻。
賺錢養活自己才是王道,希汶一邊幫客人辦理著check in(入住手續)一邊這樣想。
「希汶,有人找你哦。」
手續剛剛辦好,唯恐天下不亂女就悄無聲息地飄到希汶身後,神秘兮兮地說。
「找我?」
希汶回頭看了她一眼,那張寫滿八卦的臉讓希汶恨得咬牙切齒,恨不得一拳揮過去。
「嗯哼,那兒。」她指了指大堂入口。
希汶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喬立站在那邊朝她誇張地揮了揮手。
他穿著乾淨的白色T恤和一條淺灰色運動褲,搭配著一雙灰色紐巴倫跑鞋,看起來像個剛剛上完體育課的大學生。
希汶有點驚訝,放下手中的工作快步走了過去。
「嘿,沒打擾你工作吧?」喬立有點靦腆地低下頭。
「沒有,剛忙完,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工作?」看著他的樣子,希汶淺淺地笑笑,還是有點不可思議地問。
「上次你喝醉了,跟我說你在這條路上的一家酒店工作,可能你也不記得了吧。」喬立撓撓頭,笑得傻傻的,露出那排整齊潔白的牙齒,「你也沒說酒店的名字,所以我就挨著找了,沒想到還真被我找到了。都怪上次沒跟你交換電話號碼,不然也不會找得這麼辛苦了。」
希汶有點感動,她沒想到喬立為了找她,竟用了這種近乎大海撈針的方法。
「找我有事嗎?不會是讓我還酒錢吧?」希汶笑著開玩笑。
「不是不是。」喬立認真又緊張地擺擺手說,「其實是想約你,這週六我約了朋友去KTV,想看看你有沒有時間一起去。」
「週六嗎?」希汶想了想,「我那天正好要上班。」
「那今晚呢?能不能一起吃飯?」
「今晚不行,我跟我朋友約好了,對不起啊。」希汶想到還在冷戰的Kimmy和小美,心知現在也不是玩樂的時候,有點愧疚地說。
「沒關係。」喬立說著,從口袋裏掏出一張卡片塞進希汶手裡,「這是我的名片,你有空就告訴我……」因為不清楚希汶對他的感覺,喬立說得有點心虛,又小聲地問,「你不介意把你的電話號碼告訴我吧?」
他從口袋裏拿出手機,小心翼翼地遞給希汶。
希汶爽快地接過手機按上自己的號碼。
喬立接過,卻不忙存儲,而是立即撥通了。
手機隨即在希汶口袋裏響了起來,希汶瞬間明白喬立是怕她不想給,而給一個錯誤的號碼。
她拿出自己的電話,笑著在喬立面前晃了晃。
喬立知道自己的小心思被希汶看穿了,有些不好意思。
「謝謝,謝謝。那我不打擾你工作了,你有時間要記得打給我,或者我打給你。」
他一邊說著,一邊興奮地往外走,還不時地回頭朝希汶揮手告別。
面對來自喬立的主動,從未受過男孩子此等待遇的希汶有點尷尬地站在原地,也禮貌地衝他擺擺手,直到他的身影被一排鬱鬱蔥蔥的植物擋住,消失在自己的視線裡。
她轉過身,才發現一堆三八正聚集在前台,趴在那邊像在電影院看電影一樣專注地看著熱鬧。
她無奈地搖了搖頭,假裝若無其事地回到前台,任憑她們怎麼問,都只是淡淡地微笑而一言不發。
沒多久,三八們覺得無趣,索性散了。
希汶低著頭,偷偷從口袋裏拿出喬立給她的卡片,若有所思地看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