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閨蜜》

  • 閉起雙眼你最掛念誰,眼睛睜開身邊竟是誰

第 6 章
閉起雙眼你最掛念誰,眼睛睜開身邊竟是誰

  1.

  希汶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一頭紮進工作中過。

  當她拖著疲憊的身子打開家門時,卻發現有個女人正在廚房做沙拉。

  料理台上放著顏色鮮艷的各種水果和蔬菜,邊上是知名進口超市的無紡布袋。

  那是,穿著……居家服的……Kimmy?

  Kimmy的狀態看起來很好,臉上帶著一抹淡淡的紅暈,像剛喝過補藥一樣,完全沒有昨夜一宿沒睡,今天又在職場上做牛做馬的痕跡。

  看著Kimmy的樣子,又看看鏡子裡面目疲憊的自己,希汶對Kimmy的敬佩之意又多了幾分。Kimmy的人生啊,果然只寫滿了各種字體的「不能輸」。

  小美當然不在家。

  回家前,希汶給她打過電話,被告知她今天很忙,不回家吃飯了,晚上也不回來睡。

  一切都如希汶料想的那樣,這將是一場暗無天日的冷戰。

  至於戰爭結束的時間,則要等到兩個人都願意邁出那一步的時候。

  希汶知道自己一直都不是能立竿見影調和兩人矛盾的藥劑,不是她不想,而是天生性格倔強的兩個人,根本不會聽她的。

  但她也確定,不管這兩人吵得有多凶,隨著時間推移,總能有和好如初的那一天。

  再刺骨的冬天裡,也沒有人會否認太陽的存在。

  撥雲見日,早晚的事。

  她一直都相信她們彼此之間雷打不動的關係,不是那麼隨便就能分得開的。

  希汶懶懶地往沙發上一躺,手裡還捏著那張已經被她揉皺了的喬立的名片。

  茶几上放著一個碩大的Gucci(古馳,著名服飾品牌)的包裝袋,她知道那大概是Kimmy的戰利品,探了探頭看了一眼,又重新在沙發上躺好。

  「送你了,品牌的公關給的。」Kimmy看見希汶已經注意到了擺在桌上的禮物,故意更用力地切菜,做不經意狀,以免招惹來希汶一套不必要的推辭。

  「真的假的啊?」希汶猛然睜大的雙眼如美杜莎的明眸,瞬間石化了Kimmy無稽的擔憂,姐妹之間哪兒來的扭捏手軟。

  希汶從沙發上彈起來,都來不及看一眼Kimmy就把袋子抓了過來,似以為如若不然它就會在下一秒長出四隻腳跑掉。

  她迅速打開包裝,拿出一隻滿是logo(標誌)的手提包忘情欣賞起來。

  逗弄同學家的小狗和抱著陪自己過日子的「汪汪」,心情就是不一樣。

  「瞧你那點出息,沒見過稍微有個牌子的包啊?出門別跟人家說你跟我是朋友,跌份兒。」Kimmy鄙夷地看了希汶一眼,低頭繼續切著一把綠油油的芹菜。

  「最愛你了。」

  希汶放下包,興奮地跑向廚房伸手準備擁抱Kimmy,卻被她機靈地一臉嫌棄地閃開了。

  Kimmy放下手中的刀,擦了擦手走向客廳,希汶寸步不離地跟在她後面。

  「不用太愛我,這也是別人送我的,我想反正快過年了,正好做個順水人情罷了。」

  Kimmy悠閒地往沙發上一坐,順手拿起洗好的蘋果咬了一口。

  「這太貴重了吧,你應該自己留著。」希汶也坐下,就勢抱住了自己的新包包。

  「你知道嗎?在我眼裡,Gucci的logo跟Hello Kitty(凱蒂貓,知名動漫形象)的一模一樣,你說我這麼高大上的人,提著一個滿是蝴蝶結的包包成何體統,我想了又想,只有你這種夢幻系粉紅少女,才跟這個包最合適。」

  Kimmy慢悠悠地說出這一番話,的確高貴冷艷到不行。

  希汶忍不住翻了Kimmy一個大大的白眼,她早已經習慣了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Kimmy,也習慣了她送的各種匪夷所思的禮物。

  還記得有一年聖誕節,Kimmy送給自己和小美每人一支震動棒,她的是粉紅色,小美的是黑色。

  Kimmy當時特別得意,她說這是按照每個人的性格購置的顏色,小美的臉色一片陰沉,跟那支震動棒的顏色如出一轍。

  那時腦筋還不太靈光的Kimmy,以為小美生氣的原因是自己沒有男朋友,而希汶有林傑,結果卻得到了跟希汶一樣的禮物。

  於是第二天,她就自作主張地代表身在未來的「小美男友」,偷偷把一枚嶄新的跳蛋放到了小美的枕頭底下。

  因為這件事情,小美整整一週都沒給過Kimmy好臉。

  「我又不會在見到那個男的以後,真的管他要這份錢。眼下還沒找著人呢,怎麼就這麼護食?」

  Kimmy總是get(抓)不到對的點。

  還有一年,她送給希汶365只避孕套和12支驗孕棒,送給小美一整箱衛生巾。

  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所以這次的名牌包包,不管是Hello Kitty還是海綿寶寶,對希汶來說,都已經是有生之年收到的來自Kimmy的最好的禮物了。

  「那就謝謝咯。」希汶笑得花枝亂顫的,一會兒回過神來又生怕自己動作太大會刮花包包表面,於是動作輕柔地把包包裝進防塵袋裏收好,迅速拿到自己屋裡放好。

  新晉典型包奴。

  Kimmy哀其不爭地嘆了口氣,眼神一瞟,目光正好落在桌上的那張名片上。

  她拿起來看了看,抬頭看著騰出了寬敞地方安頓好包包才肯出來的希汶問道:「喬立?就上次送你回來的那個?」

  「嗯,他今天去酒店找我了,約我吃飯。」

  感情動向對閨蜜儘早坦白,總歸是有百利而無一害。

  「喲,不錯嘛,學會拈花惹草了,孺子可教呀。」

  Kimmy滿意地點了點頭,彷彿看到自己教出來的學生跨上了諾貝爾獎的領獎台。

  「可是我不想去。」

  「為什麼?他看起來人挺踏實的。」

  「我還沒辦法那麼快就跟其他男人約會。」希汶的眼神黯淡下來,她不敢承認自己的心這會兒還趴在屋門口左右張望,對那件不可能的事心懷希冀。「希汶,舊愛已經是過去式了,該放下的時候就得放下了,人總不能一輩子停在原地自怨自艾吧。還沒準備好?等你準備好了,他說不定已經被別的女人帶走了。」Kimmy拍了拍希汶的肩膀,一臉早在五歲時就已看開這世上的男歡女愛的架勢。

  希汶再抬頭試與Kimmy對視時,眼中沒來由地佈滿了信徒朝聖時才應當有的虔誠,大概是沒想到她能說出這麼有人性的話來,以為自己已酒過三巡,正夢遇紅娘,不過Kimmy接下來說的話,又立馬把希汶拉回了現實。

  「再說了,只是交個朋友而已,又不是要你跟他馬上結婚。你現在最應該做的就是打破失戀的僵局,擦亮眼去看看這個世界上色彩斑斕的男人們,喜歡的話就跟他吃吃飯上上床,大家都舒服,誰也沒損失。」

  「不行,我只見過他兩次,都不清楚他是什麼人。」回歸現實之後,希汶再次低下頭說,「如果上完床後才發現他有女朋友怎麼辦?或者有老婆。看他好像常去KTV,他唱歌比我還要難聽,不應該是愛去KTV的人,搞不好他是個很花心的人,就是為了去泡妞的。而且如果我那麼快就答應他,說不定他以為我也是很隨便的人。」

  「拜託……」Kimmy無奈地仰天長嘯了一聲,「小姐,你還真是船頭怕鬼船尾怕賊呢,都還沒開始你就擔心這麼多幹嗎?你以前不是很有雄心壯志嘛,發誓說要在二十五歲前裸泳,二十六歲前剃光頭,二十七歲前蹦極,二十八歲前生小孩,二十九歲前有一次一夜情……你掰著指頭數數自己都幾歲了,前幾項已然是沒有希望了,但是一夜情的機會你還有啊。」

  希汶低著頭不說話,心裡反覆回味了一下自己曾經信誓旦旦立下的誓言。

  那些年的她,還只是個會把情感專家們的話奉為聖旨的無知少女而已。

  以為人生真的應該活夠本。

  她也曾經用小石塊打碎過別人家的玻璃,也曾經因為討厭一個女生而偷偷拔掉了她自行車的氣門芯,甚至曾在一個她特別不喜歡的老師的喝水杯裡吐過口水。

  可是時光荏苒,那些單純到無所畏懼的日子就這樣一去不復返了,林傑的事情,讓她心中只餘患得患失。

  「你真的覺得我應該試試嗎?」沉默了一會兒,希汶抬頭小心翼翼地問Kimmy。

  「廢話!你還真是婆婆媽媽。」Kimmy說著,起身開始打電話,在屋子裡遊蕩了幾圈之後,她重新回到希汶面前鄭重地對她說,「餐廳幫你訂好了,明天晚上八點,新開的那家西餐廳,位子很難訂,別人可是賣了我很大面子,爽約我就廢了你。」

  Kimmy揮起手刀,做了一個殺無赦的動作,希汶嚇得往後仰了仰身子。

  「趕緊來幫我做沙拉。」Kimmy邊說邊往廚房走,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有些刻意地試圖輕描淡寫帶過這樣一句話,「順便打給小美,問她晚上回不回來吃飯。」

  「問過了,她說最近很忙,今晚也不回來睡了。」

  看著Kimmy故作輕鬆的背影,希汶覺得有點心疼。

  「真是的,也不早說,我還焗了蘑菇千層麵給她。」

  Kimmy小聲嘟囔著,一邊往切好的沙拉裡倒了一些橄欖油攪拌著。

  希汶不知道該說什麼,索性走過去陪她一起忙活。

  Kimmy送的Gucci包安然躺在希汶房間的衣櫥裡,可誰也不知道,還有一台嶄新的蘋果筆記本電腦,此時也正躺在Kimmy房間裡,迫切地盼著小美回家,那是她準備送給小美的禮物。

  小美曾經說過,她好需要一台蘋果電腦來剪輯片子。

  Kimmy一直默默記得。

  窗外的夜色越來越深,街燈齊刷刷亮起來,為黑暗罩上一片暖融融的昏黃。

  兩個女孩在她們共同的家裡自顧自地忙碌,悄悄惦唸著一個共同的人。

  2.

  Kimmy幫希汶訂的那家餐廳從開業那天起就人滿為患,聽說預約已經排到了三個月後。

  早在Kimmy還在為公司酒會忙得不可開交那會兒,她跟小美就曾慕名光顧過這裡無數次,但每次都被臉色蒼白目光凜冽的服務生冷漠地拒之門外。

  Kimmy哪裡受得了這樣的對待,於是她動用各種關係認識了這家餐廳的經理,使盡渾身解數同經理同學搞好關係,為的就是可以隨時趾高氣揚地吃到這家店且不用預約。

  哼,本來是想跨年夜三姐妹一起來的,現在便宜希汶這死丫頭了。

  不過算了,她最需要嘛。

  在安排好希汶的預訂後,她略有恨恨地想,心底卻不由自主浮起一絲笑意。

  如果不是在來這裡之前被Kimmy反覆叮囑強調過不可以做任何丟臉的事情,那麼此時坐在餐廳的希汶一定會拿出手機各種自拍然後發朋友圈。

  她有些不自在,因為她覺得自己穿得實在是,太!露!了!

  出發前,在翻遍了希汶的衣櫥之後,Kimmy終於還是絶望地為櫥子裡那些不知上進的衣服重重地關上了命運的大門。

  她轉身回屋,丟出一件低胸洋裝給希汶。

  那件衣服是希汶和Kimmy一起去買的,除了露得太誇張,價格也一樣誇張得讓人咂舌。

  希汶推託了幾番,最後還是在Kimmy不容置喙的恐嚇威脅之下妥協了。

  看著打扮好的希汶,Kimmy滿意地點點頭對她說:

  「要記住,鎖骨和乳溝永遠都是情場上無往不利的制勝法寶。」

  臨出門前希汶一個勁兒哀求,雙手扒緊門框,死死摳住不肯放,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了,才被Kimmy允許在外面再加一件小外套。

  喬立知道今天要來這家餐廳吃飯,也十分上道地穿上了一套深藍色修身西裝。

  原本就手長腳長的他穿起西裝來好看極了,在餐廳柔和燈光的映襯下,似是眼裡眉間又平添了幾分英氣。

  他很紳士地幫希汶拉開椅子,照顧她坐好。

  他的樣子看起來有些緊張,畢竟女方過久地陷入沉默,確實讓這本該浪漫的首次約會,變得更類似於一個境況糟糕的情感事故現場。

  「這家餐廳的位子聽說很難訂的,你真厲害。」為了不讓場面太尷尬,喬立沒話找話。

  「是我一個無所不能的朋友幫我訂到的。」希汶笑了笑。

  話音都還沒落,希汶的手機清脆地響了一聲。

  她拿起手機看了一眼,又迅速放下,把身上的小外套又裹緊了一些。

  短信是Kimmy發來的,只有乾脆俐落的一個字:脫!

  這個女人啊!她恨恨地想,我是走玉女路線的好嗎!

  面對著全法文的做作餐牌,兩人翻完第三遍時,終於抬頭互相交換了一個目光,抬手喚來服務生。

  服務生身上帶著淡淡的古龍水味道,穿著潔淨整潔的制服,襯衫的領子非常有精神地挺立著,比起當初那家蘑菇餐廳的綠矮人,簡直高出太多段數。

  「聽說你們的美國安格斯Prime Grade肉眼扒很不錯,來一份吧。」這句帶有太多希汶根本不理解的專業詞彙合集,是她出門前,Kimmy悉心教給她的點餐用語。

  「不好意思,肉眼扒已經賣光了。」服務生一臉欠揍的表情說。

  「那就意大利千層麵吧。」希汶隨手指了指餐牌,對服務生說,從肉眼扒掉到千層麵,落差的確不小,但是沒辦法,Kimmy就只告訴了她那麼一個。而這千層麵的詞彙,是她剛剛翻出手機用辭典查出來的。

  「不好意思,這個也賣光了。」服務生繼續說。

  「卡邦尼意粉。」

  一旁的喬立也指了指菜單,可服務生卻像個復讀機一樣又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

  兩人又抬頭互相看了一眼對方,都覺得有點尷尬。

  希汶低頭把目光再次放在那份彷彿跟她有仇的菜單上,那一個個看上去很熟悉卻死活不認識的法文單詞,此刻彷彿每個都帶著一張不懷好意的笑臉,向希汶搖擺著,幸災樂禍地說:

  「哈哈,怎麼樣,吃不著了吧,這麼low(低端)就不要來我們這樣的高級餐廳!」

  希汶心煩意亂地迅速把那幾頁翻過去,低聲罵了句德文的髒話:

  「Scheisse!」

  這是希汶少有的幾項技能裡,最讓她得意的一項,那就是精通十幾種語言的髒話。

  「不對,我覺得Heilige Scheisse更能表現此刻的情緒。」喬立沖希汶笑了笑,補充道。

  「你也懂德文啊?」希汶驚喜地問他。

  「我代理德國廚具,能懂一點點。不過髒話和我愛你,原本就是學一種語言的必備前提啊。」

  「是啊,我在酒店工作,每天都能聽到不同的語言。每聽到一種,我就先把髒話學起來。」希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著說,「Arschloch!Fick dich!全是自學成才。」

  她有點得意地仰了仰頭。

  「前一句是混蛋,後一句是……操!對吧?」

  「哇,你真厲害!再教你一句,是尼泊爾語,LA DO MAGIKALA WANDT.」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熱火朝天地聊著髒話,完全不管站在一旁的服務生那張漸漸變得生硬的臉。等兩個人罵過癮了,同時也覺得餐牌之恥雪得差不多了,才又重新抬頭看了一眼還站在那裡的服務生。

  原本已經煩躁到要翻桌的服務生,儼然已經意識到這兩位不是什麼好惹的主兒。

  他上道而迅速地換上了職業化的僵硬微笑,恰到好處地露出了潔白的八顆牙齒。

  希汶指了指菜單,剛想問這鬼餐廳到底還有什麼,眼睛的餘光卻掃到了剛剛走進餐廳的兩個人。一瞬間,彷彿慢鏡頭播放,背景虛化,四周的一切都是黑白、靜止的,唯有二人腳步聲漸大。

  那一刻的希汶就像是被閃電劈中的倒霉鬼,從頭麻到腳。隨著二人的步步逼近,她的靈魂也在一點點被抽乾。

  那是對她來說再熟悉不過的身影,即便丟進八萬人體育場,她也能毫不費力地找到他。

  因為在希汶眼裡,這個人永遠都是閃著光的。

  這個人,如果不是林傑,又會是誰呢。

  林傑牽著貝貝的手,踩著希汶的心,正緩緩地朝這邊走來,每走近一步,那顆心就疼一下。

  希汶的小世界的時間,彷彿瞬間被命運的大手調整成了慢進模式。她就如同一個上了絞刑架的死刑犯一樣,感受到了一種漫長的絶望。

  她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如此迫切地想要逃離林傑的視線。

  她怕極了這種物是人非的重逢。

  拿不準自己,猜不透對方。

  自己的世界歷經斗轉星移、白雲蒼狗之變,只怕對他而言,不過尋常半日間。

  可她的目光,卻還是沒辦法從他身上移開。

  這些天不見,林傑好像瘦了一些,臉上的稜角更分明了。

  這張臉和這段時間以來希汶心裡的畫像已經重疊不上了,貼著左邊合不上右邊,遷就上面,下面又不對了。

  怪不得林傑吧,都怪那畫像似乎是皺了,怎麼也鋪不平了。

  患得患失是種病,希汶已經染上了。

  她想知道,除了此刻咫尺天涯的自己,他的其他貼身物件是否也都經歷過了一場場痛不欲生的更疊替換?

  但一眼望去,一切如常。那些希汶所熟悉的東西,在那個已將她驅逐了的世界裡,相安無事。

  除了希汶的愛情,他身邊再沒有其他物件遭難。

  他穿著一件米色的風衣,那是以前希汶給他買的。

  希汶記得自己第一次看見這件風衣就愛上了,她無數次站在櫥窗前觀賞,想像林傑穿在身上英姿勃發的樣子。

  猶豫了小半個月,她才一咬牙狠心買了下來,用掉了自己整整兩個月的薪水。

  買到的當天,希汶整晚都穿在身上,她說她要在這件衣服上留下自己的味道,這樣每次林傑穿它的時候,就好像被自己緊緊抱著。

  她不知道,自己的味道此刻是否還在,還是已經辭舊迎新,換上了更新鮮的。

  舊愛都那麼容易就被遺忘了,更何況是風一吹就散了的味道呢。

  希汶有些悲悽地想。

  看著希汶突然變得有些蒼白的臉,喬立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瞬間明白了什麼。

  他轉過頭看著希汶,身子向前湊了湊小聲地對她說:

  「不吃了,我們走吧。」

  希汶感激地看了一眼喬立,使勁兒點了點頭,慌慌張張地站起身。

  可是由於動作太大太猛,結實厚重的椅子摩擦地板發出了尖鋭的響聲,這聲音在這安靜的餐廳裡,顯得格外突兀。

  完了。

  她小心翼翼地抬起頭,不遠處的林傑正看向她,又看了看她對面的喬立,臉上是希汶讀不出的表情。

  喬立卻帶著笑走到希汶身邊,脫下自己的外套給她披上,然後迅速地拉起希汶有些顫抖的手,經過林傑,經過長長的走廊,走出了餐廳。

  希汶覺得自己彷彿曾受困於荒島,與人世隔絶了十幾年,剛被救迴文明世界。

  否則沒有理由解釋,為什麼會這樣遇到林傑,為什麼用簡單的雙眼看他已經那麼複雜,為什麼他手裡有另一個她。

  她寧願相信關於荒島的種種臆想,順理成章,未有不妥。

  而「分開」始終聽起來荒誕到不成立。

  希汶很想回過頭去再看一眼林傑,看看他在重逢時究竟是波瀾不驚,還是跟自己一樣手足無措。

  分手之後的每一次見面,也許都會是最後一次。

  這城市很小,小到你即便是下樓丟個垃圾也能撞見一個超過十年未見的同學或者朋友。

  而這個城市有時候又很大,大到你縱使想盡任何辦法,卻總不能與你想要遇見的人擦肩而過。

  離開林傑的這些日子裡,希汶一直都很怕。

  怕自己再也見不到林傑了,更怕再見到他時,看見的只是滿臉曾經滄海的冷漠。

  在被喬立牽著離開現場的過程裡,她是多麼想回頭再看一眼。

  然而孬種如她,最終還是沒有,她不知道為什麼,也許是身邊的喬立給了她力量?

  外面剛剛下過一場不大不小的雨,地面有些濕潤,空氣很冷。

  希汶低著頭一邊走,一邊看著鞋尖上濺到幾顆小小的泥點。

  她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手還被喬立牽著,急忙抽了出來。

  喬立看了她一眼,體貼地不作聲,只是有些靦腆地笑了一下。

  又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如果不是喬立開口說話,希汶或許可以想著林傑的事,就這樣一路踩著泥,走完一生。

  「我覺得,他配不上你。」

  「什麼?」希汶只想這樣一直走,身旁傳來的這句話拽住了她,有些始料未及。

  「如果我沒猜錯,那個人是你以前的男朋友吧?」

  希汶的嘴角扯起一絲慘淡的笑:「不只是男朋友,還是未婚夫。如果我們沒有分手,那下個月就結婚了。」

  她抬起頭,深深地吸了一口空氣中濕潤的泥土的味道。

  天空已經恢復了晴朗,綴滿了一顆顆閃爍的星星。

  雨過天晴,天空有種神秘而幽深的藍。

  她的眼前又一次閃過林傑牽著貝貝的畫面,覺得這個場景很眼熟,卻怎麼也想不起是在哪裡看見過。

  「其實我結過一次婚。」喬立也抬起頭看著天空,像是自言自語一樣繼續說著,瞥見身邊希汶瞠目結舌的樣子就知道,這句話終於暫時給她腦子裡那個來來回回的林傑按下了個暫停鍵,「三年前離了,她一直跟她的前男友保持聯絡,甚至瞞著我跟他去旅行,可我卻還是愛她。我其實知道她當初嫁給我,只是為了氣她前男友,但是我不在乎,我以為只要用心去愛,就能感化一個人,讓她也愛我。可惜最後還是不行,我輸了。」

  「你們分開後,日子一定很難熬吧?」此時此刻的希汶,忽然好懂喬立。

  「是啊,每天都想她,想丟臉地去找她,求她再試試,再給彼此一次機會。可是理智告訴我,不能這麼做。她走之後,我差不多半年沒有出過門,連工作也丟了。朋友們都說我傻,說我太執著太盲目,可我覺得愛情本來就應該是一件讓人奮不顧身的事情,不是嗎?過了一段時間,我漸漸想清楚一件事情:堅持愛一個人沒有錯,只是並非每個人都值得你愛。強求沒有用,既然不是你的,就應該儘快放過自己,也放過別人,你覺得呢?」

  喬立說著,把目光移向希汶,那眼神,是時過境遷的溫柔。

  希汶有點感動,她很感謝喬立與她分享自己的故事。

  喬立說得沒錯,愛情本來就是一件讓人奮不顧身的事情,全心全意地去愛,或者全心全意地去放棄。

  不論最後結局如何,至少在愛情裡面,都應該成為那個問心無愧的人。

  等到多年以後我們再回憶起這段往事,能拍著胸脯自豪地說,我曾經不遺餘力地愛過,這樣,就足夠了。

  希汶突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事情,她對喬立笑了笑說:

  「好謝謝你今天晚上為我做的一切。這頓飯改天再補,我請客。但是現在,我想一個人靜一靜。」

  「我明白的,如果你想要找人陪,隨時可以打給我。」

  喬立拿起手機,在希汶眼前晃了晃。

  「嗯。」希汶點點頭,把身上喬立的外套脫下來還給他,轉身攔了一輛出租車。

  車子發動,輪胎摩擦地面發出唰唰的響聲。

  喬立看著出租車離開的方向,一個人在路邊站了好久。

  人總是懂得愛情的複雜,看來的,聽來的。

  總有人給你演繹著它的張牙舞爪,所以那麼多人害怕。

  可怕歸怕,你卻總會被某個人的某個眼神,剝去羞赧,還是飛蛾撲火般去了。

  獨獨被抓傷了的人才知道疼,就算好了還會有疤。

  如果還有下一次,誰會再鋌而走險。

  可愛情的魔力,實在太過強大。

  原初把某個人視為信仰,這一次應當把愛奉為執念。

  喬立是這樣決定的。

  車上的希汶一直忐忑地握著手機,慘白的屏幕上,是一條還未發出的短信,上面寫著:可不可以見個面?我在你家樓下等你。

  片刻之後,希汶深吸了口氣,按下了發送鍵。

  短信發送成功,跳躍到屏幕中間,收件人是林傑。

  是時候做個告別了,林傑,希汶想,哪怕是為了那些愛著你的時光。

  3.

  在這座新年將至的南方城市裡,剛下過的一場雨,為夜晚裹上了一層冰涼的寒意。

  昏黃的路燈底下,希汶緊緊抱著肩膀,在一陣陣吹來的寒風中瑟瑟發抖。

  本想用掌心溫一溫冰涼的鼻尖,卻發現兩者相差無幾。

  希汶曾無數次地描畫過最後一次見林傑的場景。

  房間裡有溫暖的陽光從落地窗傾瀉而下,鋪在木地板上,光著腳踩上去,腳窩和心頭都是熱的。

  米黃色暗花的床單,自己散開的長髮在枕頭上還保持著完美的形狀。她在恰到好處的時間甦醒,林傑推門進來,不輕不重地握住自己的手,同時他眼底的疼惜也包裹住了自己,裹得那麼用力,似乎是要把自己揉進他的靈魂裡。

  就這樣被林傑看著、愛著,閉上雙眼。

  最後的畫面是你,下一世我才會知道,我要尋找的,還是你。

  未曾預料,等不到那個夏日的午後,先誤探了這個冬夜的蕭索。

  她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十點剛過。

  算起來,她已經等了一個多小時。

  隔著一條窄窄的馬路,希汶呆呆地看著對面林傑家一片黑暗的窗戶,就像看著電影院裡的巨幅屏幕,而上面,正播放著當初他們在裡面發生過的,所有親密無間的點滴。

  透過玻璃窗,希汶彷彿看見房間裡林傑灑滿陽光的笑容,還有自己正站在廚房為他認真煎牛排的背影。

  茶几上擺滿了大紅色的喜帖,林傑低頭寫完最後一張後站起身走過去,從後面抱住她,把臉輕輕地埋在她的肩膀上對她說:結婚好累哦,不過還好有你在我身邊。

  真是一場好戲。

  希汶默默地有些想笑,可泛到心頭,卻嘗到了戲謔的苦味。

  她迅速地切斷回憶,因為她知道,這場電影的最後,他們會各自挽著不同的人的手,朝著不同的方向越走越遠,再也回不了頭。

  不認不認還須認,此時此刻,她攤開手心接受命運,卻也想最後掩耳盜鈴那麼幾秒。

  樓上有幾戶人家的燈熄滅了,夜色越來越濃郁。

  希汶終於聽見遠處傳來一陣急促而熟悉的腳步聲。

  她側臉去看,看見林傑的剪影在朦朧的燈光下變得漸漸清晰起來。「對不起,讓你等了這麼久,貝貝她……」林傑吞吞吐吐的。

  「沒關係,現在她才是你女朋友嘛,你應該先陪她的。」

  希汶努力抽動了一下臉上被凍僵的肌肉,擠出一個輕微的笑容。

  她想起以前總會因為林傑遲到而大發雷霆的那個自己,卻在這個清冷的晚上,給了他最卑微的原諒。

  林傑看著希汶已經凍得通紅的臉,有些心疼。

  他快步走過來,脫下身上的風衣給希汶披上。

  「凍壞了吧?這麼冷的天,你應該多穿一點。」

  看著林傑嫻熟的動作,聽著他依然像以前那樣對自己說著話,希汶的眼眶漲得生疼。

  那一下,她以為自己可以就勢挽住他的手,繼續共他走完剩下的路程。

  在短暫又漫漫的未來,一點點收集並珍藏他的生活和習慣,就算還不懂得愛,卻能贈予他餘生無虞的平淡陪伴。

  或許自己沒有他要的那種溫婉,但他會理解那份自然。

  只隨手那一下,就這樣帶出了希汶對一生的構想。

  這就是林傑對於希汶的全部意義。

  上面的味道真的變了,希汶看著身上的衣服,聞到一股陌生味道。

  希汶忽然恍惚了一下,她在想,會不會有那麼一天,自己拚命存留的林傑的氣味,即使不像這樣被什麼別的掩蓋,卻也還是消散掉,尋也尋不回。

  「這些天你還好嗎?」希汶的聲音淡淡的,像是飄在遠方的一片雲一樣輕。

  「我挺好的,你呢?」林傑的聲音,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陌生了。

  希汶的眼神黯淡下來,她不希望他過得好,在沒有彼此在身邊的日子裡,被折磨到水深火熱的人,不應該只有她一個。

  這是希汶心裡最微茫的那一點點自私,哪怕林傑說個謊騙騙她,都能讓她心裡稍微好受一點。

  可另一方面,她又希望他好,她比全世界的任何一個人都希望他好。

  很矛盾是吧?

  可是,這就是愛啊。

  「我不好。」希汶說。天太冷,她的聲音有點顫抖。

  「希汶,對不起……」林傑覺得很難過,風把希汶的劉海吹亂了,林傑抬手想要給她整理好,但抬到一半,又猶豫著收了回去,「其實這些天,我一直都很想找你聊聊,但是一直不知道該怎麼開始。」

  「所以我今天來找你了。林傑,我一直都比你勇敢。」

  希汶微微揚起下巴,假裝得意地對他說。

  可希汶心裡又何嘗不懂,無論是開始還是現在,那都不是勇敢,而是因為她太愛他。

  林傑沒說話,只是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他從不否認在這段關係裡,自己是被動的那一個。

  他是如此謹小慎微的人,連愛都那麼小心翼翼,生怕一個閃失,就會失去很多他認為重要的東西。

  他從來都沒有告訴過希汶,其實那年開學時他第一次看見陽光底下拖著大包小包行李的她,就已經喜歡上她了。

  很多個日日夜夜他都會忍不住想起那天希汶膽怯狐疑地跟在他身後的樣子。

  他會笑,會想念,會把這一幕寫進日記裡,刻在心裡。

  卻死活都不肯邁出那一步,跨過那條心動的線。

  因為他怕被拒絶,更怕被拒絶後這個原本鮮活的畫面變得暗淡無光,直到希汶跳出來向他表白。

  那一天對他而言,是當下的狂歡和未來的慶典。

  「是真的像你上次說的那樣,只是因為我對你好才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嗎?就從來沒有對我產生過哪怕一點點的愛嗎?」

  看林傑沒說話,希汶又問。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聲音顫抖得更厲害了。

  她笑著,眼角卻聚滿了淚。

  「如果我不愛你,我為什麼要跟你在一起這麼多年呢?」林傑好看的唇,輕輕地顫抖著,「我原本也以為,我只是被你感動著。但這些天我想了很多,才明白我愛你已經變成了我一直沒去注意過的習慣,變成我身體裡割捨不掉的一部分。」

  「為什麼我們會變成這個樣子?既然割捨不掉,為什麼你不能再繼續愛我,哪怕很淺的愛也好,或者只是喜歡也行,你有這麼多條路選擇,為什麼偏偏要選擇離我而去呢?」

  希汶的聲音微微顫著,她憋了那麼久那麼多的話,終於以一種最沒有出息的方式,全部講了出來。

  「因為我累了。」林傑輕輕按住情緒快要崩潰的希汶的肩膀,「希汶,這些年來,我一直都覺得我只是活在你的計劃中。你大學一畢業,就開始計劃我們要在二十八歲結婚,三十歲生小孩,五十歲退休環遊世界。你總是在計劃,而我只是要完成的這些計劃的一個部分罷了。有時候我真的好想帶你去好一點的餐館吃飯,可你總說外面吃飯太貴要省錢,因為我們一定要到巴黎度蜜月。前年我被公司裁員,你卻堅持要買房子準備結婚,那時候我壓力大到每晚要把自己灌醉才睡得著。可你卻說我頽廢,說我沒出息,說我沒有盡全力去找工作……」

  聽著林傑的話,希汶的眼眶裡堆滿了淚水。

  她自以為自己足夠熟悉林傑,不需要靠眼睛來描繪,他都會永遠是清晰的。

  可現在這些淚水卻真的讓林傑的樣子變得模糊起來。

  她的身體被迎面吹來的一陣寒風緊緊包裹住,寒冷從皮膚細密的毛孔中滲進去,一直冷到心臟。

  希汶很想大聲地告訴林傑她願意改,願意無條件地配合他,只要他們還可以繼續在一起。

  可心中聚集的悲傷如同一塊卡在喉嚨的糯米糍,嚴絲合縫地堵住了她的喉嚨,讓她發不出任何聲音。

  只有她自己,能在此刻清楚地聽到來自胸腔的巨大的悲鳴聲。

  她等待著自己緩過勁兒來,號啕大哭或就地打滾,她以為自己一定不肯就這樣鬆開手。

  她等了很久,才發現等不來這樣一個不肯就範的自己了。

  「我們,是不是再也回不去了?」怯生生地,希汶輕聲問林傑,然而這個問題,她心中也早已有了答案,只是她心裡還有那麼一束微弱的、期待奇蹟的火光,在大面積的黑暗中倔強地燃燒著,直到她看見林傑鄭重地搖了搖頭。

  當初林傑點燃的,曾經帶希汶穿越風浪的光,被林傑親手撲滅了,希汶的世界陷入一片濃重的黑色。

  她的眼淚終於還是落下來了,滴在那件米色的風衣上,這也許是她留給林傑的最後的印記。

  林傑向前邁了一步,將希汶輕輕擁進懷裡,撫摸著她柔順的頭髮,任由她在自己懷裡哭泣。

  「離開你,我也一樣心痛。」林傑自言自語般輕聲說,「只是,我們不能就這樣過一生,對你太不公平。」

  愛情裡哪有公平,只有對方決定在你撐不下去的時候放開你。

  而如今,他們都撐不住了。

  哭聲持續了很久,終於慢慢停了下來,希汶待在林傑溫暖的懷抱裡,這曾經是她最喜歡待著的地方。

  而此刻,這最熟悉的地方,卻就像一棟即將易主的房子。

  從此以後,她都沒有機會再來了。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擁抱嗎?也是在冬天,也是在一棵樹旁。」希汶悶在林傑懷裡,小聲地說。

  「記得,那天你穿了一件白色的毛衣,我還記得,大二那年我們沒錢回家過年,連吃飯的錢也不夠,只能分吃一包方便麵。那年冬天特別冷,我們只有一床棉被,每次睡覺的時候都要抱在一起才夠暖……」

  林傑點點頭,那些回憶裡的片段在他的腦海中一點一點放映。

  彼時的一點相濡以沫,就彷彿擁有了全世界的歡欣。

  只是,那是舊時光裡的希汶和林傑,而非這時空中,即將分離的兩個人。

  「謝謝你林傑,謝謝你記得那些珍貴的回憶,也謝謝你愛過我。」話說得氣若游絲,在兩個人的耳朵裡卻響得那樣篤定。

  「我不會忘了那些事情,就像我不會忘了你一樣。」

  希汶從林傑的懷裡出來,認真地看著他,她要用力記下林傑的樣子。

  她要在以後每次想起他時,腦海中都能清晰地浮現出他的臉。

  「我要走了。」

  希汶擦一擦眼角,笑著把風衣還給林傑,露出雪白的牙齒,故作輕鬆地對林傑說。

  「我送你吧。」

  「不用了。」

  希汶擦過林傑的肩膀,大步朝前方走去。

  這一走,一世都不能回頭。

  往前走了幾步,希汶突然想起來了,當時餐廳裡那個熟悉的背影,跟當初她去機場給林傑送護照時「幻覺」裡的背影一模一樣,於是她停下腳步,卻沒有轉過身來,語氣平靜地問:

  「那次在機場,你身邊的那個女孩,是她嗎?」

  「是。」林傑沒有否認。

  希汶忽然笑了,心在那一刻,變得好釋然。

  這樣就夠了,她想,這個男人,終於親手為這段感情的尾聲畫上了一個最圓滿的句號。

  他沒有騙她,事實上,這麼多年,他從來都沒有騙過她。

  林傑永遠都是個誠實的人,無論經歷了多少世態炎涼,在希汶面前他始終都單純地說著實話。

  希汶記得自己曾無數次被林傑的實話激怒,可這一次,她卻是心懷感激的。

  「希汶,」林傑接著說,「你要好好的,要找到一個比我更好、更懂得愛你的人。」

  「嗯!我會的。」

  希汶重重地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大步向前走去。

  她答應過自己的,果然沒有回頭。

  林傑看著希汶離去的背影,跟當初她向他表白後離去的背影一樣悲壯。

  可是林傑卻永遠不會知道,這個背影的前面,不再是當初的面紅耳赤慌里慌張,而是一張被淚水浸潤卻強撐出來的笑靨。

  這就是希汶六年感情的最終結局,儘管最後與她牽手終老的人不是林傑,但起碼在愛的時候,他們勢均力敵。

  他們都全心全意地愛過彼此,用那種愛情裡應該有的奮不顧身的姿勢。

  他們就像一對並肩坐看人生繁華的看客,只是林傑先站起來中途離場罷了。

  希汶釋然了,她原本以為自己是受傷最深最重的那一個。

  但事實上,他們誰都沒能全身而退,背叛和離棄,一樣痛。

  起碼對她和林傑來說是這樣的。

  他們曾於浮世中抱頭鼠竄,直到四目相接,二人才變得勇敢。

  就這樣沒來由地,他們忽然學會了背身而立,要為身後人平盡紛亂。

  可此時的希汶卻是遍體鱗傷。

  她這才發現,自己身後空空,所回護之人業已遠走。

  這一轉身,天崩地陷。

  她漫無目的地走在空曠的馬路上,不知不覺竟走到了當初他們第一次擁抱的那棵樹下。

  希汶伸手摩挲著粗糙的樹皮,滾燙的眼淚,沉默著,不由自主地順著臉頰流下來。

  「林傑,你永遠都不會知道,我從來沒有後悔愛過你。我對你的愛,遠比你想像的要深刻得多。」

  希汶輕聲說。

  接著,她靠著樹大聲地哭起來。

  雨不知什麼時候又開始下了。

  天,彷彿也在陪著她一同流淚。

  林傑,讓我最後為你哭一次吧。

  過了今天,你也會變成舊愛,變成回憶,變成我心底永遠不會再觸碰的一道淡淡的疤。

  撒手放你走,各自高飛後,我答應你,我會忘記那曾相約定的、存放幸福的樓宇。

  我不去那裡落腳,請你也當作我從不曾偷偷去那裡等你或停留。

  我愛你。

  我恨我愛你。

  為了不讓那些恨,抹去過去的美好,我終於決定,不再愛你。

  4.

  轉眼就快到新年了,在這個四季不明常年溫暖的南方城市裡,時間好像過得特別快。

  這一年的最後一天,希汶終於還是沒扛住那天晚上衣著單薄地四處遊蕩,病倒了。

  前幾天還只是有點鼻塞時,她還拍著胸脯向Kimmy保證,一定能在跨年夜重新活蹦亂跳起來,即便不能,也會捨命陪君子陪她去參加那場聲勢浩大的跨年派對。

  這是希汶的老習慣。

  她對感冒有種獨特的免疫力,無論病情有多兇殘,也一定會在重大事件來臨之前無藥自癒。

  在摸清了自己這種壁虎般的自癒功能之後,她也就毫不在意地常常帶著自己的鼻涕眼淚上天下地除舊迎新。

  可今天,當她從床上站起來就立馬感覺頭重腳輕眼前一片黑暗時,她頓時明白,自己今天哪兒都去不了了。

  希汶蓋著一床巨大的被子躺在沙發上,氣若游絲到彷彿隨時會暈過去。

  電視裡一片歡天喜地,報導著今天各處的各種慶祝活動,與此時蔫黃瓜一樣的她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Kimmy已經換了第五套衣服,站在鏡子前面仔細斟酌著。

  從鏡子中,她看到憔悴成一條風乾絲瓜絡的希汶,再次長長嘆了口氣,走過來換了一塊冰鎮好的冷毛巾,給希汶敷在額頭上,轉身回房去了。

  再出來時,她身上換成了一件露背的禮服。

  希汶病懨懨的,卻還是不禁被Kimmy的拚命震驚到了,硬撐著精神驚嘆:「你也太誇張了吧,要不要那麼拼,今天有寒流耶。」

  「寒流來了會走,走了還會來。但是美貌如果走了,就再也回不來了。我如果不趁著還有資本的時候揮霍一下,等我老了醜了,再露背還會有人為我垂涎嗎?」Kimmy一邊說著,一邊從藥箱裡七挑八揀地找出一瓶藥,仔細看過藥瓶上的文字後,數出幾顆藥遞給希汶,趁著希汶吃藥的工夫順手摸了摸她的額頭:「還是很燙,不然我還是不去了,在家陪你吧。」

  「不用,你走你的,我還沒虛弱到不能自理的程度。」希汶伸出一隻手豪邁而用力地向Kimmy揮了揮,以示自己尚能獨自存活。

  「你也是的,去找林傑非要挑個大冷天。」Kimmy心裡暗暗嘆了一口氣,又輕手輕腳地給她換了一塊毛巾,「你一個人?不會又要幹什麼傻事吧?逢年過節你們這類人的心可是最脆弱的時候。」

  Kimmy湊到希汶面前,滿臉寫著「憂慮」。

  她想到希汶變傻的那些日子,心裡的擔憂就更濃了。

  「不會啦!」希汶怕傳染Kimmy,用手掌罩住她的整張臉,把Kimmy推得遠遠的,「其實靜下來想想,我跟林傑的感情早就淡了。不想失去他很大程度是因為我不想重新開始,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反而覺得輕鬆了很多。過了今晚,所有的事情都會有個新的開始。」

  「真的準備好了?」Kimmy仍舊丟過一個「騙人的吧」的眼神。

  「嗯,我有預感,明年我一定會過得很快樂。」

  希汶說完,臉上綻開一個燦爛的笑容,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笑過了。

  徹底揮別林傑的那個晚上,給她帶來了整顆心碎裂般的劇痛,也帶來了難得的清醒。

  不管是為了Kimmy、小美、一切關心她的人,還是僅僅為了自己,她都應該真的好起來。

  上天有靈,這樣一個安分謙卑的願望,應該能夠聽得到吧。

  「回屋睡會兒吧。」盯著希汶看了一會兒,Kimmy終於點點頭,把倒好的溫水和藥都準備好,遞到她面前,「記得睡醒之後再吃一次。」

  穿著華麗晚禮服的Kimmy,此時就像童話裡走出來的公主,用一顆善良的心感化著她的子民希汶。

  希汶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使勁兒晃了晃腦袋證明自己沒有發燒到出現幻覺,在她的記憶裡,Kimmy從來沒有如此賢慧過。

  在Kimmy的三觀裡,她一直認為人生不能活得太矯情,尤其是作為女人。

  雖然出身富貴披金戴銀,但Kimmy從小就沒有嬌滴滴的公主病,不管是發燒還是痛經,她都依然會化好妝,穿著低胸禮服風姿綽約地穿梭在各大派對。

  她經常看不慣小美和希汶因為一點點病痛就窩在被子裡嘰嘰歪歪,彷彿這點小病也是一生一次,一次一生。

  每當這時,Kimmy都會搖著頭恨鐵不成鋼地說:看看人家張海迪、霍金、海倫·凱勒,再看看你們自己,不覺得羞恥嗎?

  可是今天,她不但任由希汶在沙發上病歪歪地躺著,還照顧得如此無微不至到堪比金牌月嫂,這讓希汶忍不住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而且希汶知道,要是此刻她提出什麼疑問,惹來的一定是Kimmy的一頓臭罵。

  於是她乖乖地抱起厚重的被子緩緩向房間移動著。

  被子遮住了希汶的視線,Kimmy迅速轉移到沙發旁,偷偷拿起希汶的手機,整套動作乾淨俐落,一氣呵成。

  她走到客廳的一個角落,迅速查找著什麼,手指在手機屏幕上飛速地敲擊著。

  5.

  希汶睡了漫長而舒適的一覺,她又夢見了林傑。

  夢裡,林傑坐在她的床邊,一次一次幫她更換著額頭上的毛巾,眼神溫柔得能掐出水來。

  他冰涼的手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臉頰,確認她是不是依然還在發燒。

  而她心安理得地躺在床上,嗅著林傑給他煮好的皮蛋瘦肉粥那濃郁的香氣。

  等一下,皮蛋瘦肉粥。

  夢裡的香味勾起希汶肚子裡的饞蟲,肚子咕咕叫了兩聲,她害羞地用被子矇住臉,咯咯地笑了。

  只不過,有點蠢的是,這一笑,竟把自己笑醒了。

  希汶慢慢地睜開眼睛,嘴角還掛著夢裡的笑容。

  心中忽然襲來一陣空,虛虛的,讓人有種焦灼的心慌。

  出現在眼前的,終究只是空蕩蕩的天花板,而不是林傑。

  希汶垂下眼簾,心情莫名地低落了一下,但只是一下,這種下墜的感覺就被打斷了。

  因為她聞見空氣中的的確確飄著粥的香味。

  是誰?

  希汶一個激靈,出了一身冷汗,噌一下從床上迅速坐起。

  喬立正以一個彆扭的姿勢站在不遠的地方,驚訝地看著她,手裡還拿著一塊嶄新的白毛巾,結合當時的情景,顯然是在煮粥的過程中順便擦了擦手。

  而在希汶此時危機感爆棚的眼中,這跟作案後毀屍滅跡清理現場的兇手也有幾分相似呢。

  「你怎麼會在這裡?!」

  希汶下意識地把被子緊緊抓在胸前,但由於剛剛起得太猛,她眼前一黑,腦子裡暈乎乎的,像是有人轉著圈開起了過山車。

  「趕緊躺好,別亂動。」喬立看希汶微微搖晃了兩下,急忙上前扶希汶重新躺下,細心地為她掖好被角,「不是你發短信讓我過來的嗎?燒傻啦?」

  「我?」在那一刻,希汶確實自我懷疑了一下。

  喬立點點頭,把手機遞給希汶。

  「我生病了,好難過哦,你可以來看我嗎?我想喝粥。地址你知道,是上次你送我回來的那裡。」

  再看一眼發件人,的確是希汶。

  「死Kimmy!」希汶低聲罵道,咬牙切齒地秒懂了。

  這麼矯揉造作的短信,天上地下也只有Kimmy發得出來。

  大學一年級那年,希汶在苦兮兮地暗戀林傑的同時,也有外系的男生向她示好。

  彼時林傑的態度還不明朗,Kimmy這個經驗老到的情場浪女怕希汶兩邊撲空,但希汶在這種事上偏偏是單細胞生物,想也不想地扼殺了Kimmy建議她雙線發展的設想。

  那一日,小美去參加學校的社團活動,Kimmy也突然「失蹤」,希汶一個人無聊,又去了圖書館的自習室,等待時機製造跟林傑的「偶遇」。

  坐下沒多久,就聽到走廊上急促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傳來,在自習室門口止住。

  那個人踩上地毯,帶出輕微的沙沙聲,最終在自己身邊停住了。

  希汶奇怪地抬起頭,卻發現正是外系男。

  他咧開嘴笑了一下,一臉的期待中混合著羞澀,問:「等很久了吧?」

  希汶被這一問弄蒙了,從外系男的講述中,她才漸漸明白,原來自己到了圖書館不久,Kimmy就找到外系男,給了他一張字條,說希汶在圖書館等他幫忙補習英語。

  美人有難,自認為是英雄的外系男自然喜不自勝,顛兒顛兒地就趕來了。

  男生把字條遞過來,希汶展開來看,差點被上面的話酸得胃抽筋,最絶的是,字跡居然真的像她!

  希汶甚至可以想到,Kimmy是怎樣以她那舌燦蓮花的功力得到了外系男的信任。

  而這種內情,自然是無法跟外系男解釋的。

  希汶雖然恨得牙癢,卻也不得不真的跟外系男補習了一小時的英語。

  其中的尷尬,現在想起來都覺得無地自容。

  最後,多虧了不明內情的小美打來電話問她們死到哪兒去了,希汶才彷彿被大赦天下一樣,趁機得以脫身。

  希汶回憶著這段不堪迴首的往事,突然豁然開朗。

  怪不得Kimmy今天一反常態,無事獻慇勤!

  「果然非奸即盜!」希汶含著恨意,小聲地嘟囔了一句。

  「什麼?」翻版外系男喬立不明所以地問,顯然不瞭解其中的貓膩。

  「沒什麼。」希汶尷尬地笑笑,把手機還給喬立。

  喬立並沒有多想,很快地把話題轉移到自己關心的事情上:「餓了吧?剛才我都聽見你肚子叫了。粥涼了,我給你熱一下。你沒說想喝哪一種,所以我每樣都買了,你看你要喝什麼?」

  希汶聞言,扭頭看向桌子,上面整齊地擺滿了一排裝粥的紙盒,每一碗上面都貼著一個標籤,上面寫著粥的名字。

  她想要下床,喬立卻張開雙臂,像老鷹捉小雞那樣攔住了她。

  「你別動,我刻意寫了字條貼上的,就是為了讓你看著方便,就像點菜一樣,多好玩。」

  喬立得意於自己的小巧思,臉上綻放出燦爛的笑。

  希汶不想掃他的興緻,於是隨手指了一個。

  喬立一下子興奮起來,端起其中的一碗問:「是這個嗎?」那份難掩的雀躍之情如同幼兒園的孩子,得到了一朵傲人的小紅花。

  希汶彷彿被他的情緒感染,也不由自主地笑起來,點了點頭。

  喬立很快拿起她指的那碗粥,步伐輕快地走出了房間。

  原來剛才的一切都不是夢,只是做這些事情的人不是林傑,是喬立罷了。

  林傑,怎麼又想起你了呢?

  希汶看向窗外,天色已經很暗了。

  她看了看錶,已經十一點多了,自己竟然睡了這麼久。

  她摸了摸自己的額頭,不燙,好像已經退燒了。

  這樣很好,可以健健康康地迎接新的一年,希汶想。

  她起身下床,走到窗戶邊把窗簾拉開,外面燈火通明,街上聚滿了人群,他們都在等待著辭舊迎新的那一刻。

  十二點一過,這一年就跟我們永遠地揮手告別。

  這一年裡發生的事情,擦肩而過的人,也會永遠凝固在舊時光裡。

  時間永不回頭,這其實是這世間最殘忍的事情。

  希汶以前總是不明白,為什麼人們這麼喜歡新年。

  和過往的歲月訣別,應該是一件很難過的事情才對。

  不管這一年過得好或者壞,卻不得不告別,她的生命中,有太多不捨。

  但如今的她終於明白了,有很多事情,的的確確是需要一個嶄新的時間點來祭奠的。

  揮別過去,才能遇見未來。

  窗外已經有零零散散的鞭炮聲,侵蝕著夜晚本該有的寧靜。

  希汶不知道在窗邊站了多久,喬立推門進來。

  她回過頭,看見他手裡的托盤上,放滿了碗盤和瓶瓶罐罐。

  「你怎麼起來了?」喬立把托盤放在桌上,急走兩步過來扶著希汶坐到床上。

  「我已經好多了,想站起來走走嘛。」希汶探頭看著桌上的盤子,指了指,「這都是些什麼呀?」

  「跨年大餐啊。」喬立把托盤端過來,開始一一介紹,「香蕉有維生素B,可以提高免疫力。梨子和西瓜可以解熱,喝完粥,再喝一杯熱姜可樂,就會睡得很香。以前我每次感冒我媽都會煮給我喝,很奏效。」

  喬立把盤子端得離希汶更近了一些,以便讓她可以仔細觀賞。

  希汶低下頭去看,喬立望著希汶垂在自己眼前的劉海,眼神都變得柔軟了。

  從小到大總結出來的小竅門,他全都搬了出來,卻還嫌不夠,特意大費周章地去問了當醫生的朋友。

  「感冒而已,多喝水多休息就好了,不值得搞這麼多啦。」朋友在電話那頭說。

  值得啊。

  他想,能讓她快點好起來,能讓她笑一笑,就值得了。

  只是,希汶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看到的是她的眼淚,已經堆滿了整個眼眶。

  「怎麼了?不舒服?要不要我給你叫醫生?」

  看見希汶的樣子,喬立全身一抖,慌張地把手中的東西放在桌子上,由於放得太匆忙,桌上的擺飾倒了一片,發出一長串叮叮咚咚的雜亂聲音。

  希汶淚光閃閃又充滿感激地看著喬立擔心驚慌的樣子,一股暖流從心底湧上來:「我沒事,謝謝你。」

  「少來,你這個人太嘴硬了。」喬立有些不相信,他摸了摸希汶的額頭,又摸了摸自己的,確認溫度差不多後才鬆了口氣,轉身去收拾桌子上碰倒的東西。

  「你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我們明明才見過幾面。」希汶用手背去擦自己的淚水,暗罵了一句不爭氣。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上輩子欠你的吧。而且,我做的都是小事啊。」喬立一邊笑著回答,一邊正認真地把一排碰倒的俄羅斯套娃從大到小依次排列好。

  那套套娃是以前林傑出差時帶回來送給希汶的,從大到小一水兒清新的粉色。

  最小的那只是個襁褓中的嬰兒,最大的那個是斗篷裡的老太太。

  林傑說這是一個女人從出生到衰老的過程,他曾指著其中一隻對希汶說:「我是從你的這個時期認識你的。」

  接著他又指著最後那個說:「我要一直陪你到這個時候。」

  回憶再次如洶湧的潮水一般,湧進希汶的腦子裡。

  她看了看掛在牆上的時鐘。

  算了,還有十幾分鐘就是新年了,那就讓自己再放肆地懷念一次吧。

  過了今夜,這扇記憶的門將會被她狠心地用力關上。

  就像是儲存在電腦軟盤裡的文件,不刪除,但也永遠不會再打開。

  直至有一天,它失效,再也讀取無能。

  「不是小事。」希汶把目光移開,回到現實中來,望著喬立,「我不開心你逗我笑,陪我喝酒唱歌,我想不通你開解我,連我生病你也這麼照顧我,我得謝謝你……」

  「其實我才想要謝謝你。」

  喬立擺好桌上的東西,轉過身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下來,認真地看著希汶說。

  希汶有些摸不著頭腦:「謝我什麼?」

  「謝謝你那天在KTV進錯了房間,謝謝你在唱歌的時候唱得那麼投入,我以為我已經夠執著,沒想過原來有人比我更厲害,謝謝你給我陪伴你的機會,沒有拒絶我這個死纏爛打的愣頭青……你知道嗎?離婚後這三年,我都沒有主動認識過女生。但認識你之後,你讓我的想法改變了,我想再冒一次險……」

  喬立說著,慢慢靠近希汶,動作輕柔地伸手整理了一下她有點凌亂的頭髮。

  希汶有點不知所措,靦腆地低下頭,她已經有點記不清上次有男生跟自己表白是什麼時候了。

  大概是大學她跟林傑在一起的第二年,一個同班的男生遞了一封情書給她,那時的希汶剛好是同林傑最好的時候,她看著信封上面畫著的幼稚的紅心,立刻把信還給了那個男生,並且滿臉幸福地對他說:「同學,謝謝你。但是我有男朋友了,而且我很幸福,你也要幸福哦。」

  從那之後,再也沒有人向她表白過。

  原來被人喜歡的心情是這樣的,希汶想。

  看希汶低著頭沉默,喬立以為自己有點操之過急了,急忙擺擺手:「你不用急著答覆我,我明白你剛經歷過很多事,需要一些時間調整,我會耐心等的。我只希望,可以在你身邊陪你度過這段日子,因為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看到你再次開心起來。」

  希汶抬起頭,眼中再次有波動的水光。

  「謝謝你,我一定會很努力很努力地去笑……」

  說著,她努力想露出一絲微笑,可剛笑到一半,希汶就再也忍不住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她今晚回憶得太多,被感動得也太多,是該大哭一場了。

  看著大哭的希汶,喬立有些不知所措。

  他慌亂地站起來,伸手想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止住希汶的哭泣。

  可由於站起來的力氣過猛,椅子在他身後晃悠了幾下,重重地倒在了地板上。

  喬立被摔倒的椅子絆了一下,一個趔趄,整個人朝著面前的床倒下去。

  他的手掩住希汶的嘴巴,像上次一樣,但倒下去的自己卻把希汶重重地壓在了身下。

  希汶睜大眼睛看著面前的喬立,眼睛裡最後一顆還沒來得及墜落的淚珠慢慢被空氣蒸發了。

  她嘴巴還在他手心裡呈現張開的狀態,心臟劇烈地跳動著,比起上一次要猛烈許多。

  「對不起,但是你不准再哭了。你一哭,我的整個世界都不好了。」

  喬立一隻手依然掩著希汶的嘴,動作笨拙地從床上起身,把希汶也扶了起來。

  「我不哭了,你放手吧……」希汶用被蓋住的嘴含糊不清地說著。

  「我不能放手,因為我怕我一放開,就會忍不住吻下去。」

  喬立目光柔和地看著希汶,輕聲而認真地說。

  時間在那一刻凝固了,兩個人久久地注視著彼此的眼睛,愛意悄然萌生。

  喬立並沒有看見,被他輕輕摀住的希汶的嘴角,一絲甜甜的笑意正慢慢蕩漾開來。

  許久,喬立鬆開手,小心翼翼地靠近,吻在希汶柔軟的嘴唇上。

  希汶慢慢地閉上了眼睛,直到這一刻她才知道原來自己是如此期待喬立的吻。

  從認識喬立以來,她其實有些急於躲避這麼快的開始,可新的愛情降臨得總是讓人措手不及。

  希汶感覺到自己的呼吸,漸漸變得急促起來。

  但接著她好像想到了什麼,突然睜開眼,把頭別向一邊。

  「對不起啊……」喬立有點手足無措,急忙為自己的行為道歉,「我明白的,我們還是應該慢慢來……」

  「不是啦,我生著病,不想傳染給你。」看著喬立傻傻的樣子,希汶忍不住笑起來。

  「哦……」喬立重重地鬆了口氣,接著把希汶拉進懷裡,下巴輕輕蹭著她頭頂的頭髮,「沒關係,反正我也已經很久沒病過了。」

  希汶有點害羞地抿了下嘴唇,眼睛微微彎起來,她輕輕地仰了仰頭,離喬立的臉更近了一些。

  喬立的眼中,彷彿有整個銀河閃爍的愛意。

  他再次吻了希汶。

  在這一年的最後一個夜晚。

  窗外,有慶祝新年的煙花比時間先一步到來,升空,綻放,在天空中留下稍縱即逝卻燦爛無比的光華。

  6.

  新年的鐘聲一點一點逼近,沙灘上喧鬧的人群,正意猶未盡地對著空蕩的舞台,歡呼雀躍地叫著九天的名字。

  誰都沒有注意到,此時正有一對男女牽著手,朝著大海的方向奔跑著。

  滿身都是顏料的小美和九天離人群越來越遠,掌聲和歡笑聲依然在他們背後響著,聲音越來越小,就像是一盒老式錄音帶的歌曲結尾。

  他們一口氣跑到岸邊九天的船上,兩人都彎著腰喘著粗氣,小美抬起頭,對上九天的眼睛,兩人哈哈大笑了起來。

  半小時前,他還是沙灘色彩音樂節上最閃亮的明星,站在舞台上彈著吉他散發著奪人心魄的魅力。

  而她,也彷彿只是人群中某個最虔誠的歌迷,和很多人一樣,在九天出場後便將準備好的七彩粉末朝他潑過去。

  燈光照耀下的粉末,洋洋灑灑地飄落下來,在空氣中映出彩虹一樣的光影。

  九天連續唱了幾首歌,現場high到沸騰。

  最後一首歌時,前奏剛響起幾秒鐘,卻驟停。

  台下的人都愣住了,以為是音響出了問題。

  突然,音箱裡傳來一聲,女人帶著怒意的尖叫聲:「滾蛋!」

  音樂接著響起,配合得天衣無縫,九天開始唱自己的新歌。

  人群再次騷動起來,一片尖叫聲此起彼伏。

  小美站在台下,那聲尖叫在她的心房中反覆迴蕩,她聽出那是自己的聲音,九天竟然真的用到了他的歌曲中。

  那晚在船上讓她心動的一幕,再次在腦海裡閃回。

  她忽然有些眼眶泛淚。

  喧鬧的跨年現場,彷彿突然安靜了下來,這廣袤的天地間,突然只剩下了兩個人。

  台上的他和台下的她。

  九天找了塊毛巾遞給小美,自己也拿著一塊,擦著臉上的顏料。

  小美看了九天一眼,趁他不注意,拿出口袋裏僅剩的一點點顏料粉末,猛地朝九天潑過去,然後調皮卻開懷地笑了起來。

  九天看著自己剛換下來的白色背心上沾滿了大片的紅色,嘴角飄起一絲壞笑。

  他大步朝小美走過去,一把將小美拉進懷裡,用有力的雙臂緊緊扣住她。

  小美的臉迅速漲紅,她抬起頭,目光撞上九天那雙深邃的眼睛,像深夜的大海一樣充滿了神秘氣息。

  九天直直地看著她,俯身激烈地吻了下去。

  此時的Kimmy,正輾轉在一場高級派對中,在這座城市最高的那座大樓的頂層。

  滿屋子都是西裝革履錦衣華服的男女,他們穿著這一季最新款的大牌服裝,戴著價值不菲的珠寶,喝著一口就夠勞動人民一天溫飽的酒,站在巨大的落地玻璃前,俯瞰著這個城市,志得意滿地彷彿擁有一切。

  但事實上呢?他們快樂嗎?

  也許吧,只是也許。

  一個男人,走到站在窗前的Kimmy身邊,將她手中已經空了的酒杯輕輕抽走,遞上來一杯新的,Kimmy嫵媚地笑了,對男人說:

  「不好意思,我不喝陌生人給的酒。」

  倒計時開始了,人們大喊著「10、9、8、7……」,用最後的激情來與這一年告別。

  希汶和喬立依然忘情地擁吻著。

  那世界,好安靜。

  窗外的路燈,灑下瀰漫如霧的黃。

  九天停下來,看著小美認真地對她說:「跟我走,陪我去歐洲做巡迴演唱。」

  小美有些吃驚地看著九天,目光描畫著他近在咫尺的臉上的每一寸。

  接著,她笑了,沒有回答,而是主動上去回吻了他。

  這一刻,巨浪撞擊岩石的濤聲,聲聲入耳。

  不遠處的海平面上,星星閃著穿越銀河的光。

  Kimmy和陌生男人站在窗邊,男人的手撫上她光滑的脊背,臉離她越來越近。

  她用纖細的手指抵住男人的胸口,靈活地躲開他放在她背上的手,轉身走開了。

  帶著凜冽的風。

  這個不夜城,即將爆發。

  「3、2、1!」

  整個城市沸騰了,人們沉浸在一片巨大的歡愉中,他們與身邊的人擁抱、親吻。

  彷彿從未受過傷。

  火光騰空,綻放出巨大的花朵,照亮了整個天空。

  煙花下,她們三個人,各自在這個城市的角落裡,沉浸在自己的幸福或悲傷中。

  這是她們自認識以來,第一次分開跨年。

  Kimmy從大廈走出來,站在路上擁擠的人群裡。

  他們穿著厚實的衣服,平凡而臃腫。

  而她戰衣般的晚禮服和皮草,在寒風裡,顯得這樣滑稽又格格不入。

  身旁幾個學生樣的小姑娘,看著煙花興奮至極,她們嘰嘰喳喳地說:「真是太美了,我們要在煙花下許下承諾,要做一輩子的好姐妹。」

  「對,我們從此以後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永遠在一起!」

  Kimmy心中有些隱隱的惻然。

  她想,這才是她在樓上俯瞰到的世界,真實的樣子,值得珍惜的樣子。

  那麼平凡,卻那麼美好。

  她拿出手機,編輯了一條「Happy New Year!」的短信,猶豫了一下,然後按了發送鍵。

  船上小美的手機屏幕亮起,她卻沒注意到,繼續沉浸在和九天那個漫長甜蜜的吻裡。

  新的一年,就這麼,悄然開始了。

  命運的齒輪,又冷漠地暗合上了新的軌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