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十面鏡 素描

  週六早上,太陽把整個聖特麗都小區都烤成了火爐。2號樓4948室臥室三層窗簾都拉得死死的,男主人跟一具裸屍似的趴在床上。門鈴聲兇猛粗暴地響了快十次,都沒能把他從這種狀態中完全喚醒。他拖著疲憊的身軀起身開門,又砰的一聲把門關上,衝到前方穿衣鏡前抓好雞棚頭,在亂七八糟的客廳裡瞄了一圈,從女伴忘掉的化妝包裡掏出BB霜塗在眼圈上,換了一套衣服,一邊整理衣服一邊把BB霜抹勻,整個過程耗時不過二十秒。再度打開家門,他又變回了從法國詩歌裡走出的貴族男子:「早上好,炎炎夏日的征服者,我的黃玫瑰小姐。」

  小辣椒把包裹塞到他手裡,眼中有藏不住的詫異:「陸西仁?」她曾經跟洛薇提到過打工遇到的奇怪經歷,自然少不了網購怪咖陸西仁。洛薇聽到他的名字笑得花枝亂顫,說他是甄姬王城的藝術總監,有「宮州頭號種馬」之「盛名」,會做這樣的事一點也不奇怪。

  陸西仁搖搖頭,指了指隔壁:「黃玫瑰小姐,我住在隔壁。忘卻是一種自由的方式,自由的美人更是多忘事,我可以理解。」

  小辣椒全身紋絲不動,只有眼珠往隔壁的門轉了一下,乾笑著說:「你們感情可真好。」

  「是的,我們是患難與共的好友。但我必須得說,我不贊同他的生活方式。畢竟,忠貞不二的愛情是我人生的信仰。」

  她與那雙含情脈脈的笑眼對望了片刻,卻發現他只是越笑越深,忍不住接著說:「你可以代簽了嗎?」

  他這才在快遞單上寫下潦草的簽名:「黃玫瑰小姐都負責這一塊的快遞嗎?」

  「對,如果你要發件也可以直接找我。這是我的電話。」她遞給他自己的名片,轉了轉鴨舌帽,轉身大步走到電梯口。

  他仔細端詳那張名片,上面寫著她的名字、公司電話和手機號碼,再抬頭望著她穿著運動型制服的苗條背影,心臟撲通亂跳起來——蘇語菲,這是她的名字。真是沒有想到,這個小獸般野性的女子,居然有著如此溫婉的名字。等到電梯抵達的叮咚聲響起,自動門打開,他不由自主上前一步:「蘇小姐。」眼見她用手擋住電梯門,示意他繼續說下去,他鼓起勇氣說:「蘇小姐日夜奔波,一定非常勞累。我是一名藝術家,想要瞭解一下你們這行業的生活,下個週末,我可以請你喝下午茶,聽你說說你們的工作嗎?」

  「這個搭訕方式真是他媽的酷斃了。」她鬆開手,進入電梯,對他揮了揮手,「可惜我不接受雙面插頭。」

  幾日後,雨後的風打破了炎熱的桎梏,在空氣裡彈奏出自由清新的旋律。謝家草坪中,一個女人穿著大紅露背曳地長裙伏在桌子上,一隻手撩起長髮,裸背的肌膚如清涼的牛奶似的潑出來,盡數暴露在後方熾熱的目光下。從早上開始,她就一直維持著這個姿勢,但那道目光的主人熱情絲毫不減,在畫布前時遠時近地觀察這幅畫和她本人的差別,連把筆刷壓在抹布里吸水的一秒裡,都不忘觀察她身上所有的明暗交界線和顏色過渡。她腰椎病快犯了,無奈地回頭看了一眼:「欣琪,你不是要去參加Cici的設計師競選嗎,我看你好像一點也不著急?」

  「那個早搞定了,閉嘴閉嘴。好處少不了你的,轉過頭去。看到你的臉,我都沒創作激情了。」謝欣琪的大鬈髮紮在腦袋上,碎髮落在兩鬢,圍裙上顏料散亂成了打碎的彩虹,左手拿著調色盤和兩支筆,右手拿著淺色的筆打高光。每次她藝術癮大發,這幅模樣被謝太太看見,謝太太都會唉聲嘆氣,說自己女兒就跟撿破爛的一樣,當初怎麼就不讓她去學音樂,起碼有氣質。又過了二十分鐘,她露出一臉得意的笑:「大功告成!我把你畫得比本人美多了,你的背哪有這麼骨感,胸哪有這麼大?呵呵。」

  模特如建築垮掉般趴下來,不顧形象地亂扭身體。謝欣琪把油畫從畫架上取下來,讓路過的用人把它拿去曬乾,又迅速放了一張空白棉麻布框上去,朝模特勾了勾手指:「過來,現在我要再畫一張臉部特寫,你坐近一點。」聽到這句話,模特呆了一下,提著裙子跑到十米開外。謝欣琪當然不會輕易放過她,用更快的速度追上去,在葡萄籐走廊上攔住她。她大喊女王饒命,謝欣琪卻不容分說地把她往草地上拖。一個一米八的穿露背晚禮服的美女和一個乞丐似的藝術家扭打成一團,連園丁經過都忍不住多看幾眼。她倆原地僵持了一會兒,走廊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欣琪,你朋友都累了一天,讓她回去休息吧。」

  廊柱後面,謝修臣的臉探了出來。他手裡捧著一本書,似乎已經在陰涼下待了很久。謝欣琪嚇得立即放了手,模特差點摔個狗吃屎。自從上次接吻的烏龍事件發生,哪怕後來他跟她道了歉,她還是有點害怕看見他。他們家很大,想要刻意避開一個人很容易,這段時間她都只在父母在場時與他見面。現在見他這麼淡定,她覺得自己神經兮兮好像真是有點犯二。聽見謝公子都為自己開脫,模特跟縫紉機似的點頭:「欣琪,我還有別的事情要做,改天來可以嗎?」

  「不行,除非給我個替代品。我喜歡身材高挑的、臉蛋漂亮的模特。你去找個符合條件的來。」

  「畫臉部特寫,要身材高挑的有什麼用?」

  「臉部特寫身材也要好,否則我畫不下去。」

  模特真是要哭了,謝欣琪的標準自己是知道的。只是普通漂亮的她根本看不上,如果找專業的模特,她又會嫌對方為擺姿態而擺姿態,氣質庸俗,配不上她的藝術情操。她喜歡受過高等教育、典雅美麗的模特。想到這裡,她的目光一轉,看見坐在走廊上的謝修臣,疑惑地說:「奇怪,你為什麼不畫你哥哥呢?他不是剛好沒事在看書嗎?」

  謝欣琪快速看了謝修臣一眼,斷然地說:「不行。」

  「為什麼呢?你哥哥完全符合條件呀。」

  「我可夠不上欣琪的標準。」謝修臣臉上掛著柔和的笑容,視線從書上轉移到了模特臉上,「她只畫最漂亮的人。」

  「哪有,哪有……」模特紅著臉躲開他的視線。其實她每天都能聽到很多讚美的話,但從謝修臣口中說出來,份量自然不一樣,對心臟的衝擊力也不一樣。不過冷靜下來細想他說的話,她忽然驚呆了,幾乎掉了下巴:「什麼,你還夠不上她的標準?」

  謝欣琪反而怒氣衝衝地說:「是你夠不上我的標準嗎?明明是每次我要畫你,你都不讓我畫。」

  謝修臣微笑:「如果你非要折磨什麼人才開心,折磨我總好過折磨人家女孩子,讓她放鬆一下吧。不過建議你還是改天再畫,你也站了一整天,不會比她輕鬆多少。」

  這一番話讓模特又感激又花痴,恨不得再為他們站上三天三夜。謝欣琪揮揮筆說:「我可以坐著畫。這是你說的,我要畫多久就讓我畫多久,不准賴賬!」

  和謝修臣談判完畢,她總算把模特放走,把畫具全部搬到走廊下。他問她要不要擺什麼特定的動作,她觀察了他一陣子,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畫站著的人就容易效率低下,所以我只畫坐著、躺著的人。要不哥你就保持原樣,別動好啦。」於是,他繼續低頭看書。她找出鉛筆,細吐一口氣,在畫布上打素描草稿:看了一眼他的頭頂,她在畫布上方定下最高點。又看了一眼他伸展在地上長長的左腿、鞋尖,她在畫布下方定下最低點……她正想畫定其他身體部位的點,他卻頭也沒抬地說:「不是畫臉部特寫嗎,這麼遠能看得清楚?」

  她這才發現自己腦袋當機了,居然一緊張連要畫什麼都忘記了。她擦掉草稿,把畫架和椅子往前挪到他身側,把最低點定在了他的胸前,尋找他下巴的位置。以往她的作畫風格就跟她本人一樣,不管是勾勒線條還是上色都大膽自信,素描只用4B以上的粗筆,下筆又快又精準,很少精細地調色,而是直接把顏料塗抹在畫布上,因此她的畫都很厚,有點*奧古斯特·雷諾阿的印象畫風格。

  *奧古斯特·雷諾阿(Pierre-Auguste Renoir,1841年2月25日-1919年12月3日),法國巴黎的經典印象派畫家。一生致力於表現女性的人體魅力,被人看作印象派中女性青春美的歌手。他是克勞德·莫奈、巴齊依和阿爾弗萊德·西斯萊的好友。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第一次畫哥哥,怕畫醜了被他罵,她的速度比以前慢很多、下筆保守很多,線條比之前用的細,甚至連鉛筆也換成了2B的,簡直就像第一次拿筆的學生。眼睛、鼻尖、嘴唇和中線的位置定好以後,她開始勾勒他的大致輪廓。她發現,哪怕低著頭,他的下巴也沒什麼贅肉,頭往一邊微微歪著,反倒勾勒出漂亮的下巴鼻尖弧度,讓她這個老手第一次有了緊張的感覺。她很小就開始畫畫兒,也是很早就知道,好看的人一般比醜人難畫,因為對比例要求特別多,這也是她一直想挑戰畫哥哥的原因。

  當她開始畫他的嘴唇,才勾勒出一個形狀,就覺得雙頰發燒般升溫,不敢多觀察實物,烏龜般縮著脖子,塗抹背後的籐條和樹葉輪廓。但畫完其他的,到底還是要面對他的嘴唇,她依然不願觀察實物,乾脆把鉛筆放在畫架上,用紙巾使勁擦拭手上乾了的油畫顏料,擦到皮膚都發紅微疼。她之前一直挪動頭部觀察他,突然沒了動靜,他沒抬頭,只輕轉眼珠看向她,只是這細微的動作,立刻讓這幅畫變成了另一層意義——和他對視以後,她發現他確實太難畫。別說動眼睛,連動動嘴唇,細節都很難抓。

  只是,他動了嘴唇,說的話卻充滿調侃意味:「很熱嗎?臉紅成這樣。」

  「這種天氣怎麼可能不熱啊!你好煩!」她反應太激烈,連畫架上的鉛筆也被胳膊撞在地上,把削得細長的筆尖摔斷了。鉛筆骨碌碌滾到他的腳下,她追過去撿起來,卻剛好碰到他伸出的手。她被電打般猛地收回手,又若無其事地伸過去撿,這一個刻意的動作讓她更加懊悔。她不再看他,坐在椅子上低頭削筆,但這支筆的筆芯也被摔壞了,無論削得多輕柔,它的芯都會一截截斷開,狼狽地掉落在地,如同被摔碎的心的碎片。最後她惱羞成怒,把筆扔在地上,以重新拿筆為藉口溜回房裡。

  他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離去的背影,直至她消失在房門裡。他把書倒扣在一旁,彎腰下來翻了翻她的筆袋,在裡面找到許多支2B鉛筆——從小他就幫她削筆,知道她筆袋裡的2B鉛筆總是嶄新的。風帶動植物生機勃勃的香氣姍姍而來,把高大的香樟樹冠搖成一片翡翠綠的海洋,驚動了林間的灰背鴿撲騰飛起,亦拂動了他額前的發。他撿起地上的碎筆,靜默地端詳著它。

  如果她看見他這時的表情,一定會覺得這幅畫的難度又增加了。

  就這樣,忙碌的每一天匆匆過去,六月也過去了大半。

  二十一日的晚上,Cici設計師選拔會正式開始。洛薇將頭髮盤起,穿著一身簡單的吊帶及膝純白晚禮服,拿著古典串珠花漾晚宴包,身上唯一的首飾就是自己設計的項鏈。原想簡約就是設計師的風格,但抵達甄姬王城二十樓的活動大廳,才知道自己真是愚蠢的人類:在場百分之八十的女性參賽者,用「珠光寶氣」來形容都不為過。進去不到五分鐘,她已看見了一條Lorenz Baumer黃金項鏈、一枚超過5克拉的藍寶石配鑽石鉑金戒指、倫敦寶龍以三十六萬英鎊成交價賣出的梵克雅寶鑽石手鏈……美麗的女人們戴著它們,配上水晶紅酒杯,就跟城堡酒會似的豪華。對於喜歡珠寶的她而言,這裡是人間天堂。但是,作為一個寒酸的參賽者,這裡又是煉獄火海。她在門口站了幾秒,鼓足勇氣走進去。幸運的是,她並沒有引起太多人的關注。剛進去,她就看見幾個參賽者圍在一起,面色複雜地討論著別人:

  「真是好好笑,我們設計的是珠寶,又不是油畫,不曉得大小姐跑來這裡湊什麼熱鬧。」

  「是啊,都沒有攻讀過與珠寶有關的專業,也沒有從事過相關行業,借用家裡名氣炒作入行就算了,還正兒八經來參加比賽,這不是在伸臉讓人打,自己鬧笑話嗎?」

  「她可能覺得會油畫就叫會藝術設計了吧。」

  「可是她畫畫也不是那麼好啊,我朋友是藝術學校畢業的,每天和意大利藝術圈的人打交道,說她的水平和天天泡在畫室裡的人比,就是個初學者。除了家境還有長得還行,我在謝欣琪身上看不到半點優點。」

  「她的長相也還好吧,都是靠名牌堆出來的,說到底還是靠錢。」

  洛薇耳朵豎了起來——謝欣琪居然也參加了比賽?她有些好奇地往四周打量,沒想到的是,在這麼多華麗的美女裡面,第一個看見的竟是個男人。他留著巧克力棕短髮,身形高挑,穿著三件套晚宴正裝:外面是白西裝,裡面是白襯衫,但中間的夾克和領巾都是寶藍色。他拿著香檳底座的姿勢很標準,胸前方巾上繡著他名字的英文縮寫。他的面部表情溫柔似水,帶著情慾時常得到滿足一般的泰然自若。總覺得這個人在哪裡見過。想到這裡,他們的視線意外相撞了,他居然直接朝她走過來。他盯著她的臉許久,疑惑道:「我是不是在哪裡看見過你?」

  她老實地搖搖頭。

  「你肯定在心裡想,這男人搭訕的技巧很俗套。」他有一雙細長的清水眼,笑起來卻桃花滿滿,有一種格外稀有的美感,「重新介紹一下,我叫謝修臣,請問小姐的名字是?」

  原來,這就是傳說中的謝公子。她和他握了握手,微笑著說:「我叫洛薇。幸會。」

  「洛薇?」

  說話的人不是謝修臣,而是出現在他身邊的蘇嘉年。蘇嘉年也一身正裝,笑容如春風拂面,好像早已忘記他們有過不愉快的對話:「洛薇,你也來了。」

  場面好像有些尷尬了,她點點頭,儘量表現得落落大方:「晚上好。」

  「你也來這裡參加選拔?」

  「是啊。嘉年哥呢?」

  蘇嘉年還沒回答,又有一個聲音插了進來:「嘉年哥,怎麼你在外面有這麼多妹妹?蘇大鋼琴家,再這樣下去,我可要把你軟禁起來了哦。」

  說話的人把一隻手搭在了蘇嘉年的胸前,這大概是今晚洛薇看過最貴的手:它柔而纖長,指甲是深紅色,食指戴著一枚瑰麗歐泊石配鑽石戒指,手腕上戴著一條手鏈,上面鑲嵌了粉色、玫瑰色、淺紫、金魚黃、白色、大紅等十六顆彩鑽,合起來大約有十四五克拉,僅成本都值六十萬美元。其中有一顆是D色IF淨度,上個月才在紐約蘇富比成交。在這條手鏈的一端,有一朵代表了設計師風格的薔薇花。然後,一個紅裙女子出現在他們中間,自信地撥了一下頭髮,轉過頭來挑釁地望著洛薇,眼波嫵媚而霸道,似乎想用氣勢壓倒洛薇。洛薇卻有了一種正在照鏡子的錯覺。

  她們望著彼此,都同時驚訝地睜大雙眼。

  很顯然,謝欣琪看見洛薇的驚訝程度,遠遠超過洛薇看見她的。她湊近了一些,一雙眼睛在洛薇臉上掃了幾個來回:「居然是天然的。真不可思議,怎麼可以這麼像?」

  真的是謝欣琪本人。她也太漂亮了,比電視上漂亮好多倍。剛才那些八卦的女生到底在想什麼,說她長相「還好吧」?如果這叫「還好吧」,那自己豈不是成了「醜哭了」。洛薇對她展開了笑容:「之前就有人告訴過我,『你長得好像謝欣琪』,不過你更漂亮啦。」

  謝欣琪又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居然還認真地點評起來:「除了眼睛沒我的大,皮膚沒我的白,腰沒我的細,其他地方還可以。難得看到和自己長這麼像的人,我們可以認識認識。你已經知道我的名字,我就不再自我介紹。你叫什麼呢?」

  謝欣琪的「莎樂美情結」果真名不虛傳。奇怪的是,這些尋常人說出來必定會招人厭的話,由她說出來卻像是理所當然。她的裙子、嘴唇、指甲都是同色調的正紅,霜花白的肌膚會發光,腳上穿著黑色天鵝絨高跟鞋,手上都是價值連城的珠寶,整個人顯得魅力四射,洛薇像看見了一個超級有錢又更加有品味的自己,既親切,又不由自主地仰慕。因此,看見她伸出手來,洛薇受寵若驚地和她握了握手:「我叫洛薇,是Edward Conno的助理兼新人設計師。」

  「你也是來參加比賽的?」

  「對。」

  「你設計的是什麼呢?」

  她從包裡拿出參賽作品照給她看,她瞇著眼睛看了看項鏈上的墜子:「這是……水晶?」

  「對。」

  「噢,那你獲勝的可能性恐怕很小。這一回參加比賽的作品裡,五成以上都是帶鑽的。不過沒關係,我喜歡你的設計。如果落選,可以到我的公司工作。來,跟我到旁邊聊聊。」謝欣琪把她拉到一邊VIP座位上坐下。她們不過走了不到十步,洛薇就察覺到自己的存在感完全不同了。無數視線朝她們投來,其中不乏哂笑而望等看大小姐比賽鬧烏龍的,但謝欣琪無所謂,抑或是已經習慣了,只是遞給洛薇一杯紅酒,撐著下巴認真地望著她:「洛薇,你住在宮州嗎?還是從其他城市專程趕過來參加比賽的?」

  「我住宮州,住朋友家裡。」

  「朋友家裡?」謝欣琪疑惑道,「你自己沒有房子嗎?」

  「沒有,我父母由於工作緣故,都調離了宮州,走之前把家裡房子也賣了。宮州現在房價太高,我一個人是買不起的。」

  「那你的生活怎麼辦?父母還支持你嗎?」

  「不會呢。他們年紀都大了,我也不想再找他們要錢。」

  「獨立的姑娘很有魅力。我越來越喜歡你了。」謝欣琪朝洛薇伸出大拇指,和她碰杯喝了一口,忽然道,「我剛才聽你叫蘇嘉年嘉年哥。這麼說,你們很早就認識了?」

  「對,我和他是穿開襠褲時就認識的老朋友啦。我都不知道原來你們也認識……」

  跟謝欣琪聊得越多,洛薇就越覺得她美得不似凡人。後來謝修臣有事找她,她就頗有涵養地朝洛薇點點頭,與哥哥離開。想到一會兒競賽就要開始了,洛薇難免感到緊張。她在手機上打開微信想緩解一下壓力,卻看見一個頭條娛樂新聞:King首次帶女友現身瑞士,二人雪山游秀恩愛。她只聽見腦中震響了一聲,隨著神經一片麻痺,失去了知覺。如執行程序的電腦般,她僵硬地打開新聞,看見了一張照片:一對穿著滑雪裝的情侶出現在阿爾卑斯山頂上,雖然戴著越野鏡,那個女生的臉被遮得完全認不出是什麼人,但她一下就認出了賀英澤的身材和臉。只覺得大腦有些缺氧,她頭暈眼花,難以站立。

  不出一分鐘,大廳台上燈光忽然亮了。貼滿Cici商標的牆壁前,主持人、兩名設計師以及幾個工作人員一起走上台來。主持人的聲音通過麥克風與音箱,傳遍整個大堂:「晚上好,各位未來的設計師。非常高興能在這個流光溢彩的夜晚,與各位相聚在甄姬王城。就在我們Cici以全新面貌向宮州展開懷抱的同時,注入天賦與靈感的新任Cici設計師,也將誕生在今晚的舞台上。在公佈最終設計師選拔結果之前,我們希望能借此機會,與大家分享一下所有優秀的參賽作品……」

  一系列開場白結束後,全場掌聲響起,工作人員端來了一個透明的水晶盒。主持人將裡面的胸針拿出來,驚嘆地說:「Wow,這簡直是一件可以直接掛在佳士得拍賣的珍稀藝術品。現在我們請設計師Anna小姐幫忙做出詳細解說。」

  「這是范懷遠先生設計的鑽石花朵胸針,它重5.5克拉,葉子的四顆卵形鑽石約重4.15克拉……」Anna說完這番話,眾人都向第一位設計者投去意料之中的羨慕眼神,同時為他鼓掌致敬。

  他們展示了許多作品後,又拿出一條眼熟的項鏈:「下面這一條項鏈,是一份非常貼心的作品。大家知道,Cici是面向年輕人的品牌,所以主要產品應該綜合活潑、生動、實惠等因素……而這條海洋水晶項鏈,它長720毫米,配以珍珠、梨形拉長石和圓形切割水晶,墜飾拆卸可作胸針。儘管成本不高,設計不算拔尖,但手工製作很精巧……」

  洛薇小心地撥開人群走到前面,眼中閃爍著期待的光亮——設計師手裡拿著的,居然是她的項鏈。

  洛薇的心懸了起來。確實,她有用心去準備這次設計,但因為高手太多,她並沒指望自己能入選。Anna對她的作品點評並不多,但基本都是讚美之詞,這無疑給了她一絲希望之光。這一刻再看看其他人的作品,它們似乎也沒有最初那樣遙不可及。當別人察覺她是設計者,並投來時尚人士特有的端詳之色,她看上去還是成竹在胸。然而,她握成拳的手心滾燙而濕潤,像握住了一把水蒸氣。

  時間嘀嗒嘀嗒溜走,出現在Anna面前的作品越來越多,洛薇一直有些心不在焉地聽她一一解說,直到一串彩色的珠寶被她舉起來——它是蓬蒿間拔地而起的青松,不僅吸引了洛薇,也抓住在場所有人的視線。

  「這條彩寶配鑽石的項鏈,可以說是這一回參賽作品中成本最高的一件。粉紅碧璽、海藍寶石、堇青石、石榴石、月長石、鑽石……這條項鏈的顏色、淨度都是頂尖的。」Anna小心翼翼地捧著它,露出了初次收到聖誕禮物般的驚喜之色,「但更讓人驚嘆的是它的設計部分。不知各位是否喜歡古埃及的人體圖騰?他們的人物明顯特徵都必須一目瞭然地展現在外面,例如頭部側麵線條最明顯,埃及人就只畫側臉;眼睛從正面看最明顯,他們就把正面的眼睛放在側臉上;人身體的正面比側面更明顯、腿和腳側面比正面明顯,他們就只畫側正面的身體和側身的腳……所以,古埃及的壁畫人物總是有些彆扭。他們不尋求突破,只要求遵照原始畫風,而且越循規蹈矩越好。這樣的埃及藝術一直延續了三千年。直到公元前五百多年前,一個署名『尤西米德斯』的紅像式花瓶橫空出世。花瓶上,一名青年正準備出征,他的右腳保持傳統畫法,左腳卻是正面,用透視法畫成了五個小圓圈。」在這之前,所有的藝術品中,沒有一件是這樣的。而我說這麼多,只想告訴大家:謝小姐設計的彩寶項鏈,就是珠寶界的尤西米德斯的紅像花瓶。它或許生澀,或許並不是最完美驚喜的一個,卻是獨一無二的、創新的瑰寶。所以,讓我們有請今晚的最終贏家——謝欣琪!」

  短短幾秒沉默後,掌聲雷動,響徹廳堂。謝欣琪撥撥頭髮,擺出最好的姿勢,讓閃光燈打在自己身上,款款走上台階,接過話筒說:「謝謝大家。」

  過了許久,掌聲總算停止,而開始那些嘰嘰喳喳說她是非的女生早就羞愧得滿臉通紅,不知往哪裡看。謝欣琪微微一笑,單價四位數的假睫毛逼真得跟洋娃娃的睫毛一樣:「其實,如Anna所說,我在珠寶設計領域並不資深,我本科攻讀的是油畫系,碩士讀的是古典傳統史,與時尚並沒有太大關係。這條項鏈的最初靈感,也是來自兩件藝術品——阿茲特克的雨神雕像讓我腦中有了它的線條,拉斐爾的名畫《草地上的聖母》讓我腦中有了它的色彩。非常湊巧的是,Anna也喜歡古典藝術,所以,她看出了這條項鏈這兩個部分——」她指了指項鏈上一個捲曲的部分和鋸齒狀的玉髓,「是出自阿茲特克雨神的眼睛和牙齒,他們原本都是蛇形。所以,你或許會覺得這條項鏈色彩鮮艷,有一些墨西哥復古風情……」

  *在阿茲特克時代,美洲人民覺得雨前空中的閃電像巨蛇,所以認為蛇是神物。文中提到的雨神雕像名為特拉勞克(Tlaloc),源自14-15世紀,它的眼睛、嘴巴和牙齒分別是由兩條蛇尾捲曲的形狀、蛇的嘴和牙齒盤踞而成,反映了當地人對自然文化的理解和審美。

  當提起藝術設計,謝欣琪的眼睛就像她手裡的彩寶項鏈,明亮得過於奪目。她的一番介紹後,Anna喜悅地說:「現代與古典的結合總是會產生新的經典,我相信對Cici也一樣。謝小姐能從成百上千名設計師裡脫穎而出,我們覺得你相當有天賦。當我們把所有晉級作品遞給Natalie看,她給出了這樣的評價:『這是一塊未經打磨就已經巧奪天工的美玉。』相信你加入Cici以後,會更加大放光彩……」

  她們交流的時候,四周安靜得出奇,相機的聲音和閃光燈是僅剩的動態音影。一個多小時的發佈會結束後,有不少人來向謝欣琪道賀,其中有最以她為榮的哥哥。而且,她還在現場發現了正巧來這裡與人談生意的父親。她拽著謝修臣跑過去跟父親打招呼。與謝茂聊天的總監與這對兄妹聊了幾句,就舌燦蓮花地拍起了馬屁,說「謝公子出身高貴卻一點公子架子都沒有」「謝小姐有貴族氣質」「謝總教育有方」,等等。後面的事,謝茂也都交給謝修臣去洽談。見父親空閒下來,謝欣琪挺了挺胸脯,想要顯擺一下自己的成績,但迎來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哥可比你討人喜歡多了。」

  謝欣琪的臉拉了下來:「哪有。這個總監不是才說我是有貴族氣質的人嗎?」

  「貴族氣質的言外之意是什麼?不就是小姐脾氣,說話沖,讓人不想靠近嗎?人家拐彎抹角罵你都不知道。就你這性格,遲早要吃大虧。」

  謝欣琪更不開心了:「想靠近我的男生可多著呢,我不想搭理他們而已。」

  「那是因為你在黃金年齡,向這個歲數的女人獻慇勤,換哪個男人都願意。要是性格不改,看誰敢娶你,當心變成老姑娘。」

  「在我變成老姑娘之前,哥他會先變成老伙子吧。他比我大兩歲,別說結婚苗頭了,女朋友都沒一個呢。」

  「你哥?他的感情還輪得到你來操心?他想結婚是分分鐘的事,就看他願不願意結了。操心你自己的事吧。男人都不是傻子,知道女人真愛一個男人就會對他溫柔。你對誰都是這個暴脾氣,想嫁個好男人是真難。」

  「才不是,我對蘇嘉年可凶了,但他還是經常說我是他理想的妻子人選呢……等等,」謝欣琪忽然抬頭,「怎麼我哥的感情就不用操心,他不是一直單身嗎?」

  謝茂冷笑一聲:「哼,還好謝修臣是我兒子,如果是女婿,這種女婿是真沒法要。在他真正定下來之前,不給你弄三十個准嫂子出來,你爸名字倒著寫。」

  謝欣琪被這個龐大的數字逗樂了:「三十個?負三十個吧。」

  「你聽誰說的?他自己說的嗎?」

  「對啊。他親口說的,他沒有女朋友。」

  「如果他說什麼你就信什麼,那你就太不瞭解你哥哥了。你沒發現從他嘴裡說出的話總是特別動聽嗎?」

  「我知道他周圍有一些鶯鶯燕燕,但都不是女朋友吧?」謝欣琪十分困擾,難道她與哥哥朝夕相處,都還不夠瞭解他?

  謝茂笑出聲來:「那完蛋了,更可怕。」

  「啊,為什麼可怕?」

  謝茂搖搖頭,無奈地笑著:「女兒,你還是單純。你媽快到了,我先不跟你說了。」

  謝欣琪百思不得其解,一頭霧水地扭過頭去,看向與人談笑風生的謝修臣。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周圍又多了幾個女孩子,他並未覺得不適,反倒遊刃有餘地把她們都哄得嬌笑連連。看來,他是挺討女性喜歡的……難道他有戀愛經驗,只是自己不知道?謝欣琪突然想起那個在床上的吻,他當時的表現,真的和新手八竿子打不著……

  想到這裡,她臉頰發紅,一股無名火從胸腔裡冒起。她四處搜尋蘇嘉年,卻沒見他的蹤影,於是發了一條語音消息給他:「你人呢,玩什麼消失?」

  剛一發出來,她就聽出自己語氣確實很強硬。想到父親說的話,她忽然開始疑惑,難道自己真的不愛蘇嘉年?但這樣假設也不成立,如果對一個男人溫柔就是真愛,那她的真愛豈不成了……

  這時,視線不經意與謝修臣相撞。見他對自己淺淺地笑,心臟最柔軟之處也被戳了一下。她慌亂地別開視線,握緊雙拳,再瞪了他一眼,甩手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