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廳裡出來,洛薇覺得自己就是連跟王子跳舞的機會也沒有,就被打回原形的辛德瑞拉。謝欣琪在台上的發言很精彩,她與Anna那種藝術家之間相見恨晚的默契,她這個初學小蝦米根本不能理解。所幸的是,她與其他所有落選者一樣,這一次的失敗並不會被太多人留意。她的作品還被表揚過,只要再努把力,就算變不成謝欣琪,也可以有所作為才對。她在心中默默為自己打氣,試圖逼自己忘記那條關於賀英澤的新聞。
然而,去後台索要自己的作品時,她路過了一個門半掩的房間,所有期待的泡沫也都被打碎。
「蘇先生,我已經按你的要求為洛薇小姐說了好話,現在再提這些附加條件,是不是有些過分?」聽到自己的名字,洛薇走過去,看見Anna抱著胳膊,以防備姿態對著一個人。
「之前我們說過,最起碼要給洛薇一個鼓勵獎,說話不算話的人是你。」
是蘇嘉年的聲音。洛薇警惕地往裡看去,只能看見他的背影,而Anna早就是一臉不耐煩:「我這人說話向來直接,就不再跟你繞彎子了。如果是別的設計師,這個要求我會答應你,理由你應該比我清楚吧,我不能睜著眼睛說瞎話。」室內只剩下六七秒的沉默,蘇嘉年沒有接話,她不客氣地繼續說:「洛薇設計的東西很一般,本人也沒什麼名氣。一般的東西太多了。」
聽到這裡,洛薇感到背脊被絕望感扎中,身體變冷的同時還伴隨著刺痛。如果這番話是當著她的面說的,她可能早就沒臉繼續待下去。蘇嘉年還是不氣餒,試圖為她辯解:「Anna,任何人的能力都不是與生俱來的。」
「我真不敢相信,這句話是出自你這樣級別的鋼琴家口中。你從小彈琴,也獲得過國際鋼琴比賽獎,應該知道自己是怎麼打敗競爭對手的。只是因為你勤奮、努力?」
「我相信勤能補拙。」
「這句話說得沒錯,可是這個『勤』也要看時機。就拿謝欣琪來說吧,她的個性夠招搖,不喜歡她的人不少吧?但是,有誰能否認她的藝術天賦呢?哪怕她沒做過珠寶設計,以前學的東西也和珠寶八竿子打不著,但她受過世界頂尖的教育,從小對藝術就有深刻的理解,油畫水平已經到了大師水準,學珠寶設計速度也快。她有錢,不怕失敗,在創作上敢花時間砸錢玩;她有名,即使她沒有如此高的天賦,只要丟出『謝欣琪』三個字,就可以讓無數崇拜她的女孩子來買我們的產品。何況,她真是個天才。蘇先生,所有藝術領域都是互通的,哪怕你來做珠寶,也會比這個叫洛薇的姑娘好。哪怕她大學讀的專業是珠寶鑑定,哪怕她比你努力十倍。」
「洛薇有閃光點,只是你沒有發現。」
「這話也沒錯。我相信她肯定有自己擅長的領域,例如很擅長人際關係,口才好,不然你也不會這樣為她說話。但她的設計天賦?呵呵,說直接點,她那條項鏈,拍個照ps一下,定價29元放在網上賣可能還有出路。你不如讓她去走走這條路,現在電商在崛起不是嗎?」
從接觸高級珠寶設計開始,洛薇就知道在這個行業裡發展,只靠努力是不可以的,基礎和後台二者缺一不可。有多少女孩曾經抱著熱血的夢想進來,又遍體鱗傷地哭著出去。但她從來沒想過,自己也是其中之一。想想前幾個月自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無業生活,想想蘇嘉年為她找的工作,想想周圍人一次又一次的鼓勵,想想謝欣琪那一串精雕細刻的彩寶項鏈,再仔細思索Anna這番話……她覺得自己簡直就是個大笑話。
世界上並沒有什麼不能承受的挫折,只是這個晚上挫折來得實在太多。
她悄無聲息地回到大廳,又一次看見了這被人群包圍的謝欣琪,忽然意識到,一群優秀女性圍攻平庸女性的劇情只有偶像劇裡才有。現實世界是,平庸女性才會聚在一起對優秀女性議論紛紛。那些參賽的女孩子攻擊謝欣琪,並不是因為謝欣琪真是一個一事無成的大小姐,而是因為她們本能地感受到了謝欣琪的威脅。謝欣琪的才華銳利如刀,她們恨不得磨平它。而謝欣琪沒把她們放在眼裡過,所以連勝利的笑也懶得留給她們。洛薇還是同樣的感覺,看見謝欣琪,就像看見了鏡中自己的影子。只是鏡子帶了魔法,呈現出的幻象太過高貴,讓她無法企及。
她突然有了一種很可悲的想法:如果自己是謝欣琪,或許就能得到賀英澤的心了。
自古以來,門當戶對都是幸福婚姻的重要因素。賀英澤在這麼短時間內找的女朋友,網上都傳聞說是一個家境富裕的名媛,結婚對像肯定更會挑選和他般配的人。她知道,正確的思路應該是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等爬到和他一樣的高度,他就一定會回頭來看自己。但是,內心深處還是有著過於天真幼稚的心願,希望他能喜歡原本的洛薇,而不是強迫自己改變後的洛薇。想到這裡,那張瑞士滑雪的照片又一次出現在腦海。不願再低落下去,她搖搖頭,只想要趕緊回家,忘記這糟糕的一天。但走了幾步,她迎面遇上兩個人,驚訝地看著她:「你是……?」
說話的人五十歲左右,大約一米八,因為被人攙扶著使身高打了折扣。他穿著雙排扣西服,頭髮一絲不苟,鬍子刮得很乾淨。歲月帶走了他的青春,帶走了他的健康,卻沒能帶走他眉宇間的風雅。她並沒有花很多時間,就認出這人是經常出現在財經雜誌上的地產富豪——謝茂,而且也很快想明白他會吃驚的原因。她朝他點頭致意:「你好,謝先生,我叫洛薇。」
「洛小姐,你見過我女兒嗎?你和她長得實在太像了。」
「有幸見過。很多人都這麼說。」
「你看看,她就在那裡。」他側了側身,指向遠處的謝欣琪。謝欣琪還在忙著和別人講話,她身邊的母親謝太太周錦茹卻看見了洛薇。周錦茹愕然地張開口,眼中露出的驚訝絕對不亞於謝茂。她不由得用手掩嘴,然後拔開人群,快步朝他們走來。周錦茹比洛薇矮一些,欲哭無淚地抬頭望著她,而後握住她的手:「是你,一定是你……你是欣喬對不對?」
欣喬?不是欣琪嗎,這阿姨連自己女兒的名字都能記錯?她搖搖頭:「不是,我叫洛薇。」 周錦茹眼中有惶恐一閃而過,快到讓人以為是錯覺。然後,她垂下肩,無助地抓住丈夫的袖子:「不對,我太傻了。就算欣喬還活著,也不可能知道自己叫什麼……」她又一次迫切地望向洛薇:「這位小姐,我這麼說可能有些冒犯,可是,能請你和我們去一趟醫院嗎?」
怎麼都不會想到,他們叫她去醫院的理由是要做親子鑑定,以確認她是否是他們已經死去的雙胞胎女兒之一謝欣喬。突然要確定自己可能是一個死人,這種事聽著就令人感到毛骨悚然,洛薇不願意摻合。但是,看見謝太太一副搖搖欲墜的心碎模樣,她想起很長時間沒見的母親,即便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還是答應和他們一起去做鑑定。謝欣琪開始完全持反對態度,認定洛薇不可能是自己的妹妹,但多看了洛薇幾眼之後,她也有一些動搖,只是嘴硬說隨便你們,其實,洛薇也有過短暫的疑慮:父母叮囑她不要回宮州,難道真有那麼百分之一的可能,她和他們有什麼關係?做過親子鑑定後,他們都在靜候結果。
自從小辣椒開始半快遞半讀生活,洛薇就很少在家裡看到她。但是,第二天她就化作一道旋風捲了回來,抓住洛薇的肩膀搖晃,說真不敢相信賀英澤居然找了女朋友,我一直以為他喜歡你呢!這無疑又是一把撒在洛薇傷口上的超鹹滾燙液態芝士。好不容易把她打發去上課,洛薇對鏡調整心情,收拾好自己去上班,剛一出門卻看見了蘇嘉年的車。
蘇嘉年下車第一句話是:「賀英澤到底在搞什麼?那天他把你搶走的時候那麼堅決,你們不是在一起了嗎?」他素來謙遜有禮,這樣直接的提問似乎還是第一次。
洛薇若無其事地聳聳肩:「我被甩了呢。」
「我去找他。」
他正想轉身回到車上,卻被她攔住:「嘉年哥,別這麼衝動。責任在我身上,是我誤會了他。」
「誤會他什麼?誤會他不會玩弄你?」
「我這麼喜歡他,他卻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和其他女生確定關係,這說明了什麼?」見他蹙眉迷惑的樣子,她笑出聲來,「他只是玩都不願跟我玩而已。」
「洛薇……」
「別安慰我。我喜歡自己保持清醒的狀態,不喜歡被安慰。」
確實,她不是不清醒的人。只是清醒著受傷,比糊塗著受傷痛楚更多,畢竟沒有感性的麻醉劑讓自己陷入昏睡。導致她清楚地知道自己被賀英澤拒絕,自己的真心被他嫌棄。但是她也知道,這世界上沒有什麼傷不可癒合,沒有什麼人不可替代。哪怕是童年的回憶,最初喜歡的人。只要難受過這一陣子,自己就會好起來。
「好,我不安慰你。但我也想讓你知道,不管發生什麼事,我都不會走。」蘇嘉年摸了摸她額前的發,湊近了一些,「因為,你喜歡他多久,我就喜歡了你多久。」
他們站在人來人往的小區門口,車輛的嘈雜聲可以吵醒每一個淺睡的人,但他如此小心翼翼地觸摸她,就像他們站在飄溢著童年香氣的花園中。她卻不爭氣地想起賀英澤的吻。賀英澤的吻是色彩最濃烈的油畫,牢牢地抓住她所有的感官神經,強迫她接受近似絕望的激情。她不明白,一個內心完全沒有愛的人,怎麼會這樣傾盡一切去親吻一個人。每多想他一秒,她都會覺得自己又不自愛了一秒。只是,無法控制。她靜靜地讓關於那個人的記憶流淌在血液中,然後朝蘇嘉年莞爾一笑:「嘉年哥,你知道我可不會犯賤,你對我的好我都有看在眼裡。給我時間,我會試著忘記他。」
「我會等。」除此之外,他別無贅言。
天公不作美,當日暴雨瓢潑覆蓋了整個宮州,澆滅了夏日的熱情。洛薇到家時連文胸裡的鋼圈都快泡生銹了,她用最快的速度沖了個澡,但還是免不了開始喉嚨沙啞、打噴嚏,吃藥似乎太晚了,夜幕越深沉,她的身體就越不舒服。到晚上十點,小辣椒依然沒有回來。洛薇在心中詛咒了一百次這妞以後吃生魚片都沒芥末,卻也鬆了一口氣,自己不用再在別人面前強顏歡笑。睡到十一點醒來,發熱的腦袋跟被捅壞的蜂窩沒什麼兩樣,她難過得要命,睜開眼對著蒼白的日光燈發了幾分鐘呆,吃力地翻身爬起來找到手機,隱藏了自己的電話號碼,拔通了賀英澤的手機。響了幾聲,那邊傳來了熟悉的聲音:「喂。」
他的吻像炙熱的油畫,聲音卻像冷色調的水彩畫,畫的還是懷俄明州雪山中的冰湖。
她沒有說話。從不知道自己會這樣脆弱,只是聽見他的聲音,兩道眼淚就直直地從眼角落到鬢髮。由於高燒的緣故,耳裡又嗡嗡地響起來。她閉上燒得發疼的眼睛,感覺到又有眼淚滾出來,浸泡在耳朵裡。他又「喂」了一聲,沒有聽見聲音,直接掛斷了電話。胸腔裡有毛球在滾動般癢得厲害,她在被窩裡渾身震動著咳了幾聲,又打了一個電話過去。他又說了一聲「喂」,然後等待她的答覆。
世界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時間也已經靜止。但她爭分奪秒地聽他微不可聞的呼吸聲,生怕他再度掛斷電話,關機或拒接。他沒有再發聲,也沒有掛斷電話。她把手機挪遠了一些,用被子摀住嘴,悶在被窩裡咳了幾聲,努力不發出聲響,但那邊還是聽見了動靜。終於,賀英澤平靜地說:「找我有什麼事?」
她蒙了,沒有說話。賀英澤等了幾秒,又說:「洛薇。」
「你知道是我?」她還是故作活潑地調戲他,聲音卻帶著掩藏不住的濃濃鼻音。
等了很久,他才接話:「說吧,你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我看見了新聞,只是想打電話跟你說一聲,恭喜啦。」
然而,電話掛斷了。聽筒裡那兩聲「嘟嘟」是刺耳的笑聲,譏諷著她的不自量力。胸中那撓癢的毛球也因此往上爬,在她喉嚨裡掃著每一根血管。她甚至連哭的機會都沒有,就已經劇烈地咳嗽起來……
甄姬王城四十五樓中,陸西仁抿著唇,擔憂地看著面前在轉椅上滿面陰沉的賀英澤,又看了一眼報告做到一半就被洛薇電話打斷的常楓。常楓指了指牆上的幻燈片,故作輕鬆地笑道:「所以上週的財務報告還要繼續嗎?」
「你繼續。」
賀英澤回答得果決,當對方繼續說下去,他看上去也很專注。但過了半分鐘,他忽然拿起衣服站起來,朝門外走去。陸西仁第一時間跑去把門堵上,常楓上前一步說:「去不得,真的去不得。」
「她生病了。」賀英澤拉開陸西仁,擰開門把,「我送她去醫院,馬上就回來。你們在這裡等著。」
他從來不是喜歡解釋的人,這一回卻說這麼多,恐怕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常楓也衝過去擋住他的去路:「六哥,我就問你問你一句話:看見她病倒在你懷裡流淚,你能忍住不理她,直接回來嗎?」
賀英澤緊鎖眉心,把他們統統推開,大步流星地走到電梯口。常楓嘆了一口氣,在後面說: 「黃嘯南迴宮州了。想想你母親,想想炎爺,你和洛薇未來有可能嗎?如果她是那種比較聽話的女人還好,那哄幾句就會回來。可是,她是這樣的個性嗎?」察覺賀英澤背脊僵硬,常楓不氣餒地說:「六哥,你是做大事的人,這麼多年都過來了,為什麼要前功盡棄呢?」
這句話也沒能說服賀英澤,他還是蓄勢待發地往前走,然後常楓又說了一句:「我真是一點也不關心洛薇的死活,只是擔心六哥你。想想跟她在一起又分手,你會有多痛苦吧。」
賀英澤的身體終於鬆下來。他重新走回房內,把外套狠狠扔在沙發上,一下坐下來,再也沒有說過話。
室內長久的靜默過後,陸西仁才小聲地對常楓說了一句:「有時候我覺得六哥很高深莫測、不怒自威,有時候,又覺得他像個六歲小男孩……」
「他跟六歲小男孩真沒區別。」常楓面無表情地望著他,「在自私這方面。」
午夜,謝修臣剛回家,就聽見廚房裡冰箱門響了一聲。他 輕手輕腳地走過去,發現自己妹妹正戴著耳機搖頭晃腦地翻冰箱。他摘掉她的耳機:「餓了?」謝欣琪絲毫不受影響,上翻翻下翻翻,又搖頭晃腦地把冰箱關上:「我不餓,我就看看冰箱。」
「我給你下麵條吧。」謝修臣把西裝外套脫下來,挽起襯衫袖子。
她從小就最喜歡吃他做的面,聽他這麼說,差一點跟以前一樣,尖叫著抱住他的脖子。但她忍了下來,只是躲到一邊:「我不吃。最近我都胖了。」
「你都瘦成這樣了,人家會認為我虐待妹妹的。」
後來不管她怎麼拒絕,他都堅持煮麵。她一鬧騰,他就說自己工作到現在一直沒吃晚飯,是煮給自己吃的。她知道這是他每次為她做夜宵的藉口,一溜煙跑到樓上,躲避他的食物攻擊。但在房間裡待了一會兒,她又覺得不習慣,畢竟一直以來他下廚,她都是個小跟屁蟲在廚房轉來轉去,於是又下樓鑽進廚房,氣鼓鼓地看他煮麵。果然麵條做好以後,沒有驚喜,他把筷子和碗都擺在她面前:「吃吧。」他做的麵條是清湯麵,從來不加生抽、味精、雞蛋或海鮮,最多往裡面放一點當日的剩肉,但湯鮮味美,麵條有彈性又軟糯,煮多少她都能吃得一根不剩。聞到這股熱騰騰的香味,她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但還是別過頭去嘴硬道:「不要,我最近壓力太大,真的胖了。」
「在你的同類裡,你已經長得很慢了。」
「……你想說什麼!」
「你知道國家研究CPI的時候有一項指標嗎?叫生豬存欄率。」
「謝修臣你好,謝修臣再見。」
「你不吃我倒了。」
「哎,等等……」見他作勢要拿碗,她趕緊按住,一臉糾結地說,「那……那以後出去,我跟別人說我九十斤,你不能拆穿我。」
「好。」他在她身邊坐下,用筷子替她拌麵條,「那以後出去我跟人說我一百四十斤,你也不能拆穿我。」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哇,還沒到一百四?你不會是又瘦了吧?」
他被戳到痛處,推了一下她的腦袋:「吃你的麵條,臭丫頭。從小我就瘦,還不是照樣把那些欺負你的男生打得跪地叫你大王。」
「是女王大人!」她嘻嘻一笑,低頭吃了一會兒,察覺到他一直在看自己,小心地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你怎麼老看我吃,是不是感覺像在餵小動物?」
他以食指關節撐著下巴,微微笑著說:「倉鼠。」
聽見這個稱呼,謝欣琪條件反射地覺得很絕望。記起高中時跟謝修臣一起看電視劇,男主角養了一隻倉鼠叫琪琪,謝修臣幼稚地拿這個名字玩了好久,不是彎腰用逗狗的動作對她說「琪琪來吃飯了」,就是把一個東西丟很遠說「琪琪去把它撿回來」 。噩夢,真是好大一場噩夢。
過了一會兒,他拿出紙巾擦了擦她的嘴,又擦了擦碗附近掉落的食物:「皮卡丘,你怎麼總是把東西漏得到處都是,你的愛慕者們知道謝家大小姐的吃相是這樣嗎?」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吃東西嘴就會漏,所以我在外面只吃西餐,盤子特大那種。要不哥你來幫幫我,餵我吃好啦。」見他正在凝神思考,她歪了歪頭,「嗯?怎麼不說話?」
「我剛才思索出了一個句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下劃線,就會,下劃線,所以我,下劃線。要不,下劃線,你來幫幫我,下劃線,啦。』」
謝欣琪想了幾秒:「……滾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倒牛奶就會灑得到處都是,所以不在家我都買盒裝牛奶。要不哥你來幫幫我,幫我倒好啦。」
「滾蛋。」
「真是大小姐萬用句式。『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一打電話給那些該死的公司就會跟他們吵架,所以我都不喜歡跟他們直接對話。要不小李你來幫幫我,幫我打電話給他們好啦。』」
「滾蛋。」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購物的時候包包裡裝上錢夾,右腳就會痛,可能是因為我用右肩背包,而錢夾又太重了,所以我都不喜歡帶錢夾在身上。要不哥你來幫幫我,幫我把錢夾拿著好啦。』」
「滾蛋。」
……
他們又重歸於好了。只是,兩個人再也不能回到從前那樣。到底是哪裡變了,謝欣琪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問道:「你剛才說,你壓力太大了?為什麼?」
「因為莫名其妙鑽出一個女孩,長得像……」她本來想把父母與洛薇做親子鑑定的事告訴他,但想到這件事與他母親有直接的關係,也就沒有繼續說下去。
「長得和你像?你是說洛薇?」
「是呀,誰知道你會不會因為她和我像,就又去認一個妹妹,然後不要我這妹妹了呢。」
「胡說八道。」
謝欣琪知道,隨著時間推移,父親對哥哥孤獨死去的母親越來越感到愧疚,而會漸漸淡忘早夭的另一個女兒,畢竟這個妹妹當年只是一個嬰兒。所以,這個家庭也越來越不快樂。這些年,父母都很少在家,總是各忙各的,與她相處最多的親人反倒成了哥哥。因此,當她第一次有了「洛薇如果是妹妹」這個假設,也就有了一絲不切實際的希望——如果妹妹能回來,她能得到一個從未有過的和睦家庭。
然而,幾日後最終檢測出的結果,令她和謝茂大失所望,也令洛薇大鬆一口氣。最痛苦的人還是周錦茹。她站在人來人往的醫院走廊中心,卻面對著牆壁,怕維持不了平時的儀容。她拿著親子鑑定報告,手指顫抖,緊閉雙眼,額上青筋微凸,看上去痛苦極了:「我早就知道。我每天燒香拜佛,希望欣喬能回到我的生活中……老天它就是不願還我們一個女兒……」
還是在墳場般冰冷的醫院,還是同一個哭到抽搐的母親,記憶的碎片從四面八方飛來,在謝茂的腦海中組成了一幅二十多年前往事的黑白拼圖。不同的是,這裡已經沒有那個叫吳巧菡的女人,他的妻子也不再年輕……
當年聽從父母的話,因生辰八字娶了周錦茹後,他也曾經對她有過幾分動心,畢竟她正處於最美貌的時期。但是,她美得很不安全,流言蜚語一大串,甚至還有跟過黑幫老大黃四爺的傳聞。她用盡各種方法證明自己的清白,他半信半疑,心中卻認定不能在她這棵樹上吊死。因此,才有了後來的「踏遍寒食百草千花,香車繫在香閨樹」 。
後來,他遇見了吳巧菡。以前在《詩經》中讀到的「妻子好合,如鼓琴瑟」,他沒能在周錦茹身上感受到,卻在吳巧菡的身上感受到了。她產下謝修臣之後,他更是堅定了要與妻離婚迎娶她的決心。
可就在這個時刻,周錦茹生了一對雙胞胎。都是女孩,二老並不欣喜,但弄瓦之功也不可沒,婚是暫時不能離了,也只好委屈吳巧菡幾年。
他原以為吳巧菡性情如水,並不急求一個名分,就沒跟她提以後的打算,但沒想到會發生慘絕人寰的意外——有一天,保姆為兩個女兒洗澡,洗好了姐姐欣琪,就輪到妹妹欣喬,保姆拿起剛才為欣琪洗澡用的溫水壺,直接澆在欣喬頭上,可裡面流出來的水居然變成了滾燙的開水。
欣喬的頭髮全部被燙掉,頭皮燙壞,臉也面日全非,送到醫院不過十多分鐘就斷了氣。他當時正巧在國外出差,趕回來時,孩子冰冷的身軀早已被送進太平間,而且家裡還有第二條命也賠了進去,即兩個孩子的瘸腿奶媽。
周錦茹哭暈了兩次,謝家二老則提著枴杖打他,說都是他在外面養的野女人害的,讓她來償命!仔細問過才知道,原來保姆提的那壺水並不是意外,而是被人偷偷調包過。調包的人就是才跳樓自殺的奶媽。
他們命所有人去調查奶媽房裡的線索,終於發現一封匿名來信。信紙是藍色,有薰衣草花紋,他曾經收到過無數封寫在這種信紙上的情書。而信上的筆跡也正好都是他最熟悉的。
讀過信的內容,他當時腦中缺血,臉色比死人還難看。到現在,他還記得當時對吳巧菡說的話:「就這麼急不可耐嗎,你知不知道我從來沒放棄過要娶你的念頭?」她一臉茫然,好像比她身後的池水還清白無辜。但他已經徹底厭恨了她。
他強行帶走了謝修臣,從此與吳巧菡完全斷了聯絡,但是每次面對兒子,他都會想起他那個惡毒的母親,因此很少有心情愉悅的時刻。被拋棄、被奪走兒子的第九年,吳巧菡死在了鄉下偏僻的老房裡,死後一週才被家人發現。得知消息的那一天,他莫名地在家裡哭得像個三歲孩子。但他從小錦衣玉食逃避慣了,那一刻,他也放縱自己,沒有讓自己深想。
不管怎麼說,最難過的人始終是周錦茹。此刻,看見她這麼痛苦,謝茂不由得嘆了一口氣,上前去摟住她的肩:「算了,都已經過了這麼多年。」
「這都是老天對我的懲罰。」周錦茹靠在他的肩上又一次流出眼淚,「都是我不好,沒能早點為你生孩子,都是我的錯……」
謝茂有些動容,又回頭看了看如墜五里霧中的洛薇:「洛薇小姐,我們都很喜歡你。既然我們這樣有緣,不如我們認你當乾女兒如何?」
「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洛薇,你願意嗎?」周錦茹含淚說道。
突然被兩個陌生人這麼熱情地認作乾女兒,洛薇有些接受不來。於是,謝茂隱去了吳巧菡設計陷害的部分,把他們失去欣喬的過程告訴了洛薇。洛薇正猶豫不決,他又說: 「你看上去和欣琪差不多大,生日是什麼時候呢?」
「是六月……」
她話還沒說完,周錦茹猛地抓住謝茂的衣襟,抽了幾口氣:「不行,謝茂,我……我突然覺得頭好疼……」
「怎麼了,為什麼會頭疼?」謝茂的注意力立即回到妻子身上。
周錦茹臉色慘白,身體搖了兩下,就暈了過去。他伸手接住她軟若無骨的身體,到處叫喚醫生和護士。洛薇趕緊幫他找來醫生,他向她道謝後,就忙著把太太送入病房,再沒出來過。洛薇等了許久,本想先離開,卻臨時接到了家裡的電話。她走到過道窗邊接聽電話,隨後看見謝欣琪匆匆而來。
謝欣琪衝她點頭示意,推門進去看母親。醫生摘下聽診器,向她解釋謝太太只是一時有些貧血,外加情緒緊張沒休息好,所以才會突然暈倒,並無大礙。護士正在給周錦茹打點滴,謝茂雖然在旁邊照料,卻也身體抱恙,像朋友探親一樣,客氣而陌生。周錦茹躺在床上,望著漸漸靠近的年輕女子身影,伸了伸手:「欣喬……欣喬……」
腳如灌了鉛般再也挪不動,謝欣琪目不轉睛地看著母親。再次聽見「欣喬」二字,她覺得鼻根到眼角一片酸澀,卻只是紅了眼睛,沒有哭出來。她明明叫欣琪,但從小到大,母親念「欣喬」的次數,遠遠超過「欣琪」。
她從來沒有得到過父母的擁抱,從來沒有得到過和他們對等交流的機會,不管取得再好的學習成績,他們也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們總是冷戰、吵架、忙,所能想到的東西除了資產就只有毛利,導致她在看見同學父母之前,一直以為全天下的父母都是這個模樣。
因為沒有父母陪伴,她的童年有大把的時間在家畫畫兒,所以她年紀輕輕就有了幾百幅拿得出手的高水準油畫。小學第一次油畫得獎,她斗膽告訴父母,他們討論的唯一問題,就是這幅畫值多少錢。沒有鼓勵,什麼都沒有。她有些失望地耷拉著肩,但也沒有覺得太意外。只有謝修臣摸著她的腦袋說:「真是太好看了,我妹妹以後一定會成為聞名世界的畫家。」
她一直都明白,對她來說,向父母要一個擁抱,比要一輛蘭博基尼奢侈多了。聽見母親還在喃喃唸著欣喬的名字,她苦笑了一下,把剛才在樓下買好,連錢都沒找的水果放在床頭櫃上,和父親交流了一下母親的病況,就起身走出病房。洛薇還在走廊上打電話,站的位置都沒怎麼變,不斷對著電話翻白眼:「唉,知道啦知道啦,我會準點吃飯的……我沒熬夜啊,真沒熬夜啊,我聲音正常得很!雄哥,你怎麼就不信我呢?不要再凶我了啦!」
謝欣琪頓時心生疑惑——她進去沒有二十分鐘也有一刻鐘了,洛薇跟誰講電話講這麼久?雄哥,是她男朋友嗎?但很快,她又聽見洛薇頑皮地說:「就叫你哥怎麼啦,你還是帥哥呢!好啦好啦,我不要跟你說了,快讓霞姐接電話。」等了一會兒,洛薇孩子般哈哈大笑起來:「不是我要開老爸玩笑啦,明明是他太嚴肅……啊,媽,我受不了啦,怎麼你也想來一輪?」
聽到這裡,謝欣琪呆住了。怎麼,洛薇管自己爸媽叫霞姐、雄哥?孩子可以這樣叫父母嗎?她看見洛薇靠在玻璃窗上,也不管醫院有沒有病毒,一副忍受到極限的無力樣子:「我有吃,我有睡,我會做飯!什麼?不,堅決不吃。我最討厭吃胡蘿蔔,哈哈,反正現在我們都不在一個城市,你威脅不了我啦,哈哈……啊啊啊,別掛母后,聽兒臣解釋,都是因為母后的手藝太好了,害我現在吃什麼都不入味兒,不喜歡吃的胡蘿蔔,更要母后親自做,才能津津有味地吃啦……我才沒有油嘴滑舌呢,句句屬實,我偷學了你和雄哥的廚藝做飯給我朋友吃,朋友都說滿漢全席也比不過呢……」
原來,洛薇的父母還會做飯?想起自己在家一個人吃上等料理的生活,謝欣琪微微皺了皺眉,告訴自己洛薇這樣的人根本沒什麼值得羨慕的。普通人家的女孩,連家政阿姨都請不起,還要父母親親自下廚,或許還會一家三口擠在小廚房裡瞎忙乎,這樣的生活她可不願意過。
可是,再看一眼母親的病房,她的心情卻難以控制地更低落了。而玻璃窗變成了一面鏡子,淺淺映出洛薇的影子。只是,洛薇笑得如此開心,跟她面無表情的容顏是如此相似,又是如此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