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英澤態度比平時冷漠很多,他自己找到位置坐下了。倪蕾與洛薇聊了幾分鐘,忽然彎著身子捂了一下嘴。洛薇連忙扶住她,問她是否覺得不舒服。
「你能陪我去一下洗手間嗎?」倪蕾細細的手指跟鸚鵡爪子似的扣住她的手臂,「我覺得想吐……」
「啊,好的。」
不知為什麼,扶著她進入洗手間的過程中,洛薇心中被不安的烏雲籠罩。聽見倪蕾在隔間裡對馬桶發出嘔吐的聲音,她擔心地問了一聲:「倪蕾,你還好嗎?」卻沒有得到回答。不安像病毒般飛速擴散,直到倪蕾衝出來,與她擦身而過時輕輕說了一句話,徹底宣判了她的死刑。
那句話是:「懷孕好難過。「
倪蕾在盥洗池面前彎下腰,拚命漱口,還是很痛苦的樣子。洛薇看見鏡中的自己,臉色並沒有比她好到哪裡去。她看見鏡中人像被巨石從後背重重砸了一下似的,也弓著背,皺著眉輕拍倪蕾的背,卻半天不知如何開口。
面對另一個人悲傷表情的時候,感性的人情緒也會受到影響。例如一個女孩哭著講自己刻骨銘心的愛情,她的好朋友往往也會跟著哭泣。這一刻同樣如此。洛薇本來可以忍住不哭,但看見鏡中自己那麼悲傷的表情,也不能自控地紅了眼睛。她快速擦掉眼角的淚,擠出勉強的微笑:「這是好事啊。你們很快也會結婚了吧。」
「我還沒告訴King。我……我沒自信,不知道他能不能接受這個孩子。」倪蕾眼中有淚水,也不知道是否只因為嘔吐。
洛薇指導,倪蕾真心喜歡賀英澤。她無法傷害這樣的女人,因為她們是同一類人。她能理解愛上他的心酸。她與他也早該做出一個了斷了。不如就挑這個時候吧。她扶起倪蕾,用紙巾擦掉倪蕾的眼淚和嘴角的水漬,微笑著說:「賀英澤是個很有雄心壯志的男人,這樣的男人往往很喜歡孩子。你本來就是他的女友,他會很高興的。」
「真的嗎?他不會嫌棄我?」倪蕾眼中閃出一絲希望之光,臉龐年輕、美麗、充滿期待,真是好看極了。
「當然不會,你怎麼可以說這麼妄自菲薄的話?如果你都配不上他,那沒有人配得上了。你不用擔心他的臭脾氣啦,我認識他很多年,他一直是這樣。表面有點大男子主義,嘴毒,跟野馬似的放蕩不羈,內心卻非常有責任感,充滿正能量。挑一個合適的機會告訴他吧,他會欣喜若狂的。」
倪蕾的淚光更加晶亮了,抱住洛薇哭了出來。洛薇拍拍她的背,緊抿著唇,一雙兔子眼望著上方,竭力不讓淚水落下。
如果不是這次對話,她大概不會這樣清晰地發現,賀英澤還有這麼多優點。而且,為他說越多好話,她就越喜歡他。他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她真捨不得放棄。她也明白,誰都喜歡兩萬歐元一套的巴黎女裝,只要打扮稍微得體的女性,都有機會去專賣店小心地提起它看一看。但是,真正有能力把它買下來的人不多。如果自身經濟實力不雄厚,勉強湊錢買下來,也會知道這並不是自己配得上的衣服。挑男人也是一樣的道理。任何女人遇到賀英澤這樣的男人,都會捨不得離開。優秀的女性如此多,他如此精明,當然能看出來她並不是其中最出類拔萃的。
安撫好了倪蕾,洛薇陪著她出去,剛好新婚夫婦的結婚儀式也正式開始。新郎在舞台中央等候新娘到來。洛薇在蘇嘉年和小辣椒身邊坐下來,悄悄說了一聲:「真沒想到,這傢伙以前那麼能鬧騰,今天還有點帥氣。」
小辣椒聳聳肩:「是啊,男人還是這種適合結婚的好。花花公子沒什麼意思。」
洛薇思索了一陣子,轉頭笑著說:「這可不像你說的話,怎麼,最近被外表風流的男孩纏上了?」
「洛薇你知道嗎,我最討厭的就是你這恐怖的洞察力。」
「看來是真的了。說說看,是什麼人呢?」
小辣椒是藏不住秘密的人,老老實實把陸西仁做的事全部告訴了洛薇。聽到後面的踢蛋事件,洛薇笑得差點噴了茶:「原來黃玫瑰小姐就是你啊。」
「什麼,你也知道這個噁心的外號?」
「對啊,這個名字都快變成陸西仁的口頭禪了。我還以為是他自己臆想的藝術人物呢。」
小辣椒想說點什麼,終究還是用一杯酒堵住了後面的話。過了一會兒,她揉亂了自己的短髮,煩躁地說:「哎呀,我不管啦,他就是個神經病,隨便他吧。」
洛薇觀察她的表情,笑盈盈地說:「真好,連小辣椒都要戀愛了。」
小辣椒張大口,露出白皙的牙齒:「你在胡說八道什麼,我才不喜歡他!洛薇,你不准瞎猜,更不准對他亂說話,知不知道……」
掌聲響起來,小辣椒繼續說了什麼,洛薇並沒有聽進去。因為這時,婚禮現場有大片玫瑰花瓣和泡沫從天而降,下起了一場童話王國裡才有的魔幻大雨。隔著花瓣、泡沫、插著兩個穿禮服小人的蛋糕、白色天鵝擺設與掌聲,她看見了坐在水晶舞台對面的賀英澤。他眼眸幽深,再度投來了冰冷的視線,但也只是一瞬間。而後他轉過頭去,動作優雅地為兩位新人鼓掌。從這一刻開始,她再也聽不進任何聲音。眼前一切畫面都成了電影中的慢鏡頭,連心痛的時間都被拉長了。她快速轉過頭來,垂頭看著紛紛落在膝上的玫瑰花瓣,強撐著意志不讓自己被打垮,聽蘇嘉年說話。
終於,新娘穿著初雪色的婚紗,冰霜天使般走到新郎面前。他們深情對望中,司儀說了很長一段煽情的台詞,另在場無數人落淚。然後,新郎接過話筒,緩緩說:「人生能有幾回發自內心感到幸福、難忘的時刻?我想,這就是我這一生中最難忘的一個瞬間。請相信我,我會永遠深深愛著我的妻子,一生保護她,為她創建美好的家庭。」
在一片默默的哭泣中,新娘溫柔地微笑,對著話筒說:「生死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相較於其他動物,人之所以會受到感情傷害,或許就是因為語言太過浪漫。因為有了承諾,把一切都講述得太過美好,才會有失去時的痛徹心扉。從千年前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到現在的「會愛你一生」,這些言語多麼可笑。誰能確保自己一生不變到白頭?哪怕有婚姻束縛,也可以大難臨頭各自飛。可但凡陷入愛情的人,都願意相信這膚淺的告白。
洛薇是很會哄人開心的人,因此比一般人更不相信這些口頭上的承諾。但是,她多麼希望自己與那個人是台上的兩個人。只有一刻也好,她想聽聽這句謊言,也想親口說一次謊言。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這大概是世上最悲傷的八個字。這簡簡單單的八個字感動了所有人,讓她也忍不住熱淚盈眶,偷偷抹眼淚。
接著,最尷尬的環節來了。司儀用話筒宣佈,所有未婚的女性都請站到台上來。按照以前的習慣,洛薇應該第一時間衝上去搶捧花。可是,身邊的小辣椒都大大咧咧地上去了,她還是坐在遠處一動不動。她還像四歲時那樣,那麼想當新娘嗎?她抬頭看了一眼坐在對面的賀英澤,發現他竟然也不經意地看了過來,只是目光還是和剛才一樣冷漠。
他是否還有兒時的記憶,是否也剛好記起了她當年做的傻事,是否還記得她說過要他幫忙搶捧花?算了,她不需要知道這些。只要記住他不愛她,不要再做傻事,就夠了。現在,他身邊的倪蕾卻更像當年四歲的洛薇,放下手裡的包包,一臉嬌羞地快步走上台,和單身女性們、伴娘們站在一起。聽見司儀反覆追問是否還有單身女性,甚至舞台上的燈光都打到洛薇身上了,洛薇也只是深深地埋下頭。
如果不是嫁給真心喜歡的人,什麼時候結婚,是不是下一個新娘,都不是那麼重要。
她不想當新娘了。也不再想結婚了。
等儀式結束,大家相互敬酒時,雨聲已經和室內熱鬧的人聲差不多大。一些女孩為沒帶傘發愁,單身男士們趁機展現紳士風度,拿出自己的傘說要送她們回家。洛薇一個人走到電梯口,卻又看見遠處站在意式吊燈下的賀英澤和倪蕾。倪蕾看上去情緒不穩定,眼中含淚,委屈地說著什麼。賀英澤神情有些嚴肅,開口說了幾句話,她就激動地捶打他的胸口,兩個人拉拉扯扯一陣,就抱在了一起。
看樣子,賀英澤應該是說了什麼傷人的話。傷害愛他的人一直是他最擅長的事。但有怎樣呢,他的孩子在倪蕾的肚子裡。
電梯鈴聲響起,洛薇連和朋友打招呼的精力都沒有,就拖著沉重的腳步進去,再也不願回頭。彷彿正在落入無底的地獄,電梯以令人心慌的速度往下墜。它的一邊是酒店紙醉金迷的奢侈世界,一邊是被雨淋濕的深黑宮州。下著雨的沙灘上空無一人,雨水是魚鱗匯聚的星河,落入深海那一片黑色的荒蕪。因為酒店是超五星的,來參加婚禮的賓客多數都有車,他們都進入了地下停車庫,門前並沒有太多被大雨堵住的人。洛薇在手機上使用出租車App,但加了三十元的小費都沒有師傅接單。她等了近二十分鐘,正考慮要不要再加十元,屏幕上卻出現了來電提示「小櫻」。等它響了大約十秒,賀英澤果然準時地掛斷了電話,並且沒有再打過來。這十秒是多麼漫長,讓她的內心經歷了一次大海嘯到死寂的過程。她把未接電話裡的名字編輯了一下,換成了 「King」,然後繼續叫出租車。
「洛薇,你怎麼一個人跑了?」
聽見熟悉的聲音,洛薇驚訝地回頭,看見蘇嘉年迎面走來,趕緊找了藉口:「我還有工作要做,所以趕了點,本來想給你們發消息……對了,小辣椒呢?」
「她自己開車走了,說是還要送快遞。你還是第一次聽說開SUV送快遞的吧?」蘇嘉年笑了笑,把傘撐開,擋在她頭上,「我送你回去吧。我的車停在外面。」
想到現在已經天黑,蘇嘉年又不是單身,這樣不太方便,洛薇擺擺手說:「不用不用,我已經叫了車,車馬上到。」
「把訂單取消吧,我送你。」
「真的不用了,我不喜歡放司機鴿子。」
「如果不方便說,我幫你說。你把司機的手機號給我,我給他小費讓他不用來了。」
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堅持,洛薇更加窘迫了,正思索怎麼繼續推拒,他忽然伸出胳膊來,攬肩抱住她。她嚇了一跳,條件反射地想推開他,他卻抱得更緊了。剎那間,萬籟俱寂,她只能聽見雨聲與他紊亂的心跳。知道情況已經完全失控,她只能笑著說:「嘉年哥,雖然我們哥倆兒感情好,但這樣被你女朋友看到,也會很難解釋的。快鬆開啦,有話好好說。」
劉海兒蓋住了蘇嘉年的眼睛,他的聲音也變得更加低沉:「他喜歡你多久,我就喜歡了你多久。」
「……什麼?你在說什麼?」
「賀英澤。」他語速慢了一些,也更加堅定了,「他喜歡你多久,我就喜歡了你多久。我的喜歡不會比他少一點,你為什麼從來不考慮我?」
他都在胡說什麼,這都是多麼沒有邏輯的話啊!賀英澤喜歡她?就算有喜歡,也只是程度很低的喜歡吧。她理清混亂的思路,嘆了一口氣,拍拍蘇嘉年的背:「你先鬆手,有話好好說。」
他警惕起來,把她箍得骨頭都疼了,嗓音帶著鼻音,有些沙啞:「不,我不會再放你走了。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我確實和欣琪還在一起,但我是言不由衷的。你只要再等我一段……」
他話沒說完,一隻大手抓住洛薇的手腕,隨即強大的力量把她從蘇嘉年的臂彎中拽出來!她還沒來得及驚訝,已經被人藏在了身後,一個高大的身影擋在自己面前。男人掃了一眼蘇嘉年,就大步轉身走去,強硬地拖著她往前走了一段路。她跌跌撞撞地跟著,兩次差點絆倒在地,終於意識到這個人是誰,情緒鐵石落水般被打亂。她拚命掙紮著想擺脫他,一邊推他的手腕,一邊使盡全力後退,比面對蘇嘉年時防備心重了許多:「放手!你放開我!」
蘇嘉年也衝過來,擋在他們面前,一臉慍怒:「賀英澤你放開她!沒看到她不願意跟你走嗎?」
「她願不願意跟我走,還輪不到你來管。」在她前方響起的聲音情緒並無起伏,卻充滿威懾力。
「那也輪不到你管!」洛薇急得臉都紅了,卻還是沒法動彈半分。
蘇嘉年走近兩步,面色陰森,徐徐地說:「聽到了嗎?她討厭你。」
「她再討厭我,也依然是我太太。我們夫妻之間的事,外人沒資格插嘴。讓開。」賀英澤推開一臉驚詫的蘇嘉年,不顧洛薇的痛苦心情,繼續往大廳另一道門走去。
「洛薇,他說的是真的嗎?你和他結婚了?!」
不管蘇嘉年在後面詢問多少次,洛薇都無法回答,只是裝聾作啞地逃避現實,同時不忘使了吃奶的力氣與賀英澤對抗。可女人和男人鬥力氣實在不明智,她像只小雞被拎走一樣被他拽到樓梯口暗處,一點反抗餘地也沒有。他單手插在褲兜裡,面無表情地訓斥:「你是不是哪根神經壞了。蘇嘉年有女友,你不知道?」
她側過頭去,不願直視他,也不願解釋:「我有點事想跟你商量。」
「什麼事?」他態度依舊高傲至極。對他這樣的態度,她原應感到習慣,但是,這一刻她只覺得他離自己異常遙遠。一時間她有些害怕,但還是繼續說:「我們去把離婚手續辦了吧。」
「現在你還沒有安全。」
她把之前就想好的理由說出來:「我不介意。再這樣耽擱下去,以後真想結婚就難了。你看,有這個結婚證,今天我都不能上去接捧花。」
「這是你不上去接捧花的原因?」
「不然呢?」
他笑了一下:「我還以為是你已經長大了,沒想到還是一樣幼稚。你說說,是婚姻重要,還是生命安全重要?」
他果然還是記得的。明明已經有了倪蕾,兩個人已經結合有了後代,為什麼還要關心她的死活?讓她這樣誤會下去,對他根本沒有半點好處。她皺了皺眉,堅定地說:「女人的青春有多寶貴,你比我懂。我只想和對的人結婚。」
賀英澤沒有同情她,反而更加冷酷:「我一直以為你是有腦子的女人,怎麼現在跟別的女人一樣糊塗,愁嫁的衝動都超過活命了?你才幾歲,有什麼好擔心的?」
「對的人不是立刻就能遇到的。」
可是,如果你是錯的人,那即便遇到對的人,我也不會再愛了。
「就你現在這樣的心態,也不可能遇到對的人。現在和一個有女友的男人保持這種曖昧關係,更是不明智。」
雨聲比鋼琴孤獨,澆灌著千點萬點音符,為高聳的樓群書寫出悲傷的曲譜。洛薇的心裡亂極了,想起自己喜歡賀英澤喜歡得這麼痛苦,滾燙的淚水盈滿眼眶。她幾乎把嘴唇咬破,指甲把手心刺破,卻還是沒能控制住淚水往外湧。她又聽見他不帶感情地譏諷:「洛薇,你是想當小三嗎?」
他說話從來尖銳又不留情面,把她的心戳得千瘡百孔。她苦笑:「你說的『有女友的男人』是誰呢?」
「沒必要裝傻,剛才我都看到了。」
「哦,原來你說的人是蘇嘉年啊,我還以為是在說你自己呢。」她抬頭,滿臉淚痕,眼神卻比刀鋒還尖銳,「我就覺得奇怪了,難道跟你混在一起,我就不是小三?」
賀英澤的眼眸驟然睜大。
她笑了一下,臉上大顆大顆掉落的淚水彷彿與她毫無關係:「賀英澤,你認為我是個蠢女人,什麼都不懂,對不對?你這段時間假裝無意識地和我拉近關係,難道真的一秒鐘都沒想到過倪蕾?你以為在錢夾裡放了我高中時的照片,就可以粉飾玩弄我的事實?真以為我傻到這種程度了嗎……」說到這裡,她再也硬氣不下去,哭得稀里嘩啦,嗚嚥著說:「不對,我在胡說什麼,我們能是什麼關係呢,我們什麼都不是……」
忽然,哭到顫抖的身體被賀英澤擁入懷中。她愕然地抬頭,一雙鬆軟的唇卻壓了下來,輕輕吻了她。大雨傾盆的夜晚,身體也被雷電擊中一般,她僵硬地縮了一下,躲開了他的吻。
「我真的很喜歡你……」她泣不成聲,再也無法偽裝一分強悍,「求求你,放我走吧。」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只能聽見雨水拍打建築的聲音。他怔了怔,笑了一下,眼眸是燃燒成灰的星,在水光中黯淡了下去。頃刻間,城市的聲音都被放大,所有的感官感受都變得比以往清晰。因為液體模糊了視線,高架上的路燈串聯在一起,亮成了蜿蜒至黑暗的深黃項鏈。整個世界的熱情都被雨水澆滅,只有寒冷刺骨的悲傷。她眼眶發熱,嗓音沙啞地小聲說:「我沒別的要求,只想從你這裡畢業,嫁一個我配得上的人。」說完這句話,腦中千萬的神經都被無名的鐵線抓緊,拽得頭皮發麻,耳朵嗡嗡作響。
雨聲淹沒了車輛的噪聲。很久很久以後,他輕聲說:「好。我放你走。」
這個答案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當他吻她的那一秒,她曾心存僥倖,認為他對她的喜歡,比預期的要多那麼一點點。
可她想錯了。
她低下頭去,發現視線越來越模糊:「我離開以後,你要照顧好自己,好好吃飯,別老熬夜。」
她是真心愛賀英澤,愛到只要他幸福就好。這輩子能這樣喜歡一個人,可以說是一種極大的幸福。若要說這份幸福中有什麼不圓滿,那也只有一點——這份幸福是屬於他與倪蕾的,和自己沒有什麼關係。
這場雨下了一整個晚上。不知不覺中,最炎熱的時節遠去,夏花無聲香銷,殘葉也開始璇落。推開窗子,只能看見近處的衰敗和遠處還無中北島高樓。那些都是另一個世界的事,已經與邁向耳順之年的謝茂沒什麼關係。他望著窗外的宮州景色,覺得視野也被雨水浸泡過,讓他不由自主想起溫庭筠筆下的花間傷景,也想起曾經有一個女人很喜歡讀宋詞。她不喜歡唐詩,因為覺得唐詩行文過於工整,其中又有太多歷史、國恨、抱負,都是她不關心的東西。她就喜歡那些女權主義反感的閨怨詞,欽佩千年前的男詞人能三言兩語把小女兒情思寫到極致,讓活到現代社會的她也深有同感。當時他當然對她充滿了憐惜之情,沒想到後來的結果會是那樣。現在回想往事,不得不承認「性格決定命運」是一條至理名言。他從櫃子裡拿出一沓包紮著的陳舊信紙。信紙的顏色是天空藍,上有薰衣草花紋,精細敏感一如它們的主人。翻開信紙,一頁頁反覆閱讀,過往的回憶也成了細雨,淋濕了記憶的窗扇。
過了十多分鐘,一通電話把他叫到了樓下。他把信紙裝入寫字檯的抽屜中,起身掩門而去。隨後,不被留意的角落裡,謝欣琪偷偷溜了進來,拉開抽屜,開始偷窺老爸的隱私。她知道他年輕時風流不羈,大概猜到這沓信紙裡藏的多半是那個年代的桃色秘密。可是,讀完信件的內容,她還是怔忪了很久:父親與這名叫吳巧菡的女人通信三年多,最初幾封信裡,吳巧菡的語句無處不透露著濃濃的綠茶婊氣息,動輒「薄情不來門半掩,醒來空見楊花滿繡床」「反正雲雨無憑,從此與君音塵絕」「縱被無情棄,妾似將身嫁與,一生休」,看似哀怨,又千回百轉地撒了個噁心的嬌。讓謝欣琪直接懷疑她是從古代青樓穿越來的。但看到後面,寫信人的哀怨卻成了真哀怨,每一頁的紙上都有淚痕,反反覆覆強調「謝茂,我真是冤枉的」……直到看見「修臣」二字,她才終於發現,原來寫信人是她哥的親媽!就是那個差點把他媽從正宮娘娘位置上扳倒的女人!她快速翻了翻那堆信,在裡面翻到一張皺巴巴的信紙。它的紋理與別的信紙一樣,但被撕碎過,又重新用透明膠黏了起來。信上的內容是:
「奶媽,周錦茹令我們姐妹蒙羞,我恨她,我恨她。讓那兩個女娃娃消失,一旦我嫁給謝茂,保你全家榮華富貴。」
看到這裡,謝欣琪沉思良久,終於想明白:原來,當初保姆誤殺自己胞妹欣喬的意外,都是這個吳巧菡安排的!直到事情敗露,父親才總算看透了這個女人的真面目,踹了她把哥哥帶回家,不讓他們母子相見。真是做得好!這種女人就該死!可是,那句「令我們姐妹蒙羞」是什麼意思?她倒回去翻其他內容,果然在前面的信裡發現了這樣一段話:
「我承認,我最初接近你是因為姐的仇恨。謝茂,我不求原宥,但求理解。我沒有親人,就那麼一個如母長姐。她原本才應該是宮州小姐冠軍,原本應該是你的太太。但因為周錦茹拉攏媒體,蓄意炒作,冠軍之位才被奪走。你知道你們結婚後,周錦茹未孕都能錦衣玉食,我姐姐過的卻是什麼生活嗎?她體虛病重,挺著個大肚子,在陋室裡為丈夫煲湯!病痛令她徹夜難眠,起坐不能平!她愛那個男人,對此不計較,可我看著揪心啊。後來她為保孩子難產去世,還不忘讓那個男人照顧我。縱然往事已成空,這種喪姐之痛,我亦終生難忘。謝茂,我自己是有姐姐的人,又怎堪害死兩個新生的姐妹!即便這對姐妹是我仇人生的……」
謝欣琪並不能確定吳巧菡說的話是否全部屬實,卻對中間那句「周錦茹拉攏媒體,蓄意炒作,冠軍之位才被奪走」產生了興趣。
母親誕生於普通公務員家庭,並沒有什麼強大的後台撐腰,在她嫁給父親之前,更不可能有實力拉攏媒體炒作。
可她小時候又聽家裡長輩說過,母親參選宮州小姐那一屆,本來冠軍應該另有其人,因為那個姑娘確實美得彷彿不屬於人間,但後來因為體弱多病退出了比賽,不然也不知道後來會發生什麼事。
想到這裡,謝欣琪回到房間,打開電腦,搜索「歷屆宮州小姐參選者名單」,找到了母親那一屆的信息。從第一名「周錦茹」往後,她捕捉到第四個人的名字:吳賽玉。這個人也姓吳,難道就是吳巧菡的姐姐?
她又搜了一下「吳賽玉」三個字。陡然出現的黑白照片嚇了她一跳。一個女人頭上戴著一頂西洋寬簷白帽,如雲黑髮盤在腦後,下巴莊重高雅地微微抬起,至於那張臉……謝欣琪倒吸了一口氣:她也太美了吧!這種天然去雕飾的美,真是鬥花花香銷,賽玉玉黯淡,讓她一個女生看了都不由得心跳加速。
只是,這張照片看得越久,她越覺得心驚。因為,吳賽玉的五官辨識度非常高。宮州還有一個人,居然長著和她一模一樣的臉。尤其是眼睛,深沉如海,這世界上絕對僅此一雙。
她不會是那個誰的媽吧……
她打開吳賽玉的百科資料,雖然已有這樣的猜想,還是被嚇了一跳:
吳賽玉(1965-1987),賭王賀炎第三任夫人,甄姬王城現任「King」賀英澤的母親。宮州人,出生於宮州書香門第,體弱多病,曾有「宮州第一美人」之稱。1987年因難產而死,二十二歲英年早逝。
基因的力量實在太強大了。世界也真是太小了。原來,賀英澤是自己媽媽情敵的兒子,這關係真是夠亂的。
看了一遍吳賽玉的介紹,謝欣琪卻怎麼都覺得有些不對勁。如果賀英澤知道這一層關係,為什麼當時還要同意和自己相親?還是說他根本不知道?怎麼可能,第一次看賀英澤的照片,光看眼神她就知道他腦子很好使……
她越想越覺得不對勁,想找個人商量商量。這種時候,她的第一選擇往往都是哥哥,可一想到哥哥是吳巧菡的兒子,萬一涉及他和他母親的利害關係,找他可能還不如自己憋著好。她腦子一轉,想到了自己的男朋友。
她冒雨開車去蘇嘉年家裡。接著發生了一件事,讓她把吳氏姐妹的事忘到了九霄雲外,也因此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
閃電的利爪劃破天空,連綿的密雨傾頹了宮州之夜。鳥兒躲在樹枝間,刺破了枝丫的傷口。走過一段鵝卵石鋪就的小路,一棟由愛奧尼亞式圓柱撐起的別墅出現在謝欣琪面前。這棟建築有半殖民地時的陳舊影子,似乎一定要門前雜草叢生、細雨濕流光的寂靜氛圍才適合它。然而,這一晚蘇家一點也不寂靜。一個女人的嘶喊聲從門前傳來,讓謝欣琪打了個哆嗦。她撐傘順著聲音走過去,看見一對中年夫婦站在門口,妻子發了瘋般往前衝,丈夫奮力拉住她。她憤然地大哭:「我不要臭錢,我要我的女兒回來!」
她前方台階上站著的人,是兩名時刻準備動手的保鏢。保鏢護衛著的人,是抱著雙臂的蘇太太和一臉不明狀況的蘇嘉年。推推搡搡一陣,她丈夫在她耳邊說了幾句話,似乎在好言相勸,卻更加激怒了她。她指著蘇太太的鼻子,對丈夫聲嘶力竭地叫道:「孩子是這個女人叫打的!我都已經查得很清楚了!意外?放屁!如果他們真的有意道歉,為什麼現在才讓我們知道真相!我看你是被他們的幾百萬迷昏了頭,覺得女兒的命也就值這點錢嗎?!」被人如此怨恨地唾罵,蘇太太也不過是偏了偏頭,不讓她的食指對著自己的臉。
倒是蘇嘉年比她母親震驚多了,他的眼睛瞪得圓圓的:「什麼……你說……伊雪死了?」
男朋友和母親丟面子的時刻,似乎不要露面比較好。謝欣琪本來是這樣想,但聽見對方說打孩子的事,又產生了好奇。她正遲疑要不要上前,就聽到那個女人對著蘇嘉年怒吼:「你少裝!當時孩子已經六個月了!是一個已經成型的女胎!國外很多正規醫院都不讓打胎,六個月的孩子更不可能!在那種情況下,你媽還是把伊雪帶到了三流醫院!現在兩條命都沒了!你賠我女兒來!!」
伊雪是什麼人?謝欣琪蹙了蹙眉,卻看見女人衝上去拽著蘇嘉年的領口搖晃,他沒有反抗,表情越來越驚駭,臉色也比院子裡的巴西鳶尾還慘白。謝欣琪剛有了不好的預感,那個女人又繼續哭訴:「都是你,都是你這個人渣!那時候見異思遷,非要和伊雪分手!」
這句話剛一出口,天上就有閃電劃過,驚雷響起,把整個前院照得像日光燈下的太平間。雨下得更大了,一聲聲打在謝欣琪的心房。終於她想起來了,那個女孩叫劉伊雪,和蘇嘉年在同一個音樂學院學大提琴,是他的前女友,她在他手機相冊裡看過他們的合照,還逼著他刪得乾乾淨淨,她用了不足幾秒時間,就想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卻完全無法消化事實。說肉麻些,在她心中,蘇嘉年一直都是天使般的男生。每當他們親密無間之時,他都很容易臉紅,向來克制、自持。就算他說自己是處男,她也不會覺得意外。而現在,他驚慌失措地看看伊雪的母親,又看看自己母親,慢慢搖頭,顫聲說:「媽……這是真的嗎?當時……伊雪懷孕了?」
蘇太太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就像在看一群猴子在馬戲團戲耍。謝欣琪本以為這已經是最壞的情況,但劉伊雪母親又一句話,把她完全打入地獄:「對,她懷孕了!就在你為了猛追初戀情人洛薇把她狠狠拋棄以後,她懷著你的孩子,被你媽媽送到醫院墮胎,然後大出血、客死異鄉!」
雨忽然小了些。謝欣琪後跌一步,高跟鞋在鵝卵石上的碰撞聲,引來了那幾個人的視線。
雖然早猜到了蘇嘉年喜歡洛薇,但被驗證以後,她還是完全無法接受。眼見蘇嘉年進入雨中,大步朝自己走來,又聽見那個母親冷笑一聲:「這不是洛薇嗎?」這時她大腦已經混亂,沒想過劉伊雪母親把他的情史調查得這麼透徹,又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是謝欣琪而不是洛薇。所以,也意識不到這是充滿報復意味的一句話,她所有的意識都在訴說著:你謝欣琪,投了一個好胎,卻可以硬生生地把一手好牌打得一塌糊塗,在別人眼中始終連洛薇那樣的普通女孩都不如……自己究竟有多失敗?不,她根本沒有投好胎。她的家庭是支離破碎的,還不如洛薇呢。
她丟下傘,狼狽地逃入雨中,又被追趕上來的蘇嘉年拽住手腕。
「欣琪,你聽我說,我什麼都不知道!真的!」他焦急地辯白,牢牢扣住她掙扎的手,「我承認,回國以後跟伊雪提出分手的是我,但我不知道她懷孕,也不知道她死了。過了這麼久,我也是今天才知道!」
「那不怪你,能怪誰呢?怪你媽?」
「我……」
「還是說,該怪洛薇?」
「我以前是喜歡過她,但我現在喜歡你。你要相信我。」
「相信你?」她本想大罵他一通,但看著他被雨水淋濕的眼睛,他沉默了很久很久,「我沒法接受這件事。我們分手吧。」
他呆愣了很久,胸口被重物壓住般吃力,握著她的手還打著哆嗦:「欣琪,發生這樣的事,我也很痛苦,我比誰都痛苦。你給我點時間冷靜一下好嗎?你別衝動,好嗎?」
「我不衝動,如果人真的已經死了,我一定會離開你。」
「我不會說不知者不罪,因為這是我媽做的事,她犯的錯,我也要負責。我媽她一直這樣,只要是能滿足我的事,她會不擇手段去實現。這件事她做得太違背天理,我知道,我都知道……但是,你不能這樣懲罰我!我很愛你,不能接受分手。」他說著說著,好像狂躁病人爆發前夕一樣,嘴唇和臉頰也像手指一樣顫抖起來。
「這件事觸到了我的底線,對不起。」她轉了轉胳膊,擰著眉說道,「放手。」
他還是緊緊拽著她,視線也沒有從她身上挪開過,淚光閃爍,看上去楚楚可憐:「求你了。」
「你這樣反而讓我更瞧不起你,放手。」
他咬了咬牙關,嘴唇蒼白:「那這樣你才能瞧得起我呢?非要我說出你離開我的事實——那個不可告人的秘密?」
她迷惘地望著他:「什麼意思?」
他單手抽出褲兜裡的手機,打開網頁,迅速搜到了一條新聞,用袖子蹭去屏幕上的雨水,放在她面前。那條新聞的標題是:「宮州第三十七屆藝術展本月開展 作品《戀人》引發熱議」。新聞中的照片是畫展中一幅被裱好的人物肖像畫。
這是她畫的謝修臣。
「畫的名字不是我取的。」儘管如此回答,她的心卻怦怦跳起來。
「我知道,它原本沒有名字。你難道不好奇,為什麼你都換了名字去參選,我還會知道這是你畫的嗎?」還不等她回答,蘇嘉年就繼續緩緩地說道,「世界上沒有哪一個人,能把謝修臣畫成這樣。你看,連主辦方都為它取名叫『戀人』。看過這幅畫的評論家,都說……」
他看著手機屏幕,輕聲朗誦著新聞:「這幅畫風格柔和多情,每一筆都呈現了畫家對模特的感情,沒有日久年深、滴水石穿的愛戀,如此上乘的肖像畫也不能得以完成。」
這下輪到謝欣琪白臉了:「你在瞎……瞎說什麼?他是我親哥啊!」
「可是你愛他,不是嗎?」
「對,是親人之愛。」看見他不屑地笑了一聲,她頓了一下,覺得自己的解釋很多餘,有些惱羞成怒,「你……你簡直是神經病……就憑這條新聞亂推測些什麼?你的邏輯都被狗啃了嗎?」
「不,如果你是在正常人面前這樣辯解,可能別人都會信,但對我就免了。我們都是搞藝術的,不必睜眼說瞎話、自欺欺人。一件藝術作品會暴露多少創作者的感情,你我都知道。」說到這裡,他沒有心情再與她辯駁,只是長嘆一口氣,擦去眼皮上的雨水,神經質地反覆摸著她的臉頰,「寶寶,我已經很累了。如果你不想讓他知道,不想讓別人知道,乖乖地別鬧分手。等我把劉伊雪的事處理完,一切又會恢復常態的。」他把雙手搭在她發抖的肩上:「相信我。」
從這天起,謝欣琪還是嘴硬,不讓他碰自己,每天換著法子羞辱他,對他大發脾氣,逼他離開自己,但也不敢再開門見山地提分手。同一時間,她又被踩著了痛處般,拚命地給謝修臣牽紅線,把所有能叫上名字的閨蜜都輪番推薦給他。謝修臣總是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態度,讓她的心情十分複雜——有些生氣,又有少許的得意。果然,她的哥哥是眼界最高的男人,連她都對他崇拜不已,她身邊的庸脂俗粉他當然看不上。父親說他花心,也不過是以己度人吧。這世界上也沒什麼女人能入哥哥的眼。
當然,事實不是她想的這樣。一個週日的下午,她和閨蜜一起去看電影。燈亮散場的時候,她小小伸了個懶腰,卻被前方一個年輕女人的背影吸引住。那女人穿著一身水紅色的絲質連衣裙,手裡拎著同色系的鱷魚皮包。跟她比起來,旁邊的女孩子都嬌小得像孩子。然而,她的空氣卷比她們每一個人都精緻,身材也比她們每一個人都瘦,腰還細得不盈一握,最多一尺七八。在這個經濟繁榮的時代,走在商業街上,美女確實很多,但有品位到這樣讓人眼前一亮的背影,謝欣琪在時尚活動上見的都不多。以她的經驗來看,這樣的人一般是「背影殺手」,她站在原地等對方轉過身,想一睹真容。但是,她不僅看見了那個女人無懈可擊的側臉,還看見了她身邊站起的男人。男人一米八出頭的身高,並沒比這個美女高多少,但光看袖口與身材就知道,他可以輕而易舉hold住她。果然,她纏住他的胳膊,擦了擦眼角的淚珠,用濃濃的台灣腔說:「真是一部很感人的電影耶。」
然後,男人很自然地輕吻她的唇,柔情似水地說:「真是多愁善感的女人。」
她似乎被這個吻打動了,往前嗅了嗅:「你身上總是這麼香,一有很多人讚美你很會用香水。但只有我知道,是你的皮膚把襯衫熏香了。」
他沒有一點被恭維的喜悅,聲音反倒帶了一絲慵懶:「現在又變成了性感撩人的女人嗎?」
不必等他轉過身,謝欣琪已經拽著自己的閨蜜,一溜煙走到台階上,大步往外走。她沒看錯,那是謝修臣。怎麼會有這麼巧合的事,她八百年不來一趟電影院,居然會在這裡看到他,而且正巧撞見他約會。
一路走出去,她聽見自己的心臟怦怦亂跳,劇烈到呼吸急促。下樓梯的時候,她甚至覺得渾身的血液都衝到了腦袋裡,兩條小腿發軟,使不上一點勁。她也不知道自己反應怎麼會這麼大。明明不是第一次看見哥哥和女生來往,不是嗎?為什麼受到的打擊這麼大?為什麼會連思考都很困難?這一刻,她踩在樓梯上的每一步都很吃力,把全身力量都砸在了鞋底上,腳步聲比平時大很多,卻頭腦充血,完全控制不住身體。哪怕穿著平底鞋,都需要扶著閨蜜的胳膊才能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