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十七面鏡 理想

  「欣琪,你還好吧?」

  謝欣琪搖搖頭,強撐了一臉笑:「沒事,就是電影看久了有點暈暈的。不過,真的挺精彩的啊,剛才怪物出來的時候,嚇了我一大跳呢。」她意識到自己說話聲音比平時大,笑聲也比平時清脆、愉悅。特別希望謝修臣能看見自己,卻不希望他知道自己已經發現了他,還故意走在他前面。這到底是什麼心態?她到底是怎麼了……

  「是啊,整個電影院的人都抽了一口氣呢。真是衝擊力超強,就是3D眼鏡壓得我太陽穴發疼。」

  「你這近視妹子還怕眼鏡?少裝了。」謝欣琪故意轉過頭去,朝後面的人露出側臉,推了閨蜜的額頭一把。

  這個時間段從影院裡出來的人太多,電梯早已爆滿,她隨著人群走入樓梯間。因為太膽小,又太過在意自己的表現,這整個下樓的過程中,她都沒敢回頭看謝修臣他們是否在自己身後。直至步行至一樓,再度擠進電梯去地下車庫的時候,轉過身去,早已沒了他的身影。

  人群潮水般朝商場外湧出,外面又是一個龐大的世界。而電梯門逐漸關上,一場徹頭徹尾的獨角戲終於謝幕。她失落地進入車中,但很久很久,都只是伏在方向盤上心情低落地發呆。失去了目標,回家的路上,她開車也開得漫不經心。而且,看見自己家門,她有一種不大樂意進去的牴觸感。最後還是哥哥的司機發現了她的身影,叫了一聲「小姐」,才讓她不得不硬著頭皮進去。謝修臣坐在客廳裡玩手機,看他的著裝打扮,她知道在電影院看見的不是幻覺。她把包包往椅子上隨手一扔,懶洋洋地說:「哥,你回來啦。」 可是,不願直視他的眼睛。

  他放下手機,平靜地看向她:「剛才在電影院,你為什麼不來跟我打招呼?」

  「你剛才也在電影院?我怎麼不知道?既然你看到我了,應該主動跟我說話的呀。」她打了個哈欠,「你不是不怎麼去影院的嗎,怎麼今天有興致去了?跟誰去的……」

  「不要裝了。」

  被莫名打斷,她佯裝好奇地睜大眼:「啊?」

  「你這人心裡一直藏不住事,剛才在電影院演的真是夠做作的。現在演的還是很做作。」 話沒說完就發現她的臉紅了,他知道自己果然沒說錯,只是突然拆穿她顯得有些不地道,他打趣道,「怎麼,做了什麼虧心事?」

  「我……我看見你和一個女生在約會,不好意思過去打擾你而已,你反倒怪我。」

  他輕輕笑出聲來:「你不是要哥找個女朋友嗎?現在找的你還不喜歡?」

  「喜歡,就是個子太高了,跟你一樣高呢。」

  「沒事,哥駕馭得了。」

  他的輕鬆笑容是一把帶刺的梳子,把她心臟的血管裡裡外外梳理了一遍。那個接吻的畫面在她腦中揮之不去。她煩躁得心裡有火燒一般,甩手說:「既然如此,那祝你幸福,我困了,上樓睡覺去。」 可是,她剛走兩步,手腕就被謝修臣握住,她吃驚地回頭看向他。

  「欣琪,你似乎心情不太好。」

  他瞇著眼,微微笑著,看上去和平時一樣,輕鬆又輕巧。但他指尖冰冷而僵硬的手指出賣了他,讓她不由得感到有些害怕,下意識抽了抽手:「你們在公共場合接吻,還說那麼噁心的話,也考慮一下周圍人的感受吧,別人看著聽著會很不舒服好嗎?」

  謝修臣愣了一下:「噁心的話?」

  「什麼皮膚把襯衫熏香了,我聽了都要吐了好嗎!」 以前她從來沒想過,這世界上居然還有其他女人那麼瞭解謝修臣身上的香味。有一種自己吃的冰激凌被人舔過的感覺,混身上下都不舒服極了。

  誰知謝修臣在電影院還挺會調情的,現在卻臉紅了。他非但沒有鬆手,反而更加用力地握住她,調整了尷尬的情緒,依然維持著眼中的笑意:「不過接個吻,說一兩句情話,你心情就壞成這樣,我妹妹果然是小孩子。更帶勁兒的你還沒見過呢。」

  氣氛像上緊的發條般繃起,她身體微微發抖,推了一把他的手:「我沒有心情不好!你太大驚小怪了,鬆手,我困死了!」

  他一把把她拽到自己面前:「欣琪,你不喜歡我和她打交道是不是?」

  她的臉變得通紅。她知道自己這點小女兒情態是逃不過他的法眼的,於是偷換概念地說:「我本來就不喜歡她啊,你知道我最不喜歡做作發嗲的女人了。」

  「那如果不是她,就可以?」

  腦中浮現出哥哥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畫面,她皺眉搖了搖頭說:「我怎麼知道,你又沒帶來讓我看過。不過你談戀愛沒必要問我意見吧,不是叫我不要管你的私事嗎?」

  「叫你不要管我的私事,是不希望你為我的感情生活操心。現在我只想知道,你的心裡究竟……」話說到一半,他的手機忽然響了。他本來想調成靜音,但看見妹妹充滿疑惑的眼神,只有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平定心情,轉過身去接通電話。因為家裡太安靜,那邊的台灣腔又好認,謝欣琪一下就聽出是那個高個女生打來的:「謝修臣,會喜歡你這種人,我肯定是審美異常!你根本就是個渣男!」

  很顯然,他以為謝欣琪沒聽到,還很淡定地說:「這樣啊,你已經安全到家了嗎?」

  「謝修臣你這王八蛋,我正在認真和你說話,你這是什麼意思?!」

  謝修臣還是眼睛彎彎地笑著:「既然如此,那你早些休息……」

  「還說我演戲,奧斯卡最佳男主角非你莫屬!」謝欣琪本來心情就不好,聽見這個女人還敢這樣跟哥哥說話,她的狗脾氣犯了,一把奪過電話,不客氣地說道:「喂,我哥怎麼渣了?你知道喜歡他的女生可以從宮州南島排到北島了嗎?你還敢這樣凶他,還想進我們謝家嗎?他妹這一關就不讓你過!」

  謝修臣呆了一下,他差點忘記了謝欣琪是什麼人。大概是從小自己就讓著她吧,他和妹妹的個性反差越來越大。但是,看著她如此憤怒地和那個女生吵架,他只覺得欣琪連生氣都很可愛。他聽不進她說了什麼,只能看見她眼眸美麗,微微濕潤,雙頰像被春季桃花暈抹過似的,嘴唇小巧飽滿,總讓他想輕輕吻上去……這是他一直喜歡的容顏。

  說到底,變態的人是自己,還是這個家庭呢?是他生來就注定要陷入不倫的囹圄,還是畸形的生長環境,讓他變成了一個病態的人?他不願意再看她,只是轉過頭去。從前,不管臉上有著怎樣的笑容,他都是孤獨的,他的感情是孤獨的,連這種畸形的感情形式也是孤獨的。但是,前些日子,一把希望的火苗在原野上被點燃。

  那一天,他和女伴去看畫展。他看見了一幅名為《戀人》的畫。

  電話那頭,女生大概聽過謝欣琪的「美名」,委屈地壓低了聲音:「謝欣琪?今天從電影院出來,你哥跟我說他有喜歡的人,沒法接受我啊。這能怪我?」

  「什麼?」謝欣琪歪著腦袋,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都和我約會兩個多月了,現在說這種話,不是在玩我嗎?」

  「我哥對女人一直溫柔,不會隨便拒絕人。他是一個完美主義者,處理事情也是滴水不漏的。如果他這樣說,肯定是你做的不夠好。要麼是你不夠漂亮、不夠溫柔,要麼就是你情商感人,總之,問題肯定在你身……」

  簡直是霸道到不可理喻。謝修臣把她的身軀轉過來:「欣琪,別問了,這件事是我不好。」

  謝欣琪看看他,又看看手機,電話那頭的人還在滔滔不絕,她一時間不知道該聽誰的話。但是他還是跟小時候一樣,很有兄長風範地做主掛斷電話,把手機收了起來。她雙手空空地晃了晃,覺得剛才自己是有些激動過頭,卻因為心中無名的喜悅而再度激動起來:「哥啊,你到底喜不喜歡人家?」

  「不喜歡。」

  「那為什麼要和她約會還拒絕人家?我記得你以前是不會拒絕人的啊。」

  他手裡的手機再度震動起來,那邊的人打了一次又一次,他也沒有理睬。一段很長的緘默後,他漫不經心地說:「……因為想要忘記喜歡的人。」

  心無緣由地抽了一下。她不敢問出「為什麼要忘記」,只能繼續裝傻:「既然如此,你又不喜歡這個女生,為什麼不接受我介紹的女孩子?」

  「繼續剛才的話題,這就是我不希望你插手的私事。」

  她並不害怕他冷淡的態度,卻害怕面對即將捅破的事實,只能繼續掩耳盜鈴地說:「哥的事就是我的事,你可是我的親人呀。」

  「謝欣琪,你怎麼能這麼做作?」

  他終於轉過頭來,有些厭煩地看著她。並沒有人挪動身體,但這一個眼神的轉變縮短了他們的距離。窗外風搖樹叢,竹滴清露,更把室內的安靜烘托得格外突兀。在這個兩個人一起長大的客廳裡,她曾經看見他小大人般拉住自己的手,曾經與他親密無間地靠在一起看動畫片,曾經在他的輔導下一筆筆完成作業,曾經在這裡向班上的女同學炫耀哥哥的各種好學生獎狀,曾經坐在沙發上畫窗外雪景後來睡著,被他公主抱抱回臥室,曾經在這裡哭著抱住他說「哥,我不想去美國,不想和你分開」……但沒有哪一刻會像現在這樣,她如此清晰地意識到,哥哥是一個充滿魅力的成年男性。他的呼吸近在咫尺,他的身材高挑如畫,他的輪廓比畫還優美。

  她若無其事地說著:「我一直是個很做作的人啊,媒體都是這樣報導的。既然你不喜歡我管,這件事以後再說吧,我回房睡覺了。」

  但是,她剛轉過身去,他的聲音就再度響起:「開始我以為自己只是單相思,所以想儘量轉移目標。」

  「然後呢?」自己在說什麼,趕快住嘴,快上樓,這話題越來越奇怪了,真的不能再繼續下去。

  「直到我看到那幅畫,還有畫評……」 說到這裡,他的視線與她相撞,像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眼中有明顯慌亂而受傷的痕跡。他單手摀住頭,把眼睛埋入掌心:「我不知道,欣琪,是不是我多想了,人的感情怎麼能用一幅畫來衡量。這種模稜兩可的東西……不,是我在亂想,我覺得我該去看看心理醫生了……」

  謝修臣就是蘇嘉年所說的「正常人」,他不搞藝術,不願相信感性的證據。但他依然有直覺,而且這種直覺嚇到了謝欣琪。她面色蒼白,倉皇地望著外面的黑色潮濕世界:「我也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你今天太累了,早點休息吧。」 說完,她飛奔上樓,把自己鎖在臥室裡,一頭紮進床被間,號啕大哭起來。

  這是她一生中哭的最傷心的一次。心被摔得粉碎的感覺,她在很多書中看過,但這是第一次感同身受。

  謝修臣並沒有上來安慰她。而且從這一天過後,他們之間的距離更遠了。不光是她有意疏遠他,他也不再主動和她說話。連續數日不歸後他再度回到家裡,就以工作為由完全搬出去住了。

  若說謝欣琪是浮躁,小辣椒就是暴躁。她週一至週五要忙著上學,週末又要忙著做快遞的兼職,已經累得快發臭了,但還是得面對最棘手、最幼稚的客戶——陸西仁。陸西仁的快遞實在太多,有時候一天要害她跑三四趟,她跟公司要求換小區,不想再看見4948這個數字。而且,「死就死吧」,除了陸西仁,誰會用這麼不吉利的門牌號?但才被調走一天,她就被強行調回去,理由是客戶投訴,並且以合作方的身份向公司施加壓力。合作方不用講,自然是帶有「賀丞」頭銜的公司。小辣椒覺得很不爽,也不管是否會丟掉工作,每次到陸西仁家,都會直接把快遞扔在門口。總之,她並不想見到他。

  一次,她剛在一樓進入電梯,就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陸西仁,你別走,回來給我解釋清楚!」 然後,兩道身影一前一後旋風似地捲進來。小辣椒抬頭一看,正巧對上陸西仁的視線。他原本是一臉厭倦,看見小辣椒,卻露出錯愕的神色。後面穿著紅裙的女子就抓住他的手臂:「你給我解釋清楚,什麼叫做『近期都沒空』?你消失這麼久,要不是在電視上看到你,我還真以為你回法國了!你是不是不想見我?是不是想甩掉我?是不是有了新歡?」

  陸西仁本來只是覺得很無聊,想擺脫這個女子,現在遇上小辣椒,讓他心情都變糟糕了。自從認識了這個快遞小妹,他一直心神不寧,在外面花天酒地也很不上心。上次好不容易決定要放手一搏追一把,第一次對母親以外的異性說「愛」這個字眼,卻沒想到是帶花而去,又被踢蛋而回。想到這裡,他就覺得自己自尊心很受挫。以前不是沒有遇到過難搞的對象,他脾氣這樣好,總能使出看家本領去耐心地追。即使搞不定,他也可以不失儀態地全身而退。這一回不同了。只被拒絕一次,他就覺得很洩氣,想要躲開她,還幼稚地去跟順通快遞投訴她,一定要她上門服務。他恨自己的所作所為,卻又無能為力。控制不住眼睛看了小辣椒,和她的視線有了短暫的交集後,她那副無所謂的樣子讓他更加焦慮。他賭氣地轉過身,撫摸著女子的頭髮說:「哦,Christine,你既有簡的美貌,又有伊麗莎白的智慧,我怎麼會不想見你呢?」

  小辣椒伸出舌頭,一副快要吐了的表情。Christine扁了扁嘴,很委屈的樣子:「那你說,你為什麼要躲著我?」

  「那是因為你是Christine,而我只是那個戴著面具躲在陰影中的殘缺靈魂,你太美麗、太耀眼,是我配不上你。找到屬於你的拉烏爾吧,你幸福,就是我最大的信仰。」 他把她拉近一些,深情地吻了她的唇,把她吻得頭暈目眩、滿面桃花,然後輕輕把她推出去,用法國口音纏綿地說道,「Christine,that`s all I ask of you。」

  發現他想把Christine推出電梯,小辣椒毫不猶豫地按下電梯門的關門按鈕。但一抬頭,就見他不悅地掃了自己一眼。她一點不客氣,回給他滿臉的鄙夷。於是,接下來電梯上升的時間裡,他都在努力安撫哭鬧不止的Christine。

  小辣椒連看都不想多看他們一眼,只覺得自己很倒霉,撞上了這麼一個花心的傢伙。這男人果然沒變,一點底線都沒有,上次在學校門口那樣大張旗鼓地告白,今天就跟另一個女人在這裡纏纏綿綿,他怎麼不得花柳病死掉算了?

  可是,她還是不能否認,旁邊曖昧的氣氛令她有些低落。這其實就是她自己的問題。學校裡不是沒有認真追她的男孩子,她壓根兒不多看他們,卻偏偏留意了這個浮誇的渣男,還因為洛薇幾句話胡思亂想了很久,真是夠傻的。想的越多,她的心情就越不好,難受的情緒不知不覺中代替了憤怒。她從包裡拿出陸西仁的包裹和筆遞給他,待他簽好名字,按下了其他收件人樓層的按鈕。他也沒再像以前那樣慇勤的捧著她,簽好就把單子還給她,一句話也沒多說。她提了一下背上的包,往前走一步,恨不得貼在電梯門上,等門一打開就衝了出去。在暗黃色的電梯門鏡面上,她看見他神色凝重的看著自己,卻又很快轉移視線,她更加難過了,把頭深深埋下去。

  突然間,電梯停住,燈也滅了。Christine尖叫一聲,小辣椒被她嚇得半死,一頭撞在了電梯門上。剛驚懼地抬頭,她卻被一個人拉住手腕,緊緊護在了懷裡。

  「語菲,你還好嗎?你沒事吧?」陸西仁抽出一隻手,撥開她的頭髮,檢查她的額頭。

  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回話,燈又重新亮了,電梯繼續迅速上升。三個人都呆了兩秒,電梯停在了她要下的樓層,門打開了。小辣椒快速眨動眼睛,只能木然地搖頭:「我……我只是碰了一下頭,沒事……」 然後快速走出電梯。

  電梯門關上的前一刻,她回頭往裡面看了一眼。陸西仁眼中有不捨,但只是失落的嘆氣,沒有追上來。最莫名的人莫過於Christine,她跟被人打了一拳一樣蒙掉了。

  加速的心跳還沒緩過來,小辣椒轉過身去,也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真是不幸而失落的一天。

  不過,不管是小辣椒還是謝欣琪的不幸,對洛薇而言都是萬幸。

  在洛薇看來,小辣椒心情不好,對自己嘮叨多了,自然而然會在蘇嘉年那裡為自己美言幾句。而謝欣琪心情不好,更是讓她的推廣計畫如魚得水。她逮住這個機會,讓小辣椒把她和蘇嘉年在婚禮上的合照發在了朋友圈。這張照片徹底激怒了謝欣琪。聽小辣椒傳話說,蘇嘉年因為這件事,被謝欣琪在各種公開場合拆台丟面子,每次看見他們都是拉長了臉。洛薇一個電話打過去,總算拿下蘇嘉年的代言。之後事情進展的順利程度,遠超過她的想像。蘇嘉年為Melanie Green代言的新聞公開後,謝欣琪因為這件事與他鬧分手的新聞也隨即爆出。謝欣琪跟吃了炸彈似的,光聽見「洛薇」兩個字都會怒火中燒。最讓人大跌眼睛的是,她不顧眾人反對,放棄了已經過於昂貴的綠寶石套裝主打產品,換成了紅寶石配鑽石項鏈。這條新款項鏈該怎麼說呢,長約382毫米,鑲嵌了37.85克拉的42顆泰國天然鴿血紅紅寶石,配有鑽石與鉑金。在雜誌上看見它的廣告,洛薇差一點就笑噴出來。

  大小姐的天然條件好得過頭,但也是天真得過了頭。從上次Cici設計比賽她就看出來,謝欣琪有嚴重的公主病,像生怕別人不知道她與眾人的差距,不惜一切把最上乘的絕品寶石與高端藝術全往設計作品上砸。在比賽中,這種作品自然會脫穎而出,但那是作品,不是商品。商品怎能不考慮客戶呢?能輕鬆買下這串紅寶石項鏈的客戶有多少?拿它到拍賣會都可以。這種項鏈只能作為限量版產品,用以拉高品牌檔次。如果用來當主打產品,Cici再走高端路線,也承受不住這樣的高捧。請來這麼一個神仙,Cici高層現在肯定已經悔得腸子都青了。不過,這一回產品的代言人總算不是跳芭蕾的,而是活躍於電影界的一線女明星張慧貞。謝欣琪為了裝X,也做了不少對她而言很大的妥協。

  查了一下張慧貞近期的拍片行程,她即將在一部電影裡飾美艷的反派女二號。在影片裡,她和灰姑娘女主角搶高富帥男主角,最後有一段男主角在宴會上避開她的邀請,與女主角共舞的劇情。電影面向的觀眾群體是年輕女性,上映時間也很合適。她心中有了策劃,決定找上級申請一下。她請陸西仁傳話給賀英澤,想避免與賀英澤見面,但還是沒能躲過一劫。他叫她當晚到甄姬王城見面。

  一直以來,賀英澤都有獨特的辦事風格:能用電話解決的事,絕不見面;能不開會解決的事,絕不開會。晚上七點以後,除非是他自己安排的應酬,別人想要找他談公事,都只能通過他的秘書。她不明白,這個策劃提議對他來說不足掛齒,他只需要思考一下,點頭或搖頭,為什麼非要與她當面說。更何況他最近應該是挺忙的。

  一進入秋冬季,甄姬王城的燈光也比平時冷了些。室內的白色階梯,天花板,交錯的陶立克式和科林斯式石柱,都被粉紫燈光照得跟施了魔法的迪士尼樂園一般。紫水晶雕刻的聖誕樹下,總有遊客擺出各種姿勢與它合照。找到賀英澤所在的賭場包間,她看見他和兩個年輕男人還有幾個手下坐在一起,周圍伺候他們的是一群打扮得跟紅磨坊舞女似的女人。不過,哪怕賀英澤是裡面相貌最出眾、地位最高的,這些女人也不敢靠近他,只敢若有若無地朝他頻送秋波。

  見洛薇進來,賀英澤朝她招了招手。儘管他表現得輕鬆肆意,但她還是看出來他瘦了,而且是普通朋友都能看出來的那種程度。本來他就長了修長的骨架子,現在更是瘦得有點太過了。下巴可以削蔥,臉小得一掌貼過去都能完全蓋住。這是怎麼回事?他們這才多久沒見?他是生病了嗎?可是,他看上去沒有一點病態,背還是挺得那麼直。

  隨後,她坐下來,他向她介紹旁邊的男人:「就是我家的老七和老九。」賀炎其實就是個皇帝吧,生這麼多孩子。她一一點頭打招呼,卻並沒有看見客戶的身影。再看一眼賀七公子和賀九公子,都是相貌出挑的小鮮肉。但一個像斯文敗類,一個彷彿笑一下都會讓女人懷孕。她沒看錯,賀英澤並不是在忙工作,他只是在這裡和小弟們花天酒地。

  「六哥,洛小姐原來是這樣的美人,真是讓我們好意外啊。」

  「是的,好漂亮。」

  讚美聽上去是如此誠懇,她卻沒有受寵若驚,只是客氣地說謝謝。一個男孩子初次見面可以怎樣恭維一個女孩子,就可以怎樣恭維別的女孩子。如果這種話出自豪門公子,他們是什麼樣的人,自然更不用言說。她只是覺得奇怪,為什麼他們會知道她是什麼人?或許是對賀英澤和她假結婚的事有所瞭解。過了一會兒,等他兩個弟弟都忙別的事去了,她就找到機會,跟他提了一下自己的商業計畫。

  「行,就按你說的去辦。」 他似乎喝了不少酒,眼神比平時少了幾分銳氣,但嘴角微微揚著,有些溫柔的樣子,反倒讓她心跳加速。

  她感激涕零地站起來:「好的,謝謝賀先生,那我現在就回去寫詳細策劃書,寫好了再提交給你看。」

  「咦,嫂子這麼快就要走了?不多陪陪六哥?」

  聽見老九這樣叫她 ,她差點跌倒,連忙扶住桌子說:「別開這種玩笑,嚇得我小心臟亂跳。」

  「開玩笑?讓嫂子多陪陪六哥是開玩笑嗎?那第一次見嫂子,怎麼也得讓我們先敬你一杯再走啊。」

  「我不是嫂子,你們嫂子是倪小姐哦。」

  「沒事,那是二嫂子嘛,你是大嫂子。」 老七也從善如流地接道,自然得好像一夫一妻制只是個天大的笑話。也是了,他們父親就是有很多姨太的人,估計老七和老九的母親都不是一個人。

  老九點頭附和道:「就是,自從爸中槍去世,我們家不多的喜事就是二姐生了個孩子,四哥娶個老婆,後來也離婚了。這下好不容易得了個新嫂子,一定要慶祝一下。」

  「中槍去世?」奇怪,賀炎不是病死的嗎?而她剛問出口,就意識到自己嘴快了,想狠狠打自己。老七用膝蓋撞了一下老九,嬉皮笑臉的樣子剎那間煙消雲散,遞過去一個眼神。那個眼神格外□人,有了幾分他六哥的影子。

  「沒事,洛薇不是外人。」

  賀英澤一句話讓大家都鬆了一口氣。但是,她還是提心吊膽,生怕聽見太多不該聽的話。過了一會兒,其他人都忙著去喝酒唱歌,沒有留意他們的對話,他靠近了一些,交握著十指說:「當年,我爸被仇家槍擊至昏迷不醒,留下一份修改過的遺囑,想把產業繼承權從大哥那兒轉移到四哥那兒。大哥毀掉了那份遺囑,拔掉了爸的氧氣管子。你猜後來怎麼了?」

  洛薇不敢回答。因為她知道,賀大公子死在賀炎去世的第二年,而現在賀家的主要產業都在賀英澤手上。賀英澤似乎早猜到了她的反應,語氣更加不容抗拒:「洛薇,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能難倒我。我才和美國兩家上市公司談成了七十億美金的融資項目。我會擴張版圖,把產業做大,股市情況就更穩定了。成為我的女人有多少好處你知道嗎?我可以給你任何男人都給不了的一切。」

  她也不明白賀英澤這一晚是怎麼了。誠然,他一直是強勢的人,他說話的語氣也沒有與以往不同,但這樣的說話方式卻讓她覺得他很虛弱。當一個男人拚命展現自己財富的時候,反而顯得很不自信。就像一個女人不管有多漂亮,只要化上濃妝、穿著暴露、炫耀有多少男人追求自己,恰好就是她最虛弱的時候。他說了那麼一通,卻沒有迎來預期中的崇拜眼神。她看著他,眉心皺了一下。他愣了愣,還是一副無所不能的模樣:「你聽好,想成為我的女人的人太多了,要排隊根本輪不上你。所以,少跟我耍個性,少討價還價。」 說到這裡,他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已經語無倫次了,閉上眼喝了一口酒,終於掩蓋不住醉意,功虧一簣地用手撐住額頭:「洛薇。」

  她實在不喜歡他這個樣子,忍著怒意平靜地說:「什麼?」

  「還記得小時候我們在海邊說過的話嗎?」

  「什麼話?」

  「……你說過,如果我當上水鑽商,就會嫁給我。」

  她震驚地睜大眼。這是怎麼回事?他給的答案太出乎她的意料,讓她措手不及,結結巴巴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她怎麼會不記得?她甚至還記得,說這句話的小櫻臉頰像兩個雪白小包子,而這一刻,這張臉已經不再稚嫩,變得瘦長而冷峻。再回想賀英澤創業的過程,他最初做的是和賀丞集團毫無關係的鑽石業……不,這假象太不現實,這人是賀英澤啊,又不是白馬王子。她不能讓自己像個看韓劇的花痴姑娘。

  她推了他一把,笑得沒了眼睛:「我說過,小時候你可比現在萌多啦。」

  他卻根本不買她的帳,只是端著酒杯張開雙臂往後靠,把右腳踝搭在左腿膝蓋上,側頭喝了一口酒:「跟你瞎開玩笑你也信?我喝多了。」

  你到底在想什麼?真心話差點脫口而出。人在半醉不醉的時候最容易說錯話。他又灌了自己幾口酒,但深知自己酒量好,怎麼都沒法完全醉倒。於是,只能看著洛薇的身影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她的眼睛真美。不知道用了什麼洗髮露,味道也很好聞。想抱她入懷,再也不放開。

  可是,他只是狠狠推了一把她的額頭:「行了,這兒沒你什麼事了。」

  她尷尬地笑了一下,跟其他人道別,同時也為自己剛才的心猿意馬感到懊惱。倒是老九左擁右抱地靠過來,眨了眨眼睛:「這麼快就走?難道嫂子不喜歡這裡?」

  「不是啦,我還有工作要做,下次再來找你們玩吧。」

  「我看不像。」 老七瞇著眼睛看她,想看穿她的小心思,「其實雖然你嘴上不說,我也看得出來,嫂子是一個骨子裡很高傲的女性。」

  他身邊的舞女本來一直在陪酒,但她混遍風月場,幾下就把這些個人的內心戲摸得清楚透徹,也看出了KING醉酒時努力掩飾的痛苦。真是有意思,KING在宮州這樣呼風喚雨,遇到愛情也跟個小男孩沒區別。閱歷可以讓一個人成熟,卻還是沒法把他改造成一個不屬於他的年紀的人。這樣純情的KING,讓人有些心疼。她一邊幫老七倒酒,一邊輕佻地笑著說:「高傲?說白了就只是無趣。故作矜持的女人,男人可是一點也不喜歡。」

  洛薇不知道舞女安的什麼心,敢當著賀英澤這樣說話,但被這樣貶低,直接冒犯對方或是當個軟包子,都不是她的作風。她笑了笑說:「可能人與人不同吧。我的理解是,男人不會對主動的女人認真。」

  舞女嬌笑兩聲:「不過是為膽小找藉口,故作清高。」

  本來她不打算和舞女繼續對話,但聽見旁邊的賀英澤鼻間輕輕哼笑一聲,也不知是嘲諷還是輕視,她來氣了:「對男人主動還需要膽子?男人主動還有可能會被拒絕,女人主動可能會被拒絕嗎?」

  「那也要看是什麼男人。」 見魚上鉤,舞女揚眉看了看賀英澤,「這個你敢嗎?」

  「賀先生是很傳統的男人。」

  「不,我和所有男人一樣,喜歡女人主動。」賀英澤壞壞的笑著。

  這是瞬間打臉,洛薇笑容僵了幾秒,做出了一個明智的決定:無視他,收拾東西準備離開。然而,賀英澤可沒打算就這樣算了,帶著醉意的笑也是迷人得不行。他什麼都沒說,但那副表情寫著赤裸裸的四個大字——你做不到。洛薇拿著包走了兩步,忽然轉過頭說:「我不會做這種讓自己吃虧的事。」

  「對一般男人主動,確實是很吃虧。」舞女轉過頭去對其他舞女發話,「你們覺得親一下KING是吃虧嗎?」

  那幫女人整齊地抱在一起,花痴地搖頭,還有一個滿面春情地捂胸:「是佔便宜好嗎?」

  洛薇扯了扯嘴角:「我……」

  「看,我說了,你不敢。」

  只有單純過頭的小女生才會中激將法,但親吻自己喜歡的人,有誰會不願意?她看了一眼賀英澤,心想,從上次決心放棄他,他們就幾乎不再見面。從今以後,恐怕站入以他為中心的周圍五米內都非常困難。如果沒有這最後一次,她也不可能再觸碰他。豁出去了。她喝了一口壯膽酒,坐在了他的大腿上。她動作太快,他眨了兩下眼睛,抬頭看她。她低下頭,抱著他的脖子就吻住了他。

  他詫異地瞪圓了眼睛。

  與此同時,口哨聲、起鬨聲、掌聲、舞女艷麗的笑聲響成一片。

  「哇,嫂子太猛了!!你可是世界上第一個敢推倒六哥的女人呢!好厲害!」

  「喲,嫂子好樣的!」

  本來主動的人是她,他也說了,他喜歡女人主動。但是,出於雄性生物本性,他的反擊也快得驚人。他的唇舌與身體間,滿滿都是名酒香、他偏愛的香水與他自己的荷爾蒙氣息。只被他回吻了片刻,她就腿軟得幾乎跪在地上。他把她反壓在沙發上,把她困在只屬於他的小空間裡,緩慢而纏綿地挑逗著她的舌……所有的理智好像都飛到了九霄雲外。他太熱情了,好像她所能做的所有事,就是跟隨他的步伐與節奏……

  周圍的人不知不覺的離開。等她回過神來,包間裡已經只剩下了他們倆。她輕輕咳了一聲,想從不可收拾的情形中抽身而出。他把她從沙發上拉起來,她想,就這樣結束了吧。鬆了一口氣的同時,更多的情緒是失落。然而,他一手摟住她的腰,一手長長的五指插入她的發中,再度吻上她的唇。

  眼淚從胸腔中往上湧,在激烈親吻換氣的空隙間,她哽嚥著呼喚:「賀英澤……」

  「嗯?」

  他溫柔的聲音好聽極了。她卻無法把心裡的話說出來。

  賀英澤,我知道我們不會在一起,我知道我會嫁給其他人。我也知道,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人。

  這種感情是一場絕症,早已無藥可救。但沒有關係。即便只能依偎在你懷裡,就算立刻死掉,我也沒有任何遺憾。

  其實,不如就這樣死掉吧……

  摟住他脖子的那一刻,她心中這樣想著。

  賀英澤喝得很醉。他們並沒有機會對話,或是進行更親密的舉止,他就已經靠在她的肩頭沉沉睡去。她抱著他坐在殘垣斷壁般的虎皮沙發上,回想起那些童年時的破碎記憶。她想起桃花雨中的告別,他曾經對她說,我會等你回來。等花再開的時候,我就會和你結婚。

  可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想起那麼幼稚的事情,心裡反而更難過。眼前的景象都被淚水模糊,包括賀英澤靠在自己腿上的碎髮、長長的睫毛、鼻尖上那一顆秀氣的美人痣。她很怕被別人看見此刻的窘迫,掏出紙巾擦眼角,從包裡拿出粉盒,想要用妝蓋一下淚痕。但是,打開粉盒,卻發現裡面的粉餅和鏡子全都摔成了碎片,映出無數個殘缺的自己。即便家裡還有全新的粉盒,她也沒忍心把它丟掉,只是把它合起來,小心翼翼地裝回了包裡。她不斷安慰著自己,把眼淚逼回去。最後,深呼吸幾次,她拉開門,請其他人進來照顧賀英澤。

  「六哥最近一直很辛苦,酒量都不如以前了呢。」 起鬨夠了,老七扶起賀英澤喃喃說道。

  「他最近不都在『放鬆』嗎?」她婉轉地點醒他。

  「當然不是,前兩天我們到他家裡,才看見醫生為他打針,叮囑他注意睡眠、不要透支健康,現在過度操勞,到老了都是會還回來的。」

  她恍然大悟。難怪他會瘦成這樣。她看了一眼賀英澤的臉:「注意睡眠?他睡眠不好?」

  老七看看手錶,望天算計著說:「女傭說,他最近每天都是凌晨四點以後睡覺,天剛亮就起來了。」

  「怎麼會這樣……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九月底到十月初吧。」

  洛薇仔細一想,時間差不多是上次同學婚禮,也就是她從他家裡搬出來之後。是因為那之後他遇到了什麼事嗎?還是說,是因為……不,跟自己肯定沒有關係,不要自戀。可是,剛才賀英澤種種奇怪的表現,又讓她忍不住亂想。直到他的手機振動著從口袋裡掉出來,她過去幫他撿起來,卻看見屏幕上出現了來電人的名字「倪蕾」,她才再度被現實的冷水潑醒。

  喜歡上一個人是幸福的嗎?真愛是甜蜜的嗎?看見自己所愛之人,心情是愉悅、滿足的嗎?不過是用來騙孩子的童話謊言。

  她後悔與他見面,做了親吻他的傻事。

  她更討厭自己,因為她成了自己最鄙視的那種人。

  這一天回去以後,她也瘦了很多,每天早上起來眼睛一定是腫到發疼的。每當清晨的陽光射入窗戶,每當看見嶄新一天的開始,她都只覺得頹廢,不想做任何事情,但還是會強迫自己從冰箱裡取出冰袋,敷在脹熱的眼皮上。冰碴兒直接刺激著敏感的皮膚,感覺一點也不好受,但好歹可以看見鏡中的豬頭緩慢地痊癒回歸人類。等完全消腫,眼睛還是紅紅的,化妝都會疼。到這一刻,她總會恨自己不爭氣,順帶把前一天晚上躲在被子裡流淚的自己嘲笑一遍——你可是新時代的獨立女性,還為感情的事哭,真是不爭氣。

  只是,頂著這一份堅強,也僅能持續到工作結束後。一個人靜下來,無邊無際的痛楚又會擴散到血液與骨髓中。只要夜晚降臨,她就會再一次無聲而冷靜地流淚,把被子都哭濕,累到眼淚都沒乾就進入夢境。

  這世界上所有的傷口都一樣,總是在白晝癒合,在晚上摺磨人。被愛與恨撕裂的那一道也是如此。

  然而,受傷的人又總在夜晚孤獨一人。

  縱然有再多的情緒,也無法用語言表達。即便提筆寫隨筆,能寫下來的也不過三個字。

  賀英澤。

  她不會再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