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風雪(上)

合同簽下,訂金到賬,新機器緊接著組裝起來。一個月後,新的生產線投入使用,缸子每日去廠裡視察,聽著機器轉動的聲音,極其陶醉,「老楊,你覺不覺得這聲音,特別像ATM出鈔的聲音。」

楊啟程答像個屁。

缸子不跟他一般見識,「你這人,就是活得擰巴,一點兒不懂享受生活的樂趣。」

樂趣?

楊啟程仍舊過著和平日一般無二的生活,不覺得這操蛋一樣平淡的日子,還能有什麼樂趣。

天倒是越發冷了,郊區工廠的煙囪把灰白的煙霧噴向天空,跟雲的顏色一模一樣。

北風刮了幾天,大約是要下雪了。

·

清晨,整個城市尚在沉睡的時候,楊靜忽聽見一聲驚呼:「下雪啦!」

一時間,宿舍都醒了。

六個人,分成了涇渭分明的兩派,一派北方人,年年大雪,早已司空見慣。一派南方人,以往冬天落點兒雪子都要聲張半天。

楊靜和韓夢是後一派。

韓夢已經迫不及待地起床了,往身上披了件羽絨服,幾下從上面的床上爬下去,跑去窗邊,一下推開——「好大的雪啊!」

冷風夾雜雪花猛灌進來,有室友嚷道:「冷死了!快關上啊!」

韓夢咯咯直笑,雖然凍得哆哆嗦嗦,還是又多看了幾眼,才依依不捨地關窗。

楊靜正要起床,枕頭旁手機一震,是陳駿發來的信息:下雪了。

楊靜:嗯。

陳駿:下午出來看電影吧。

風雪瀰漫。

楊靜戴著帽子站在路牙上,灰色羊毛圍巾裹住了半張臉,羽絨服拉鏈拉得嚴嚴實實,雙手戴著一雙厚實的毛線手套,即便如此,仍然覺得寒風夾雜著雪花往衣裡鑽。

等了片刻,陳駿從地鐵站裡出來。

他穿了件黑色的羽絨服,戴著過生日時,楊靜送他的那條圍巾。

這學期,兩人課都更多,基本一周見三次面,特別忙的時候,一周興許只能見上一次。

對於這個頻率,楊靜覺得很好,能維持感情,又不至於影響彼此的生活和學習。

她性格有些涼薄,很多事意識不到,只能盡力去做。

陳駿喜歡出去玩,她每週週末盡量陪他,已將帝都,連同周邊玩了個大概。

對於她這種喜歡安靜和獨處的性格,在外奔波其實很累。

但有些事,不能因為累就不去做。

半年多下來,和陳駿的相處,算的上是舒服愉快。

陳駿注意到她目光正定在圍巾上,笑了一下,「好看嗎?」

楊靜笑一笑,點頭,「我送的,你說呢?」

陳駿上前一步,自然而然地挽住了她的手。

楊靜低頭看了一眼,「你沒戴手套?」

陳駿咧嘴一笑,「所以你得牽緊了,幫我取暖。」

電影院正上映的,兩人都不大感興趣,輾轉去了附近一家私人影院。

老闆遞過來IPAD讓他們選片,楊靜沒什麼想法,問陳駿:「看什麼?」

陳駿沉吟,「給你看看我的女神。」

楊靜笑了,「誰?」

陳駿點了幾下,「《蒂凡尼的早餐》,看過嗎?」

楊靜搖頭。

陳駿把IPAD還給老闆,「這部。」

影廳很小,只有四個座位。沙發很舒適,楊靜一坐下去,便感覺似有睡意襲來。

燈光關了,投影亮起來。

低緩悠揚的音樂,清晨霧藍色的街道上,一輛黃色出租車停在蒂凡尼的櫥窗前……

電影節奏很慢,看了一會兒,楊靜打了個呵欠。

陳駿轉頭看她,「困?」

「還好。」楊靜坐起來些,打起精神。

室內暖氣很足,沒撐多久,便覺眼皮越發沉重。

舒緩的歌聲裡,楊靜頭緩緩歪向一邊,闔上眼睛。

散亂不成章法的夢裡,歌聲似乎還在繼續

Wherever you're goin', I'm goin'your way

Two drifters, off to see the world

There's such a lot of world to see

……

不知過了多久,楊靜腿一動,醒過來。

螢幕白色幽淡的光,照著陳駿的輪廓。

「醒了?」

「嗯,」楊靜保持著頭靠在他肩上的姿勢,沒有動,「抱歉,昨天睡得太晚了。」

「熬夜?」

「上午有隨堂,昨晚複習了一下。」

陳駿肩膀有些酸,卻沒捨得動,他側了一下頭,呼吸間,楊靜發上的清香更加明顯。

「還看麼?」

楊靜往屏幕上看了一眼,發現劇情居然還能接上,「看吧,挺貴的,不看不是浪費了麼。」

陳駿笑了一聲,目光停在她臉上。

螢幕上一點光線映在她臉上,顯出一種悵然的柔和,彷彿清晨略帶著水汽的微風。

過了片刻,他伸出手掌,按住了她的後腦勺。

稀薄的光線裡,兩個人呼吸挨得很近。

靜默一瞬,陳駿手指把她額前幾縷垂下的髮絲輕輕地捋到耳後,然後,緩緩地低下頭,在她嘴唇上,很輕地碰了一下。

電影放完,雪已經停了,兩個人沿著街道往前走,找地方吃飯。

冬天黑得很早,但今天因為下雪的緣故,天色反倒比平常亮一些。

灰白天空盡頭,高大的建築頂上,絮狀烏雲壓得很低。

楊靜和陳駿吃完飯,天已經完全黑透了。

城市的燈光亮起來,暖黃色的光映著雪景,空間瀰散著一種靜謐的溫柔。

「電影,你覺得好看嗎?」

「還好,」楊靜笑了笑,「很理想化。」

大約只有奧黛麗·赫本,才能把一個應召女郎演出一種清純的氣質。

陳駿怔了一下,他是真沒想到這一點或許會無意間冒犯楊靜,急忙道歉。

楊靜搖頭,低聲說:「沒什麼。我媽做過什麼,是事實,沒什麼好遮掩的。」

腳步踩著地上乾淨的積雪,幾乎沒有任何聲響,楊靜轉了話題,「電影裡那首歌叫什麼?」

「《Moon River》。」

「你會唱嗎?」

陳駿點頭。

「Moon river, wider than a mile

I'm crossing you in style some day

Oh, dream maker,you heart breaker

……」

高中時候,陳駿坐她後面,做題時也喜歡哼歌。

他聲音低沉,但音色並不顯得老成,總之十分的好聽。

有時候,楊靜做題做得疲憊不堪,也會悄悄地把椅子往後面挪一點兒,聽他唱會兒歌,接著做。

冷杉的葉上積了雪,風吹過時,簌簌地往下落。

楊靜躲避未及,恰有些落在她頭頂。

陳駿住了聲,笑了一下,伸手替她拍下來。

楊靜就站在那兒,微低著頭,神情前所未有的乖順。

陳駿立時停下來,幾分怔忡,手緩緩向下,碰了碰她被風吹得幾分泛紅的臉頰。

他手指很冷,楊靜微微地躲了一下。

然後隨即,陳駿的手指再次碰上去。楊靜眨了一下眼,沒動。

風聲,雪從樹梢墜下的落地聲,沉緩壓抑的呼吸聲……

陳駿覺得自己心臟陡然滿漲著一種難以言喻的疼痛,他深深呼吸,沉暗的目光看著楊靜,聲音黯啞,有點難以抑制的發抖:

「今天,不回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