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2 章

  縱馬揚鞭,趕車的護衛生怕裡頭那位爺再忽然變了主意又不想進城了——之前一路上這種事情又沒少遇過?總之,得趁著這位爺變主意前先好歹進了城。

  只要進了城了,在面聖之前除了驛站這位就哪兒也不能去了。

  車子又顛騰起來了,姜哲黑著張臉,臉上帶著隱隱怒氣,要不是皇帝老爺子偶爾太不著調,他也不至於這麼急急忙忙的往回趕。所幸,他老人家給自己的密旨中只說準備立太子云雲,還要算吉時、同大臣們商討,並沒立時就要拍板定下。這才有緩轉的機會。

  京中有白、韓二位在,又有餘下幾位大臣心裡也都是有數兒的,不至於讓皇上隨著性子亂來,又有黃大人一干的——沒人出頭就裝死,有人出頭就附和的老滑頭在,皇上那詔書且得磨呢。

  並不是說太子立不得。太子自然該立,可你早幹嘛去了?趁著眾皇子年歲還都小的時候立了,沒誰會說什麼,不過就是為了長、幼、嫡、庶打打口水仗罷了。可如今兩位皇子都在三旬左右,羽翼豐滿、且各自勢力遍佈朝中,這時立,不是擎等著下頭造反麼?

  姜哲被顛簸的一路黑著臉,腹中不住腹誹著。這位皇上大事上都好,國事、政事、軍事事事通,可唯獨對自家那點子破事兒順不清。早年自己就曾說過,他若是尋常官宦世家中的老爺子,這麼做,沒什麼錯。

  可錯就錯在他是皇上!

  他既不能因父子之情,就久久拖著幾個兒子,拖得眾人覺著靠老子沒用,要自己掙才能掙出一條活路來。

  他也不可因一時之氣,就不顧形勢的負氣下旨立太子,這是把五皇子往風口浪尖兒上推,也是把大皇子往弒父殺弟的路上逼。

  「唉,逼就逼吧。」反正那個腦子不清不楚的渾人,沒人逼他他也會自己四處瞎蹦達。可自己要的是五皇子名正言順的登上大位,那可就不能由著皇上這會兒亂出招兒了。

  車子一路行到了宮門口兒,姜哲下車換了小轎進皇宮。

  一路行到了西閣間兒外,這會兒正好身邊無人的皇上便直接傳他進來。

  「瞧著你面色倒好,哪裡像是逃了那些日子命的?」見了姜哲,皇上臉上不禁帶起一絲笑意來,這孩子生得好,又會說話兒,脾氣性子也投自己的緣,就算被他損上幾句自己也生不起氣來。真是可惜啊……自己的公主年歲都不合適,不然招他當個女婿也是極好的——反正他也不愛那些政事,當駙馬就當駙馬了。

  皇上想的什麼,姜哲自然不知,順著他的話兒笑道:「白家妹夫倒是瘦了,人也黑了,可見我是天生的命好,連日頭都不捨得把我曬黑了。」

  皇上「噗」的一聲笑了出來,緊接著就是一串兒咳嗽,李公公一面給皇上順氣兒一面奉承道:「還得說是姜大人的嘴巧,皇上這都多少日子沒笑過了?這會兒一見,一句話就把皇上給逗樂了。」

  姜哲翹翹嘴角,沒應聲兒,就聽上頭皇上總算不再咳嗽了,對自己道:「這一路來得可急?還沒回過家吧?」

  姜哲一躬身子:「自然,皇上召見,臣回來時路過肅州時都沒回去看上一眼,也算得一過家門而不入了。」

  「唉,你也不小了,你家祖父、父母想必也為你憂心不少……這回回來,朕再給你些天假,回去看個好媳婦兒,把家給成了吧。」

  李公公眼皮跳了幾跳,只覺著這大熱天的,屋裡竟冒起了寒氣。他早就知道這位姜大人最不愛聽的就是這話,皇上也是知道的,以前偶爾拿這個逗過他幾句,都被他生生噎回來了,這會兒怎麼又……

  姜哲半垂著頭,臉上的笑意也沒了,倒沒跟以往似的直接拿話堵回去,只嘆了一聲:「唉,臣久不成家,自是有緣故的。」

  「哦?什麼緣故?」

  「臣只怕,兒女不孝、不順。亦怕臣自己太過能幹、能為。」

  皇上一愣:「兒女不孝順自有家法在,又和你能幹能為有什麼干係?」

  「臣若能幹、能為,必能為兒女掙下一大份家業。可若有兒女多了,難保會有家產分不均勻之慮,臣若還在時倒好辦,一個孝字壓下來,誰也不能明目張膽的說什麼。可臣若哪日一閉眼,就算是臣活著時定下的規矩,為了他們個自小家小業的也必要分家,指不定兄弟們為此還要起些衝突,倒叫臣在地下不安。因此,還不如乾脆不娶妻結親、生兒育女來得自在。」

  屋中上至皇上,下到掃地端水的小太監全都愣住了,就因為這個,就不成家了?這也未免太過杞人憂天了吧?

  「你這也太過多慮了,且開枝散葉,本就是家族興旺之端,就算有一二不消子女,也無傷大雅。」

  姜哲又作一揖,笑道:「自然,臣的家業再大,於皇上來說也還是小家。就是臣真有了孩子,他們鬧的太凶再厲害,都不會打到朝堂上來,更動不了國本、傷不了朝廷基業,果然是臣多慮了。」

  皇上半懸在空的手忽然頓住了,他從來都不是什麼昏君,只是某些個事兒上總有些轉不過來。姜哲的話一開始說時,他還沒往那邊想,可這會兒聽出來了,自然立時就明白了他的意思。

  眼見著皇上的臉僵住了,李公公連忙偷偷揮手,叫小太監們溜邊兒退了出去,自己也朝門口方向退了幾步,只等皇上揮手命自己出去便立時蹭出去。

  定定看著下頭的姜哲,他依舊半垂著臉,可他身上卻沒半分平日裡在其他大臣身上看到過的卑躬屈膝。自己以前就是愛這孩子的這股子傲氣,可這會兒,加上他那話,卻讓皇上隱隱冒出一股怒氣來。

  隨手抓起一隻杯子來,朝著下頭就丟了過去。姜哲不避不閃,任那杯子摔到自己個兒身上。李公公這會兒乾脆蹭到了門外,只小心聽著裡頭的動靜。

  「你怎麼敢?!你怎麼敢!」皇上一面說著,一面氣沖沖的站了起來,背著手左右在桌子後頭走了兩圈兒,再轉過頭來,見姜哲還是那樣立著,衣擺上、褲子上被剛才的茶水潑濕了一大塊兒。

  「你……你這是誹君!你個、你個膽大妄為目無君上之徒!」一面說著,一面要抬手去掀面前的桌子,奈何,桌子木料太過實誠,皇上又上了年歲,再加上最近病弱,連桌腳兒都沒翹起來。

  再一氣,便直接去推桌上的東西。

  一時,硯台紙筆、奏摺文書,統統被皇上推到地上去了。外頭的幾個小太監、護衛,只聽得裡頭先是大罵,後又是稀里嘩啦一通響,就再沒動靜了。

  李公公心驚膽顫的往門裡張望了一眼,還好還好,皇上似是力氣用沒了,這會兒又坐回椅子上面直喘大氣,人倒沒事。

  再往下面看看,那位姜爺,竟還是那個姿勢、還站在那個地方兒,連桌上的東西滾到他身邊兒,都沒動半絲地方。

  讓李公公不由得心中暗自佩服,也就是這位爺,連氣人都氣得那麼理直氣壯的。

  好半天,皇上方慢慢緩了過來,盯著下面立著的姜哲,見他還是面無表情的站在那裡,就跟平素一樣,紋絲不動。再看看他身上,除了之前的茶水外,連鞋上都被掉下去的墨給濺上了不少墨汁子。

  臉上也與剛剛一出無二,就好像自己從沒丟過他茶碗,亦沒朝他發過脾氣似的。

  心中的怒氣忽的就無影無蹤了,從心底冒出了一股無力感,緩緩合上眼睛。

  他不是昏君,也不想做昏君。可要做明君,就算再不想理會、也要聽下面臣子的直言進諫,哪怕那些自己再不喜歡聽、再不愛聽。又或是自己明知不可為的,卻也要支著一雙耳朵,然後再一一辯駁回去。

  他喜歡姜哲這孩子,就是因為他雖嘴巴壞些,可說出來的話就算難聽,卻也是實打實的——都是大實話。

  他說的,自己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不願去想啊。

  「你是說,老大會弒父?」

  姜哲微微躬了躬身子:「臣沒說。」

  皇上瞪起眼睛來,「嗯?」了一聲。

  「臣沒說過有哪位皇子『會』對皇上不忠不孝,臣只是『怕』,有哪位皇子會對皇上不忠不孝。」

  皇上愣了愣,好半晌,方緩緩吐出一口氣來:「你的主意是什麼?」

  姜哲這才抬起頭來,看向皇上:「請皇上緩些日子。」

  「緩?要反,緩再些日子該反的還是會反……」心裡頭一下一下揪得難過,雖說出話來時外人聽不出來,可他確實心疼、疼的恨不能當初坐了這皇位的人不是自己。

  姜哲又抱拳道:「皇上的安危才是重中之重,還請皇上等吳大人他們回朝,又或有了部署後再行此事。若有人心懷不軌,要麼逼宮、要麼弒殺兄弟,方能得手。皇上,此時我朝重軍都在西北,您萬不可意氣用事。」

  直直的看了姜哲半晌,皇上咳嗽了兩聲,方輕聲問道:「就是為了立太子之事,你才急匆匆從合縣趕回來的?」

  姜哲一撩衣擺,原地跪下:「臣,是為五皇子。亦——為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