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柱趕著驢車,到村口的時候剛巧看到了鐵四叔,正想打招呼呢,卻見所有村裡人都傻眼地瞪著自己,有幾個嘴唇不住地哆嗦,好像有什麼話要跟他說似的。沒個心眼兒的傻大個撓撓腦袋:「四叔四嬸,今兒咋這麼早就在這兒啦?」
……沒有得到回應。他奇怪地看了村民們一眼,不曉得他們都中了啥邪。「俺去家了啊,你們慢些耍。」說著便輕輕拍了下驢子屁股,還沒走一步呢,鐵四叔突然衝了出來擋在驢車面前,語無倫次地指著他們家的方向,半晌卻啥都沒說出來:「柱、柱子……你、你媳婦兒、你媳婦兒她——」
一提到媳婦兒,鐵柱立馬急了,一雙銅鈴大眼瞪成了兩個圓,連問一句俺媳婦兒咋了都沒來得及,直接跳下了車,韁繩一扔就朝家狂奔而去。鐵四叔連忙幫他把驢子牽住,然後其他的幾個漢子也立刻跟了上去,可鐵柱實在是跑的太快了,他們根本追不上。等他們到了家門口,就只看見鐵柱傻愣愣地站在院子當天,就只是傻站著,什麼話也沒說,看到他們來了,就問了一句:「俺媳婦兒呢?」
沒有人回答他。
「俺媳婦兒呢?」他從人群裡看到了鐵三嫂,立刻衝了過去抓住她的肩膀問:「三嫂,俺媳婦兒呢?俺進山前不是把她交給你家幫忙照顧的嗎?俺媳婦兒呢?俺媳婦兒去哪了?!」
鐵三嫂只是哭,然後不住地跟鐵柱說對不起。鐵柱也不要她的對不起,就問她他媳婦兒去哪裡了。他們為什麼哭啊,媳婦兒衣服東西都還在家裡呢,那堂屋桌子上還有盆面正在發呢,她說不定就是去鄰村豬肉攤上給他買肉吃了啊,她不是經常去嗎?三嫂到底在哭什麼?!
這時候鐵四叔把驢車給牽來了,他先是幫忙把驢子拴好,然後分開人群走了進來,對鐵柱說:「你媳婦兒被一群兵帶走了。俺們都是莊稼人,不知道他們是幹啥的,他們一靠近你家就派人把周圍圍起來了不讓大傢伙兒靠近,也不知他們跟你媳婦兒都說過些啥話,但瞧他們那凶神惡煞的樣兒,估計你媳婦兒是要遭罪了。」話一說完就瞧見鐵柱跟頭牛似的往外衝,好幾個漢子一起拉也沒弄住他,看他跑到門外,左右茫然地望了望,想去追,想去找,卻不知去哪裡追去哪裡找——似乎天下之大,唯不知她在何處。
「柱子,你甭這樣,俺看你媳婦兒走的時候是騎在大馬上的,別聽你四叔胡咧咧,那些兵要是來抓女人,咋就那麼巧直奔你家哩?抓女人的兵不是好兵,那他們也不可能就抓了梅子,其他啥事兒都不幹就走了啊。俺倒覺得梅子之前應該跟他們認識。」村長捋了捋鬍子說。
村長夫人啐了他一口:「我呸!你知道個啥就擱這兒胡咧咧,那是好兵孬兵你能看出來啊。」
「俺咋就看不出來,俺年輕時候去京城探親,在那京城裡看到的兵就都是那樣的!」
「那你咋知道梅子跟人認識?那梅子要跟他們認識,還能不理俺們這些鄉里鄉親的啊?她是個好媳婦兒你可不是不知道,平時見著俺們,那哪次不是帶笑的,你那老寒腿犯了還是她給開的藥方呢!她要是跟那些人認識,俺在村口喊她,她做啥子不理俺?!」
村長窒了一下,不知該說啥了,支支吾吾半晌憋出來一句:「那肯定認識!」
「你說認識就認識,你是梅子還是梅子她爹啊?!」
兩口子就當眾開始拌嘴了,你一言我一語說得好不快活。鐵柱站在門口愣愣地,鐵三嫂實在不忍心看他這副樣子,湊過去問:「俺說柱子啊,你知道不知道梅子還有啥子遠房親戚不?之前王大娘說她孤身一人,那總還有個親戚在吧,快去打聽打聽,問問她哪兒能找著梅子啊?」那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媳婦兒,被一群兵帶走,能有啥好下場不成?!
聞言,鐵柱如夢初醒,對啊,還有王大娘啊,他可以去大娘那裡打聽啊!跟媳婦成親這麼久,大娘經常到自家來看望,媳婦兒也經常回去,要是有啥事,王大娘肯定清楚!心裡這麼想著,已經準備拔腿就跑了,可沒跑幾步,拐角的地方就看見王大娘在她兒子媳婦的攙扶下顫巍巍地朝這裡走。鐵柱衝上去,劈頭就問:「大娘,你知道俺媳婦兒還有啥親人在不?」
他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的等待著王大娘回答,可老人家卻歎了口氣,搖搖頭。
她搖頭……她搖頭是什麼意思?是不告訴他,還是不知道?!她不可能不知道啊,梅子不是她親戚嗎?不是因為梅子父母雙亡沒人照料,她這個遠房長輩才把人帶回來的嗎?她怎麼能不知道呢?!
「梅子啊,其實俺也不知道她到底是誰,當時啊……俺想想,那是四年前的事兒了,那時候俺腿腳還利索些,剛巧啊,俺兒子要成家,俺就去那鎮上賣雞蛋,回來的時候走岔了路,經過片草叢,就瞅著梅子躺在那兒,身上全是血,俺原本想找人來幫忙,可梅子卻醒了,她一睜眼瞧見是俺,就求俺別找人,說她沒事兒。然後俺瞧她拿幾根針紮了幾下,好像真的就好很多了!俺沒說啥就把她領回家了,一開始俺也怕她是哪裡跑出來的青樓女子或者是大家族逃出來的丫鬟,可跟梅子在一起久了,俺就知道,她以前肯定是個大小姐,要是沒了她,大子娶不著媳婦,毛丫也嫁不出去!」
鐵柱整個人都癱軟了——那麼高大的身軀,軟軟地癱了下來,好像渾身的力氣瞬間都被抽走了,一絲不留。
所以,也就是說,王大娘根本不知道媳婦是誰,更不知道媳婦家住哪裡!他這時候只恨自己平日裡為何不問媳婦,此刻她不見了,他卻才開始著急!
媳婦兒,你到底在哪裡呢?
***
金鑾殿上,梅子跪拜於殿前,依然荊釵布裙,和殿裡嬌媚如花的宮女比起來,她實在是太過寒酸,可她在那兒,卻硬是把人活活都比了下去。
數道火熱的目光射過來,皇帝玩味地看著她,卻並不說話,直到這沉默的氣氛讓人不堪重負,梅子也不曾動彈過分毫。
良久,他嗤的一聲笑了,還不懂,她永遠都是這副雲淡風輕的死樣子,初見時是這樣,離別時是這樣,重逢也還是這樣!
揮手命所有人出去,只留下魏沖和沈澤二人,皇帝輕笑,下了龍椅,朝梅子走去。「梅卿,多年不見,你風采依舊,不遜當年哪。」
「皇上過獎了,微臣年逾而立,如何也稱不上風采依舊。」
「不卑不亢,不愧是當年父皇欽點的頭名狀元。」他彎下腰,眼睛對著梅子的。「你可知道這四年來朕找你找的多苦?你可倒好,居然藏了這麼久,要不是機緣巧合,說不定這輩子朕就給你混過去了。」
「臣不敢。」依然是,清清淡淡,不卑不亢。
「你不敢?你有什麼不敢!」皇帝突然惱怒起來,一把鉗住梅子的下巴,迫使她直視自己。他只是想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一絲一毫屬於平靜之外的東西——可他失望了。不管什麼時候,梅子看他,永遠都是那麼自重和矜持疏離。哪怕他貴為一國之君,她也依然不把他放在眼中。「你永遠都是這樣對朕!教導功課對元貞那小子用心,做丞相時總是與朕唱反調,父皇立儲君時你也說元貞比朕適合,朕做了皇帝,你寧願跳崖尋死也不願意做朕的丞相!你說,你有什麼不敢的?!」
梅子依然淡定如初,她輕輕撥開皇帝的手,「皇上言重,現在這江山是皇上的江山不是嗎?微臣渺小如螻蟻,實在是不值得皇上如此放在眼中。」
她說放在眼中,而非心中。她從來不信他把她放在心中。皇帝只覺心如刀絞,哪怕當年看她跳下懸崖也不曾有此疼痛。「行書……行書,你、你好,好得很、好得很哪!」
「多謝皇上掛念。」
被梅子氣得不知說什麼,皇帝的臉已經不能用黑來形容了。站在後面的魏沖急得一直朝梅子使眼色,可梅子卻彷彿沒看見一般,完全不做反應,也不怕惹怒了皇上會為自己帶來殺身之禍。其實早在四年前她覺得自己就死了,現在活著的,如果不是梅子,那就只是不懼死亡的梅行書。
「你、你——」皇帝憤而拂袖,卻忍不住在袖中回味她臉頰的美好。當年他來不及證明她的女兒身便讓她離開,這一直是他日夜後悔的事情,而今——猛地想到梅子嫁了人,剛剛降下些許的怒氣再次噴發,「當年朕旁敲側擊用了多少法子,你都不承認是女兒身,甚至還因此、因此——」他說不下去了,怒道,「現下你卻嫁了人,嫁了個鐵匠?行書,你真是好本事、好本事!朕視你如寶,你卻拿朕做草!瞧瞧你現在的樣子,哪還有當年那傾世無雙的梅相的影子?!」
「皇上。」梅子——應該是梅行書,抬起頭,輕聲道:「您若是要治民女的罪,民女無話可說。」
就是這副模樣,這副永遠都看不見別人的模樣,哪怕她臉上帶著笑,卻仍是誰都看不進!皇帝拂袖坐回龍椅,深吸一口氣以緩和自己的心情。「朕此番找你前來,是為了和扶桑國開戰一事。從今日起,過往一切不究,你仍為左相,與沈卿共事,朕會命魏沖一直看著你,所以,別想施詭計逃跑,朕知道你謀略過人,可你若逃了,朕便命人血洗鐵家溝!」
梅行書依然表情不變,叩謝隆恩。
那油鹽不進的樣,讓皇帝的氣塞滿了,可就是發不出來。最後,他冷哼一聲,轉身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