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竹青

  很久以前,湖南的某郡邑,有個名叫魚容的窮書生。不曉得什麼原因,自古以來,舉凡故事裡出現的書生大抵都是貧窮的。這個魚容,原本家境還算不錯,人也長得眉清目秀,容姿兼有閑雅之趣,雖不至於讀書成癡,然而自幼聰敏向學,品行端正,一心想朝著功名之路邁進,但不知為何,總是時運不濟。他的父母很早就離開人世,輾轉於幾個親戚家中被撫養長大,家財早就被瓜分得一乾二淨,如今親戚們嫌他是個累贅,只會給家裡添麻煩。其中,有個愛喝酒的伯父在喝得爛醉之餘,一時興起,硬把家中一個又黑又瘦一字不識的婢女嫁給他作媳婦,還旁若無人擅自作主說:「你們倆結婚吧,此乃天賜良緣。」魚容雖不情願,但礙於伯父對他有養育之恩,有道是「親恩深似海」,對於醉漢無禮的安排,魚容只好忍氣吞聲,帶著滿腹的辛酸,迎娶這個比他年長兩歲又黑又瘦的醜女進門。這女人長相奇醜無比不說,心地也不善良,還有傳聞說她其實是伯父的小妾。魚容的學問在她眼裡根本一文不值,當她聽到魚容喃喃讀著「大學之道止於至善」,隨即嗤之以鼻說道:「比起什麼止於至善,你應該多花點時間想想錢從哪裡來,不要老是讓人家請客吃飯。」接著又用很不耐煩的語氣說道:「麻煩你把這裡的衣物全部拿去洗,你好歹也該幫忙做點家事吧。」她瞪著魚容並隨手把髒兮兮的貼身衣物扔給了他。魚容無奈地抱著髒衣服來到河邊,小聲地低吟著唐詩:「馬嘶白日暮,劍鳴秋氣來。」他一邊洗衣服,一邊感嘆自己的命運,活在世上一點樂趣也沒有,雖然身在故鄉,卻心境渺茫,一副宛如天涯孤客般愁苦、寂寞的模樣,兀自徘徊在河原上。

  魚容心裡盤算著,若是長此以往,又怎對得起列祖列宗。想想自己差不多已近三十而立之年,何不奮發一搏,取得大大的功名。於是,他先回家把老婆狠狠揍了一頓,然後帶著滿滿的自信去參加鄉試,大概是長久以來窮苦日子過慣了,肚子餓得難受,筆試應答亂無章法,想當然耳必定是名落孫山。就在他返回故鄉的途中,不禁悲從中來,又加上腹中飢腸轆轆,腳也走不動了。這時候正好路過洞庭湖畔的吳王廟,魚容爬上了簷廊,身體便已疲累不堪,隨即噗通一聲倒在地上。

  他仰天長嘆:「啊,人世間,只不過是讓人受苦的地方罷了。吾人自幼獨善其身,研究古聖賢之道,學而時習之,雖然沒有朋友自遠方來,但吾人每日每夜,忍受著常人難忍的屈辱,打起精神來參加鄉試,可惜卻失敗了,難道世上只有那些厚臉皮的惡人能作威作福,像吾人這般柔弱的窮書生只能當永遠的敗者,受盡眾人的嘲笑嗎?揍了老婆一拳爽快地離家固然是好,但是落了第回到家中,不知道會被老婆罵成什麼德行?唉,活著這麼痛苦,不如死了算了!」由於極度的疲勞,魚容開始陷入意識模糊的狀態,做出了學習君子之道者不該有的行為,他不斷地口出惡言,詛咒這個世間,並感嘆自己不幸的遭遇,當他的眼睛瞇成一線仰望天上飛過的一大群烏鴉,便小聲地說:「烏鴉沒有貧富之分,真是幸福啊!」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這間位於湖畔的吳王廟,供奉三國時代吳國的將軍甘寧,當作是水路的守護神祭祀,人們尊稱他為吳王,因為相當靈驗,所以湖上往來的船隻經過這間廟前,船夫必定會恭敬地禮拜。廟旁的樹林裡棲息了數百隻烏鴉,一看見有船靠過來,便會一齊飛出,發出嘶啞的聒噪聲,繞著船桅來回飛舞,船夫們將牠們視為吳王的差使,所以相當尊敬牠們,還會丟羊肉片給牠們吃,烏鴉一看見有肉可吃,便會立刻飛過來啣走肉片,從來沒有失敗過。身為落第書生的魚容,看見這一大群烏鴉在空中愉快地飛舞,內心十分羨慕,並用哀傷的語氣喃喃自語:「烏鴉們真是幸福啊!」就在半夢半醒之間,出現了一位穿著黑衣的男子對他說:「喂喂,快醒醒!」

  魚容以為自己還在做夢,迷迷糊糊地回答對方:「啊,真是抱歉,請不要生氣,我不是什麼可疑的人,請讓我在此多睡一會兒,拜託你,請不要生氣。」因為他小時候經常被人責罵,生性特別怯懦,所以只要見到了人,就會下意識以為對方要責罵他。這時,他一邊像是說著夢話似的,連連說著:「抱歉抱歉。」一邊翻過身去,然後閉上了眼睛。

  「我不是要罵你。」黑衣男子用沙啞到不可思議的聲音對他說:「吳王吩咐,既然你那麼討厭人世,羨慕烏鴉的生活,正好,現在黑衣隊裡欠缺一人,由你來遞補,快來穿上這件黑衣吧!」說完,對方就把薄薄的黑衣輕輕披在躺著的魚容身上。

  轉眼之間,魚容化作一隻公烏鴉。他眨巴眨巴張開眼睛,站起身來,好端端地站在簷廊的欄干上,用他的嘴整理自己的羽毛,並展開羽翼顫危危地起飛,正好飛到了一艘往來於湖畔、沐浴在夕陽下的船隻上頭。他混在一大群嘈雜著正在搶食肉片的數百隻神烏當中,忽而往右忽而往左,很熟練地叼走船夫扔上來的肉片,馬上感受到此生從未有過的飽足感。他飛回岸邊,停靠在樹梢上,用鳥嘴摩擦樹枝,眺望著洞庭湖面粼粼波光閃耀著金黃色的夕陽,如坦蕩蕩的君子般吟出令人感懷的詩句「秋風翻飛,浪花千片黃」。

  「你好,請問還滿意嗎?」耳邊響起嬌豔的女聲,仔細一瞧,原來是一隻母烏鴉站在同一根樹枝上,向魚容搭話。

  「不好意思,」魚容對她作揖行禮,「因為離開了塵世,感覺身體特別輕盈,請不要生我的氣。」魚容又不小心說出了口頭禪,在語尾多加了一句。

  「你說的,我都明白。」母烏鴉平靜地說著:「不好意思,先前讓你受苦了,我也感同身受,今後請放心,我會陪在你身旁。」

  「冒昧請教一下,請問妳是哪位?」

  「啊,我今後就隨侍在側,有事儘管吩咐我,要我做任何事都行,你只要這樣想就可以了。還是說,你不願意呢?」

  「不是的,」魚容感到一臉狼狽,無地自容地說道:「我家中還有老婆,君子不能心懷邪念,莫非妳是想要誘惑我步入邪道?」

  「太過分了,我豈是你以為的那種輕浮、好色的女子來向你搭話?還不是吳王大人一番好意,為了要慰勞你才派我來的。你現在已經不是人類了,還說什麼老婆,快點把她忘掉吧!你的妻子或許很溫柔,但我也不會輸給她,我會盡全力地照顧你,很快你就會看到烏鴉的操守比人更正直。或許你不願意,從今以後,請讓我陪在你身旁,還有,我的名字叫做竹青。」

  魚容被竹青真摯的情意打動了。

  「謝謝妳,其實我在人間遭逢許多艱難,所以疑神疑鬼的,妳的好意我心領了,真的無法接受,實在很抱歉。」

  「啊,快別這麼說,感覺好彆扭。不如這樣吧,從今天起,你就把我當作你的人吧。相公,用餐之後要不要稍微散散步呢?」

  「嗯,」魚容點了點頭說「請帶路吧!」

  「那麼,請跟我來。」說完,竹青隨即振翅而飛。

  秋風嫋嫋輕撫羽翼,眼下是煙波浩渺的洞庭湖,遠眺可以看見岳陽城的屋瓦,在落日的輝映下,格外絢爛奪目,再轉眼遙望,君山猶如湘君的面容在洞庭湖這面玉鏡上描出的一點翠黛。身穿黑衣的新婚夫婦,啞然地叫著,一前一後無憂無懼地自由自在飛翔,飛累了就在歸船的桅桿上斂起翅膀歇息,或相視而笑。夕陽終於落下,他們共賞洞庭湖上皎潔的秋月,一邊飄飄然地歸巢,彼此羽翼交疊,依偎而眠。到了早上,兩隻烏鴉一齊用洞庭湖的水沐浴漱口,如果看見船靠近岸邊,就一齊飛向船邊,享用船夫們提供的早餐。竹青嫁作新婦,依然很害羞,她如影隨形地陪伴在魚容身邊,溫柔地照顧他,而身為落第書生的魚容心想,總算可以一掃這大半生的不幸。

  這天下午,一艘滿載著士兵的大船向著那邊駛來,自以為已融入吳王廟神烏群之中的魚容,有恃無恐地在船的上空飛翔,烏鴉夥伴大聲嚷著,那裡危險快逃!竹青也急得大叫,警告魚容要當心!但魚容絲毫不以為意,能夠成為神烏自由地飛翔,喜不自勝的他,得意忘形地在滿載士兵的船上方來回盤旋,這時候一名士兵惡作劇似地舉起了弓,朝魚容射了一箭,咻地一聲,箭矢貫穿了他的胸部。正當魚容如落石下墜之際,竹青閃電般迅速飛過來啣住魚容的翅膀,騰空飛起,把瀕死的魚容帶到了吳王廟的簷廊,讓他先躺下來,一邊流著淚一邊照料著他。但傷勢實在太嚴重了,竹青眼見魚容就要回天乏術了,便高聲地發出一聲慘叫,聚集了數百位同伴,一齊飛向滿載士兵的船隻攻擊他們。拍翅聲響徹雲霄十分驚人,並用力拍打湖面,激起大浪,瞬間使軍船翻覆,替魚容報了一箭之仇,大群的烏鴉震撼了整個湖面,大聲唱起凱旋之歌。竹青則是忙不迭地返回魚容身邊,把嘴靠在魚容的臉頰上,貼近他的耳畔哀慟地說著:「你聽見了嗎?同伴們正為你唱著凱旋之歌。」

  魚容因為傷得很重,奄奄一息,在差不多快要斷氣之際,已經看不清的雙眼勉強張開一道小縫,他小聲地喚著「竹青」,忽然間眼睛睜開來,宛如大夢初醒,發覺自己又恢復人的模樣,還是從前那個窮書生,好端端地躺在吳王廟的簷廊下。斜陽紅紅的餘暉從眼前的楓林照進來,那裡有數百隻烏鴉在林間肆無忌憚地嬉鬧鳴叫著。

  「你醒來啦?」一位農夫打扮的老先生站在魚容身邊笑著問他。

  「請問你是哪位?」

  「老夫是住這裡的農夫,昨天傍晚途經這裡,看見你像是死了似地熟睡著,臉上還不時微笑著,老夫無論怎樣大聲叫你都叫不醒,抓著你的肩膀想把你搖醒,你還是照樣熟睡。於是老夫就先回家去,但還是很擔心,所以又回來看看你的狀況,一直等到你清醒過來。看起來,你臉色不太好,是不是哪裡生病了?」

  「不是的,我沒有生病。」奇妙的是,肚子竟然一點也不餓。「不好意思。」魚容又犯了道歉癖,坐起身來恭敬地向農夫行禮。

  「說來真是慚愧……」魚容開始將為何會倒在吳王廟的簷廊下,以及後來發生的事情經過,一五一十地說給農夫聽,最後又補了一句「不好意思」。

  農夫聽了他的遭遇,很可憐他,於是從懷中取出荷包,分了一些盤纏交給魚容。

  「俗話說:人間萬事塞翁之馬[註]。打起精神來,準備東山再起吧。人生七十年,各式各樣形形色色的事都遇得到。人情反覆無常,就好像洞庭湖的波濤一樣啊。」農夫說完,便瀟灑地離去。

  [註] 日本俗諺,意思是人世間萬事萬物猶如塞翁失馬的故事,福禍相倚,有時候遭遇患難,反而會因禍得福。

  魚容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呆呆地坐在原地,目送農夫遠去。他回過頭來,看著楓樹林的枝椏上棲息著一大群烏鴉。魚容大叫著「竹青!」烏鴉受到驚嚇一鬨而散,在魚容的頭頂上大聲鳴叫著,盤旋一陣之後,便朝著湖的方向急忙飛走,四周突然安靜下來,彷彿什麼事也不曾發生過。

  果然,是個夢啊,魚容一臉悲戚地搖著頭,嘆了好大一口氣,有氣無力地朝著家鄉的方向邁開了腳步。

  故鄉的人們看見魚容歸來,並沒有露出特別高興的表情,冷酷的妻子更是馬上命令魚容去幫忙搬運當作造景用的庭石。魚容汗流浹背地從河原上又推又拉又扛,把好幾塊的大岩石搬到伯父家中的庭園裡。他想起《論語》裡孔子曾說過:「貧而無怨難」自己則是連連嘆氣,想起在洞庭湖一日夫妻的幸福生活,感到強烈的思慕和懷念,於是又吟了一句「朝聞竹青聲,夕死可矣[註]。」

  [註] 改自《論語》,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

  伯夷叔齊不念舊惡,別人對他們的怨恨就比較少。魚容也是如此,因為他是個志在君子之道品格高尚的書生,所以對於不近人情的親戚們,也會努力地予以包容,也不會反抗不識一字的老婆,一如以往親近古書,培養閑情逸趣。即便如此,他還是受不了眾人對他的冷言冷語、輕蔑鄙夷的態度,於是,到了第三年的春天,他又揍了老婆一頓,並放話說「你們等著瞧吧!」魚容懷抱凌雲之志,再度前往應試,結果還是榜上無名。真是個沒出息的傢伙啊!又在歸鄉的途中,走到了朝思暮想的洞庭湖畔,在吳王廟前佇足良久,魚容睹物思情,不禁悲從中來,在廟前嗷嗷放聲大哭,接著從懷中拿出所剩不多的盤纏去買羊肉,撒在廟前供奉神烏,看著從樹上飛下來啄食肉片的群烏,他心想著竹青或許也在他們之中吧。不過,天下的烏鴉一般黑,根本無法分辨是公是母。

  「竹青到底是哪一隻呢?」他如此問道,沒有一隻烏鴉轉身回應,所有的烏鴉都專注地拾著肉片,魚容仍不放棄,又對烏鴉們說:

  「倘若竹青在這之中,請留到最後。」魚容滿懷著千言萬語的思慕之情說道。地上的肉片幾乎要被吃光了,於是烏鴉們三五成群地飛走了,等到大部分烏鴉都飛走之後,剩下三隻還在找地上殘留的肉片,魚容看著這個光景不免緊張起來,心兒噗通噗通地跳動,掌心也冒汗了,剩下的三隻烏鴉發現地上沒有肉,便毫無戀棧地振翅飛走了。魚容一時之間氣力盡失,感覺頭暈目眩,即便如此,他還是無法離開這地方,便暫時坐在廟廊,眺望著春霞氤氳的湖面嘆氣:「唉,連著兩次落第,我有何顏面回故鄉呢?活著已經沒有價值,聽說從前春秋戰國時代的詩人屈原曾叫著,眾人皆醉我獨醒,然後便投湖自殺了,看來我乾脆也投身在此充滿回憶的洞庭湖,竹青發現我死了還會為我流淚也說不定,真正愛我的人只有竹青,其餘的人都是可怕的滿腹私慾的牛鬼蛇神。三年前那個老爺爺不是對我說過什麼人間萬事塞翁之馬,想要鼓勵我振作,說的全都是謊言,生來不幸的人,不管過了多久依舊在不幸的深淵裡掙扎,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知天命吧!啊,還是一死了之,只要竹青願意為我流淚就好,我已別無所求。」理應窮究古聖賢之道的魚容也不堪失意的憂愁,他已經有了覺悟,今夜就要葬身於這座湖中。過不久,湖畔已完全暗了下來,一輪明月襯著月暈浮在半空中,只見洞庭湖一片白茫茫,分不清天空與湖水的界線。岸邊平坦的沙洲像白天一樣明亮,而柳枝飽含著湖水的水氣重重地低垂著,可以看見遠處桃花林萬朵桃花盛放,好似花雨繽紛,偶有微風穿過樹林,如天地間的嘆息。多麼寧靜的良夜春宵,一想到這是臨死前的最後風景不禁淚濕衣袖,此時不知從何處傳來猿猴的悲啼,正當魚容內心的愁思到達了頂點,背後忽然響起啪噠啪噠的拍翅聲。

  「別來無恙。」

  魚容轉過身一看,只見一位明眸皓齒,年方二十的麗人沐浴在月光下,站在那裡對他笑著。

  「請問您是哪位?不好意思。」總之,先向對方道歉。

  「真是討厭。」美人輕拍魚容的肩膀,「你把竹青給忘了嗎?」

  「竹青!」魚容聽見這名字不禁大叫,馬上站起身來,雖然有點兒躊躇,但又覺得管它的,便上前抱住美人的細肩。「快放開我,呼吸都要停止了。」竹青邊笑邊說,巧妙地從魚容的手臂中逃開。

  「我呀哪兒也不去。這一生都會陪在你的身旁。」

  「拜託妳!請陪在我身邊。因為見不到妳,我本來打算今夜投身此湖尋死,這些日子,妳到底去了哪裡?」

  「我在遙遠的漢陽,上次與你分別後,就離開了此地,現在我已是漢水的神烏了。剛才,從吳王廟昔日的友人那兒聽說你在這裡,我立刻從漢陽飛來這裡與你相逢。你喜歡的竹青,現在已經來到你面前了,我不許你再有什麼尋死這種可怕的念頭,你好像有點瘦了,臉色好憔悴。」

  「會瘦是必然的,連著二次落第很可悲吧。如果回到故鄉,不曉得又會遭逢怎樣的厄運。我真的是深惡痛絕地討厭這個世間。」

  「那是因為你一直以為只有自己的故鄉才叫做人生。其實不用這麼地痛苦,人間到處是青山,書生們不是經常如此歌詠嗎?你啊,乾脆和我一起回漢陽的家。就會知道活著其實是件好事。」

  「漢陽,好遙遠啊。」誰也沒先開口,兩人就這樣併肩走出廟廊,在月下的湖畔盡情地散步。

  「古人說,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魚容一臉正經地回答,像以前一樣,總是喜歡在談話間展現出自己的學問與涵養。

  「你在說什麼呢?明明你的父母早已經過世了。」

  「咦?妳怎麼知道的,雖然如此,故鄉還是有許多像父母一樣的親戚在那裡。我無論如何,要讓那些人看見我出人頭地的英姿。因為那些人從以前就把我當作是笨蛋。這樣吧,與其去漢陽,不如妳先和我回一趟故鄉,讓大家看看妳美麗的容顏,肯定會嚇一跳。就這麼決定吧,至少要在他們面前威風一次。若能得到故鄉那些人們的尊敬,便是人間至高的幸福,也是終極的勝利。」

  「為什麼你會這麼在意故鄉人們的看法呢?只顧著搏取故鄉人們的尊敬,豈不是鄉愿嗎?論語明明白白寫著『鄉愿,德之賊也。』」

  魚容被反駁得無話可說,幾乎等於是敗下陣來。

  「好吧,我願意去。就帶我去漢陽吧。逝者如斯夫,不捨晝夜。」魚容羞得無地自容,只好唐突地搬弄一些詩句來掩飾內心的不安,又自嘲似地哈哈哈大笑著。

  「你願意來啊?」竹青雀躍不已,「啊啊,我好高興。為了迎接你的到來,我已經在漢陽的家中做好準備了,現在,請你閉上眼睛。」

  魚容照她的話輕輕閉上雙眼,只聽見啪噠啪噠振翅的聲音,接著感覺好像有件薄衣似的東西披在自己的肩上,身體也變輕盈了。睜開眼睛一看,兩人已經變成了公烏鴉和母烏鴉,在月光的照拂下漆黑的羽翼顯得美麗而耀眼,兩隻烏鴉在平坦的沙洲上漫步,一起發出沙啞的叫聲,隨即振翅飛去。

  在月下閃耀著銀白的光芒、綿延三千里的長江洸洸洋洋地朝東北方流去,魚容看得如癡如醉。順著河流飛行了大約兩小時,眼看著天將破曉,遙望著前方即是水都漢陽,家家戶戶的屋瓦在朝霧底下靜靜地沉睡。古詩云「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河對岸聳立著黃鶴樓,隔著長江與晴川閣像是兩人互相談起昔日的往事遙相對望,帆影點點匆忙往來於江上,更往前一些可見大別山的高峰,山麓上有水波漫漫的月湖,更北方眼見漢水蜿蜒流向天際,猶如東方的威尼斯,美麗的水上風光盡收眼底。

  「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正當魚容陶醉地吟詠著詩句,竹青回頭對他說:「來吧,已經到家了。」她一邊說,一邊在漢水的一處小小的孤洲上悠然地盤旋著。魚容也模仿她的動作,繞著一個大的圓圈飛翔,一邊看見腳下的孤洲,綠楊浸水,芳草如茵。在沙洲的一隅,有個宛如娃娃屋般可愛又精美的樓宇,從裡面走出五、六個看起來豆子一般大小的僕人仰望著天空,揮手表示歡迎魚容的來訪。竹青向魚容使了個眼神,斂起翅膀,一直線飛往樓宇的前方降落,魚容見狀也緊追在後,兩隻烏鴉降落在沙洲上的青草地時,兩人像是一對神仙眷屬,彼此相視而笑,被前來迎接的僕人們簇擁著進入美麗的樓宇之中。竹青牽著魚容的手走到裡面的房間,房間裡光線很暗,桌上的銀燭吐著青煙,垂簾上的金線銀線閃著鈍光,床邊有一張小小的紅色矮桌,上面擺滿了美酒佳餚,似乎在稍早之前就一直等待著客人大駕光臨。

  「天還沒亮嗎?」魚容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哎呀,你真討厭。」竹青有點臉紅,小聲地說著:「我想燈光暗一點,比較不會害臊嘛。」

  「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註],是嗎?」魚容苦笑,又開始說起無聊的雙關語「可是,古書上不也寫著『素隱行怪』。應該把窗子打開,好好享受一下漢陽春天美麗的景色。」魚容拉開窗廉,推開房間的窗戶,金黃色的晨光立刻流入室內,庭院的桃花繚亂、鶯啼百囀,搔動著耳朵,彼方有漢水被朝陽照耀得水光粼粼隨波蕩漾。

  [註] 此句出自《禮記.中庸》。

  「啊,好美的景色。真想讓故鄉的老婆也看一眼如此的美景。」魚容隨口說了這麼一句,自己也嚇了一跳。不禁捫心自問,原來我還愛著那個醜哩叭嘰的老婆啊?於是,突然不知為何,興起了想哭的衝動。

  「看來,你還是忘不了自己的妻子。」竹青在一旁語重心長地說著,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不,沒這回事。她從來不會對我的學問表示敬重,還要我洗她的內衣褲,搬庭院裡的大石頭,而且還被別人說她是我伯父的小妾,根本沒什麼稱得上是優點的地方。」

  「你說她一無是處,對你來說,不也是你最珍惜、最懷念的嗎?你的心裡一定是這麼想的,只要是人都有惻隱之心不是嗎?如果能不憎恨、不埋怨、不詛咒自己的妻子,一輩子同甘共苦生活下去,不正是你心目中真正的理想嗎?請你現在立刻回家鄉去。」竹青一臉嚴肅,斷然地撂下重話。

  魚容感到狼狽不堪。

  「這也太過分了。是妳誘惑我來到這裡,現在又要趕我回去,真可惡。說我鄉愿什麼的來攻擊我,又要我捨棄故鄉的人,難道不是妳嗎?妳簡直就是把我當作猴戲在耍嘛。」魚容惱羞成怒,強力地抗辯。

  「其實我是神女。」竹青望著波光粼粼的漢水,以更加嚴厲的口吻說:「你雖然鄉試落第,但在神的考驗裡卻是及第了。是吳王廟的神明吩咐我,要我來仔細地調查一下,測試你是否真的羨慕當烏鴉的生活?因為化為禽獸才感受到真正的幸福,神明最討厭這種人,為了好好地懲罰你一次,才讓你中箭受傷,重新返回人類的世界,而你又再度乞求回到烏鴉的世界。所以神明這次讓你遠行,並給予你各式各樣的享樂,來測試你是否會因為沉醉在快樂裡,而完全忘卻了人類的世界。如果真的忘卻了,將給予你極嚴重的懲罰,恐怖到我無法說出口的程度。請你回去吧,你已經通過神的考驗,算是及格了。人的一生,就是在愛恨中承受痛苦的糾纏,沒有人能逃出來。只能努力忍耐。雖然做學問也是如此,但盲目地追求遁世的心態也太卑鄙了。請你更積極地愛惜這個俗世、煩惱這個俗世,窮盡一生沉浸在其中吧。神明最愛的還是充滿七情六慾的人,我已經派僕人們為你準備好一艘船。請你坐這艘船返回你的故鄉吧。再會了。」話一說完,竹青的身影,連同精美的樓宇、庭院忽然都不見了,只剩下魚容獨自茫然地站在河中的孤洲上。

  這時候,有一艘既沒有帆也沒有船桅的小船緩緩地靠岸,魚容好像被吸過去似的坐上了那艘小船。說也奇怪,那艘小船便飄然而行,自動地往漢水下游漂流,然後溯過長江,越過了洞庭湖,最後來到了接近魚容故鄉的一處漁村的岸邊,停靠下來。等到魚容上岸以後,那艘無人的小船又自行返回,隨著流水逐漸遠去,隱沒於洞庭湖的煙波之間。

  魚容非常頹喪,又膽戰心驚,不敢直接踏進家門,於是從後門外面探頭探腦地往昏暗的裡邊窺看,他的舉動馬上被眼尖的妻子發現。

  「哎呀,你可回來啦。」妻子嫣然一笑,沒想到走出來迎接的竟是……再仔細瞧瞧,這不是竹青嗎?魚容的心中又驚又喜。

  「什麼!是竹青!」

  「你在說什麼啊?你啊,究竟是去了哪裡呢?你不在的時候,我生了一場大病,發了很嚴重的高燒,也沒人來照料我,我一直很想念你。從前老把你當成傻瓜看待,是我的錯,我很後悔,你不知道我等你等得好苦啊!高燒持續不退,在那之間全身都腫了起來,到處是青一塊紫一塊的,也許是因為我過去那樣粗暴地對待你,而應得的報應吧,所以我決定放棄,平靜地等待死亡的到來。後來腫脹的皮膚破了,流出好多青色的水,接著身體就輕鬆多了,今天早晨拿起鏡子一照,赫然發現我的容貌完全變了,變成這麼漂亮的一張臉。我高興得不得了,生病什麼的全拋到腦後,立刻從床上跳起來,開始在家中進行大掃除,大概有預感你會回來吧?我真的好開心。請你原諒我。我不只是臉產生變化,全身上下也都變了。而且,我的心也改變了。從前都是我不好,但我過去所做的壞事,如今已隨著那些青色的水流掉了,希望你能不計前嫌,忘掉過去的事,寬恕我所做的一切,全心全意地接納我,我願意一輩子陪在你身旁。」

  一年之後,老婆生下一位俊美如玉的男孩。魚容將這孩子取名為「漢產」,名字的緣由老婆並不清楚,這緣由以及和神烏之間的回憶,魚容當作一生的祕密藏在心裡,絕口不向任何人提起。此外,他向來自誇的「君子之道」此後也絕少掛在嘴邊,魚容默默地過著如往常一般安於貧困的生活,親戚們也像從前一樣瞧不起他,對此他並沒有特別在意,僅以一介凡夫的身份,隱遁於塵俗之中。

  *自註。這是一篇創作。我是為中國的讀者們而寫,應譯作漢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