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 章
剪舌麻雀

  我將這本名為《御伽草紙》的書,獻給日本那些共赴國難勇敢戰鬥的人們,作為閒暇之餘聊以慰藉的新奇玩具。這些日子以來,我時常發燒,偶而被指派工作只好抱病出門,自己的家又遭逢戰災需要收拾整頓。總之,只要一有空閒,我就把故事一點一滴地寫出來。陸續完成了〈摘瘤爺爺〉、〈浦島太郎〉、〈喀嗤喀嗤山〉,接著要寫〈桃太郎〉和〈剪舌麻雀〉,我想這本《御伽草紙》大致上算是大功告成了。

  不過,桃太郎已是家喻戶曉的故事,是日本男兒的象徵,由於情節過於單純化,與其透過故事的形式來呈現,我倒覺得詩歌更能表現其趣味。當然,原本我打算將桃太郎的故事,重新打造成我的故事,也就是說,我會重新賦予那個鬼島上的惡鬼,讓人打從心底恨得牙癢癢的各種卑劣性格,並打算把他們當作是那些無論如何非打仗不行,窮兵黷武又極其醜惡的人類來描寫。由此一來,桃太郎討伐惡鬼的情節就會引起讀者諸君大大的共鳴,讀到那場戰役時連讀者的手心也會冒汗,面臨危險的千鈞一髮之際也彷彿身歷其境。(每當談論到自己未完成的寫作計畫,作者總會像這樣自吹自擂,實際上是因為作品無法順利完成,也只能藉此發發牢騷罷了。)

  總之,先聽我說嘛。反正啊,都說得那麼起勁了,請忍耐一下聽我把故事講完。在希臘神話裡,最邪佞醜惡的怪物,首推髮間萬蛇鑽動的梅杜莎吧。她總是多疑,眉間刻入深深的皺紋,小小灰色的眼瞳燃燒著露骨的殺意,蒼白的臉頰因威嚇的怒氣而震動,黑色的薄唇不斷吐出嫌惡與輕蔑的話語。還有她的長髮上淨是一條條駭人的赤腹毒蛇。在面對敵人時,無數的毒蛇會快速地宛如鐮刀般昂首,並咻咻咻地發出可怕的聲音,任何人見了梅杜莎這副模樣,都會產生莫名的恐懼,接著心臟凍結,轉瞬間身體化作冰冷的岩石。與其說是恐怖,更正確來說,是讓人感覺渾身不舒服。她加害的對象不是肉體,而是心靈,這才是這樣的怪物最令人憎惡的地方,所以非打倒她不可,免得禍害遺千年。

  相較之下,日本的妖怪便顯得單純多了,又有可愛之處。像是古寺的禿頭妖僧,或是獨腳傘妖之類的怪物,大抵都是為了那些喝酒的英雄豪傑而天真無邪地獻舞,純粹為了陪伴他們一起度過無聊的夜晚而已。此外繪本裡鬼島的眾惡鬼,體型都很龐大,猴子只要搔他們的鼻子,馬上哈啾一聲!打一個大大的噴嚏,接著就莫名其妙投降了,絲毫沒有讓人感到害怕的地方。我倒覺得惡鬼的個性很善良,居然還要大費周章地打倒他們,這樣的故事似乎沒什麼說服力,讓人提不起勁讀下去。再怎麼樣也必須讓比梅杜莎更強的,更令人感到不舒服的怪物角色登場。否則就無法令讀者捏緊拳頭,手心冒汗。

  如果把身為征服者的桃太郎寫得威力無窮,讀者反而會同情鬼島的惡鬼,如此一來,就無法感受到故事中千鈞一髮的醍醐味。像是《尼伯龍根的指環》[註]故事裡的不死之身齊格菲那樣的大英雄,唯一的弱點就在他的肩膀上,而平安朝晚期的英雄弁慶[註]也是會有哭泣的時候。總之,絕對完美的強者,不適合在故事裡頭出現。或許是因為我的體力比別人弱,所以比較能夠掌握弱者的心態,對於強者的心態總覺得難以理解。不過,到目前為止,我也沒遇到從未輸過任何人的完美強者,類似的傳聞也不曾聽說過。我是那種如果不是親身經歷的事,別說是一行字,就連一個字也寫不出來的作者,說起來,真是個幻想力貧乏的故事作家。因此,即便由我來寫桃太郎故事,要塑造出從未見過絕對不敗的英雄登場,那是不可能的。我筆下的桃太郎,從小就是個愛哭鬼,是個體弱多病、膽小怕羞的孩子,完全就是個沒出息的男人,但他打破一般人的印象,踏進永遠絕望、戰慄、怨嗟的無間地獄,接觸那些被看作是凶神惡煞的醜怪妖鬼們。雖然體弱也無法視而不見,於是挺身而出,把黍糰子置於腰際,勇敢地朝著妖鬼們的巢穴出發。要是由我來寫,故事就會演變成這種狀況。後來才加入的狗、猴子、雉雞,也絕不是乖乖牌的助手,各自都有令夥伴們感到困擾的怪癖,有時候還會吵架,或許會寫成像西遊記裡面的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這樣的角色也說不定。不過,我在寫完〈喀嗤喀嗤山〉之後,總算可以著手寫「我的桃太郎」時,突然之間,猶如黑雲罩霧,心情感到異常憂鬱。多希望透過如此單純的形式,至少將桃太郎的故事留存下來,那怕只有一個也好。因為這已經不是故事了,是所有日本人自古以來不斷傳頌的日本史詩。無論故事的脈絡存在著多少矛盾都無所謂。這首史詩明朗開闊的氛圍,至今仍迴盪在日本這個國家的各個角落從未平息。況且,桃太郎在人們的印象當中,可是個高舉著「日本第一」旗幟的男子。別說是日本第一,連日本第二第三也不曾體驗過的作者,如何能憑空想像描寫出日本第一的豪邁男子?當桃太郎的那面「日本第一」旗幟浮現在我腦海,索性只能放棄「桃太郎故事」的寫作計畫。

  [註] 《尼伯龍根的指環》華格納作曲、編劇,由四部歌劇組成。

  [註]  武藏坊弁慶為日本平安時代末期武僧,跟隨義經討伐平家,成功為義經打勝了不少戰役。

  言歸正傳,馬上來寫以下這篇〈剪舌麻雀〉的故事,我重新思考,打算把〈剪舌麻雀〉寫完收進《御伽草紙》後,這本書就此完結。不管是這篇〈剪舌麻雀〉或是先前寫的〈摘瘤爺爺〉、〈浦島太郎〉、〈喀嗤喀嗤山〉,都沒有號稱「日本第一」的角色登場,我也輕鬆多了,不必擔起什麼責任,可以自由自在地寫。但只要一提到日本第一,如此微不足道的小事在這泱泱大國也能稱第一的話,不論冠上什麼童話的名目,隨意亂寫也是不被允許的。這要是給外國人看見了,說出「什麼嘛,這就是日本第一?」之類被瞧不起的話,那可怎麼辦呢?所以說,我在這裡要先壓抑住想要對此發表長篇大論的念頭。不論是〈摘瘤爺爺〉故事裡的兩位老人,或是〈浦島太郎〉,還有〈喀嗤喀嗤山〉的狸先生,這些絕不是日本第一的角色。因此我不寫桃太郎的故事也情有可原。所以說,這本《御伽草紙》裡,如果有日本第一的角色出現在你面前,很有可能是你眼花了才會看錯,這樣明白了嗎?我這本《御伽草紙》登場的角色,既沒有日本第一也沒有第二第三,也沒有所謂的「代表性人物」。因為這僅僅是出自一位叫做太宰治的作家,以其自身愚蠢的經驗和貧弱的空想創造出來極其凡庸的角色。單憑這些不起眼的小人物來推測日本人的輕重,無疑是刻舟求劍,近乎緣木求魚。我非常看重日本。雖是無足掛齒的小事,但我還是避免去描寫日本第一的桃太郎,至於其他角色,因為不是日本第一,我可以如數家珍地述說他們的故事。相信也會有讀者對我這種莫名其妙的堅持舉起雙手贊成。就連太閣[註]不也曾說過:「我並非日本第一。」

  [註] 這裡指的是豐臣秀吉。

  話說,這個剪舌麻雀的主角,並不是什麼日本第一,相反的,可以說他是日本第一沒出息的男人也不一定。首先,他體弱多病,一個體力虛弱的男子比起不良於行的馬兒在世上的價值更低。經常無力地咳嗽,臉色很差,早晨起來拿著撢子拂去房間紙門上的灰塵,用掃帚把地上的灰塵掃出去,這時體力就差不多耗盡了,接下來一整天都待在矮桌旁睡睡醒醒或是瞎忙,吃過晚餐之後,馬上又蓋起棉被睡覺。這個男人,已經十幾年來都過著這種毫無意義的生活,雖然未滿四十歲,卻老早將自己署名為翁,還命令家人叫自己「爺爺」。好吧,他或許勉強稱得上是遺世獨立之人,但若真想遺世獨立,至少身上也要有點錢,才能過著遺世獨立的生活,如果身無分文的話,想要遺世獨立,只會被世間的現實在後頭窮追不捨,而無法真正地超脫俗世的煩惱。這位「老爺爺」也是一樣,別看他現在住著如此破舊又寒酸的草庵,從前可是大財主家裡的三男。因為違背了父母的期許,沒有固定的職業,閒散地過著晴耕雨讀的生活,有時還會生病。這陣子以來,父母連同親戚也徹底放棄他了,不再叫他病弱且愚蠢的窩囊廢,按月固定給他一筆小額的零用錢,讓他得以維持最基本的開銷。正因為靠著家人的接濟,才得以過著遺世獨立的隱居生活。雖說是簡陋的草庵,但看得出來他也是有相當身份地位的人。不過,即便有著身份地位,依然是個沒用的傢伙。身體孱弱是事實沒錯,但也不是那種成天臥病在床的病人,至少該做點積極的事。然而,這位老爺爺啥事也不做。每天只知道讀書,雖然讀過不少書,但讀一讀就忘了,從不打算把自己的讀書心得與別人分享。只會晃蕩虛擲光陰。光是這樣,他在世間的價值已經近乎零,而且老爺爺連個孩子也沒有,結婚這十多年來,還沒有子嗣。由此看來,他完全沒有盡到做為一個人活在世間的義務。是什麼樣的妻子願意陪在這樣毫無鬥志的丈夫身邊十多年?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女人?多少會讓人感到好奇。但是,那些越過這個草庵的籬笆,往裡頭窺探的好事者,總會發出「什麼嘛」這樣的嗟嘆。事實上,並不是什麼容貌出眾的女人,天生皮膚黝黑,外凸的金魚眼,滿是皺紋的粗大手掌無力地插在腰際,在院子忙碌地走來走去,看上去似乎比「老爺爺」的年紀還要大。但她今年才三十三歲,正好進入所謂的大厄年。原本她是「老爺爺」老家的女傭,負責照料體弱多病的老爺爺,沒想到不知不覺照料起老爺爺的人生來了。她大字不識一個,是個粗鄙的婦人。

  「來,請你快把內衣換下來,拿過來給我,待會要拿去洗。」身為妻子的用強硬的命令語氣說道。

  「下次吧。」老爺爺在矮桌上用單手托著腮低聲回答。老爺爺總習慣用非常低沉的聲音說話。而且,話的尾音還會悶在嘴裡,只聽見像是嗯嗯啊啊,總之是一些含糊不清的字句。就連跟著他幾十年的老婆婆,有時候也聽不懂老爺爺到底在說些什麼,更違論其他人。反正他和遁世的隱居者沒什麼兩樣,不管他說的話別人能不能理解都無所謂,既沒有固定的工作,也看不出來有意願將讀書所得的知識寫成著述,而且結婚了十多年依然膝下無子。就是因為這種個性使然,所以夫妻倆的日常對話,連把話給說清楚也免了,像是把蛋含在嘴裡說話似的,尾音總是嘟嘟噥噥。不知該不該說這是他的惰性,總之這種消極個性,不光是只有體現在言談上。

  「請你快點拿出來。你看,襦袢[註]的衣襟又被你弄髒,上頭沾滿了油光不是嗎?」

  [註] 和服下貼身穿著的衣衫。

  「下次吧。」老爺爺仍舊把話含在嘴裡,喃喃地說著。

  「欸?你說什麼,請你再說清楚一點。」

  「下次吧。」老爺爺單手托著腮,不帶一絲微笑認真地看著老婆婆的臉,這次總算說得稍微清楚一些。「今天很冷。」

  「已經入冬了。不只是今天,明天、後天也肯定會很冷。」老婆婆用斥責孩子似的語氣說道:「像你這樣成天坐在暖爐旁的人,和前往井邊洗衣服的人相比,你知道誰會比較冷嗎?」

  「我不知道。」老爺爺幽幽地笑著回答:「因為妳已經習慣在井邊洗衣服嘛。」

  「別跟我開玩笑。」老婆婆板著一張臉說:「我可不是為了洗衣服這種事苟活到現在的。」

  「是嗎?」老爺爺漠不關心地回了一句。

  「快把髒衣物脫下來給我洗,換穿的內衣全放在那邊的抽屜裡。」

  「要是感冒了怎麼辦?」

  「那麼,悉聽尊便。」老婆婆非常生氣地丟下這麼一句就離開了。

  這裡是位於日本東北的仙台郊外,愛宕山的山麓,面對著廣瀨川急流的大片竹林。自古以來,仙台這地方就是很多雀鳥的棲息地,被稱作仙台笹的家徽上,就畫有兩隻雀鳥的圖案。另外,戲劇中的先代萩[註]裡,雀鳥皆由千兩以上的大牌演員擔綱演出,我想這大家都應該知道吧。另外,去年,我到仙台旅行時,在地的一位朋友告訴我一首古老的童謠,容我介紹如下:

  竹籠目 竹籠目

  竹籠裡的 小麻雀

  何時 何時 出現咧

  這首童謠不只在仙台地區流行,後來已變成日本各地的孩童遊戲時唱的兒歌。

  [註] 日本歌舞伎當中,淨琉璃〈伽羅先代萩〉的簡稱。

  竹籠裡的 小麻雀

  在這個句子中,特別限定竹籠裡的小鳥是麻雀,又插入了「出現咧」這樣的東北方言,卻沒有讓人覺得不自然,光憑這點,我就認為它才稱得上是名副其實的仙台地區民謠。

  在老爺爺所居住的草庵周圍的廣大竹林裡,也住著無數的麻雀,不分晝夜的嘈雜聲,音量之大簡直連耳朵都要被震聾了。正當這一年秋天接近尾聲,雪霰落在大片竹林發出颯爽聲響的某個清晨,老爺爺發現有一隻跛腳的麻雀仰躺在院子裡的泥土上,他默默地拾起麻雀,置於房間的暖爐旁餵食。等到麻雀的腳傷復原之後,仍待在老爺爺的房間裡玩,偶而也會飛降到庭院的地上玩,但很快地又飛回緣廊,啄食老爺爺餵的飼料,而後滴下糞便。

  老婆婆看見了,馬上說:「那好髒啊。」於是老爺爺便一語不發地取出懷紙將滴落在緣廊邊的鳥糞仔細地擦拭乾淨。日子久了,麻雀也漸漸分辨得出,誰對牠好,誰對牠不好。家中只有老婆婆一個人在的時候,麻雀會躲在庭院或屋簷下避難,等到老爺爺出現時,立刻飛過來,停在老爺爺的頭上,或在老爺爺的矮桌上跳來跳去,一下子跑去偷喝硯台裡的水,一下子躲在懸掛毛筆的筆架後面,使盡各種花招妨礙老爺爺讀書。雖說如此,老爺爺大多裝作沒看見,繼續沉浸在書本的世界裡。他並不像世上那些愛鳥的飼主們,會替自己的愛鳥取什麼奇怪的名字,然後對牠說:「琉美啊,你也很寂寞吧。」麻雀在哪兒做了些什麼事,他完全一副漠不關心的樣子。而且,經常默默地隨手抓起一把飼料,撒在緣廊邊讓麻雀自行去啄食。

  那隻麻雀趁著老婆婆離開房間後,啪噠啪噠地拍著翅膀從屋簷下飛進來,停在老爺爺托著腮的矮桌邊緣。老爺爺表情毫無變化,安靜地看著麻雀。從這一刻起,發生在小麻雀身上的悲劇就要揭開序幕。

  過了好一會兒,老爺爺才說了一句:「這個嘛。」然後深深嘆了一口氣,攤開桌上的書,只翻了一兩頁,又恢復托腮的姿勢茫然地看著前方,一邊說著:「說什麼不是為了洗衣服而活的,即使那樣說,還不就是在賣弄風騷。」老爺爺喃喃自語,微微地苦笑著。

  就在此時,桌上的小麻雀突然說出人話。

  「那您呢?又是為何而活?」

  老爺爺並未特別感到訝異,他回答小麻雀:

  「你說我嗎?我啊,生來就是為了說實話。」

  「可是,您什麼話也沒說不是嗎?」

  「因為世上的人都在說謊,所以我討厭和他們交談。大家都只會說謊。更可怕的是,他們連自己在說謊也渾然未覺。」

  「那是懶惰者的藉口。只要稍微有點學問,任何人都可以裝出這種傲慢的態度來評斷別人。可是您什麼也沒做啊。古人有云『行有不得,反求諸己』。您也沒資格說別人吧。」

  「話是這麼說沒錯……」老爺爺面不改色地說:「不過,要是也有像我這樣的男人多好。我看起來像是什麼也沒做,其實不然,也有些事除了我以外,誰也做不來。在我有生之年,不知道會不會有能發揮我真正價值的時機到來,不過,一旦時機真的來臨,我一定會大顯身手。在那之前,算了,我還是沉默地,讀書。」

  「真是如此嗎?」小麻雀歪著頭說:「越是在家中逞威風、看似軟弱無能的人,這種絕不服輸的氣焰越是囂張。您現在可說是過著半殘廢的隱居生活吧,像您這樣老態龍鍾的身體,還把過去未能實現的夢想當成是未來的希望聊以自慰,真是個可憐的傢伙啊。連逞強的氣焰也稱不上,其實根本是食古不化。況且,您也沒做過任何好事呀。」

  「好吧!你這麼說也是有道理啦。」老爺爺冷靜下來,「不過,我現在可是正在做一件很不得了的事。到底是什麼事呢?就是無慾無求。說起來很容易,做起來難。像我太太已經跟了我十幾年,原本以為多少捨棄了世間的慾念,但其實並非如此,像她今天說的話,還不是在那邊賣弄風騷。實在是很滑稽,連我獨處時也忍不住噴笑出來。」

  突然這時候,老婆婆冷不防地探出頭來。

  「我可沒有賣弄風騷喔。咦?你剛才是在跟誰說話?好像是個年輕女孩的聲音。那位客人到哪兒去了,怎麼不見人影?」

  「有客人嗎?」老爺爺又是老樣子,說話含糊不清。

  「不對,你剛才確實是在跟誰說話,而且是在講我的壞話。算了,隨便你,反正你在跟我說話的時候總是這樣口齒不清,一副不耐煩、似乎聽不懂我在說什麼的樣子。那個女孩的聲音,簡直像是有人故意變聲,發出那種年輕、可愛的聲音,你倒是聽起來很開心地在跟對方交談不是嗎?你才是色慾薰心呢,根本就是被沖昏了頭,滿腦子放不下的俗念。」

  「是嗎?」老爺爺依舊含糊地回答:「不過,房間裡確實只有我一人。」

  「想耍我,門都沒有。」看來老婆婆是真的生氣了,一屁股坐在緣廊上,「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麼?我可是百般忍耐才能走到今天,你卻徹頭徹尾把我當作猴子耍著玩。我是沒教養又沒學問,沒辦法和你平起平坐,也沒辦法和你對答如流,但你也太過分了,我年輕時在你老家做牛做馬,後來又負責照顧你的起居,才會變成現在的黃臉婆,當時你父母也說,既然如此勤奮,不如就讓我們倆在一起……」

  「全都是謊言。」

  「喂,我哪裡說謊了。我說了什麼謊?事實本來就是如此啊。那時候,最瞭解你的人就是我。沒有我是不行的。所以我才決定要照顧你一輩子不是嗎?我是哪裡說謊了?又是如何說謊的?你倒是說說看啊!」老婆婆勃然大怒,咄咄逼人。

  「全都是謊言。我只是覺得那時候的妳沒什麼姿色,如此而已。」

  「那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完全不明白。別把我當傻瓜。我是為了你才會和你在一起的。我是沒什麼姿色,但你的話也太沒品了。你知不知道,成天和你這種人同在一個屋簷下朝夕相處,我有多麼寂寞難耐嗎?你從來也未曾對我說過一句溫柔的話。你看看人家夫妻,就算再怎麼貧困,吃晚飯時也會愉快地閒話家常、彼此和樂融融不是嗎?我絕不是個貪心的女人。為了你,我什麼事都可以忍下來。我所企求的,不過只是偶爾對我說一句溫柔的話,我就心滿意足了。」

  「老是說些無聊的話。真虛偽。還以為妳已經放棄窮追猛打了,結果又是老調重彈在那邊發牢騷。妳想扭轉局勢是吧,這是行不通的,因為妳說的話,全都是在自欺欺人。妳動不動就情緒化,讓我變得如此沉默寡言的人,就是妳。每次吃晚飯的時候聊的那些話題,不就是在品評左鄰右舍,在人家背後說三道四嗎?這時候妳所謂的閒話家常,不就是要我聽妳說別人的壞話。到目前為止,我從未聽妳讚美過別人。我畢竟是個性軟弱的人,要是受妳影響,也開始評論他人那怎麼辦。對我來說,這就是真正可怕的地方。所以說,我乾脆對任何人都不要開口。妳們這些人只會緊盯著別人的缺點,卻沒察覺到自身的恐怖。總之,我害怕人。」

  「我明白了。我已經受夠你了,反正你也不希罕我這個老太婆,我心裡明白得很。剛才那位客人在哪?躲到哪裡去了?我明明聽見是個年輕女孩的聲音。你跟年輕女孩那麼能聊,會討厭跟我這個老太婆說話也是無可厚非。少在那邊自命清高了,別以為我不知道,說什麼無慾無求,裝作一副參禪悟道、雲淡風輕的樣子,一遇到年輕女孩,還不是馬上就興奮起來,連聲調都變了,跟人家說了一大堆話。」

  「隨便妳怎麼說都行。」

  「真沒良心,這樣一句話就想打發我?那位客人在哪裡?我如果不跟客人打聲招呼,實在太失禮了。畢竟在外人眼裡,好歹我也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就讓我跟客人打聲招呼吧。我醜話說在前面,別瞧不起人了。」

  「就是牠。」老爺爺用下巴指了指桌上玩耍的小麻雀。

  「咦?別開玩笑了。麻雀怎麼可能會說話。」

  「會啊。而且,還滿能切中要點的。」

  「從頭到尾你都在耍我對不對?那就隨便你吧。」說時遲那時快,老婆婆伸手一把抓起了桌上的小麻雀,「既然說話這麼一針見血,那我非拔掉牠的舌頭不可,看牠還敢不敢隨便亂說話。你啊,就是太寵愛這隻麻雀了,我看了就討厭,卻也無可奈何。那倒好。既然讓那位年輕的女客人逃掉了,不如就拿這隻小麻雀來開刀,拔掉牠的舌頭,以消我心頭之恨!」

  老婆婆硬生生把掌中麻雀的嘴掰開,揪出像油菜花瓣一般的小舌頭,啪嘰一聲地拔掉了。

  小麻雀痛苦地拍著翅膀朝天空飛去。

  老爺爺,無言地望著麻雀飛去的方向。

  於是,從隔天起,老爺爺開始在大片竹林裡尋找小麻雀的蹤影。

  拔掉舌頭的 小麻雀

  跑到哪裡去呢?

  拔掉舌頭的 小麻雀

  跑到哪裡去呢?

  每天每天,雪不停地下著。老爺爺卻像是中邪似的,在深幽的竹林裡到處尋找小麻雀的蹤影。竹林裡,棲息著成千上萬隻麻雀,要找出那隻被拔掉舌頭的小麻雀,可說是難上加難,不過,老爺爺依舊憑著異常的熱忱,日復一日在竹林裡尋找。

  拔掉舌頭的 小麻雀

  跑到哪裡去呢?

  拔掉舌頭的 小麻雀

  跑到哪裡去呢?

  對老爺爺而言,將如此義無反顧的熱情化為行動,是他人生中從未有過的體驗。在老爺爺心中一直沉睡著的某個東西,此刻終於探出頭來,但究竟是何物?筆者(太宰)也不盡然明白。他待在自己家中,有時卻覺得好像在別人家裡,總覺得心裡不踏實,突然遇見讓自己可以放鬆的人,並展開追求,這種心情或許就是所謂戀愛的感覺。比起戀愛這個字眼所呈現的心理狀態,老爺爺的心情可說是更加地寂寞也說不定。老爺爺忘我地尋找小麻雀的下落,這是他生平以來頭一次如此積極而執著。

  拔掉舌頭的 小麻雀

  跑到哪裡去呢?

  拔掉舌頭的 小麻雀

  跑到哪裡去呢?

  老爺爺並非特意一邊唱歌一邊沿路尋找小麻雀的,然而,竹林裡的風在他耳邊呢喃著。於是乎,在他心中不知不覺地浮現出這些句子,猶如唸經般不斷地重複著。當他一步接著一步踏在竹林裡的雪地上,同時湧現出這些句子,伴隨風在耳邊的呢喃,巧妙地形成了共鳴。

  某個夜裡,仙台地區很罕見地降下大雪,次日,晴空萬里,出現了令人眩目的銀色世界。這天清晨,老爺爺一大早就穿上草編的雪鞋,如往常一樣,在竹林裡漫無目的地走著。

  拔掉舌頭的 小麻雀

  跑到哪裡去呢?

  拔掉舌頭的 小麻雀

  跑到哪裡去呢?

  堆在竹子上的一大團積雪,突然之間,轟的一聲掉了下來,不偏不倚地落在老爺爺的頭頂,擊中了要害,頓時害他失去意識,整個人倒在雪地上。猶如置身於夢幻之境,許許多多細碎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裡。

  「好可憐,八成是死了吧。」

  「怎麼會,他才沒死呢。只不過暫時失去了意識。」

  「可是,他要是持續這樣躺在雪地裡,還是會凍死啊。」

  「說的沒錯。必須想想辦法才行。這下子麻煩了。如果她早點走過來這裡,也許就不會發生這種事,奇怪咧,她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你說阿照啊?」

  「對啊,不曉得被誰惡作劇弄傷了嘴巴,從那之後,就再也沒看到她出現在這附近了,不是嗎?」

  「應該是在休息喔。她的舌頭被人拔掉了,所以現在都沒辦法講話,只能天天以淚洗面。」

  「原來是這樣,舌頭被拔掉了。究竟是誰狠心下此毒手?」

  「嗯,就是這個人的老婆喔。其實她人並不壞,可能是那天情緒特別差,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動肝火,突如其來,把阿照的舌頭硬生生扯掉了。」

  「你都看見了?」

  「對啊,好可怕呢。人類就是會做出這麼殘虐無道的事。」

  「大概是爭風吃醋吧。我對這個人家中的事也知道不少。他也真是太過分了,把老婆當傻瓜。儘管他不是那種會疼老婆的人,但態度如此冷淡也不大好。阿照則是藉此機會,拉近和男主人之間的距離。總之啊,大家都有錯。別管他們了。」

  「咦,你該不會也在吃醋吧?難不成你喜歡阿照?可別瞞著我。因為在這片竹林中歌喉最棒的非她莫屬。所以你才會不自覺地哀聲嘆氣,對吧?」

  「我才不會做出像是吃醋那種下流的事。不過,跟你比起來,阿照的聲音的確很好聽,人又長得美。」

  「說這話太過分了吧。」

  「要吵架就免了,多沒意思。先別說那個,這個人到底該怎麼辦?棄之不顧的話,可是會死掉的唷。好可憐。你看他多麼想見阿照啊,每天每天在這片竹林中來回地尋找,如今卻倒地不起,真的很遺憾。他想必是個老實人吧。」

  「什麼嘛,就只是個笨蛋。都這把年紀了,還追著一隻小麻雀到處跑,還沒遇過這種笨蛋。」

  「話不能這麼說,喂,就讓他們重逢吧。阿照似乎也想見這個人,不過因為她的舌頭已經被拔掉,無法開口說話,就算我們告訴她這個人正在找她,阿照也只能在竹林深處休息,除了淚流滿面,什麼事也不能做。雖然這個人也很可憐,但阿照比他更可憐呢。怎麼樣?讓我們各自出點力,想想辦法吧。」

  「我不要。這種男女之間的小情小愛有什麼好同情的。」

  「才不是什麼小情小愛。這個你不懂啦。願意的話,大夥兒就幫幫忙,想辦法讓他們相見吧。這種事不需要什麼理由。」

  「好吧,好吧。我願意幫忙。沒什麼特別理由。那我們來祈求神明吧。當想為他人盡一分心力時,其實不需要什麼大道理,向神明祈求就是最好的方法。這是小時候爺爺告訴我的。這種時候,神明不管什麼事都會幫忙實現的。那麼,大家在此等我一下。我馬上去祈求鎮守森林的神明,請衪幫幫忙。」

  老爺爺忽然醒轉,睜開了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間以竹子搭建的精巧房舍中。他起身環顧四周,這時候,紙門咻地一聲打開了,出現一位身高兩尺左右的人偶娃娃。

  「啊,您醒來啦?」

  「嗯、嗯。」老爺爺慈顏一笑,「這裡是哪兒?」

  「這裡是麻雀的旅社。」像人偶娃娃一樣可愛的女子行禮如儀,然後端坐在老爺爺的面前,圓圓的大眼睛眨呀眨地回答道。

  「這樣啊。」老爺爺稍微放寬心,點了點頭。

  「莫非,妳就是那隻剪舌麻雀?」

  「不是,阿照還在裡面的房間休息。我叫小鈴,是阿照最要好的朋友。」

  「這樣啊。所以說,那隻舌頭被拔掉的小麻雀,名叫阿照囉?」

  「是的,她是個非常溫柔、善良的人。您快去探望她吧。她好可憐,都無法開口說話,每天以淚洗面。」

  「我要見她。」老爺爺站起身又問:「她在那裡休息呢?」

  「我替您帶路。」小鈴輕快地揮一揮長袖,站了起來,走到緣廊。

  老爺爺為了防止滑跤,小心翼翼跟隨小鈴的腳步,走在青竹鋪設的窄廊上。

  「就是這裡,請進。」

  在小鈴的帶領下,老爺爺走進最裡面的房間。是個明亮的房間。庭院裡長滿了茂盛的小竹,在竹子之間,有淺淺的清水潺潺流動。

  阿照蓋著一件紅色絹布的棉被正在休息。比起小鈴,簡直是美若天仙的人偶娃娃,臉色有點蒼白,她睜開大大的雙眼,望著老爺爺的臉,然後撲簌簌地流下淚水。

  老爺爺在她枕邊盤腿坐下,什麼話也沒說,看著庭院裡流動的清水。小鈴便悄悄地退出了房門。

  此時無聲勝有聲。老爺爺輕輕地嘆了口氣。並不是憂鬱的嘆息。老爺爺這輩子頭一次感到內心如此平靜。他內心無以名狀的喜悅,化作幽幽的嘆息。

  小鈴安靜地把美酒和菜餚端進來。

  「請慢用。」說完她就起身離開了房間。

  老爺爺替自己斟了一杯酒,一邊淺酌,一邊望著庭院的清水。醉翁之意不在酒,光是一杯便陶然而醉。老爺爺接著舉起筷子,夾起菜餚當中的一片竹筍吃,味道真是美味極了。但老爺爺並未因此大快朵頤。只吃了一口便放下筷子。

  紙門又打開了,小鈴拿了第二壺酒和其它菜餚進來,然後在老爺爺面前坐下來。

  「感覺如何?」小鈴幫老爺爺斟酒。

  「甭麻煩,我已經喝夠了。不過,這的確是好酒。」這不是客套話,而是不自覺脫口而出、發自真心的讚美。

  「還合您口味吧?這是竹之露。」

  「太好喝了。」

  「咦?」

  「太好喝了。」

  躺在床上聽見老爺爺和小鈴之間的對話,阿照微笑了。

  「哎呀,您看阿照笑了呢。是不是想說些什麼呢?」

  阿照搖了搖頭。

  「妳的意思是不說話也沒關係,對吧?」這是老爺爺初次面對阿照說話。

  阿照,眼睛眨呀眨的,點了二三次頭,十分開心的樣子。

  「那麼,我就先失陪了,我還會再來。」

  小鈴面對這個來去匆匆的訪客,表情有點呆滯。

  「呃,要準備回去了嗎?您在竹林裡到處尋找,走著走著差點就凍死在裡邊,好不容易重逢了,怎麼就連一句溫柔的慰問話也沒有……」

  「我就是不大會說溫柔話,很抱歉。」老爺爺苦笑著,站起身來。

  「阿照,這樣行嗎?就這樣讓他回去?」小鈴慌張地探問阿照的意願。

  阿照笑著首肯了。

  「你們倆,還真是默契相投。」小鈴也笑了出來,「那麼歡迎您再度光臨。」

  「我會的。」老爺爺認真地答覆,然後走出了房間,忽然停下腳步,問道:

  「這兒究竟是哪裡?」

  「竹林裡。」

  「是嗎?想不到竹林裡竟有如此奇妙的房舍。」

  「有的。」小鈴和阿照兩人彼此對看,心照不宣地露出微笑。

  「不過,普通人是看不見的,以後要是您想來,只要像今天早上一樣,趴在竹林入口處的雪地上,我們隨時都可以為您帶路。」

  「那就先謝謝了。」老爺爺也沒多想,省去了客套話,便走出了房間,來到青竹鋪成的緣廊上。

  在小鈴的帶領下,老爺爺又回到原本的小巧茶室,這回茶室裡頭擺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竹編的葛籠[註]。

  [註] 竹編的長形大箱子,通常用來收納衣物。

  「難得您來一趟,招待不周,實在羞愧得無地自容。」小鈴語氣稍變對老爺爺說:「這是我們雀之鄉特別的名產葛籠,若您有中意的,請別客氣挑一個帶回去吧。」

  「我不需要這東西。」老爺爺似乎有點不高興地碎念,對於眼前眾多的葛籠他看也不看,開口便問:「我的鞋子在哪?」

  「這樣我很為難呢。請您務必帶一個回去吧。」小鈴用快哭出來的聲音,哀求老爺爺說:「不然等會兒阿照會罵我的。」

  「她不會罵妳的。那孩子絕不會亂發脾氣。我清楚得很。話說,我的鞋子到底在哪?我明明穿著一雙草編的破雪鞋走來的。」

  「我已經替您扔掉了。您不妨就赤著腳走回去吧。」

  「這未免也太過分了。」

  「不然,這樣好了,您就隨便挑一件紀念品帶回家嘛,小女子拜託您了。」

  小鈴對著老爺爺小手合十哀求著。

  老爺爺苦笑著,瞄了一眼房間裡並排的那堆葛籠。

  「每個都好大,實在太大了。我討厭拿著東西走路。有沒有能夠放進懷中的小小紀念品可以讓我帶回去?」

  「這個要求嘛,有點強人所難──」

  「那我這就回去了。光著腳也無妨。東西我就不拿了。」

  老爺爺說完,真的光著腳丫,做出一副好像要跳出緣廊外的樣子。

  「請等一下,別急著走,等等我,我去問一下阿照馬上回來。」

  於是小鈴振翅飛向裡面的房間,不一會兒工夫,她嘴裡啣著一根稻穗飛了回來。

  「來,這是阿照的髮簪,請您不要忘了她。那麼,再會了。」

  忽地回過神來。老爺爺仍舊維持著匍匐的姿勢趴在竹林的入口處。什麼?原來是場夢啊。可是,他的右手握著稻穗。在寒冷的嚴冬中,稻穗確實是相當罕見,而且,還散發著猶如玫瑰般美妙的香氣。老爺爺小心翼翼地把這株稻穗帶回家,並插在矮桌的筆架上。

  「咦?那個是什麼?」老婆婆在家中做針線活的時候,看見了筆架上插著的東西,便好奇地問起老爺爺。

  「是稻穗。」老爺爺一如往常語調含糊地回答。

  「稻穗?這種時候怎麼會有稻穗?您是從哪兒撿來的?」

  「不是撿來的。」老爺爺低聲答道,他正要打開書本默讀。

  「我就覺得奇怪。最近這陣子,你老是每天跑到竹林裡徘徊,又茫然若失地回到家裡,今天卻一副興高采烈地拿著這東西回來,還煞有其事地插在筆架上,我想你一定有什麼事瞞著我。又說這稻穗不是你撿來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可以請你老實地告訴我嗎?」

  「是我從雀之鄉得到的。」老爺爺的答覆簡明扼要,似乎很不耐煩的樣子。

  然而,這樣的答案,無法滿足實事求是的老婆婆。於是老婆婆又連番追問,執意要把事情問個水落石出才肯罷休。不善於說謊的老爺爺,被逼到沒有辦法,只好把自己的奇妙經歷一五一十地據實以告。

  「竟有這等奇事,你說的可是真的?」老婆婆聽得目瞪口呆,一副不可置信的神情,最後忍不住嗤嗤地傻笑起來。

  老爺爺不再回應了。他單手托著腮,一臉呆滯將目光再度移回書本上。

  「你以為我會相信你那些荒唐的鬼話嗎?一定是騙人的。我很清楚。自從上次,沒錯,是上次,你看,就是那個年輕女孩到家裡來作客,你好像就完全變了一個人,似乎心事重重,焦躁不安,時不時哀聲嘆氣,簡直就像是害了相思病。都年紀一大把了,還想老牛吃嫩草,也不照照鏡子,這要是傳出去,多丟人啊!你瞞不過我的。因為我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裡。那個女孩住哪兒啊?該不會是竹林裡吧。別想騙我喲。在竹林裡,你說有一間小小的房舍,裡面有著像人偶一樣可愛的女孩,別以為可以拿這種騙三歲小孩的謊話來搪塞我,那是行不通的。如果你說的是真的,下次去那裡,記得挑一個所謂名產的葛籠帶回來讓我瞧一瞧。你辦不到吧。這些故事一定是你捏造出來的。如果你能從那個奇妙的旅社把巨大的葛籠給我揹回來,就能證明你所言不虛,我也不至於會錯怪你。可是你拿這根稻穗回家,說是那個宛如人偶的女孩頭上的髮簪,真是睜眼說瞎話!好歹像個男人,老實地跟我坦白吧。我也不是那種不明事理的女人。若是你真的想要,納一兩個小妾,也不是不能商量……」

  「我沒有那個意思,只是討厭提重物罷了。」

  「是嗎?既然這樣,何不讓我來代替你去。如何?只要在竹林的入口處趴著等就行了對吧?就讓我去吧。可以嗎?你會覺得困擾嗎?」

  「妳想去就去吧。」

  「哼,真是厚顏無恥。口口聲聲說要讓我去,也是騙人的吧。那我就真的出發去試試手氣。沒關係吧?」老婆婆不懷好意地微笑說道。

  「總覺得,妳是想得到那個葛籠吧。」

  「嗯,沒錯,正有此意。我怎麼說都是個貪心的女人。我就是想要那個葛籠。而且我馬上就要出發,從一堆名產裡挑一個又重又大的葛籠帶回來。哈哈哈,好愚蠢啊,我要出門了。我真的很討厭你老是裝作一副道貌岸然的表情。現在巴不得把你那張假聖人的臉皮給扒下來。說什麼只要趴在雪地上就可以前往麻雀旅社,啊哈哈哈,真的好愚蠢。不過,我姑且遵照你的指示,去那邊瞧一瞧,試試手氣。待會兒,就算你說那全是編造出來的謊言,我也不會相信的。」

  話已至此,老婆婆騎虎難下,於是放下了手邊工作,收拾針線工具之後,便走下庭院,一步步踩著路面上的積雪,終於來到了竹林裡。

  後來,究竟發生了什麼事?筆者也不知道。

  黃昏時,老婆婆背負著沉重巨大的葛籠,趴在雪地上,外頭冷得要命。因為葛籠實在太沉重了,以至於她根本站不起來,就這樣活活凍死在雪地裡。而葛籠之中滿滿裝著的全是金光閃耀的金幣。

  託這些金幣的福,老爺爺很快地在地方上當了官,並且一路高昇到了一國宰相的地位。世人都稱呼他為雀大臣,還說他之所以仕途如此順遂,全是因為當年對那隻小麻雀的愛所結下的果實,如今獲得了回報。但老爺爺每次聽到這些奉承話,都只能淡然地苦笑,並接著說:「不,都是託我老婆的福。我讓她受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