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8 章
朝天子·出手

  長熙十八年的夏,夾著南方戰事陰霾的濃雲逼近,一連很多天天氣沉悶欲雨,卻又始終沒有痛快的下一場,天盛帝的臉色也和這天色一般壓抑沉滯,進出的宮人都躡手躡足,生怕呼吸聲大一點也會引起一場暴風雨。

  好在還有魏大學士作為他們的救星——天盛帝時常召鳳知微入宮,未必談及國家大事,更多時候不過下下棋喝喝茶聊點閒話,鳳知微的性情一直都很投老皇帝的胃口,既不像尋常朝臣那樣畏縮謹慎大氣不敢出,也不像辛子硯那種文學近臣過於脫略不拘形跡,她溫和有度,謙恭而不拘謹,說話行事的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下棋還能每隔幾盤就贏上一回,再時常和天盛帝談談講講,南海風物啊,草原壯美啊,西涼人情啊,天盛帝漸漸便覺得,一天不和她聊幾句,便心裡空落落的不是個事兒。

  這天早早的鳳知微又應召去了天盛帝辦公休憩的壽安殿西閣,天熱,四面的雕花連幅長窗細竹簾都已捲起,宮人們小心的用涼水灑在地面上降溫,鳳知微踩著水啪嗒啪嗒過去,隔著門便聽見天盛帝愉悅的聲音:「魏知來了?把這裡撤出去,小心滑了腳。」

  鳳知微一腳邁進去,笑道:「微臣府裡已經用冰了,陛下還在用涼水洗地?內務府可真不上心,明兒微臣去吵他們要冰去。」說著便給天盛帝行禮。

  「是我讓內務府不要送冰的。」突兀一句話加進來讓鳳知微一怔,回頭才看見下首坐著寧弈,她從亮處入暗處,眼裡還是黑糊糊的一片,注意力又都在皇帝身上,沒注意到他也在,兩人目光相交,各自笑了一笑,那邊天盛帝沒注意兩人眉眼官司,拉了她的手道:「免了免了,這濕漉漉的跪什麼跪呢。」又道,「老六說了,朕年紀大了,用冰怕傷了元氣根本,他不准,朕也不敢要咯。」說著搖頭,眉眼間都是笑意。

  「殿下說的對,是微臣未加考慮。」鳳知微轉身笑吟吟給寧弈施禮,「殿下今天倒有閒,是來陪陛下手談的嗎?」

  「我倒是很想陪陛下手談一二,可惜陛下更看中你的棋藝。」寧弈笑容在暗處越發顯得神光離合,帶幾分沉潛的意味,「有些細務需要陛下御批,不過也已談完。」說著對天盛帝躬了一躬,道,「父皇既然允了,兒臣便帶了去皓昀軒用印。」

  天盛帝「嗯」了一聲,瞟了一眼桌案上的奏本,神色間還有幾分猶豫,鳳知微一眼瞄見了最上面的就是那個十萬大山聯名書,這項提議在上呈御覽時留中不發,想必天盛帝沒有能揣摩出其中寧弈的深意,覺得在此刻對十萬大山勞師動眾的改制有點不是時候,便擱在了那裡,寧弈這是特地再次催促來了。

  看樣子,皇帝同意了?

  鳳知微眼角掠過神色不動,自提了茶壺給天盛帝斟茶,手剛剛一抖,身側寧弈突然一抬手架住了她的手臂,笑道:「魏大學士小心些,可莫要灑了水出來髒了摺子。」

  鳳知微的眼風,從茶壺上端飛出去,和寧弈抬起的眼神一交,各自覺得有金星迸射,隨即又各自迅速讓開。

  她意圖將十萬大山的奏本在皇帝面前再出現一次,引得皇帝詢問她意見,他卻一抬手,就滅了她的算盤。

  「怎麼會?」鳳知微抿唇一笑,給天盛帝斟了茶,寧弈已經收好奏本站起,很明顯他也不想在此地多呆,擔心天盛帝心血來潮,隨口就十萬大山奏本一事問問鳳知微意見,那個女人巧舌如簧來上幾句,已經板上釘釘的事,便有可能從頭翻起。

  鳳知微神色悠然,含笑看著寧弈匆匆便要離開,一邊順著皇帝的意擺開棋局,一邊隨手將一個錦盒放在天盛帝膝側,笑道:「陛下,《天盛志》中冊三卷微臣給您帶來了,這都是未刊行天下的版本,辛大學士每章親閱,微臣以前一直事務繁忙未及細讀,昨夜竟看了通宵,今天就巴巴的給您送來了。」

  「你上次給朕的還沒來得及看。」天盛帝道,「老了,看不了幾行眼睛便發花。朕的意思,還是你們幾個看過了,便刊行天下吧。」

  「微臣不敢損傷龍體,自當謹遵聖命,不過由來文章教化天下,一旦刊行民間,便是萬世楷模,微臣才薄德鮮,不敢當此重任,還是請翰林院眾位大儒一起參讀才好。」鳳知微一笑道,「如果陛下是眼力不足,那微臣讀給您聽便是。」

  天盛帝本來專心的在碼棋子,聽見她那句「萬世楷模」,手頓了頓,笑道:「既如此,等會兒來上兩局,你再讀給朕聽。」

  鳳知微笑應了,一抬眼,看見寧弈正待跨出去的腳步已經停在了那裡,不由詫然道:「咦,殿下你——」

  寧弈緩緩轉過身來,神色如常,笑道:「兒臣突然有點餓了,想在父皇這裡討點點心吃,不然怕走不到皓昀軒。」

  「饞嘴猴兒!」天盛帝指了他笑道,「不就是看朕這裡新送了些點心來麼,朕還沒嘗,你倒惦記上了……」

  「哎呀好香。」鳳知微突然吸了吸鼻子,賊兮兮的笑道,「陛下,微臣嗅見牛乳香了。」

  「你這鼻子真尖。」天盛帝笑著轉頭,吩咐內侍,「那就把先前送上來的酥酪,給楚王和魏大學士各上一份。」

  寧弈聽見那句酥酪,臉色僵了僵,隨即含笑謝恩。

  「微臣今兒可是沾了殿下的光了,酥酪哎,真香。」鳳知微笑眯眯的看著寧弈,秋水濛濛的眼眸眯得像個狐狸。

  據她所知,殿下最討厭吃酥酪了……

  寧弈一掀衣袍在她身側坐下,內侍已經將酥酪送了上來,天青瓷碗裡是冰過的潔白酥酪,點綴著細碎的芝麻和核桃碎,色澤鮮明,淡淡的奶香溢開,寧弈的臉色又變了變。

  「殿下不吃麼?」鳳知微一邊用銀匙慢慢的攪動自己的那份,盡力讓乳香更濃烈點,一邊笑吟吟探過頭來看寧弈那一點沒動的酥酪。

  「老六今天害羞了?」天盛帝聽見這句抬起頭來,用勺尖指了他笑道,「朕記得你小時候就愛各類奶製品,有時整日不吃主食就吃那些,難不成現在不喜歡了?」

  天盛帝這句話一出口,坐在寧弈身側的鳳知微很明顯的感覺到他身子震了一震,她微微側頭,看見寧弈長長的睫毛垂了垂,一瞬間眼中掠過一抹晦暗陰沉的情緒,隨即便恢復了朗然,笑道:「多謝父皇還記得兒臣幼時喜好,兒臣近年來諸事小忙,這些零食還真是少用,兒臣謝父皇賞。」說完眼一閉,喝毒藥似的將酥酪一飲而盡。

  鳳知微轉開眼神,注視碗中那些細碎浮游的果仁……皇帝老了,記錯了,愛吃酥酪的那個人,不是寧弈。

  或者,他從來就沒好好記得過這個兒子的喜好和憎厭。

  寧弈一碗酥酪下肚,臉色就白了白,鳳知微知道他嗅見這種帶乳香的東西都會噁心,更別說吃了,她等著他忍不住趕緊離開,誰知道寧弈臉色雖然不好看,但竟然就那麼穩穩的坐著,擺出一副「我很飽所以需要消食你們下你們的棋我看著不礙你們的事」的模樣。

  鳳知微在心中嘆息一聲。

  她本不想害人太甚,奈何殿下太不合作。

  「微臣吃過的酥酪可算很多了,不過哪次也不及這次細嫩幼滑,甜美醇厚。」鳳知微湊過身去,將那酥酪碗往寧弈面前一遞,用銀勺笑吟吟一挑,挑出長長一道潔白的乳線,「您瞧,這掛壁的濃厚,這香氣的濃烈……」

  「父皇兒臣突然想起還有急務須得立即辦理不敢打擾您慢慢用兒臣就此告退。」寧弈突然站起,快速而穩定的講完一串話,乾脆利落的一個躬便轉身。

  「微臣送殿下!」鳳知微立即起身,眼疾手快的唰一下撈起他未及拿起的摺子,寧弈伸手要去拿已經慢了一步。

  他扶著桌案,身子微傾,臉色有點發白的看著鳳知微,鳳知微抱著那堆奏章,手指輕輕在最上面那本十萬大山聯名奏摺上輕輕的摩挲著。

  兩人目光交匯,一個森然一個寒涼。

  交匯不過是剎那間。

  身後天盛帝看不見這兩人相對的眼神,猶自帶笑招呼,「魏知,咱們君臣來開一局……」

  在老皇有點含糊的語音裡,在寧弈近乎森然的目光注視下,鳳知微直直迎著他目光,唇角一抹淡淡的笑。

  然後,不急不忙,手指慢慢一撇。

  「啪嗒。」

  一本摺子掉落在兩人之間。

  《十萬大山請設山官摺》。

  藍底黑字奏本,她當著他的面,決然截留。

  「哎呀!」奏本掉落,鳳知微那聲驚呼早已等在喉嚨口,出口自然要比任何人快,隨即一個俯身,便將奏本撿起,連吹帶拍的要弄乾淨上面的水跡,一邊連連向寧弈請罪,「殿下恕罪……微臣手指上沾了酥酪,手滑……」

  寧弈靜靜看著她,沒有動作,他無法彎腰,只要他一彎腰,只怕就會將那酥酪全部吐出來,到時候君前失儀還是小事,要是被人挑撥,欺君之罪也是有的。

  身後天盛帝有點不耐煩的聲音傳來,「什麼摺子弄髒了?過來用墩布擦擦便是。」

  鳳知微將手中摺子揚了揚,字跡的一面對著天盛帝,「陛下,是十萬大山的摺子。」

  「那個啊……」天盛帝沉吟了一下,道,「那你拿過來,這事兒等下你也參詳參詳。」

  「是!」

  寧弈眼底浮現淡淡笑意。

  最後關頭她橫戈一擊,還是攔了下來。

  以她的巧舌才智和最近的盛寵,不過寥寥幾句,就能將本就決心不大的皇帝說動,再次推翻原先的批覆。

  他之前的一番口舌,至此全部白費。

  對面女子含笑看著他,笑容溫軟而眼神決然,並沒有絲毫的慚悔歉意。

  他明白她的意思。

  逐鹿場,你和我,都容不得心軟。

  你若不肯橫刀立斬,那便我先絕情出手,等你以命相搏。

  他有點恍惚的笑了下,以命相搏以命相搏,他若真想要她的命,抬手便可將她覆滅,可是他那麼貪心,想要這承平天下,還想要這承平天下里,有安然穩妥的她。

  那便這麼鬥下去吧,勝負分曉,看誰最終先放下。

  他無聲籲出一口氣,深深看她一眼,轉身離開。

  身後宮闕深深,天盛帝正在問她十萬大山事務該如何處置。

  她含笑而言,委婉而中肯,「……臣自認為瞭解華將軍,她必有良策出十萬大山,朝廷的辦法是好的,臣也贊同一體施行,只是此時似非最好時機,不如再向後推推,等南方戰事稍定再說……」

  寧弈的腳步頓了頓,隨即快速走開。

  在某個隱蔽的宮牆拐角,他扶著牆吐了個痛快,隨即叫過一個親信太監,道:「速速通知辛大學士,今晚到我府中一敘。」

  那太監飛快的去了,他轉身回望壽安殿方向,想著那套由她獻上的《天盛志》,眼底亦如這天色,風雨欲來,陰霾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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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熙十八年七月,「河內書案」爆發。

  起因是一個來自於邊遠地區的河內士子,在進京應秋闈時,一次酒後,和同伴炫耀自己是辛大學士的同鄉,又吹噓自己有新版的《天盛志》,此言一出頓時惹起同伴嘲笑,誰都知道《天盛志》是皇家歷時五年,以辛大學士為首,集天下名士大儒和絕版圖書之大成的大典之書,不過剛剛付梓,還沒刊行天下,他一個邊遠小縣的書生,怎麼可能有這本書?

  那書生出口後便覺得失言,原本打算就此打哈哈過了,不想別人卻放不過,幾番譏笑,那人受嘲不過,當即搬出一個書匣來,打開來看,藍底絲綢封面鎏金大字《天盛志》,內容翔實,節錄分明,看來竟然不像是假。

  眾人嘖嘖稱奇,大多人看過也就罷了,但是在場有幾位帝京官宦子弟待考士子,嫉妒這河內士子少有文名,害怕他成為自己競爭對手,當即回家搬弄是非,其中有位士子的父親便是御史,當即一本奏上去,彈劾《天盛志》總裁辛大學士擅自流傳未經御批刊行天下的國家典籍,順帶還參了次輔魏知一本,說魏知擔任青溟書院司業期間也掛名《天盛志》副總裁,此事難辭其咎云云。

  奏章遞上去,天盛帝當庭暴怒,等到他把那本《天盛志》粗粗翻了一遍,更加勃然大怒。

  「混賬!」老皇帝一抬手,便將那本冊子砸下了金殿,「這個是什麼版本的《天盛志》?為什麼還有《大成之殆》這一卷?朕手中那卷,為什麼沒有?」

  滿殿肅然無聲,《天盛志》兩大總裁,辛子硯鳳知微當即出列免冠請罪。

  但誰都知道魏知不過是順帶責一下,很明顯這書來自河內,是出身河內的辛大學士贈給自己的同鄉的,但為什麼和上呈御覽是兩個版本,就沒有人知道了。

  天盛奪國於大成,早先又是大成外戚之族,在為人臣子和奪國過程中難免有些見不得人的事兒,這都是天盛帝的最大禁忌,向來不容人有一言一語非議,當初天盛剛立國,一批大成遺老作詩譏刺皇帝得位不正,當即被族誅,有些已經死了的,也被從墳墓裡拖出來戮屍梟首示眾。

  文人禍國,天下思想必須一統,這都是歷朝帝王奉行的圭臬,天盛帝自然也不例外。

  辛子硯之前已經得了寧弈關照,對此事心裡有準備,但此時聽見《大成之殆》四個字,腦中也轟然一聲。

  當初他主持修纂《天盛志》,按照史學慣例,必然要有大成簡述,《大成之殆》這一卷初稿出來後,是時任副總裁的魏知提醒他,涉及大成前史,務必慎重,這一卷有些東西忠於史實,只怕便不忠於陛下了,他想想也對,便將已經編好的這一部分撤出,修纂處的各類書籍堆放成山,之後扔到了哪裡也不記得了,如今怎麼會出現在另一本《天盛志》中?

  殿上天盛帝盛怒未休,「辛子硯!當初朕聽說你將《大成榮興史》收於私房,還私藏有大逆的《討亂臣賊子書》,朕還不信,說你不是這等喪心病狂辜負君恩之人,不想你——你竟如此讓朕失望!」

  「臣不敢——」

  「你有什麼不敢的!」天盛帝不等他說完便冷笑,「聽說你們河內那裡,給你立了生祠?你給了他們什麼好處,讓一鄉父老這麼對你感恩戴德?是許以榮華富貴,還是未來的從龍之功?」

  他語氣辛辣諷刺,近年來眾臣都習慣他的老邁昏聵之態,不想遇上這種觸犯底線的事情,還是老而彌辣,不管三七二十一,對辛子硯這樣一個純文人,竟然也連謀逆罪名都按上了。

  眾人想著前幾年皇帝對辛大學士的寵愛,一瞬間心中都掠過天家無情,伴君如伴虎幾個字。

  殿上天盛帝重重一拂袖,「來人啊,給我查看辛府家產,凡涉及違禁書籍言語者,一體上呈!」

  金殿上轟然暗震,跪在殿下的辛子硯手按在地面,恍惚中想起那夜楚王急召,囑咐「速速將身邊所有字紙文書銷毀,連帶你日常和人交往書信,但凡付諸於紙面之物,全部收回處理乾淨,片紙只言,皆不可留。」,當時還覺得殿下小題大做,但看著殿下肅然神情,也立即派人處理了,殿下還催促他想清楚日常交往關係,最好連老家都查問處理一番,他見殿下難得那麼慎重,心裡還好笑了一陣,他是疏狂文人習性,不覺得有什麼事能值得緊張如此,不想千防萬防,還是防不得對方來勢千鈞出手狠辣,竟然佈局千里之外,真的繞到了他的老家,他離家多年,和家鄉不通音信,哪裡想得到對方從那裡入手,就算想得到,又怎麼來得及?

  是誰?是誰?是誰?

  是誰這般手筆,這般心機,這般狠辣?不動聲色於前,雷霆萬鈞於後?

  突然想起《大成榮興史》《討亂臣賊子書》,是幾年前最初蒐集天下圖書時歸納來的,就是為了編大成卷所用,後來因為大成卷撤出,他將這兩部書放在自己在青溟書院的書房內,之後一直沒有動過,準備最後全書修纂完成再銷毀,其實按照規定,這類書繳上之後就應該立即銷毀,是他愛才,看這書寫得文理華美,那《討亂臣賊子書》更是酣暢淋漓文筆妙絕,一時心軟便留下了,文人對於好書從來都有幾分愛惜之心,不想卻留下了這個禍患。

  《天盛志》編纂五年,其間編書者來來去去,所歷人員繁雜,此時再要去尋當初是誰漏出這些事,已經無跡可尋。

  而書一編成,便出了這事,很明顯,有人等著這一天,準備著這一天,已經很久了。

  辛子硯一想到有人在暗處等了數年,只為等到書成那一刻給自己致命一擊,便覺得背上肌膚生栗,渾身都透出冰涼的汗來。

  殿上皇帝咆哮未絕,他有點茫然的抬起頭,卻看見眾臣之首寧弈半回首,半邊臉掩映在大殿的陰暗光影裡,露出的眸子黑而涼,正在盯著一個人。

  那人就跪在他身側,坦然從容而又決然,迎著寧弈的目光,未曾有絲毫退縮。

  魏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