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4 章
朝天子·我的大妃

  「為什麼我總覺得,這一路似乎太安靜了些?」馬上的赫連錚以手搭簷,望瞭望遠處,不過他也望不出什麼來,身前是山,身後也是山。

  這是靠近隴北和長寧邊境的濠山,淡青的山體掩在四面濛濛的霧氣裡,沉鬱連綿。

  出來已經有大半個月,從草原到西涼,要經過山北隴北長寧和閩南,按說就算後兩道有路之彥華瓊掩護,是沒什麼問題,但是山北隴北雖然天高皇帝遠,也不是那麼容易走的,偏偏在宗宸的手裡,一直都有整個天下疆域最精密的地圖,據說是當年大成皇家密檔裡的絕品,這也是當初鳳知微為什麼隨隨便便,就能給晉思羽指出了長青山脈裡的秘密小道的原因,而在山北和隴北,幾百年前還是扶風國的疆域,早年原大瀚國七將軍跨國和扶風巫女作戰時,就曾經大軍通山,在山間開出小道偷襲,事後也留下地圖,草原運輸隊在經過第一次的開拓之後,便是充分利用了這些山間小道行走,遇上實在不得不過城的情形,便將馬匹分批,充作馬商,一路走了過來。

  「安靜有什麼不對的?」五雕早已走過兩趟這路,從來都風平浪靜,不以為然的搖搖頭,「大王,這路從來都很安靜。」

  赫連錚沉默不語,馬鞭有一下沒一下的敲擊在鞍韉上,他也說不出有什麼不對,更多的是直覺,但就因為是直覺,而越發警惕,他自幼生長生死翻覆的草原王庭,對危險,幾乎有一種本能的反應。

  赫連錚抬起眼,望著茫茫遠山,突然道:「我想起來哪裡不對了!」

  「什麼?」

  「獵戶!」赫連錚道,「咱們進山已經有很多天,卻一直沒有看見過一個獵戶,雖說咱們走的是山間小道,外人不清楚,但是滿山遊走的獵戶應該知道,為什麼從來沒有遇見過任何一戶山民?」

  「也許是湊巧吧……」六狐摸了摸光頭,有點猶疑的吸了吸鼻子。

  「你就不配叫狐!」赫連錚罵一聲,催馬四處看了看,想了想,又覺得實在不能為這麼個理由便打道回府,猶疑了一下,嘆息一聲,道:「夜了,先睡吧。」

  一行人連帶衛士熟練的紮營休息,赫連錚雙手枕頭躺在帳篷裡,眼睛睜得大大的毫無睡意,一忽兒想到這次走完就立即收手,一忽兒想不知道知微什麼時候動手,一旦動起手順義騎兵應該先挑哪座城,從哪條路線南下,一忽兒又想大妃混到大學士了,快二十二歲的人了,往日那個小桃子有沒有長成那什麼木瓜?想著想著便覺得渾身燥熱,翻來覆去睡不著,天快亮時才迷糊闔眼。

  彷彿只是眼睛剛剛一閉,天便亮了,外面人喊馬嘶的熱鬧,赫連錚罵一聲爬起身來,看看撐得飽滿的褲子,愛憐委屈的嘆息一聲,叉著腿出了帳篷。

  一掀帳篷便看見三隼站得遠遠的和一個人說話,聽見他動靜回頭笑道:「主子,你昨兒還說沒遇見該遇見的,這不就遇上了?」

  赫連錚眼眸一眯,看見對方是個婦人,山間婦人打扮,戴著斗笠,背著採藥的簍子,打著綁腿穿著草鞋,渾身上下透著利落氣息,一張被山風吹得發黑發紅的臉圓潤健康,見他看過來,落落大方的笑道:「老爺們是從山外過來的吧?可要買點草藥?山裡毒物多,不備藥是不成的,咱這裡有上好的蛇藥。」一口流利的隴北土話。

  赫連錚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陣,連手指間的老繭都看過了,隨即揮揮手,示意三隼去和她談,三隼過了陣子,捧著一堆草藥回來,歡喜的道:「這婦人不懂價,十文錢給這麼多!」

  「眼皮子淺!一點便宜樂得這樣?還是男人不?」赫連錚心不在焉罵一聲,看著那婦人背著筐子下山,經過他身邊,突然被地上木樁一絆,一個趔趄,赫連錚袖子操在手裡,看著她,沒有扶的打算,三隼愕然看了自己大王一眼,下意識伸手,赫連錚卻突然閃電般伸出手,扶住了那婦人。

  那婦人手按在他手背,立即站穩,隨即紅了臉,笨口拙舌的連連道謝,赫連錚揮揮手,看著她離開,三隼撓撓頭,愕然道:「大王你剛才沒扶,怎麼後來又……」

  「蠢!」赫連錚怒瞪他一眼,一甩手進了帳篷,仔細看了看自己手背,倒也沒什麼異常,不由自嘲一笑,覺得自己那莫名其妙的不安,實在搞得有點杯弓蛇影。

  這不過算是個平淡無奇的小插曲,一行人驅馬繼續趕路,過了幾天出了山,直入長寧境內,這回速度就快了許多,長寧各城各關卡早已得了小王爺關照,一路放行,也不需要再在山裡躲藏,不幾日順利出了長寧境,直奔閩南。

  這一日一抬頭,前方關卡城門金字灼灼在目「馬嶼關」。

  「這守門官老游是咱華將軍親信啊。」四狼笑道,「上次俺送馬過來,還和他拼過酒,好酒量!」

  「還是老規矩,晚上進關。」赫連錚一揮手,「不要大白天浩浩蕩蕩的讓人難做。」

  因為要等到夜間,一行人先將馬藏在附近一個山坳裡,七彪們看著城門口川流不息的人群,也有不少馬販子,笑道:「閩南不是說窮山惡水,現在看起來,會做生意的人也不少啊。」

  「蠢貨,閩南人不懂做生意,外地客商懂啊,」赫連錚拍了一下他的腦袋,「這邊濕熱,礦多,染料鐵器什麼的都不錯,自然有人前來互市。」

  他原本是隨口教訓三隼,卻突然心中一動,彷彿剛才哪句話觸動了心底一直隱隱的不安,然而那念頭像星火轉瞬即逝,再要想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

  「喝酒喝酒!」身後七彪們不甘寂寞的開始拼酒。

  「留點肚子,不然給老游灌倒,你也別回草原了!」

  「呸!可能不?」

  身後一陣鬧哄哄,赫連錚突然也覺得內心煩躁,心火一拱一拱的,卻也不想破壞七彪們的興致,眼看天色將黑,爬上崗頭對關卡城門望著。

  那裡看起來和任何一個關卡沒什麼兩樣,星星點點的燈火浮游在門樓上空,等會他只要拿了通關腰牌過去,自然會被人放過關卡,和以前的很多次一樣。

  他轉了個方向,看向帝京,知微一直都有信來,很規律,不間斷,說些帝京雜事,偶爾也告訴他誰誰又玩陰謀詭計了,並沒有一味報喜不報憂,自然一如往常,他卻始終覺得,越是這樣正常,就越不正常——鳳知微天生招禍體質,她身邊驚濤駭浪不斷,根本沒可能平靜這麼久。

  她又有什麼事瞞著他了?

  眼前山巒重重,不見王都不見她,她把名分放在了他這裡,自己飛在了草原那頭。

  赫連錚揚起臉,七彩寶石般的眼眸在星光下碎光閃爍。

  這一刻不知為何,心事像是奔湧的海遇上了圓月,拿出全部的力量去掀起潮汐,那翻翻湧湧層層迭波的浪頭,都寫著那樣幾個字——想念她,想見她。

  兩年時光,長生天說,那是兩萬一千九百須臾,四十三萬八千羅預,八百七十六萬彈指,一千七百五十二萬瞬。

  這麼久,這麼久。

  草原王久立於山林沉黑的崗頭,發出了長達幾百瞬的嘆息,遠處臧藍天幕上,無名的星光柔和一閃。

  「主子,我去叫門了。」四狼無聲走過來,酒氣微微,笑意微微。

  七彪裡他這條路最熟,自然該他去。

  赫連錚轉臉看看自己的兄弟和屬下一眼,點點頭。

  四狼轉身走了幾步,赫連錚心中忽然一動,叫住他。

  四狼轉過身來,月色星光下笑容摯朗。

  「……沒事……」赫連錚有點茫然,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叫住他,怔了怔才道,「……小心點。」

  那漢子咧開嘴,以為赫連錚怕他忘記了腰牌,拍拍腰間放腰牌的革囊,「您放心。」

  四狼大步的過去,直入城門之前,按照約定在城門上敲擊幾聲,上方很快有了動靜,一個人探出頭來,很瞭然的望瞭望,隨即點了燈火下去。

  趁夜過關卻沒有引起騷動,點燈下城樓的只有一個人,說明還是和以前一樣,早有默契,赫連錚微微鬆口氣,草原漢子們則想都沒想過有什麼不對,高高興興聚攏來,將馬匹聚在一起。

  城門開了一條縫,四狼將腰牌遞過去,一邊笑道:「老游睡了?出來喝酒嘛。」一邊不待人招呼,隨隨便便把開了一條縫的大門推開。

  他推開城門的那一刻。

  城門後的黑暗裡,忽然有鐵青色光芒一閃!

  夜色裡一聲極細的沉悶的鈍響,被遊蕩呼嘯的風聲湮沒。

  四狼的背影極其輕微的僵了僵,隨即城門裡的人一聲輕笑,道:「那你就先進來嘛。」伸手便去拉他進門。

  赫連錚等人已經跟了過來。

  已經半個身子進入城門內的四狼霍然回首,一瞬間星光下整張臉五官似被人大力扯扁,歪斜猙獰!

  他似乎想狂吼,但張開嘴只有鮮血淋漓飛濺,而身後還有什麼在將他大力向後拽,他死命向外一縱,一聲令人牙酸的撕裂聲響後,他蹦了出來。

  月光下他左肩只剩下半個,左手已經連根扯去!

  「蓬」一聲鮮血噴濺,夜空裡劃過一道深紅的弧,噴在最近的赫連錚半身。

  「退——」四狼終於拼盡全力喊了出來,他寧可扯斷肩膀死在城門外,而不肯被隱藏在門後的敵人拖入城門,為的就是這一聲示警。

  赫連錚早已開始退。

  當四狼拚命扯裂自己蹦出,血花濺在一丈外的他身上時,他就開始退。

  「退!」草原之王一個轉身,四狼喊出那一聲時他的身形已經掠起,一手一個扯住身後最近的三隼五雕,不顧他們要撲近四狼的掙扎,悍然將他們拎起,各自拋在一匹馬上,隨即自己騰身上馬,一聲呼哨,大部分馬聞聲立即撒蹄向四野跑去,赫連錚大喝,「各帶幾匹!」單手已經牽住了身側兩匹馬的韁繩,一陣風的向後便馳。

  他這番動作快得無法形容,除了跟隨他多年的七彪能夠下意識的跟上反應外,大部分衛士還怔在那裡看著四狼,一些人跑上去要去扶他。

  「嚓!」

  一簇烏雲箭雨,自城門後爆射而出,嗡一聲便到了眾人頭頂,黑暗中青光一閃,像天陰山那邊來了雨,雨落處,大片鮮血瞬間如煙花爆射,奔上前的衛士們如割稻子般倒下一半。

  轟然一聲城門大開,飄出一隊手持弩箭的黑衣勁裝人,身姿利落動作敏捷,人還沒落地,半空裡便是又一輪箭雨。

  大多數人連慘呼都來不及便跌落塵埃,血色如利劍沖上雲霄,一剎間馬嶼關城門前血肉成泥屍體如山。

  赫連錚卻已經頭也不回帶著七彪等人狂馳離去,二豹三隼五雕六狐七鷹八獾在被扯上馬的那一瞬都有個奮然回身伸手的動作,然而當他們看見赫連錚絕然一騎當先離去的時候,所有人又硬生生將伸出的手收了回來。

  伸出的手奮力回收,打在夜色血色冰涼的空風中,痛至無聲。

  草原漢子生死與共,從不讓兄弟死於外鄉白骨零落,曾有人乞討千里背回親人遺骨,曾有人斷卻雙腿拖著木板拉回兄弟屍首。

  然而今日,馬嶼關前,他們選擇背轉身,棄四狼和眾兄弟而去。

  六彪瞪大眼睛,不看前方不看後面不看身邊人,不看跑在最前面的大王背影,他們害怕自己眼神裡流露出失望和不解,再在別人的失望和不解中痛徹心扉。

  赫連錚跑在最前面。

  一生裡他從沒有跑得這麼快。

  他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在戰場上,敵人前,自己的兄弟面前,拋下所有人,轉身就跑。

  猛烈的夜風打在臉上,一掠便是一抹血絲,他驅馳得如此兇猛,一路向前。

  然而只有他知道,他的靈魂還留在馬嶼關前。

  他的靈魂從激烈掙扎的內心裡躍出,奔向後方,遙遙看見死不瞑目被踐踏成泥的四狼,看見弩箭之下成排倒下的兄弟,看見那些沉默而輕捷的追兵。

  如果可以,他希望靈魂化為實體,留在兄弟身邊同死,一同化為馬蹄下帶血的泥土,將每一寸血肉伴大地長眠,就像願意將心獻給魔鬼的長生天棄徒,接受背叛信仰的一切懲罰。

  可是不能。

  順義王如果被俘或死在馬嶼關前,最後遭受禍患的會是鳳知微。

  這很明顯是一個陰謀,最後的指向是知微,所以他要死,也得死在草原,只有草原王死在草原,朝廷才沒有辦法牽連到知微身上。

  赫連錚仰起頭,唇角緊抿,七彩寶石的眼眸黯淡如此刻天際星光。

  眼角的液體被夜風凝結,墜在堅硬的泥地,鮮紅一閃,錚然有聲。

  ==

  第一日。

  逃亡的第一日。

  「先在這裡歇歇吧。」赫連錚停了馬,注視著前方的一座殘破的舊鎮,這裡是閩南邊境,馬上要進入長寧境。

  這座鎮子與其說是鎮,不如說是偏僻的小村,石頭舊牌坊上灰色的蛛絲在風中寂寥飄蕩,村頭的青石碑上記載了這個小村消寂的原因——一場大水後的瘟疫。

  六彪默默下馬,沒人說話,各自去幹該幹的事。

  赫連錚坐在馬上一動不動,這個狀態已經持續了幾天,從那夜轉身逃奔開始,六彪雖然還忠於他們的王,心卻已經留在了馬嶼關前的血場。

  過了一會六彪從村子的四面八方走來,各自搖搖頭,隨即二豹道:「大王,村東有間大戶舊屋還算結實……」

  「去找有地窖的屋子。」赫連錚截斷他,「外面窮破點沒關係。」

  六彪怔了怔,臉上現出憤憤之色,三隼忍不住嚷道:「死就死,幹嘛要拱地窖——」

  「住嘴!」

  四面一陣沉寂,漢子們扭過頭去,赫連錚無聲下馬,也不理他們,自己牽了馬,將幾匹馬先餵飽,長途驅馳,必須要保證馬力,不然他們也不能暫時甩掉追兵,一天便奔到了閩南邊境。

  隨即他順著村莊走了一陣,一間間的看,最終很仔細的選了間地窖兩面有門的屋子,將馬牽進了屋子,自己鑽進地窖。

  他進去,六彪也只好跟著,五雕默默抱了一捆稻草來鋪了,三隼掏出一塊肉乾放在草鋪上。

  赫連錚拿起肉乾,又停下,目光在幾人臉上轉一圈,道:「你們也吃。」

  「吃過了。」三隼眼珠子四處亂飛,他撒謊的時候都這樣。

  赫連錚垂下眼,知道乾糧想必不夠,乾糧袋子原本就在四狼和眾衛士身上,其餘人只帶了少量食物和水,反正有錢隨時可以補充,但是現在是在逃亡,一路避著人煙走,到哪去買乾糧?

  他將肉乾放下,想了一陣道:「我不餓。」

  七鷹突然向外走,赫連錚喝道:「站住!」

  七鷹站住,赫連錚道:「任何人不許離開我。這是王令。」

  六彪面面相覷,原想今夜趁夜休息到附近山裡去打點野物的,這下直接被大王看破了。

  赫連錚說完便不再說話,盤腿調息,也不知道是地窖裡光線暗淡還是什麼原因,他眉宇間微微發青,望上去有幾分詭異。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七個人木雕一般坐在地窖裡休息,再也不復當初在一起嬉笑不斷的融洽熱烈。

  六狐突然站了起來,赫連錚立即睜開眼,六狐無辜的攤開手,道:「我去撒尿。」

  赫連錚無奈的揮揮手,六狐動作輕快的出去,他是眾人中輕功最好的一個。

  夜色沉寂,遠處不知名的鳥在咕咕啼叫,音調幽幽。

  赫連錚突然睜開眼,道:「六狐怎麼去了這麼久?」

  眾人都怔了怔,大家都在想心事出神,沒感覺到時間流逝,也沒覺得五狐去了很久,赫連錚這麼一說,才有些不安。

  幾人剛站起來,外面突然風聲一響,隨即一樣黑烏烏的東西砸了進來。

  赫連錚身邊的八獾立即往他身上一撲,其餘人唰地四散而開,嚓一聲各式武器出手,黑暗中青白亮光連閃,那東西已經在眾人刀劍下四分五裂。

  一樣東西骨碌碌滾到二豹腳下,他一腳踏住低頭一看,月光下一張齒牙暴突的貓臉,青色的眼珠子凝定的瞪著虛空。

  尋常人難免要嚇上一跳,二豹卻出一口長氣,笑道:「山貓!一定是老六偷偷打獵回來了,這個時候玩鬧什麼?出來!」

  眾人都鬆一口氣,五雕便去撿自己腳下那截山貓身子,道:「剝了皮吃一頓……」

  他的話突然頓住。

  肥大的山貓身子一撿起,一樣東西圓滾滾的從山貓肚子裡掉出來。

  遠處月光透過山巒小村的小窗,灰暗的照亮那雙大睜的眼睛。

  六狐。

  「老六——」五雕的一聲慘呼還沒出口。

  「唰!」地窖入口處突然亮起一蓬刀光。

  刀光極亮極豔,像是地獄盡頭突然冒出一簇壯麗的火焰,兇猛的撞入眼底,讓人連心都瞬間收緊。

  火焰一亮,血光一射。

  砰一聲一個黑衣人無聲的倒在地窖入口,落下的頭顱骨碌碌滾去和六狐堆在一起,被五雕抬腳踩碎。

  刀光又是一亮,黑暗裡斜斜一挑,一道流麗如流星的弧線,又一個試圖衝進來的黑衣人被一刀剖腹。

  刀光照亮黑暗的地窖,照亮出刀人冷而穩定的容顏。

  赫連錚。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掙脫八獾的保護,潛到了門邊,並給了敵人致命的一擊。

  連殺兩人,外面的人似乎受了震懾,一時沒有人再衝近,赫連錚匆匆蹲下身,將被自己殺死的屍體翻轉,面巾掉落,赫然是一張容貌姣好的女子容顏。

  幾人瞪大了眼睛,再想不到埋伏馬嶼關,一路追殺自己的是一群女子。

  赫連錚也皺起了眉,怎麼也想不出鳳知微什麼時候有了這麼一群敵人,隨即他便冷哼一聲,一腳將那屍體踢了出去,隨即他矮身飛竄,藏在了屍體之下。

  屍體攜著風聲而出,外面等著的人立即揮刀相向,發現是同伴屍體,趕緊收刀。

  「嘶。」

  兩刀便如一刀,在黑暗中拉開一道絲綢飄帶般的弧,像是黑夜被割裂,翻出泛白的傷口,隨即湧出鮮紅的血液。

  屬於敵人的血液。

  赫連錚那一刀左右橫掠,在對方收刀的剎那間,便將一左一右守在門口的兩個黑衣人刺死,按說他此時應該再進一步趁機再殺幾個,他卻一腳將屍體踢出,自己身子一扭,反身又撲回了地窖。

  外面一陣鬧騰,他已經回到地窖,低喝:「走!」一腳踹開地窖另一側的門,那邊出來就是廳堂,赫連錚割斷繫馬的繩,翻身上馬,馬聲長嘶裡已經衝了出去。

  身後一陣響動,一群黑衣人湧了出來,看著幾騎絕塵而去,當先者冷哼一聲,面巾下目光閃爍,隨即冷冷道:「報知主子,對方扎手,請求調集所有支援。」

  逃亡第二日。

  長寧境。

  自那夜荒村遇敵之後,又是一陣策馬狂奔,進入長寧境後五彪以為大王會鬆口氣,但是赫連錚的臉色依舊還是那麼泛著青灰。

  他不怎麼吃東西,將乾糧堅持給了五彪,自己只大量喝水,不過兩天他便瘦了下去,顴骨都微微突起,但眼睛卻越發的亮,熠熠逼人。

  這裡是長寧青木縣,剛進入長寧不久,那守門官見他們這麼快就回來了,還很驚訝。

  這回赫連錚住在客棧。

  五彪們心中其實是有疑問的,既然追兵在後不死不休,為什麼不晝夜不休盡快回到草原,好調集重兵將對方滅掉?何必要停下來休息?

  赫連錚對此並無解釋,他越發沉默,似乎連說句話的力氣都想省下了,好用來對付源源不斷的追兵。

  「都睡吧。」他道,「還有硬仗要打。」

  六個人包了一座院子,卻住了一間房,三隼猶疑良久,問赫連錚:「王,為什麼不想辦法通知長寧小王爺?」

  赫連錚沉默半晌,他下巴上長出青青的胡茬,神色有點憔悴。

  「不能。」良久後他簡單的道,「路之彥知道,知微也就知道,我不想。」

  鳳知微知道,必然不顧一切出京,可是這個時候她怎麼能出京?別人正等著逮她和草原的私下勾連的證據呢!

  赫連錚閉上眼睛,默默的數著時間。

  天光有長短,人命有壽夭,凡事盡力就好。

  「咻!」一陣燦爛的煙光亮起,驚弓之鳥的五彪抓著武器就跳起來,結果發現不過是臨街一家娶媳婦在放煙花。

  幾人互視一眼,自嘲的笑笑,英武勇猛的草原漢子,如今成了草皮下在洞中探頭探腦的倉鼠。

  隔壁那家和客棧一牆之隔,這間院子也對著人家後院,隱約聽見喧嘩笑語,似乎新娘子已經拜過堂,被送入洞房。

  四面語聲穿牆而過,都是對那新娘美色的讚歎,五彪們聽著,其中五雕便有些坐立不安嗎,看著赫連錚臉色卻不敢動。

  兄弟們看在眼底,雖然心情慘淡,卻也露出一絲笑意——老五英雄一世,好色卻是改不掉的毛病。

  院外傳來敲門聲,大概是小二送吃的來,五雕唰的站起,道:「我去接。」大步走了出去。

  從房內到門口只有一小截路,倒也不怕出事,眾人知道他醉翁之意不在酒,都含笑看他出去。

  五雕在門口接了小二送來的飯,眼睛鬼鬼祟祟瞄過牆頭,這牆邊有一截是鏤空的花牆,他心癢癢的想多看一眼。

  這一看,眼睛便直了。

  ……

  屋子裡眾人看見五雕在門口似乎磨蹭了一會,隨即轉身,一步步的走了回來,很不甘願的樣子,都笑,道:「這樣子能看個什麼?還不趕緊回來?」

  說話時五雕的腳已經邁進了屋內。

  他逆光進來,臉孔模糊不清,眾人都不在意,唯有一直閉目養神的赫連錚突然眼睛一睜。

  他眼睛睜開的同時。

  「啪。」

  五雕手裡的食盒突然掉落,飯菜潑灑了一地,坐在最前面的二豹險些被燙著,趕緊跳起來一讓,笑罵:「你小子看見什麼了魂都飛了——」

  他的話被堵在了咽喉裡——飯盒落地的同時,五雕向前一栽,正栽在他懷裡,張開嘴荷荷幾聲,卻說不出話,隨即七竅都緩緩流出血來。

  黑色的血。

  鮮血流出的那一刻,赫連錚已經躍起,卻並沒有去接五雕,而是抬手一掌,劈在了牆上。

  轟然一聲整面牆倒塌,煙塵瀰漫裡牆後一個手拿著怪異吹筒的紅衣女子愕然抬起頭來。

  長刀如閃電一亮,直接刺入她因為驚愕而張開的嘴中!

  自口入,自頸後出!

  煙塵尚未散盡,血花已經噴開!

  幾道黑影撲了出來。

  一聲冷笑,赫連錚並沒有著急抽刀,直直拖刀向前一步,長刀生生穿裂那假新娘頭顱,橫拍向襲來的黑衣人們。

  他的刀橫拍若颶風海浪,兇猛呼嘯,穿過一人的軀體,必將再搗另一人的胸膛。

  他不管後背,後背有剩下的四人在亦步亦趨守護。

  煙塵緩緩散落又騰騰而起,被刀風劍光攪動如黃色紗幕,那層黃色紗幕裡不時有深紅血珠成扇成串掠過,潑辣辣灑開如桃花。

  自己和敵人的血,煙塵裡一場酣戰絕殺。

  當人數減少,煙塵將散的那一刻,赫連錚忽然發出一聲唿哨,沒有系韁繩散在院中的馬們立即撒蹄而來,赫連錚與四彪半空扭身落於馬上,毫不猶豫拍馬直奔院門。

  大門還關著,赫連錚那匹彪悍的坐騎抬蹄猛踹,轟然一聲大門倒塌,一陣亂塵裡五人再次長馳而去。

  黑影一閃,幾個黑衣人追了出來,臉色難看的看著一地屍體,半晌打頭的人跺跺腳,道:「我還不信這個邪,所有人繼續追!一定不能讓他回到草原!」

  ……

  第六日。

  山北。

  「馬累了,先餵馬。」赫連錚停了馬,下來的時候晃了晃。

  兩雙手伸過來,將他扶住。

  手的主人對視一眼,眼神晦暗而苦澀。

  三隼和八獾。

  七彪,只剩下了二彪。

  二豹死於長寧和隴北邊界的清風鎮,一枚冷箭葬送了他的性命,七鷹在赫連錚有次對戰失足時搶先墊在了他的身下,將自己的胸膛迎上了對方的劍。

  就連大王的馬,也在一次渡河時受傷,被赫連錚狠心推進了河裡。

  相伴多年的愛馬沉入河水中時,赫連錚連表情都沒有。

  和兄弟們死的時候一樣,他不浪費時間哀傷或收屍,他只在殺人。

  到了現在,剩下的二彪對赫連錚也沒了怨氣,只有他們最清楚,這一路大王何其艱難。

  他幾乎不吃不睡,一直在殺人殺人,大部分的敵人死在他手下,大部分的攻擊接在他手裡,這一路他的傷口比所有人更多,很多時候他們以為他會倒下,結果最後倒下的還是別人。

  追兵很明顯也被激得瘋狂或者說無奈了,一心想將他們留在內陸,但是無論怎樣的手段,暗殺、包圍、設陷、他都有辦法脫身而出,那是暗夜裡的雄獅黑山中的猛虎,平日裡不展露利爪,卻在最要緊的時刻,探出掌來,嚓一聲,五指中鋒芒一閃。

  「還有一天路程,就可以回到草原。」面前是一條河,赫連錚靠在馬身,低低道。

  二彪同時眯起眼睛,似乎看見一天路程之外的草原,燃起了熟悉的橘黃色燈火,牛油蠟燭散發著微微的羶味,帳篷裡親友們圍坐,掀開熱騰騰的湯鍋。

  三隼和八獾同時嚥了口唾沫。

  兩人也同時轉身看向後面,一隊破衣爛衫的黑衣人,步子拖沓的遠遠跟在後面。

  看那模樣,也是筋疲力盡,支著劍的身體搖搖欲墜,看起來不像是來追殺,倒像是來送行。

  追殺追成了這樣,很滑稽,但是當事雙方沒有誰覺得滑稽,也再沒有力氣去滑稽。到了這時候,也顧不得設陷圍殺,也顧不得掩藏行跡,就像一對拚死爛打的敵人,一個抱著對方的腿也要阻止他回去,一個拖著腿也要拖回自己家。

  「這群女人很有毅力,她們的組織也一定很嚴明。」赫連錚輕笑一聲,「到了這時候,居然沒有一個人畏怯離開,還是不折不扣的執行命令。」

  三隼八獾無力的笑笑,心想大王你不是希望這樣嗎?你不就是希望憑一己之力,將所有追兵都吸引在一起,然後消滅嗎。

  你要斬斷所有可能危及大妃的線索,就像她們想留住你在到草原之前的這條路上一樣,你也想把她們全部留在草原之前。

  只有死人,才能保證大妃的安全。

  所以你並不拚命回趕草原,所以你走走停停,你在以自己為餌,吸引對方傾巢出動,你一路灑下的血,只為遮掩掉這條道路上留下的所有你和大妃的氣味。

  三隼八獾抬起眼,看看頭頂的星空,星子爛漫遙遠,不知可會照在草原兄弟們此刻的眼眸。

  他們都是孤兒,自幼被庫庫老王收養,和札答闌一起長大,他是他們的王,他是他們的兄弟。

  就像第一天對著長生天發過的誓一樣,身體和血肉,都屬於草原的王,寧願葬在雄鷹的腹,不在眠床上無聊老去。

  這一路,很好,很好。

  那群人逼了近來,雖然也累,但是勝在人多。舉起的刀劍映著河水,光芒粼粼。

  赫連錚一翻身,無數個傷口在灑血,他的刀光卻比血水更快,拋在鮮血之前。

  一名黑衣人無聲的倒下,半身將河水染紅。

  赫連錚戰入敵群,他似乎也知道,今夜是最後一戰,過了明天,山北的太陽將會照射到草原的邊界。

  奇怪的是,一向隨時護衛在他背後的三隼和八獾,卻沒有第一時間跟上去。

  他們在互相凝視。

  然後有了一段奇怪的對答。

  「我去。」

  「我去。」

  「我小。該我。」

  「我大,該我。」

  又一陣沉默。

  八獾還是個少年,臉上有道猙獰的疤,十八年前他的父母死於狼群,狼們在他臉上也撓了一把,出門狩獵的庫庫老王帶著幼子經過,以為他死了,嘆息著要將他葬了,騎著小馬的札答闌不肯,堅持用羊奶餵了他一夜,第二天,他活了。

  「我去吧。」他從自己馬肚子下小心的取出一個包袱,系在身上,抬頭對三隼一笑,「後面可能還有更艱難的事要做,三哥,我想撿個輕鬆點的。」

  被狼爪抓傷的臉笑容可怖,但神情溫暖。

  三隼仰起頭,也沒說什麼,拍拍他的肩。

  「下輩子還做兄弟。」

  「好。」

  說得平淡,答得也平淡,沒有擁抱沒有落淚,像在談天氣。

  然後兩人不再說話,各自抽出刀,隨著赫連錚的背影衝出去。

  他們趕到時,赫連錚長刀正橫出膝端,刀光如雪,卷葉碎泥,無聲而凜冽的和對方長劍碰撞,鏗然一響裡金芒大現,像無數星星迸在了視野裡。

  沒有人看見,一抹無色的光,鬼魅般一拐一轉,穿入了金光之幕,射入某處。

  鏗然大響裡,雙方各退,各自晃了一晃,黑衣人露在面巾外的眼睛,掠過一絲冷誚的笑意。

  她是此次行動的首領,帶領這一群組織裡千挑萬選的精英,遠赴這天盛邊疆一路,執行主子的死命令,或者活捉,或者狙殺,要將赫連錚留在內陸,此刻,她終於覺得,雖然任務超乎想像的艱難犧牲超乎想像的大,但是看來,也不是不可能完成的。

  她的眼睛剛剛眯起。

  隨即瞪大。

  對面,三隼和八獾撲近,兩人並沒有出刀,三隼一伸手就搭住了赫連錚肩頭,死命將他拽開,隨即八獾撲了過來。

  少年撲近的那一刻,赫連錚似乎想伸手抓住他,但是慢了一步,擦肩而過。

  八獾撲過來,撲向黑衣首領的懷裡。

  「找死!」

  女子在這種形體動作下會有的反應顯露無疑,她抬手就是一刀劈下,其他的黑衣人見勢都圍過來,刀劍齊出。

  八獾不避不讓,撲哧一聲一瞬間他身上不知道中了多少刀,他卻連痛苦的神色都沒有,在鮮血流出來之前,猛地抱住了首領的腰。

  然後他低低道:「死吧。」

  「轟!」

  震動聲驚天動地,天地間騰開深紅的火焰和黑色煙,地面剎那間陷下一個巨大的坑,隱約有白的紅的在騰騰的煙氣裡被巨大的氣浪拋擲而出,在黑色的天空下劃過深紅的弧線。

  河水一陣猛力動盪,落了一層帶著血色的灰。

  一刻鐘後。

  硝煙散盡,滿地狼藉,那些一刻之前還鮮活的生命,此刻都化作坑中血肉碎骨一堆,辨不清誰和誰。

  遠處,河水盡頭,有人拚命拖著另一個人划水而去,即使巨響震得人幾乎耳聾,他也頭都沒回。

  慘青的月色涼涼的照亮河水,半邊黑紅半邊白,河中拚命游著的男子,在月光下抹了一把臉上水跡,卻似永遠也抹不盡那水一般,濕漉漉流個不盡。

  河水悠悠,微紅。

  ==

  第七日。

  山北和草原邊境。

  荒城之外,一方界碑靜靜矗立在草原邊界,說是界碑,其實只是當年呼卓部臣服天盛腳下時,天盛為表彰功績,由當地官府勒刻的一座記載天盛和草原共禦強敵史的碑石,碑石向北,就是草原地界。

  天盡頭,搖搖晃晃行來兩騎,馬上人東倒西歪,像是隨時都可能倒下去。

  在看見那方碑石前,兩人都停了馬。

  「大王。」三隼蹣跚的下馬,走到另一匹馬前,低低道,「咱們……到了。」

  伏在馬上的男子抬起眼,往日熠熠的七彩眼眸只剩下了暗淡的灰,看見遠遠那草原界碑時,眼睛卻亮了一下。

  像是天際升起七彩的星,那一刻他眸子明若琉璃,美至驚人。

  「到了啊……」他咕噥一聲,似乎想起來,但是掙紮了一下,還是沒起來,三隼扶住了他,頂住他的肩,慢慢的將他挪了下來。

  「王,休息一下吧。」三隼眯眼看著前方,一抹笑意蒼涼而欣慰,「我去聯絡最近的帳篷,通知王軍來接。」

  赫連錚抹抹臉,抹去臉上的塵土和血沫,無聲的笑笑,突然向前走去。

  他一動,便幾乎栽下去,三隼急忙扶住他,還想說什麼,赫連錚甩開他的手,自己向界碑走去,三隼只好跟在他身後。

  幾十丈的距離,走了足足一刻鐘,赫連錚幾乎是一路跌跌撞撞的過去的,三隼咬牙偏著頭,不讓自己伸手去扶。

  再長的路都有盡頭,青石界碑已經在目,赫連錚露出一抹笑意,笑容孩子一般純淨,天一般的高遠而明亮。

  然後他上前最後一步。

  「砰。」

  他栽倒在界碑之前,一半身子過了界碑。

  一口鮮血噴射在白石底座上,淋漓驚心。

  「大王!」

  三隼撲過去,將赫連錚翻過來扶坐而起,眼光觸及赫連錚的臉的時候,心中猛然一震。

  不知道什麼時候,赫連錚眉宇間泛出一層青氣,襯得臉色越發蒼白,那種近乎透明無血色的白,將他平日的健朗膚色都遮沒,顯出幾分死氣來。

  三隼的視線,慢慢落下去。

  赫連錚跌落,裹了一天的大氅散開,他才看見,在赫連錚靠近心口的位置,插著一枚短劍。

  短劍直沒至柄,因為一直沒有拔出,四面幾乎沒有什麼血色,然而三隼看見那位置,便覺得眼前一黑。

  一瞬間光影繚亂,掠過昨晚拉開大王前的一幕,隱約也曾看見白光一閃,卻因為慌急著趕緊將大王拉開而忽略。

  王就是帶著這樣的傷,堅持了這最後一段路?

  三隼愧悔得要落淚,咽喉裡堵著腥甜的血塊,一個字也說不出來,赫連錚卻慢慢睜開眼,還笑了一下。

  他笑得並無遺憾,笑容燦亮而不慘淡,輕輕道:「……好兄弟,別哭,其實就沒這刀,我也……活不了的。」

  三隼抖著身子,愕然看著他。

  赫連錚眼光慢慢下垂,看看自己的手背……是的,活不了,因為,早已被下毒了。

  當日山上那個婦人,也是對方的人,他伸手相扶的那一剎,她布了一層毒,然後殺四狼的劍上也布了一層,前面那層毒平日不會發作,只有遇上後面那層毒,才會洶湧的發出來,四狼的血濺在他身上的那刻,他中毒。

  當日他在馬嶼關前心中一動卻沒想出結果,中毒的那一刻卻立即明白——山民淳樸,一點草藥肯定隨手送了,怎麼還和生意人一樣知道要錢?

  知道了,也晚了。

  所以對方敢於一直追綴不休,因為她們以為可以隨時收他的屍,並因為他一直不倒而無限震驚。

  所以他也不急著回去草原,回去也救不了命,而沒有了他的草原,會更好的被知微所用,只要他死了,牡丹花兒想不出兵也不能。

  挺好,挺好,當他知道自己會死,突然覺得了無罣礙的輕鬆。

  那麼就只剩下一件事,趁她們以為自己必定倒斃半路,一路將所有人除盡,一路追殺,他可以確定對方只是單獨的群體,被遠距離操縱,在擄獲或者殺死他之前不想驚動官府,而他身上有宗宸贈送的藥物,解不了這絕毒,卻可以續命。

  那就夠了。

  赫連錚快意的笑,笑出鮮血。

  三隼流淚著要去拔刀,赫連錚按住了他的手。

  「給我留點力氣吧……」他道,「我還有話要和你說。」

  三隼跪在他身後,扶著他的肩,兩人一起看浩浩無際的草原盡頭,一輪碩大的紅日,正蓬勃升起。

  萬丈金光利劍般的射過來,鍍在蒼白的臉頰上,寶石眼眸的男子,目光一剎流動如金。

  「真好啊……草原。」赫連錚沐浴在金光裡,輕輕道,「三兒,我不能無緣無故的死在這草原邊界。」

  莫名其妙的死在這裡,他擔心還是會被朝中人利用了針對知微。

  三隼輕輕的「嗯」了一聲。

  赫連錚吃力的轉動眼睛,目光柔和的注視他。

  三隼算是八彪中最精明的一個,和他來說這最後一件事,他覺得不那麼艱難。

  「……所以,委屈你了。」

  赫連錚垂下眼睫,眼神流露淡淡的歉意,對於一個草原男兒來說,最可怕的不是死,是違背長生天的旨意,是背叛兄弟,是死了做不得英雄,還得遺臭萬年被千夫所指。

  這實在是太可怕的罪,然而此刻他要三隼來背。

  三隼還是痴痴的看著太陽,那般直視,似乎想被那光亮灼了眼,永不見這世間黑暗。

  隨即他突然牛頭不對馬嘴的道:「王,你是英雄。」

  赫連錚默然不語,半晌驕傲的笑了笑,道:「我也覺得我是。」

  三隼又道:「我也是。」他想了想,補充道,「你知道我是。」

  赫連錚「嗯」了一聲道:「我一生,最大的幸運,就是和你們在一起,活在一起,死在一起。」

  「我也是。」

  這一段對話後,又是久久的沉默,兩人依偎著看太陽,身後是空茫無人跡的冬日草原。

  日光裡有一隻麋鹿輕巧的躍過,灰黃的皮毛濺開金色微紅的光芒。

  那隻美麗的麋鹿未曾引起兩人任何的注意,他們只是痴痴的看太陽,今日這般升起,便再見不著它降落,所以要多看一眼。

  赫連錚倚著三隼的肩頭,輕輕道:「……換個方向。」

  三隼沒有再問,將他的身子轉向南面,帝京的方向。

  赫連錚望著沒有日光的帝京,唇角漸漸泛起一抹飄忽的笑,恍惚裡多年前一輛馬車轆轆駛來,他大笑著一指敲碎玻璃,昏暗的轎子裡她飛速偏轉臉,發黃的臉色,驚心精緻的側面。

  一眨眼又換了春的草原,他的子民如羊群聚集,而他抱住著她,一騎騰雲飛馬而落,他的銀色大氅和她的黑色狐裘互相拍擊狂猛飛舞,在炫目的陽光下劃出一道流麗的弧影。

  赫連錚笑意越來越濃,呼吸越來越輕細。

  他輕輕說了一句話。

  草原的風颳過來,帶著呼卓雪山的雪沫,帶走人身所有的熱氣,卻沒能抹去他唇邊那抹笑容。

  最後的笑容。

  ……

  三隼一直靜靜的坐著,扶著他的王,從太陽升起,坐到星光落下。

  月亮出來時,他輕輕放下了赫連錚,將他端端正正放平。

  「也該做咱們最後一件事了……」他慢慢拔出佩刀,那是草原王庭賜給八彪的刀,刀在人在,刀亡人亡。

  順義大王不能莫名其妙的死在遠離王庭的地方,他可以死在背叛的親信護衛手裡。

  三隼輕輕拔出那柄匕首,沒流出太多血,赫連錚這一路的血,已經幾乎流盡了。

  隨即他將自己的佩刀,刺入那個傷口。

  然後他將地面做出凌亂搏鬥的痕跡,做完這一切後,他走開了些,躺在一邊的冰冷的草地上。

  他一直都很平靜。

  直到平靜的,將匕首戳進自己心口。

  刀落下的那一剎,草原的夜,幕布一般呼啦降下來。

  ==

  長熙十八年十一月中。

  第二代草原順義王薨。

  他死於草原界碑前,死前流盡鮮血。

  時年,二十四。

  他死前沒有見到最想見的人。

  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

  「這輩子,我的大妃是鳳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