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漸漸暖了起來,後宮卻比往年蕭靜了許多,只見蔥,但卻沒了往年賞花迎春,許多粉黛相歡之景。雪清領著幾個奴才,慢慢在前御園閒逛。昨兒剛落了一場春雨,今天陽光格外明媚,將那雨水揉洗過的碧綠嫣紅映得金翠灼耀,更透著清新蓬勃的味道。
如今太后重新過問內宮事宜,雪清不過充作犬馬,雖然有些忙碌但並不勞神。
前幾日她是有些惴惴,這種事畢竟要累及家門,生怕倒了貴妃她也一併難安。但眼見太后如此決斷,倒也讓她放了心來。雖然這件事以後難免讓太后拿住以用來制肘林家,但總歸這事錯在貴妃,林家不過是受誑挨騙的,加上父親在朝中乃為胘股。只消他日後忠報朝廷,她在後宮安分守己。太后也絕不會隨便掀這個舊賬出來!
她一邊想著一邊慢行,拐出濃蔭彩石小徑,過了芍葯汀,近了湖畔之時忽然一怔。眼見汪成海正在一叢海棠花蔭那立著,邊上是皇上的黃頂傘儀,一幫小太監捧著各式器物侍立在後,但卻沒瞅著皇上。她順著汪成海的眼神一看,皇上正在湖心亭外的水台上立著,一身深紫繡金的常服,長髮綰束以墨紫雕紋嵌。發尾長長甩出一股,隨著微風而動。他負手而立,眼正瞅著水面,金粼浮動,映得他的衣衫點點瑩光。
她好久沒見著皇上了,二月二之時,皇上賜宴群妃,宴上說了些體恤的話之後便再沒見著。皇上每日向太后請安皆在下朝之後,與她時間相違。一晃已經快兩個月,其實打從去年十一月他歸朝,便疏離諸宮,有空只與貴妃相聚,眼裡再容不下別人。他南巡一去就是半年,加歸來的四五個月,讓雪清此時遇見,竟有種疏生之感。更因水面波光,映點點龍紋,更有種難近之味油然而生。
四周守著的執路太監先瞅見她,忙恭身下拜,口稱德妃娘娘。汪成海回眼看到,一時原地不動,抖了拂塵跪下行禮。雪清趨了幾步,點頭讓他起身。此時雲曦聽了岸上的聲音,回頭向這邊瞧來。雪清立在岸上福禮道:「臣妾不知聖駕在此,還請皇上寬恕臣妾衝撞之罪。」
雲曦微微牽了唇角:「清兒何時也這般拘禮起來?憑地生份了。既來了,過來便是。」
雪清聽他依舊喚她「清兒」,心裡一喜。忙起了身,錯開花蔭沿階而下,她今天一身鵝黃宮裝,寬袖紗籠,腰兩邊抰粉紫蝴蝶飛帶,頭髮束三環流雲,兩側結小細辮子。一動步子,極是飄逸。眉目如畫,明眸皓齒,飛花逐月一般的靈瓏動人。
雪清走上水台橋,福身而拜:「臣妾給皇上請安。」如今剛是中午時分,皇上居然這麼早便從前頭回來了,打從三月底那會子貴妃稱病,皇上再沒逛過園子,每日朝罷便往掬慧宮去探看。想不到今天他竟是有了興頭?想來是時候也差不多,用不著再拘著。雪清這般一想,心裡直分歡喜,但饒是經了事,再不肯面上不掩心事。
所以依舊低垂眼眸,一副恭態。
「起吧。」雲曦喉間微喟了一下。轉身往亭裡去。雪清起身隨著他而行。所帶地奴才眼見主子過去。也都跟汪成海等人一樣。皆在岸上遠遠立著等傳。
一入小亭。雪清一眼便見桌上擺著紙筆。焚著香爐。一時突然想起當年她與皇上在此作畫地情景。那時岸上百花齊放。湖畔生光。他有了畫性。便在湖心作畫。那時他們常常相伴。濃情蜜意。縱然此時雪清已經明白。他那時不過一時貪鮮心不在此。但再回想起來。也覺得十分愜意美好。縱然他只是一時之性。也是她美好回憶。
雪清一邊想著。一邊便去瞧桌上地畫。口裡笑著:「皇上今天不知又畫地是……她話出了一半。人已經有些發僵。他對著滿園春景。卻在畫人!畫上地人著紅衣金繡。梳飛鳳華髻。眉如煙裡柳。眼若露浸珠。紅唇半啟。似笑還嗔。不是樂正緋心還有哪個?他從不繪人像。她曾撒嬌般要他畫。他只是笑卻不肯動筆。只道自己不擅工細。
雲曦不待她近前便隨手將畫一卷。放到邊上地青瓷捲筒裡。逕自坐在桌邊軟椅上。伸手拿過桌上地茶慢撥碗蓋。半眼也不瞧她。
雪清被他這種冷落弄得有些訕訕。剛他明明還口稱「清兒」。如今卻似半句話也懶怠與她說一般。她深吸一口氣。強抑心中地波湧。慢慢踱過去。低聲道:「皇上既然難捨貴妃。臣妾自當令……
「令什麼?令你爹現在去太后處言明。那二十萬兩與貴妃無關?全是你栽贓嫁禍不成?」雲曦微挑了眉毛看著她。「當日你不是有憑有據。連信物形狀特徵都說地半分不差麼?你籌備數月。不正是等今天麼?」
雪清聽他話裡抰刺,扎得她心裡揪痛,眼圈一紅,突然跪了下來:「她的確向臣妾家裡收了二十萬兩。臣妾若有胡言天誅地滅!皇上只肯信她,卻不肯信臣妾。」
雲曦哼了一聲:「你給都給了,何苦現在再舊事重提?當日是你受高位之誘,貪污的有罪,那賄賂的就是乾淨的了?如何就你委曲?」
「是,臣妾承認,當時被她引誘,受那高位之惑。便是皇上如今降罪,哪怕賜臣妾一死,臣妾也不敢有半怨言。」雪清聽著落下淚來,「臣妾原本抵死也是不願意說地,哪裡有人願意自揭裡短?更何況律例嚴明,臣妾怎麼不知這禍累家親的道理?只是臣妾入得天家,自是知曉忠義之理,所
不避親始為大德。家裡為了此事,一年多來惴惴不能寐,臣妾父母心內既愧受皇恩,又恐人貪得無厭復往無終。臣妾既不想連累父母,亦不忍心家人再受抰制,所以便索性言明。此事皆因臣妾而起,是臣妾不忠不孝累及家人至此。還請皇上念在往日情份,發落了臣妾便是!」
輕語凝噎,聲如鈴琅,面容溫婉而含淒,話說地入情入理滴水不漏。雲曦垂眼看著她,容貌未改,但神韻已經不同。他淺飲了一口茶,一語雙關的說:「想來倒是你家裡誤了你。不過你倒真是有了進宜了。」她自有她地天真出塵,卻送到這角鬥場裡,迷了心性失了本真。
「是臣妾拖累家人。臣妾一直想向太后領罪,但又不想再讓她老人家傷懷慟心,今日得見皇上。臣妾只想求皇上能寬恕老父,除此之外,別無所求。」雪清一邊輕泣一邊說著。
「起來吧。此事就此作罷,不用再提了。」雲曦放下茶盞,「朕乏了,你也不必在這裡伺候了。」
雪清聽了頭半句心裡微是一鬆,但聽他接下來竟要轟她走。
一時又有些發悶,向前膝趨了一步,半抬著臉說:「皇上,臣妾知道皇上心痛。但臣妾可嘗不是呢?皇上對貴妃情深意重,臣妾幾曾願意害她?臣妾與她一直相好,姐妹情深。但是臣妾更知何為輕重,臣妾身受皇恩,不敢有半點辜負!」
雲曦眉頭微蹙,半瞇著眼睛笑了笑:「姐妹情深?照你的意思,倒是說拼了累及家人不顧,捨了姐妹情深不究。只管讓朕看清朕地貴妃是何等面目?你倒是大大地忠良之人?」
雪清咬了咬牙,低聲道:「臣妾不敢稱忠良。只是不想皇上受人蒙騙,被人利用。」
「宮裡從來就是被人利用和利用別人,朕不能倖免也不奇怪!」雲曦冷冷的說,「她什麼樣子,朕比你清楚!你用不著在這裡惺惺作態,既然大勝而歸就該歡享勝果才是。朕不想再聽你講這些大道理,也不想再看見你!」說著,他一下站起身來,抬腿就往亭外而去。
雪清心如刀絞,淚泣不絕。就算貴妃罪行纍纍,他也視若無睹。眼中除了貴妃再無旁人,既然如此,當初為何還要裝作與她情真意切?她贏了什麼了?她明明就輸得一踏糊塗!她眼瞅他人已經到了亭邊,掙扎著站起身來:「皇上既然從未對臣妾動過半點情懷,皇上既然一點也不在乎臣妾為皇上所做地一切,為什麼當初還要……」
雲曦回身看著她,一步邁過來看著她說:「你做的一切只是為了自己而不是為了朕。你現在揭發她,只是因為你恨她。你既恨她為什麼還要學她?學得不倫不類可惜了一副好皮囊。她為人虛偽但從不掩藏自己所求,酷愛聲名追求高位就是她想要地!你想要什麼?你想要的朕給不了你,你就去剝奪朕想要地。你以為你打垮了她朕就能回來守著你?你簡直天真到了蠢!」雲曦越說越怒有幾分壓制不住,「以前或者還有幾分情份,但如今朕和她都不欠你半分!」
他言語如刀,刀刀致命。割得她體無完膚神魂潰倒,她連著退了兩步,險沒撞在桌上!
原是她猜錯了,皇上不是無情,他是把情全給了貴妃了!如今他不愛她,不僅不愛甚至恨她。就算她整倒了貴妃一樣一無所有!她真是傻到了家,竟然還以為,他只是想要一個會籌謀掌控的人留在他的身邊。其實不是,完全不是!
她眼淚滾落,她每次都會猜錯,她以為他是有情地時候他卻是無情的。當她認為他是無情之時,他卻偏有了情!她完全看不透也猜不著,當她天真爛漫的時候宮裡教她要詭算籌謀,當她籌謀的時候,他又開始厭憎!她究竟是站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呀?
「難道臣妾喜歡皇上也有錯麼?」雪清失魂落魄地低喃,「臣妾自小就知是要入宮的,臣妾自小就知道,臣妾注定是要進宮地。無論皇上是老是少,是美是醜,臣妾都只能喜歡皇上。難道這樣也是錯了麼?」
雲曦輕輕的笑了笑:「喜歡本身自是無錯,但喜歡地有時也不見得就是你的!」林雪清的家裡從小按宮妃標準教導她,但卻沒教會她如何在宮廷裡生存,或者也是教了,不過她沒學會罷了。
雪清連皇上什麼時候走地都不知道,她眼前一片迷濛什麼也看不清楚。她從來沒看清楚過皇上,亦看不清貴妃,甚至看不清這宮帷。她無法分辨真假,也不知何謂錯對,原來是一直稀里糊塗的迷失在這裡。她不爭是錯,第一個孩子或者也是唯一地孩子就葬送在她的天真裡。她爭也是錯,因她傷害了皇上最愛地女人,他再也不會原諒她了。
等她慢慢回過神的時候,日頭已經西垂,斜陽的光抖進亭裡正落在那畫筒上。她突然輕笑了笑,至少她贏了一個人!號稱宮中最會做人,最小心謹慎的貴妃!她得不到皇上,但貴妃也同樣得不到。至少她還會在這裡繼續下去,但貴妃卻沒什麼機會了!
她想著,忽然伸手抄起畫卷,慢慢展開看那畫中的人。好個光彩明艷,儀雅無雙,終日算計別人,如今也倒在算計之中。宮裡原來就是這樣一個無情的地方,這裡的土攘,根本開不出情意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