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處山谷,三面峭壁,只東方有缺口可供進退。銀白的月光下,腥風吹拂,空氣裡瀰漫著屍臭味。
爆裂的頭顱、扯斷的四肢、從眉心被縱斬成兩半的身軀、從腰際被橫斬成兩截的軀幹、以及為數最多無從辨認是何部位的大小屍塊,滿坑滿谷的斷肢殘幹堆積如山,沒有一具屍首是完整的。最令人觸目驚心的是,零零碎碎遍佈在最外圍,仍兀自在鼓動的五臟六腑。
這,已經超出了戰場的範圍了,這裡,只能稱之為是屠殺場。
一人立身於屍堆上,髮長及臀、髮色鮮紅,他低頭不語,垂下的雙手上所沾滿的紫色液體,正滴答滴答的從指尖冉冉汨下。縱然他身上的創口不少,但汨下的液體中卻沒有任何一毫微是來自於他身上的,那全是躺在地上的獸人們的血液,成百上千的獸人們的血液。
掏心挖肺、拆骨離肢、開腸破肚、一擊破腦,那些是他對付敵人的一貫模式,與殘忍或者嗜血無關,他選擇這樣的手段只是因為直接了當而已。在如切菜瓜般將他們料理之後,激殺的興頭過去,腦海中代之而起的是茫然,空虛迷惑的一片茫然。
烏雲蔽月,能見度更低了。
「雜種!你風光夠了吧。」
驟然間,東面缺口處人影晃動,為數可觀,比躺在地面的死屍還多上數倍不止。
「你本不該存在,只恨吾等當初一念之仁,讓你苟活於世上,想不到竟釀成如今的禍害。」
「今天,就要讓你這頭不倫不類的雜種,永遠的消失。」
「該死的東西,殺了我族這麼多人,本酋首決計不會讓你痛快,等著吧,馬上就讓你嘗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舒坦!哈哈哈!」
「現下這種局面,是命也是運,小子,我已經幫不了你,或者,有些事情是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定好的了。」
討伐聲此起彼落,也不知他有沒有在聽,從頭到尾都是保持低頭不語的沉默。
雲去月來,華光再現,只見他昂首望向夜空,淡淡的道:「這是何苦來由呢…………?」語氣不是感嘆,而是疑問,至於是問誰,恐怕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驀地一聲厲叱「動手!」
「殺~~~~~~!」
喊聲震天!黑壓壓的人群帶著怪叫呼嘯,或翔或躍、或奔或竄的向他湧來,看上去就好像滔天淹日的海嘯巨浪一般,瘋狂的要將置身於中心點的他,如孤帆小舟般吞噬。
一場死傷可以預見比之前還要慘重的戰役,就此爆發!
梅碩陡然驚醒!滿身大汗的坐起身,喘氣連連。
雙手捂著臉孔,他靜思。是誅獸的後遺症嗎?怎麼自己會作這種戾氣橫流怪夢,而且,好真實啊!照理說夢裡的景象和內容在清醒之後應該會有所渾沌才是,但為什麼現下的自己仍覺得歷歷在目呢?彷彿每一個畫面都已經深篆入腦海裡,又好像它們一直都存在著。
那個身影,血紅欲滴的及臀長髮,好熟悉啊!
「早安。」清脆可人的聲音響起。
神恩海的見習院士抬起頭,但見一名年紀與他差不多的金髮女子,正駐足在床尾凝視著他。
「早,培妮蕾爾。」梅碩不好意思的微笑:「來很久了嗎?抱歉,我有點失神。」
「看你的樣子,作惡夢了吧?」
「可能是最近太刺激的緣故吧!的確是很讓人不快的夢,但夢嘛!現實生活的反映,沒什麼大不了的。」
培妮蕾爾柔聲道:「夢不一定反映著現實喔,梅碩,你知道古柏家族嗎?」
靈遙堂裡的三位女院士,王茵嫵媚、席絲蒂精明、而培妮蕾爾柔順,培妮蕾爾的身段不高,甚至比身為亞洲人的王茵還矮上幾公分,但完美的比例使她看起來仍有著一定程度的修長,面上掛著一副桃紅眼鏡,那讓他增添了幾分知性美。
「古柏家族?那個目前唯一擁有純正吉卜賽血統的家族?」
培妮蕾爾點點頭:「沒錯,就是他們,我的母親姓古柏,現在的古柏家領導人是她的哥哥。我的母親時常教導我有關吉卜賽民族對於靈魂的知識,而夢,就是其中很大的一環。」
「占夢嗎?」
「不、不是的,夢所顯示的東西有一半是沒來由的胡思亂想,而另一部分所謂的預知夢又大都淺顯易懂,沒有必要去深究,這點吉卜賽民族和兩院的看法是一致的。真正的重點在於,吉卜賽人認為除了胡思亂想以及預知夢之外,還有一種類型的夢,那就是──『訊息』。」
「好籠統啊,什麼訊息?」
「來自前世的訊息!」
「哈哈哈!」梅碩大笑:「聽起來似乎很神秘的樣子,不過那終歸就只是過去的事情,知道了又有什麼用呢?別提這個了,你來,不會光是要跟我談夢吧?」
「的確不是。」培妮蕾爾不置可否的微笑:「因為臨時要集會,我是來喚醒你的。」
「這種事你為什麼不早說?」
「別急,還有十分鐘呢!我先出去囉。」目送培妮蕾爾走出房門,梅碩無可奈何的撩撩自己蓬鬆披肩的長髮,反覆想了想,實在不明白她為什麼要說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是因為她身上那百分之五十的吉卜賽血統,在自己的身上感受到了什麼嗎。
怎麼會突然間要集會?
這個疑問讓刻下聚集在禮拜堂裡的五男四女,個個面上都蒙著一層不安。
索拿夫規則而緩慢的嚼著口香糖,漢斯擦拭自己那昂貴而華麗的武器,伊裡斯基仍是平常的棺材臉,席絲蒂若有所思,王茵微微轉動手上的戒指,培妮蕾爾沒有多餘的小動作,梅碩則是一臉沒睡飽的樣子,真是難為他了。唯一還精神奕奕的就只有白亞哥,那雙碧澄澄眸子永遠充滿著無限自信,也正因為如此,所以他才會是從無敗績的白亞哥。
很清楚的可以看出來沒有任何一個人往好處想,道理很簡單,自到達此地以來,除了首次的行動以外,之後的行動全部按照命令分組進行,不曾再有將所有人集合於一室紀錄。而且現在是獸血沸騰即將進入白熱化前的最後階段,像這樣慎而重之的集會,決不會是隨便的宣言而已。
「有人知道這到底是要搞什麼鳥嗎?」索拿夫一副痞樣的發言。
席絲蒂響應道:「我想多半是出現了難纏的角色。」
索拿夫大幅度的搖頭:「得了吧,這又不是以前我們的力量還受禁制的時候,以我們現在的實力,即便是那些投身於殺手行列的強悍獸人,也至多派三個人就能解決了。」
「有沒有可能是獸人成群結隊了?」培妮蕾爾說道。
漢斯插一腳:「獸人本來就是成群結隊的,至於那些嗜血的傢伙,我倒還沒聽說過有組合性質的,如果有的話,那可真的就是大新聞了。」
「呵呵!別猜啦,要是那麼容易就推測的出來的話,你們早就進『元老部』泡咖啡享福睡大頭覺了,哪還用像無頭蒼蠅一般在街上到處追捕獸人。我來拿個主意吧!要問,就問問梅碩!他可是懂雲相的喔!」
王茵一句有心吹捧的話語,像是枚沉墊墊的小石子,讓在場眾人的心湖水面上激起片片漣漪。
「梅碩懂雲相!?」
驚呼最快、反應最大的是席絲蒂,她金黃色的瞳孔裡放出難以置信的光華。十六歲開始執行任務,在修業的過程中每每締造於極短的時限內通曉艱深學問的紀錄的她,一直以來都認為自己的秘術造詣是無與倫比的,不論是要與兩院的前輩相抗衡,還是要和同儕之間相比較,自己都沒有理由會被貶下去。
可是,這個剛踏出神恩海大門,平常一副窩囊相的菜鳥,居然懂得自己苦修不逮的玄奧相法,這叫她如何能接受呢?
沒有注意到席絲蒂的異樣,索拿夫興致高昂的向梅碩說道:「真的啊!那梅碩你說說看,我們集合的原因是什麼?」
見習院士的臉上掛著尷尬的表情:「很遺憾,從剛剛起床到現在,我都還沒有仰望藍天的機會。」
「也就是說,沒得相囉!」索拿夫轉回原位咕噥一聲:「真掃興!」「那就讓我來助助興吧。」
豪邁粗曠的余衍神父,瞬然間出現在眾人的眼前。鬍渣在下顎叢生,像是沒刮一般,但認識他的人都知道,其實他是很勤快於整理面容的,只是似乎毛囊激素過於發達,一天就會長出約一公分左右的鬍鬚。
「我知道你們都很奇怪,為什麼我會要你們停下手邊一切的任務不理。」剛毅中肯的眼神掃過在場的五男四女:「昨晚,一份由神恩海以及神威獄最高階層所聯合簽署的尚諭交到了我的手中。內容是……與本地的月識族接觸,並且,盡全力的配合他們所有的要求。」
索拿夫激動的站了起來:「跟獸人打交道!?」
漢斯跟著道:「這太荒謬了,就算我們不動安居樂業的獸人,就算對方是評價還不錯的月識族,我們都不應該與其扯上半點關係。」
神恩海以及神威獄的學員中,八成的學員是孤苦無依在天災人禍後倖存的孤兒,另外剩下的兩成,雖然也是孤兒,但背景大不相同,他們都是被嗜血獸人侵襲後滿門滅絕的遺孤,或許是因為仇恨的緣故,他們的成績傲人,學習速度較於其它學員略為快捷,而在對付獸人的實績上,他們的手段也較其它的院士殘忍,甚至還有人是只要遇到獸人就不分青紅皂白的辣手斬殺,上述發言的兩人,皆是屬於後者,所以才會反如此忿忿然。
有人抱持反對意見,這早就在粗曠神父的意料之中:「我說了,這是尚諭,我個人也不是很茍同,但是,我們該做的就只是執行任務,其它的沒有考慮的必要!不過從幼時就打下的觀念很難克服這我知道,所以,如果有誰無論如何都反對的話,我可以陣前換將送他回修道院去。好啦,誰還有意見的?」
當然不會有人繼續硬著頭皮堅持到底,被遣送回修道院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
而且搞不好以後的下半輩子都會因為此事而只有看門的份,很難再有出頭的機會。
余衍這招用的夠絕,他的心思絕對與他那大馬金刀的外表成一定的反比。
「那麼……神父!麻煩你說明一下,是基於什麼樣的理由,使得兩院肯放下身段去和月識族作出此等毫無保留的合作?說真的,我很好奇呢?」一直是很樂觀縱看事情發展的白亞哥,犀利的發問,直指此事的核心。
「關於這一點,那就更荒謬了,月識族他們需要我們協助的事項是,中斷獸血沸騰。」
「呼呼!難怪、難怪……」白亞哥微笑的搖搖頭:「這實在太誘人了,不過!他們憑什麼能夠中斷獸血沸騰?」
「不清楚,必須要與它們接觸之後才會有答案。」
索拿夫再度咆哮:「這算什麼?那我方不就等若是一切盲從囉!」「索拿夫,此刻我無法反駁你的說法,但是請你記住,這項協議,是經由兩院的高層評議過的,利害得失以及值得與否,我相信高層都已經考核過了,用不著你操心。」
索拿夫啐了一聲,逕自離開席位走去,余衍和其它人深知他的性格,所以也就那麼放任他不管。
獸人!
這個索拿夫深惡痛絕的名詞,這個讓他的家園在一夜之間崩毀殆盡的名詞。
他出生在現今俄羅斯貼近中國大陸的貝加爾湖湖畔,家裡經營皮貨買賣,他永遠也忘不了,六歲那年的夜裡,飯後他與家中的三個兄弟姊妹捉迷藏,父親叼著煙斗細數攤在木桌上的一百零三枚古代銀幣,那是父親苦心蒐集來的,每晚就寢前父親都會習慣性的觀視一遍。至於母親,則因為雞舍那邊發出陣陣騷動,怕會是餓婚頭的野狼闖進來覓食,所以來復槍端起就往院子裡走去,這種事很稀鬆平常,每個禮拜總會來個兩三次。
接著輪到小妹當鬼,他想了半天,決定躲到客廳底下的釀酒窖,酒窖的蓋子是以橫條木釘成的,中間留有縫隙,他可以窺視到地板上兄弟姊妹的一舉一動。
然後,事情就發生了,兩聲萊福槍的槍響,伴隨著母親的慘叫傳來,父親隨手拿起掃帚準備一探究竟,忽然,一頭龐然巨物奪門而入,在父親還來不及反應的一剎那,扭下了父親的脖子。
大哥、二哥還有小妹,他們淒厲的尖叫、死命的哀嚎,但沒有持續很久,兩分鐘之後,屋子裡就再也沒有任何的聲響了。
他沒有喊叫,因為父親的頭顱恰好滾到酒窖的蓋子上,不瞑目的雙眼與他怯懦的目光交接,那一瞬間,他嚇呆了,幼小的心靈無法承受之重大衝擊震撼著他的腦海,眼前一黑,就此失去了知覺。
隔天,他被尾隨而至的院士帶回神威獄,修道院的長老將獸人的來龍去脈告訴他,並且例行性的要他選擇,看是要抹去慘痛的回憶,還是要加入神威獄。幼小的他其實並沒有聽明白長老所謂的獸人是怎麼一回事,但他想要復仇,所以,他宣誓效忠神威獄。
每一位獸人都該死,他是一直抱持著這個初衷活到現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