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5 章
《後宮甄嬛傳》卷七:煙迷柳岸舊池塘

  皇后被禁,形同廢入冷宮。你就知道雖無廢后的旨意下來,然而太后日漸垂危,人人都心知肚明,一旦山陵崩①,皇后便會被廢除後位,遷出紫奧城別居。中宮之位動搖,嬪妃間一時流言紛亂,蠢蠢欲動。雖然明面上尚未見後宮有什麼舉動,可是關於隆慶帝廢后的舊事倒是在宮中愈傳愈烈,一時間甚囂塵上。

  這一日德妃在我宮裡閒坐,一壁看著貴妃調校燒槽琵琶的弦,一壁閒閒道:「這幾日宮中常說起一些舊事,昔年先帝獨寵舒貴妃,冷落六宮,廢后夏氏因妒生恨,在舒貴妃日常飲用的紅棗蜜中下了鶴頂紅,事敗後被昭憲太后袒護著才算掩飾了過去。後來廢后又意圖謀害當今皇上和尚在幼齡六王,故意趁皇上帶著六王玩耍時弄鬆了兩人常攀玩的地方的石頭,想借皇上之手摔死六王,一箭雙鵰。先帝忍無可忍,不顧昭憲太后養育之恩,終究還是廢了夏氏,遷出紫奧城別居,三月後,廢后幽憤難抑,墮井而死。」德妃淡淡一笑,撥弄著指上內務府新貢的一套通水玉琉璃護甲,「其實論起狠毒,廢后哪裡及朱宜修萬一。如今太后還能袒護著她,一旦太后駕崩,她這後位非廢不可。」

  端貴妃抱著琵琶坐在蓮台畔,手指校著弦絲,徐徐落下散亂如珠的音符。她聞言連頭也不抬,一如既往地神色和靜,「後位不廢就罷,一旦廢后,後宮也要跟著大亂。你看眼前就知,多少人在暗地裡謀算著了。」

  德妃笑吟吟道:「貴妃姐姐是最看得開的人。我也罷了,終究是上不得台盤的人,不必跟著亂。其實話說回來,有什麼好亂的,論資歷論位份論皇嗣,淑妃妹妹一枝獨秀。」

  貴妃校好弦,淡淡籠煙眉揚起,「咱們倒是想不亂,可內亂一起,哪裡還有我們明哲保身的份兒。暗潮洶湧,難免不被弄潮其中。」說罷看我一眼,微微嘆息,「正是因為淑妃一枝獨秀,所以更易被被風口浪尖上拍打了。」

  德妃知她所指,接口道:「是有人太得意過了頭。昨兒晚上瑛貴嬪被燕禧殿那位申斥了,瑛貴嬪生了懷淑帝姬,皇上高興多寵幸些也是人之常情。大約是瑛貴嬪多去探望了貞妃幾回,又與她分寵,她心裡不自在。」

  貴妃望著遠遠天際,漫不經心道:「人有權勢難免得意,一旦得意便會驕縱,驕縱便失了分寸。」

  我與貴妃對視一眼,「浪潮洶湧,難免浮躁。」

  德妃拈了一枚垂花紅寶鈿在手中把玩,輕笑道:「難為皇上也沒生氣,只安慰了瑛貴嬪幾句。」

  我淡淡一笑,拿著一支玉搔頭撥著耳垂,「咱們的皇上是什麼性子,生氣也未必即刻說出來,何況又是平日最喜歡的表妹。」

  貴妃取過手邊一把素紗團扇閒閒搖著,露出雪白如蓮的一截手腕,籠著明晃晃的一彎絞金絲鐲子,「瑛貴嬪是什麼出身,胡藴蓉是什麼出身,天壤之別的兩個人,皇上能安慰幾句,你還看不出麼?」

  德妃忍不住「噗哧」一笑,「不是我看不出,我是怕那位只著緊著後位,是她自己看不出。」

  桐蔭寂寂,蟬聲起落。我掬起蓮台下一握清水,道:「宮中近日流言甚多,不要說先帝廢后故事,連我昔日離宮修行之事亦被人拿來說三道四。」

  原本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愈加酸漲發澀,突突地激烈跳著,彷彿有什麼東西要湧出來一樣。不論玄凌如何寵愛我,但出宮修行的尷尬過去依舊是無可爭辯的事實。縱使玄凌一筆勾銷且要為我儘力掩飾彌補,可是當年是他親自下的旨意,時時總會有人翻出來做一番文章。而皇后被幽禁之後六宮無主,雖然名義上由我執掌後廷,然而有份登上後位的宮中實實不止我一個。在她們眼中,我何嘗不是眼中釘、肉中刺。

  德妃沉默片刻,「宮中哪一日沒有流言,妹妹不必介懷。」

  貴妃輕攏慢撥,流落琴音婉轉,「這才是開始呢。」她停一停道:「我已經聽見外頭的議論,說你不適宜養育皇子,要接了四殿下去旁人那裡養著。」

  我心中猛地一緊,德妃警覺道:「誰有這樣的話出來?」

  貴妃言簡意賅,「沒有子嗣而登後位,不能叫人服氣。」

  「氣服心不服,又能奈何!」

  貴妃不再說話,只靜靜垂首撥著琴絃。欄杆十二曲,垂手明如玉。如斯寧靜午後,倦意沉沉,在琴音中緩緩消磨過去了。

  於此,宮中關於我離宮修行的流言日日甚囂塵上,漸漸傳得離譜,起初不過是說我性情孤傲,於聖駕前放肆囂張,被廢離宮;漸漸言及我當日離宮是因害死華妃、逼瘋秦芳儀之事敗露;更有甚者,議論起我離宮後如何狐媚惑主,設計勾引皇帝再度回宮。因有鸝妃媚藥惑主之事,也被移花接木到我頭上,也有說我用五石散迷惑聖心,更甚是我特意安排了與我容貌相仿的傅如吟入宮。

  平常總有兩三言語漏入我的耳中,我啼笑皆非之餘只是置之不理,依舊專心料理宮中事務,日夜操心,只比素日更加了幾分用心。

  連著幾日勞累,這日晨起梳妝,我便不免有幾聲咳嗽。自己還未在意,玄凌倒先察覺,披了一件外裳在我肩上。我見鏡中自己顏色不好,更著意添了一層胭脂,勉強笑道:「臣妾總當自己還年輕,原來這般經不起勞累。」

  玄凌親手遞了杯茶給我,順手加上幾朵清肺去火的杭白菊。他見我喝了幾口,又為我化開茉莉花蕾胭脂,輕輕拍在雙頰。甜香馥郁中,只聞得他道:「你這樣憔悴,哪裡是勞累,分明是勞心過甚。」

  我避開他偱循目光,「臣妾有皇上眷顧,怎會勞心?」

  「外頭流言蜚語甚囂塵上,別說是你日日在後宮,連朕在前朝亦有所耳聞。昨夜朕聽得你翻來覆去大半夜沒有好睡,必定也是為此事煩擾。」他停一停,伸手輕輕撫著我如雲堆垂的髮,「那些話,實在是過分,你自是沒有謀害華妃與秦芳儀,怎地連如吟與安氏的事也算在你頭上。」他語底隱隱有怒氣,「朕早就說過不許宮中再提你修行之事,如今還敢議論,朕就是瞧她們閒得過分了!」

  我勉力微笑,伏在他胸前,「清者自清,臣妾無須為此辯白,否則越描越黑,更叫她們閒話了。」我語意愈加低柔,「臣妾只是害怕,涵兒和潤兒快懂事了,這些話叫他們聽在耳朵裡,臣妾這個做母親的實在不知該如何自處。」

  玄凌好意撫慰,「朕知你為難,又不願朕為你煩惱,寧可自己心裡煎熬。你放心,這事朕自會為你安置好。」

  我低低一笑,不勝婉轉,「終究還是要皇上為臣妾操心了。」

  於是這一日嬪妃們來柔儀殿請安,玄凌已早早下了朝陪我坐著。因著朝政繁忙,眾人已半月多不見玄凌了,今日不意見他在,不免有些意外驚喜,更兼玄凌抱了予涵與予潤在膝含笑逗弄,愈加笑逐顏開迎上來湊趣。玄凌也不道煩,一一笑著應付了,問了嬪妃們的日常起居,天涼時是否咳嗽,天熱時要吃降火溫和的食材,變天時添衣減衫。我兀自含笑與貴妃說話,耳裡落進他的溫情言語,亦感嘆他用心時可如此周到妥貼,叫一眾女子為他面紅心暖。

  待到眾人到齊,他愈加和顏悅色,「今日晨起聽見淑妃咳嗽了兩聲,朕心裡便不大安樂。淑妃素來為宮中瑣事操勞,十分勞累,如果在座嬪妃未能幫襯淑妃還要叫她添一絲煩惱,便是叫朕心裡更不安樂。」他一手抱著一個皇子,「如今三皇子和四皇子逐漸大了,別叫他們聽見旁人議論自己的母妃。孩子的耳朵乾淨,聽不得這些,朕也不許他們聽見這些。說起來朕的愛妃都出自名門,素習禮教,想來口中是不會有什麼穢語流言庸人自擾的。是不是?」

  他容顏端方,嘴角凝著繾綣溫和的笑,一雙眼卻明如寒星,真的叫人望之而生寒意。眾人無不凜然,唯唯諾諾允了,思量著話中的深意。他再次以目光逡巡,卻蹙了眉,「怎麼藴蓉還沒來?」

  眾人面面相覷,一時不敢答話。我含笑坐著,只作不覺,耳邊隱隱響起槿汐昨夜的話,「朱氏被囚,中宮無主。只怕鏖戰即起,娘娘不能不當心。」她又道:「娘娘自然是臨位四妃,生育了皇子和兩位帝姬,又最得皇上鍾愛。然而放眼六宮並非娘娘一枝獨秀,能與娘娘爭奪後位者,貴妃和德妃自然最具資歷,貞妃生育了二殿下自然也不可小覷。只是這幾位都不如那一位……」她遙遙望向燕禧殿方向,「那一位是太后的近親,出身貴戚不說,」她微一沉吟,「娘娘可還記得她出身的傳聞,仿鈎弋夫人故事,手握玉璧書『萬世永昌』四字的玉璧。只怕她奪位之意,早在入宮前便有了。」

  是「萬世永昌」的福氣呢,她又何必屈膝於我。何況,她一向是自恃尊貴的。

  葉瀾依輕輕搖著羅扇,望著窗外流雲輕淺,「莊敏夫人身份尊貴,自然無需隨眾到來,自降身份。」

  玄凌不假辭色,只看著貴妃,「朕記得月賓你是虎賁將軍之女。開國太祖為報齊氏浴血沙場之功,特為你祖父畫像設於武英閣。」

  貴妃斂衣起身,肅然正色道:「臣妾雖出身將門,也知規矩。即便列位淑妃之前,但淑妃協理後宮,臣妾並非只尊重淑妃,更是謹記宮規教誨。」

  玄凌頷首,忽而淡淡一笑,「朕這位表妹,的確是任性有趣呢。」

  此事之後,宮中如沸物議即刻變得風平浪靜,嬪妃相見時諸人亦愈加恭謹。眾人本因玄凌那日的話對胡藴蓉生了幾分敬而遠之,然而我與藴蓉見面時常常是我更謙和許多,連去服侍病中的太后時,亦是她坐上座時指揮東西的時候多,我反而在次座為太后端茶遞藥,——自然,病得昏昏沉沉的太后自是不知的,反而是落了宮人們的閒話,「淑妃與夫人獨處時,反而莊敏夫人像位高者,淑妃娘娘倒像是尋常宮嬪了。自然,莊敏夫人是氣度高華的,大約也是貴戚出身的緣故。」

  那一日玄凌對自己的評價,胡藴蓉也不過一笑了之,還在一同伺候在太后病床前時向我笑言,「原是我的不是,表哥還道我『有趣』,倒叫我不好見淑妃了。」

  我含笑看她,「哪裡話,皇上偏疼妹妹是應該的。妹妹原是可人疼,我也不忍叫妹妹十分拘泥於規矩。」

  她嫣然一笑,曳動鬢間金光閃耀的一支碩大五鳳金鑲玉步搖,「為了太后的玉體,我急得好幾夜沒闔眼了,到天亮才能眠一眠,難免晨起請安晚些,淑妃別見怪才好。」她掩口輕笑,「何況表哥金口玉言道我『任性有趣』,我倒不敢不奉旨任性了。」

  也不過是幾句笑語罷了,待得另幾撥服侍的嬪妃來,她又是人前高貴矜持的莊敏夫人了。

  花宜聞言不由氣結,私下向我抱怨道:「即便皇上說她有趣,難道那任性不是指責她的話麼?她怎麼還能這樣笑得出來?」

  我失笑,「為何不能?以她的脾氣如何肯低頭服軟。何況皇上說什麼雖要緊,但宮中風向所指亦要緊。這個時候跌了面子,她還如何坐的上皇后寶座?坐上之後又如何讓服眾呢?」

  花宜撇嘴,「她便以為自己當定了這個皇后麼?」

  「論家世門閥,論與皇家親疏,的確再無能出其右者。」

  花宜不服氣,「可論子嗣論位份,再無人能與娘娘比肩。」

  我一笑,「你這樣想,她何嘗不是。」已是近午時分,我四下一看不見潤兒蹤影,忙問道:「潤兒呢?」

  小允子聽見動靜,忙打了帘子進來道:「早起娘娘去太后處請安,燕禧殿的瓊脂姑姑請了四殿下去吃點心了。」他抬頭看看日色,「看這時辰按理也該送回來了。」

  我默然片刻,「燕禧殿最近很愛來接潤兒過去麼?」我停一停,吩咐道:「四殿下年幼,以後無論去哪位娘娘宮裡玩耍,記得都得你親自往來接送。」

  小允子忙答應著下去了。

  我心下明了,無論我肯與不肯,後位一日未定,我與胡藴蓉便似被逼上一山的二虎,遲早不免惡鬥一場。

  註釋:

  ①山陵崩:對太后或帝后薨逝較為婉轉的說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