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柳漾暖景,靜雲天無風。
初夏午後,日頭烈烈,樹影斑駁,偶爾拂過一絲涼風,才能吹散少許暑意。
西華縣城西門之內,乃是西華市集,為縣內最熱鬧之處,原本也是買賣聚集,商鋪繁華,但自打幾年前那位郭爺到西華縣落腳之後,這市集上買賣便是一日蕭條于一日,商販走卒臉上更是再無半絲笑意。
其中緣由,大家自是心知肚明,但卻是「啞巴吃黃蓮——有苦說不出」。
但這幾日卻是不同,每日一過午時,這市集之上便是人頭攢動,百姓雲集,幾乎全縣百姓都聚集于此,可謂是摩肩接踵,水泄不通。
是何大事竟使得全縣百姓如此在意?
說起來,也倒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事,不過就是五日之前市集中突然來了一位說書先生,每日一過晌午過後便在市集之中擺攤說書。
只是,這說書先生卻是有些奇特之處。
平常說書之人,年齡至少而立,而這位說書「先生」,年紀未及弱冠,頂多也就十六七歲年紀。
(注:弱冠——指古代男子二十歲左右)
而更怪異的是,聽這少年說書竟是半文錢也無需交納。
但就以上兩點,還不至於引得全縣百姓如此轟動,最讓人驚異是,這少年口中的說書段子,既非古時典故,也非江湖傳聞,竟是、竟是那尋常百姓平時想聽也無處聽、就算聽到也絕不敢私下相傳之事——
那少年所說段子,竟是那奉旨欽差包大人在半月之前于陳州放賑之事。
如何不讓這西華縣百姓聞聲而至,萬人空巷。
這日,還未到晌午,說書攤子就已被百姓團團圍住。有些市集中做買賣的小販,看這幾天日頭太烈,還專門搭起了涼棚;還有人專程擺好小凳,早早為左鄰右裡、自家親戚占好了位置;拎著茶壺、捧著茶碗、兜著瓜子前來的也是大有人在。
只是此刻時辰未到,說書少年還未現身,這些先到的百姓閑來無事,自然就你一句、我一語地聊起前幾日的說書段子。
就說離說書攤子最近的這兩人,一個是個黑臉小子,年紀不過二十出頭,一臉精幹相;另一位是個魁梧大漢,三十歲上下,粗布短襟,一雙赤腳上沾滿濕泥,看樣子是剛從地頭趕來。
只見那黑臉小子四下瞄了瞄,低聲道:「王大哥,你說那安樂侯爺在的『軟紅堂』內到底抓了多少女子?」
大漢瞥他一眼:「切,你小子,咋就偏偏關心這個?」
「嘿嘿,咱好奇唄!我就不相信王大哥一點也不好奇。」黑臉小子撓撓頭道。
「有啥可好奇的?依我看,那一整個『軟紅堂』的女子加起來也比不上一個冰姬。」
黑臉小子一聽可樂了:「嘿嘿,我說王大哥,你這話可千萬別讓王家嫂子聽到了,就嫂子那大醋釭一泛酸勁兒,咱這左鄰右裡的恐怕也點兒跟著遭殃。」
大漢一聽,臉騰得一下就紅了,猛得提高聲音道:「俺能怕她?!俺、俺怎麼說也是一家之主!」
黑臉小子笑得更厲害了:「得了得了,我說王大哥,你家那母老虎咱這鄉里鄉親的誰不知道,你若不是怕了嫂子,幹嘛放著地裡的活不幹,偏火燒火燎地跑到這給嫂子占位?」
大漢呼呼喘了兩口氣,斜眼瞅了瞅對面的小子,撇撇嘴道:「你還說我,你這不也屁顛屁顛的跑來給你家小媳婦占位兒來了嗎?」
「唉,大哥,你就別提了!」黑臉小子突然臉色一沉,「自從咱家那口子聽了『禦貓』逛天香樓那段書之後,就天天魂不守舍的,就連瞅那街口的野貓都能愣半天神,還天天催死催活的讓我來占位兒,咱這不也是沒法子嘛……」
大漢聽言,也是臉色一暗,喃喃道:「俺家那口子也是……」
「唉,我說王大哥,你也想開點。」黑臉小子拍拍大漢的脊背,寬慰道,「就沖那南俠的長相、氣派,咱這方圓百里也挑不出一個來,就算老弟我見到,八成也得驚上一驚,何況那些大姑娘小媳婦的,魂兒還不早被勾去了一半?!」
「還好只是聽聽,若真是見到真人,還不知出啥亂子呢……」大漢繼續嘀咕道。
黑臉小子一聽,撲哧一聲就樂了:「出啥亂子?!難道王大哥你還擔心嫂子紅杏出牆不成?!放心吧,嫂子對大哥你可是一心一意!」
「你亂說啥?!」大漢頓時大窘,臉紅脖子粗道,「俺是說,那包大人若是真來咱西華縣,恐怕就要出亂子了。」
「亂子?!能出啥亂子?!」黑臉小子臉色一板道,「若是包大人真來,就該管管那天殺的郭……」
「徐老弟!」大漢趕忙出聲打斷,四下張望片刻,才壓低聲音道,「你小點聲。那郭爺可是有背景的人物,他宮裡可有人!後臺硬著呢,誰敢動他?」
「包大人就敢動!」黑臉小子一臉不甘道,「那說書的小哥不是說了嗎?包大人連當朝太師都不怕,還能怕他一個內宮的太監?」
大漢歎了口氣:「老弟,說書之人的故事哪裡能信?不過是圖個樂子,解解氣罷了。再說,就算說書的小哥說得是真的,誰又敢告郭爺?難道就不怕惹禍上身?怕那時是狀沒告成,倒把自己一條命給搭進去了!」
「這……」黑臉小子一下子蔫了,半晌不再說話。
「瞧你們那點出息!」一聲怒喝從頭頂傳來,只把兩人嚇了一個激靈。
抬眼一望,只見兩人身後站著一位大嬸,斜挽髮髻,粗衣草鞋,腰口堪比兩口木桶粗,勉強系著一條補丁圍裙,正雙手叉腰,氣衝衝望著坐在地上的兩個大男人。
「王家大嫂……」黑臉小子目瞪道。
「娘、娘子……」大漢趕忙起身,湊上前道,「娘子你來了,俺、俺今天可占了個好位置。」
「兩個大男人,一點骨氣也沒有!」王家大嫂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不過就是去告個狀,有啥難的?你們也不想想,自打那郭爺來了咱們縣,咱們可有過一天好日子?!若是包大人真能把這地頭蛇除了,咱們不也能過上幾天好日子?妹子,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大姐說得是。」王家大嫂身後走出一位女子,布衣布裙,花髻木簪,一副賢淑模樣。
「娘子你也來了!」黑臉小子也趕忙起身,扶過自家娘子殷勤道。
女子瞪了丈夫一眼,轉頭繼續道:「不過王大哥說得也在理,這官場之上,官官相護乃是常事,且那郭爺的靠山又是宮裡的人物,平民百姓如何能告倒他?」說到這,頓了頓,又道,「不過就若是那位包大人真是鍘了當朝國舅,就另當別論了。」
「妹子這話是啥意思?」大嬸問道。
女子微微笑道:「若是包大人連當朝國舅都敢鍘,又豈會懼怕一個內宮太監?若是包大人連郭爺的靠山都不懼怕,狀告郭爺又有何難?」
「還是是徐家娘子說得有禮,教書先生家的閨女就是不一樣。」旁邊不知是誰喊了一句。
其餘三人扭頭四下一望,這才發現不知何時四周已經擠滿了人,八成是在王家大嫂大發雌威之時靠過來的。
黑臉小子頓時一拍胸脯,自豪道:「咱徐三的娘子自然厲害。」
人群中頓時一陣哄笑。
那姓王的大漢卻是未笑,反倒皺著臉問道:「到底包大人鍘沒鍘安樂侯爺啊?」
哄笑聲頓時止住。
徐家娘子微微一笑道:「這不是來聽書了嘛,也許今天就能聽到結局了也不一定。」
眾人頓時了然,一副期許模樣。
「嘖嘖,這位大姐,真是料事如神!你說得沒錯,今日咱說得就是結局!」
一個聲音突然從人群前方突兀傳出,把眾人嚇了一跳。
只見一名消瘦少年不知何時冒了出來,蹲在原本空無一物的說書攤位木桌之上,左手拎著一個水壺,右手握著一把摺扇忽悠忽悠扇個不停。
人群中頓時一陣歡呼。
「說書的小哥,你總算來了!」
「快點快點,咱們可都等著聽你的段子呢!」
少年嘿嘿一笑,噌得一下跳下木桌,將水壺放在桌上,舉起摺扇煞有介事的搖了兩下,突然,猛一收扇,啪得一聲將摺扇拍在桌上。
霎時間,數百人眾,一片寂靜,只能聽見樹葉隨風沙沙作響。
說書少年——也就是臨危受命的金虔,一見此景,心裡甭提有多美了:瞧瞧咱這氣派,瞅瞅咱這氣勢,看看咱這粉絲,嘖嘖,想那現代天皇巨星世界巡迴演唱會也不過如此!
哼哼,這公孫竹子果然厲害的緊,竟然能想出如此驚天地、泣鬼神的一招。
通過評書這種「深入實際,貼近群眾,挖掘深刻,形象生動」的「集中轟炸式宣傳」來豎立「老包一代青天」的品牌形象,從而達到「控制輿論導向」的目的,使百姓對老包心存信任,最終達到鞭策百姓鳴冤上告的完美結果。
上上之策!連咱這個現代人都望塵莫及。
只是,公孫竹子恐怕你做夢也不曾料到,你這費心費力想出來的計謀,居然成就了咱這位一代「評書大師」!
哼哼,咱後半生的「錢」途從此一片光明啊!
「喂,說書的,今天的例錢!」
金虔正想得陶陶然,就聽耳邊一句煞風景話語傳來。
抬眼一看,正是之前為難自己和範瑢鏵的那幾個無賴。
「喲,幾位爺,今個也挺早啊。」金虔趕忙彎腰堆笑道。
「廢話少說,老規矩,先把今天的例錢交了。」領頭大漢道。
「是是是。」金虔從懷裡掏出五兩白銀交到大漢手裡,繼續笑道,「幾位爺今日也要在此聽書?」
「當然,郭爺特別交代過,讓咱們幾個在這盯著你!」其中一名無賴道,「若你只是說欽差大人的好處便罷了,若是你又半點對欽差大人不敬之處,哼哼,小心你脖子上吃飯的傢伙。」
「是是是!」金虔忙不迭點頭。
廢話,咱怎麼能砸咱自家大人的招牌。
領頭混混點了點頭道:「你知道就好!這幾日欽差大人就要到西華縣了,你若說得好,欽差大人聽得高興,咱們郭爺臉上也有光,自然少不了你的好處!」
「是是,當然當然。」金虔繼續猛點頭,心中卻是冷笑:嘖嘖,想不到那郭廣威還挺識時務,可惜他這次的馬屁卻偏偏拍到了馬腿上!
幾名地痞見金虔一副聽命模樣,自是十分滿意,轉身坐到一旁,不顧一眾百姓憤憤目光,自顧自的喝起茶來。
「咳咳……」金虔清了清嗓子,細目緩緩掃過座下百姓。
眾人皆覺精神一振,人人都豎起耳朵,個個都打起十二分精神。
只見金虔舉起摺扇往桌上一拍,細目一瞪,朗聲道:
「當裡個當,當裡個當,摺扇這麼一打呀,別的咱不誇,誇一誇這個江湖南俠禦貓展昭呀,敢問那個展南俠啊,他究竟好在哪?他是英俊、瀟灑、武藝高強、好比一朵花。人前這麼一站啊,是天然的俠氣,自然的傲骨,誰人能不誇?話說那個鼻子、那個眼、那個腰身、那個身材……」
「咳咳,小哥,這段說過了!」人群中有人大聲喝道。
「喂喂,我說小哥,你咋每回開場都用這幾句啊?」
人群中一陣哄笑。
又聽有人笑道:「我說小哥,你就別說這句了,每次說到一半,不是空中飛樹枝,就是天上掉瓦片,昨天更離譜,居然憑空飛來一個碗口大小的石塊,我看啊,是你這幾句開場白不吉利啊!」
又是一陣哄笑。
金虔站在臺上,臉色是青一陣白一陣,心中十分不忿:
嘖嘖,咱熬盡燈油、匯百家之長才想出這段「驚天地、泣鬼神」的開場白,居然無人賞識。
那貓兒不識貨、次次製造騷亂也就罷了,好不容易熬到今日貓兒護送包大人出城與欽差後隊會師,本想趁此良機大展身手,豈料這幫人竟也沒有半絲審美觀念,唉……
縱有千里馬之能,奈何無伯樂之緣,嗚呼悲哉!
「喂,說書的,你到底說是不說?!」一旁的幾個無賴也不高興嚷嚷起來。
金虔這才回過神,吸吸鼻子,清清嗓子,不甘願提聲道:「言歸正傳,上回書說到包大人夜審張頌德新獲物證,這第二日清晨,便擂鼓升堂,三審安樂侯龐昱……」
偌大一個市集,只能聽到金虔時高、時低、時緩、時急聲線激蕩空中,又見金虔,不過幾番裂眥、揚眉、捶胸、頓足,便有「喑嗚則山嶽崩頹,叱吒則風雲變色」之慨;口中所言,上一瞬若激流鼓雷,下一刻又似春水悠悠,沛沛然、滔滔然,排山倒海一般湧來。
但見那坐下眾人,隨著金虔所言,時驚、時喜、時怒、時悲,聽的是驚歎不已,感佩不已。
「正所謂安樂侯伏法,陳州城重獲新生!」摺扇啪的一敲,金虔拱手抱拳:「至此,本書終結!」
再看其下百姓,驚喜參半,猶疑半分,個個瞪著圓溜溜的眼珠子,直直盯著金虔,一時間,竟是寂然若無人之境。
嗯哈?
咋連個掌聲也沒有,和前幾日不大一樣啊?
金虔也是十分納悶,只好直溜溜站在臺上,一雙細眼對眾眼。
突然,就聽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嗓子:「好!」
「好!說得好!!」
「太好了,聽著真是舒坦!!」
「說書的小哥,說得好啊!!」
嘰裡呱啦,劈裡啪啦……
就如平湖中投了巨石一般,叫好聲、鼓掌聲好似波浪一般從人群中層層蕩開去。
金虔頓時大感榮耀,眼眉高挑,臉堆笑紋,正要抱拳謝幕,突聽人群中有人又說了一句,頓時大驚失色。
「雖說一聽就是編的段子,但聽著就是解氣!」
哈?!!
「慢著!!」金虔噌得一下蹦上桌子,指著剛才出聲之人喝道,「你、你!對對對,說的就是你,那個戴斗笠的大哥,你憑啥說咱這段子是編的?!」
開什麼玩笑,咱說得可是貨真價實的「實況轉播」,咋一轉眼就成了信口胡謅?
「難道你說得還是真的不成?」又有人喊道。
金虔一聽就急了,雙手卡腰,瞪眼喝道:「自然是真的!」
心中卻道:哎呦我的乖乖啊,咱苦口婆心、費盡唇舌、磨薄了兩層嘴皮子才樹立起老包的品牌形象,咋還沒下臺就被人抹黑了?咱辛苦白費了是小,若是壞了公孫竹子的大事那可就大大不妙了!那時咱以後這日子也甭想混了。
想到這,金虔更是精神一振,抬手指天,又是一喝:「若是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
此言一出,果然氣勢不凡,愣是將場上眾人震了個鴉雀無聲。
許久,才聽有人問道:「說書的小哥,你是說那包大人真把當朝國舅給鍘了?」
「自然是真!」金虔信誓旦旦道。
雖然那小螃蟹乃是服毒自盡——嘖,反正結果差不多,細枝末節就不必計較了。
「那可是當朝國舅,皇親國戚!」有人又喊道。
「鍘了就是鍘了!」金虔正色道。
「嘿,我說小哥,你就別說笑了!」
這回金虔看的清楚,這次說話的是坐在距離自己不到一步遠的黑臉小子,金虔還有印象,正是那個徐三。
「說笑,我何時說笑?」金虔騰的一下跳下桌子,直直瞪著徐三怒道。
「不是說笑是什麼?」徐三也站起身,撇嘴道,「一個官咋可能鍘了皇親,就算包大人是欽差也太離譜了!」說罷,還回身搖了搖手,對身後眾人招呼道,「大家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就是,就是!」
「不可能的事兒!」
眾人附和道。
「好了。」徐家娘子也站起身,捶了一下徐三肩膀道,「不過是個說書段子,何必較真呢?聽完了,回家幹活去。」
「是、是。」徐三忙笑臉回道。
「散了、散了。」
「回家了……」
人群中有人也如此說道。
只見眾人起身的起身,抬凳子的抬凳子,拎茶壺的拎茶壺,拆棚子的拆棚子,眼看就要四下散去。
金虔頓時心頭一涼,眼前依次晃過包大人陰沉沉的黑臉,公孫先生的微微眯起的細長鳳目以及那雙深若幽譚的黑爍星眸……
哎呦額的娘誒!
「都他奶奶的給我站住!!」
一聲高喝,威震四方,響逾八裡,震得眾人耳朵嗡嗡直響。
眾人一驚,回頭一看,只見那說書少年不知何時蹦上了街邊房頂,正火冒三丈掃視街下百姓。
金虔此時也是被逼急了,心裡只想先把人留住,也沒多想,就跳上房頂吼了一嗓子,可這話才一出口,就後悔了。
只見一眾百姓都用看瘋子的表情盯著自己。
那幾個負責監視混混更是一副要把自己分筋錯骨的表情。
怎麼辦?!
發毒誓?還是抹脖子?
要不乾脆跳個脫衣舞先把人留住,再一一勸服?
問題是就咱這姿色,就算跳脫衣舞恐怕也沒人看……
若是貓兒在就好了。
不用跳脫衣舞,只需站在這說一句:展某所言句句不虛!
再用那雙眼睛四下一勾——
哼哼,誰頂得住?哪個敢不信?!
唉,展大人哪……
想到這,金虔不由心頭一酸,眼睛瞄向房頂一側的參天大樹。
前幾日,那位南俠展昭就是在此棵樹上聽自己說書的——
真是頗為懷念!
……嗯?!慢著!
還別說,金虔這登高一瞄,還真瞄到了璀璨的希望之光。
只見金虔雙眼一亮,頓時腰板兒一挺,自信滿滿道:
「咱說得段子到底是真是假,不過半柱香,大家便可知曉!」
咦?
街上百姓聽言,皆是一臉莫名,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最後又瞅回金虔。
金虔微微一笑,蹲下身,指了指城門口。
眾人又同時望向城門方向。
只見一名守城兵滿頭大汗跑了過來,邊跑邊喊:「快去請縣太爺,欽差大人的隊伍還有半裡地就入西門了!!」
——
若說西華縣這些年發生的大事兒,來了位隻手遮天的郭爺可算上一樁,來了個莫名其妙的說書少年也勉強能算一樁,但若真說起來,還真沒有哪件大事兒能比得上這件。
哪件?
還有哪件!
堂堂奉旨出巡的欽差大人居然駕臨這小小的西華縣,連那縣老爺都親自出城迎接,你說這事兒大不大?!
莫說這西華縣的百姓,就連這西華縣的吳縣令,也從未見過這麼大的官,跪地相迎,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就更別提一眾百姓是何等緊張了。
只見那錦旗飄舞,槍戟叢立,又見那騎兵精神,侍衛威武,再聽那鳴鑼開道,馬蹄聲疊,正是:雄風四面,威震八方。
「下、下官草橋鎮西華縣縣令吳量參見欽差包大人!」
跪在八抬文華大轎之前,西華縣的吳縣令連話都說不俐落。
「吳縣令不必多禮。」一個威嚴聲音從轎中傳出,轎簾掀啟,包大人從轎中步出。
眾人雖是畏懼欽差官威,但此時畢竟是好奇心勝,都暗自偷眼觀望。
這一看,可真是大開眼界。
這包大人,身著黑段蟒袍,腳蹬紅底官靴,黑漆漆滿面生光,閃灼灼雙睛蘊威,墨髯掃胸,長就威顏,真是利目一挑忠奸辨,黑面沉沉鎮鬼神。
只見包大人四下觀望,開口道:「吳縣令,此處為何如此眾多百姓?」
「回、回大人,此處乃是本縣市集,所以人多。」吳縣令躬身答道。
包大人點點頭,又環視一周,頓了頓道:「不知吳縣令可為本府安排行館?」
「大人若是不嫌棄,就請縣衙暫住。」
「也好。」包大人點頭,回身就朝轎內走去。
「包大人!草民冤枉!」
忽然從人群中傳出一聲高喝,包大人與吳縣令身形同時一震。
只是吳縣令是被驚得一震,而包大人卻是精神一振。
只見包大人一臉肅然,提聲喝道:「何人喊冤?」
就見一名消瘦少年匆匆擠出人群,跪在隊伍之前喊道:「是小人喊冤!」
眾人定眼一看,嘿,這不是那個說書少年嗎?
包大人示意護衛將少年帶到轎前,問道:「你有何冤屈?」
卻見那說書少年頭也不抬,聲音哽咽道:「包大人,小人這冤屈只有大人才能替小人洗清啊!」
包大人微微皺眉,頓了頓道:「此話怎講?」
「大人,小人自幼孤苦,全仗半張利嘴、幾點文墨、以說書為生,但小人雖不學無術,但也知禮義人常,所以小人所說段子,定是真真人事,半言無假,可卻偏有人誣陷小人,說小人所說之事乃是信口胡謅,小人痛心疾首,實在冤枉啊!」
說罷,還應景肩膀抽動幾下。
包大人眉角微微一動,繼續問道:「何人誣陷於你?」
「回大人,乃是這西華縣全縣百姓。」
四周百姓頓時一陣不安騷動。
「你說的是何段子?」
「回大人,乃是大人陳州放賑的事蹟。」
「哦?他們不信你何事?」
金虔猛一抬頭,目光凜凜道:「他們不信那作惡多端的安樂侯龐昱乃是死于大人鍘刀之下。大人,你可要為小人伸冤啊!」
包大人黑面上掠過一絲迅不可捉驚異,但雙眼一轉,瞬間又恢復正色,抬首望瞭望四周,高聲道:「這位少年所說,句句實情,那安樂侯的確是死在龍頭鍘之下!」
抽氣驚歎之聲霎時此起彼伏。
包大人頓了頓,又肅然道:「還有何不明之事,不妨就在此向本府問個清楚好了。」
周圍又是一片寂靜。
半晌,才聽一個怯生生的聲音從人群中飄出道:「敢、敢問大人,狀告那安樂侯爺的是何人?」
「何人?」包大人向前邁出兩步道,「安樂侯魚肉百姓,為害四方,令陳州百姓苦不堪言,陳州百姓皆其受他迫害,所以陳州百姓皆是原告!」
又是一片死寂。
包大人身形筆直,雙目如炬,一一掃過下跪百姓,提聲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無論是皇親國戚,還是朝官鄉紳,只要觸犯大宋律法,本府定會將其依法治罪,絕不姑息!」
威沉聲音,好似鐘鼓笙磬,餘音繞響,直震魄魂。
突然,不知是何人發出一聲哽咽泣聲,竟好似信號一般,頓時激起千層呼喊,萬層鳴咽。
「包大人、包大人,我們苦啊!」
「包大人,包青天啊,您一定要為我們做主啊——」
「包大人……您一定要治那個郭爺的罪啊,他可把我們西華縣的百姓給害苦了啊……嗚嗚……」
謝天謝地!
聽到百姓此言此語,金虔這才鬆了一口氣,但又見周圍百姓如此痛哭模樣,心頭又不由有些發堵。
包大人站在人群中央,雙目環視四周百姓,雙眉緊鎖,臉色沉凝,許久才沉聲道:「你們的案子,本府理了。」
「謝包大人!」
「包大人,包青天啊——」
「咚!」
一聲巨響在百姓呼喊聲中分外刺耳,金虔回首一看,只見那西華縣令吳量兩眼翻白,直挺挺躺倒在地,感情是昏死過去。
抬眼再看包大人,眼中隱隱透出讚賞之色,大人身側四大金剛也是朝自己微微頷首。
嗯?
怎麼好像少了一位重量級人物?
金虔正在納悶,突覺眼前紅影一閃,一個清朗嗓音劃過晴空:「哪裡走?!」
朗朗聲線,若潤玉擊盤,竟是生生蓋過眾人呼聲。
只見一抹紅影疾馳而去,落在遠處正欲逃逸幾人面前。
霎時間,就見那紅衣翻飛,巨闕影閃,不消片刻,便見幾個男子鬼哭狼嚎連滾帶爬自己跑到欽差隊伍之前,跪地猛磕頭道:「小的知罪,小的知罪,大人饒命啊!」
竟是那幾個收保護費的黑社會混混。
「大人,這幾人是那郭廣威的手下,正打算回去報告他們的主子,屬下將其擒來,請大人發落。」
紅衫翻飛,落地無聲,眼前人一身大紅官袍,杏黃劍穗,松柏身形,玉容俊逸,劍眉飛鬢,星眸寒星,真是風神清皎,翩翩英姿。
呼聲漸弱,喊聲逐消,四周漸漸靜了下來,愈來愈靜,愈來愈靜,靜的連包大人都有些詫異,半晌才道出一句平時說慣的話語:「有勞展護衛了。」
卻不料這句習以為常的話此時卻掀起了軒然大波。
就聽人群中有人一聲驚呼:
「禦貓展昭、是、是禦貓展昭!」
緊接著便是片片女子驚叫聲四起,然後又是陣陣驚歎之聲呼應,呼呼啦啦,好不熱鬧。
譁然中,就聽幾句驚呼愈發清晰可辨:
「喂喂,那個說書小哥咋說來著?」
「那個……應該是——摺扇這麼一打呀,別的咱不誇,誇一誇這個江湖南俠禦貓展昭呀……」
「……敢問那個展南俠啊,他究竟好在哪?他是英俊、瀟灑、武藝高強、好比一朵花……」
「人前這麼一站啊,是天然的俠氣,自然的傲骨,誰人能不誇?」
「話說那個鼻子、那個眼、那個腰身、那個身材……」
「哎呦,俺的姥姥,那說書的小子果然句句都是大實話啊!」
類似如此云云。
金虔此時十分欣慰,深感自己幾天的辛勞不僅沒有白費,而且收穫頗豐。
聽聽這些可敬可愛的西華百姓——把咱的開場白記得多牢靠啊!
看看威武四大校尉以及眾多護衛的彤紅臉孔——忍笑忍的多辛苦啊!
瞅瞅公孫先生捏轎簾的手指——抖動的多有節奏感啊!
瞧瞧包大人的醬紫臉色——憋得多難受啊!
感受一下咱周身的刺骨冷風、滲肉寒氣——咱好冷啊啊啊啊啊……
縮縮脖子,環視一圈周圍前一刻還掛著淚珠、這一刻卻滿面笑意的百姓笑臉,金虔不由感慨:炎黃子孫、中華兒女,果然不論在何時何地,都是異常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