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華縣縣衙,臨街南向,紅柱青瓦,石礎木撐,門前場地寬敞,可容百人,平日裡自是人跡鮮至,可今日,這縣衙內外,大堂之上,衙門之外,卻是裡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人山人海,幾乎全縣百姓都聚集于此。
這眾多百姓,不是聽審,也絕非看熱鬧,而全為當堂原告,狀告那內宮大太監郭槐的義子郭廣威。
就聽大堂之上堂鼓擂響,堂威呼喝,欽差包大人包青天升堂問案,堂審西華一霸郭廣威。
進入大堂百姓,自需謹守大堂規矩,齊排跪地,神色緊張。
而被擠在縣衙大門外的百姓,可就沒這麼多的規矩,擺什麼姿勢的都有,站著的,蹲著的,因為實在是看不清堂內境況,所以都像兔子似的支棱著兩隻耳朵探聽。站在最外層的一些百姓,連聽也聽不真切,索性盤膝就地一坐,直等堂審結果出來。
還有幾個百姓乾脆在旁邊跪地禱告,嘴裡還嘟嘟囔囔挺有說辭:「玉皇大帝啊,王母娘娘啊,可千萬保佑包大人把這郭爺給審了,讓咱這西華縣的百姓也過幾天好日子。」
「老天爺啊,可千萬別讓那郭爺再出來禍害百姓了!」
「蒼天啊、大地啊、如來佛祖、觀音菩薩、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耶穌大人、聖誕老人,無論那一個都成,您可千萬保佑這案子一定要審個三天三夜,最好審得昏天暗地、累得人疲軟神乏,讓人無暇顧及其它才好啊!」
嗯?!
幾個求神的百姓頓時一愣,轉頭一看,只見幾人身側躬身跪有一人,消瘦身材,細眼緊閉,一會兒雙手合十,一會兒胸劃十字,嘴裡嘀嘀咕咕,忙得不亦樂乎,正是充當說書人的金虔。
幾人頓時就不高興嚷嚷起來:
「哎哎,我說說書的小哥,你來這湊的是啥熱鬧?!」
「咱們都盼著這案子能早點審完,你在這兒添的是什麼亂啊!」
「快走、快走!」
「吵吵什麼,沒看咱這正忙著呢嗎?!」
金虔細目猛然開啟,精光四射,頓時把這幾個百姓給嚇了一跳。
可下一瞬,就見金虔神色一轉,如遭了霜的茄子一般,蔫在一處,抱著頭又繼續自顧自嘀咕起來。
那幾個百姓豎起耳朵一聽,更是納悶。
隱約能聽懂幾個詞,但大多都是聽不明白。
「宣傳造勢、名人效應、偶像效應……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哪條都沒錯啊……」
「好容易捧紅一個偶像,多不易啊……」
「再說那大眾偶像,是個多麼風光無限、百倍威風的行當,想當初,在咱那時代,可是多少人擠破頭都當不上呢……」
「可那貓兒臨走之時眼角拋過來的一記寒光,咋就那麼恐怖……」
「嘖嘖,咱是不是該先避避風頭,先趁亂逃回開封,等貓兒的火氣消了再從長計議……」
說到這,忽見金虔細眸一亮,又頻頻點頭自語道:
「金蟬脫殼,暗度陳倉——如此甚好!如此甚好!」
幾個百姓搖了搖頭。
這說書的小哥八成是沒見過這麼大的場面,一時嚇傻了。
就在此時,忽聽裡圈人群一陣譁然騷動,外圈百姓頓時來了精神,呼呼啦啦就圍上前去。
金虔已然謀好退路,此時一見,自是不甘錯過,也顛兒顛兒湊了過去。
待金虔瞅空鑽進人群,就聽有好幾個聲音此起彼伏呼喊,一句接一句,有條有理,繪聲繪色,可媲美現代職業記者的現場直播。
「來了來了,郭爺被壓上堂了!哎呦,頭髮也亂了,衣服也歪了,想不到這郭爺也有這麼一天。」
「你瞧那個上堂作證的,哎哎?!這不是咱們的縣太爺嗎?咋灰頭土臉的?」
「小聲、小聲,包大人說話了……」
片刻安靜。
「哎呦,俺的姥姥哎,狗頭鍘!抬出狗頭鍘了!」
「壓上去了,壓上去了!包大人扔籤子了、扔籤子了!鍘了!鍘了!哎呦,我的娘啊!」
「我的乖乖,這血啊……」
人群中頓時一陣喧嘩,又漸漸變作一片寂靜,忽然,也不知是誰起了個頭,就見縣衙內外百余名百姓同時「撲通、撲通」跪倒在地,彎腰就叩。
「謝青天包大人!」
「謝青天包大人啊!」
「謝包大人啊!」
縣衙內外,百姓齊跪,叩首呼謝,感激涕零,呼聲震天,淚濕磚階,場面感人至深。
金虔也是深受感染,跪地呼喊了幾句。
半晌,百姓呼謝之聲才漸漸消弱。
百姓叩謝完畢,這才歡天喜地一一散去,不多時,就只剩金虔一人站在縣衙門口,左瞅瞅、右看看,心裡犯了愁:此時就回開封?
不辭而別,與曠工等罪,這開封府的鐵飯碗豈不是不保?
況且,囊中羞澀,孑然一身,這一路上總不能喝西北風吧。
嗯——
回縣衙,避開某位四品護衛,向老包辭行,聲情並茂宣稱有急事要先行一步,再向公孫竹子貸點款……就沖咱這幾日在西華縣的不俗表現,怎麼說也算立了個首功,老包怎麼著也點給咱幾分面子不是!?
嘖嘖,如此甚好!
想到這,金虔打定主意,抬步就要邁進縣衙大門,可剛一抬腳,又覺不妥,心裡又犯起了嘀咕:應從後門走,還是該從前門進?
依常理,每次結案,都是公孫先生在府衙大堂吩咐善後,包大人回後衙休息,御前護衛隨行貼身保護。
如此推斷,從縣衙後門而入,風險極高;而從前門直至府衙大堂,則可見公孫、貸路費、避禦貓,此所謂「一石三鳥」也!
想到這,金虔細眼一眯,雙眉一挑,抬腳就邁進縣衙大門。
可腳尖剛觸地面青磚,就覺渾身汗毛嗖的一下全數倒立。
金虔心頭一顫,剛想縮腳偷溜,卻已是回天乏術。
「金捕快,還不進來?」
清朗嗓音順風而至,不高、不低、不急、不緩,宛若潤玉,好似清泉,真是好聽得緊。
可聽在金虔耳中卻如閻羅催魂。
金虔頓時一個激靈,霎時手腳冰涼,哪裡還邁得出半步。
「金捕快?」
悅耳嗓音再次響起,依然不高、不低、不急、不緩,但卻隱隱透出冰涼寒意,明明是從遠處傳來,卻如同響在耳畔,明明聲音不大,卻震得耳膜微微發疼。
足見發話之人內功深厚,可位列江湖前五排名。
額的神哪!
金虔艱辛咽下一口唾沫,只能硬著頭皮舉步向縣衙大堂走去。
不過數丈之遠,卻如萬里長征,每邁一步,都重逾千斤。
待金虔來到大堂之上,已是汗透襟衫。
森嚴大堂之上直直站有五人。
左側兩人,一方臉,一長臉,臉色蠟黃,正是王朝、馬漢二人;右側兩人,一黑臉,一白臉,目光閃爍,乃是張龍、趙虎兩大校尉。
而那正中之人,玉帶紅服,抱劍而立,英眉寒眸,薄唇微抿,似笑非笑,似怒非怒,只是靜靜站在那處,卻覺其身周側龍騰虎嘯,暗潮洶湧。直襯得大堂之上,冷風蕭蕭,愁雲慘慘,一片「陰風蕭起寒徹骨,黑雲籠罩萬事哀」之景。
金虔只覺胸悶氣短,頭暈目眩,渾身僵硬,大有突發腦梗之先兆。
怎、怎麼回事?!為啥堂堂欽差大人的貼身御前護衛不安分守在欽差大人身側,反倒一副秋後算帳的架勢出現在大堂之上?!
可親可愛的公孫竹子呢?!
滿臉晦氣的四大金剛立在此處作甚?
難道要擺出一個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方陣把咱劈了?
「金虔,站在這兒做什麼?還不上前見禮?」
憨厚聲音響在耳側,抬眼一看,只見趙虎不知何時已來到身側,正滿面急色向自己低聲提醒道。
金虔猛然回神,趕忙抱拳躬身,提聲道:「屬下見過幾位大人!」
「金捕快不必多禮。」清朗嗓音再次響起,和平日一般的悅耳聲線,好似春風拂柳,蔚空浮雲,聽得金虔一愣。
「此次西華縣一行,金捕快身先士卒,勞苦功高,也是辛苦了。」
誒?
金虔不敢抬頭,依舊抱拳躬身,趕忙答道:「展大人過獎,此乃屬下分內之事。」
「說得是——」朗朗聲線突如其來急轉直下,一字沉似一字、一聲緊似一聲,滿室溫度驟降,「包大人适才還對金捕快讚不絕口,說金捕快心思敏捷、口才犀利,頗有大將之風;公孫先生也贊道:聽金捕快一段書,勝似服補品十載,令人心境開闊,心曠神怡,滿心歡喜也!」
霎時間,春風變寒流,拂柳成割冰,蔚空破閃電,浮雲殘裂痕。真是「一聲腸一斷,能有幾多腸」。
聽得四大校尉同時倒抽一口涼氣。
數道冷汗從金虔頭頂淌流滑下。
「過、過過過獎了,此、此此乃屬、屬下分內之事……」
「分內之事?」沉冷聲線猛然上挑,化作一記森冷冰刀,刀鋒銳利,寒光閃爍,冷嗖嗖在大堂內轉了個圈,最後直刺金虔心房。
金虔只覺眼前一黑,撲通一聲就跪倒在地,語無倫次呼天搶地道:「展大人您大人大量、肚可載船、心胸寬闊、堪比神仙,屬下一時胡言亂語,您就權當屬下臭狗亂吠、如同放屁、根本不必放在心上!屬下對展大人敬仰,猶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
……
……滿堂皆靜。
許久,也不知金虔是已被嚇得大腦缺氧還是神經錯亂,竟隱約聽見某人不合時宜輕咳了兩聲,其間好似還夾雜一絲笑意。
「金捕快,何故行此大禮,展某如何擔待的起?」話鋒一轉,聲線一變,春風依舊拂柳,蔚空仍舊浮雲,聽得金虔渾身一震,直覺抬首望去。
只見眼前之人,一雙黑爍眼眸,如秋水、若寒星,清澈無雜,皎潔華燦,只是在眼眸深處隱隱透出點點精光,竟似乎滲出一絲黠意。
「展某喚金捕快前來,只是想告知金捕快。包大人打算在西華縣放告三日,望有冤之人都可平冤。只是這西華縣畢竟地處偏遠,多有不盡人意之處。還勞煩金捕快將這縣衙上下清掃乾淨,規理齊整,日後包大人升堂問案,也不至汙了開封府之名。」
頓了頓,還頗有禮貌地添了一句,「金捕快以為如何?」
嗯哈?!
只是如此?
「屬下定然竭盡全力!」
金虔身形一板,雙目一繃,急聲抱拳呼喊道,生怕眼前人改了主意。
展昭點了點頭,轉身向內衙走去,大紅官袍緩緩飄飛,朗朗嗓音隨風飄至,不高、不低、不急、不緩,宛若潤玉,好似清泉,真是好聽得緊。
「縣衙的一眾衙役要捉拿郭廣威餘黨,怕是沒有餘力助金捕快一臂之力了。」
哈?
「開封府一眾隨行自是要保護大人安全,怕是也分身乏術。」
誒?!!
「金捕快,大堂乃是縣衙重地,自是要細細打掃,定要做到纖塵不染;後衙書房、花廳、花園、內室、廂房、數十間左右,怕是也要清掃一番——還有縣衙內的三間茅房,金捕快可別忘了。」
最後,還頗有禮貌地添了一句:「怕是要辛苦金捕快了。」
金虔嘴角一陣抽搐:「屬、屬下定當竭盡全力……」
筆直紅影消失在門口,大堂除了金虔的另外四人皆不約而同呼了一口氣,一副福大命大總算逃過大劫表情。
只見王朝邁步上前,拍了拍金虔肩膀道:「金捕快,好自為之。」
馬漢上前道:「金捕快……展大人脾氣甚好……」說了半句,卻是說不下去了。
張龍咧嘴一樂,使勁兒拍了兩下金虔後背道:「好小子,真有你的,說書說得不錯,就是——嘿嘿,咱不說了,不說了。」
趙虎撓了撓腦皮道:「金虔,看樣子俺不能幫你了。」
說罷,四人同時抱拳施禮,匆匆向內衙走去。
空中又隱約飄來幾句:
「真夠玄的,剛才我嚇得腿都軟了……」
「公孫先生也不知怎麼想的,自己一溜煙隨包大人進了後衙,把咱們幾個留在這兒。他也不想想,就咱這幾個的身手,哪裡是展大人的對手……還好展大人向來好脾氣……」
「哎——對了,你們沒發覺今天大人審案都比平時俐落了很多,連話都少了許多……」
「嗨,就沖展大人那身煞氣,誰不想早點走人?也怪那郭廣威倒楣,上來沒說兩句話,被展大人一瞪,嚇得差點沒尿褲子,稀裡嘩啦全招了……」
嘰裡呱啦、嘰裡呱啦……
金虔愈聽臉皮愈抽,心中不由憤然:
當朝三品大員、開封府當家掌門人包青天包大人,開封府首席主簿、首席智囊公孫先生,外加名震開封包大人座下的四位六品校尉——
竟連只貓兒都降不住!
還混個什麼勁兒啊……
——
渺渺炊煙繞徑路,峰雲千里盡丹霞。
日落時分,夕陽西照,正值縣衙晚飯時分,縣衙之內飯香飄蕩,欽差隨行、縣衙衙役,皆是三五成群、六七成隊,圍坐在陰涼之處享用晚飯。
本是一片悠然景致,卻在一人穿行而過之時,引起一片騷亂。
只見這穿行之人,身細背薄,眼細如縫,一身開封府捕快裝束,端著飯碗悠然而來。
隨那人行走而至,衙內眾人都好似見了猛鬼野獸一般,匆匆後撤數步,唯恐避之不及。
那人見狀,似乎也有些納悶,行到院中,停下腳步,左瞅瞅,右看看,一臉莫名。
他這一站,周圍眾人可受不了了,只見西華縣衙一眾衙役,都捂著鼻子,遮著飯碗,一臉敢怒而不敢言之貌。
而那開封府一眾隨行,終是忍受不住,七推八搡,踹了一名衙役出來。
只見那名衙役,眉頭緊皺,滿臉不願,轉頭先吸了兩口氣,才一步一蹭來到院中之人身側道:「我說那個、咳,金虔,咱也知道展大人給你安排的活不好幹,但你也點兒照顧照顧兄弟們啊!你看你是不是換個地方吃飯?」
「誒?」金虔一臉愕然,扭頭環視一圈眾人臉色,頓時就冒了火,口中嚷嚷道:「難道連你們也如此不講義氣?!」
那只臭貓光自己欺負咱還不夠,居然還聯合開封府上下一眾衙役孤立咱,欺人太甚了吧!
那名差役聽言愣了愣,皺著眉毛道:「我說金捕快,這和講不講義氣有啥關係?咱們只是覺著你身上這股味兒——咳咳,說實話,有些倒胃口……」
話未說完,臉色一變,又趕忙倒撤幾步,大口呼了兩口氣。
「味兒?啥味兒?」
金虔細眼眨了眨,忽然一拍腦門,擼起袖子從手腕穴位上抽出一根銀針。
霎時間,一股「百年精髓臭豆腐、千年精粹裹腳布」之味兒直竄鼻腔,嗆得金虔自己好險沒緩過氣來。
俐落將銀針插回原位,金虔趕緊蹭蹭後退兩步,滿臉堆笑道:「一時忘了、一時忘了,咱剛掃完兩間茅房,身上的確不太好聞,哈哈,多多見諒、多多見諒……」
說罷,趕忙端著飯碗直奔府衙後門。
眾人這才大鬆一口氣,各自歸位,繼續聊天的聊天,吃飯的吃飯。
而金虔臭著一張黑臉,攜著一身「五穀輪回之所」之「芬芳」,頂著眾人顯明厭色、竊竊私語,穿過整個縣衙奔出後門之外,才總算找到一處僻靜之所。
望望四下無人,金虔才從懷中掏出藥袋,挑了兩個藥丸碾碎,噗噗拉拉灑在自己身上,又抽出腕間銀針,吸著鼻子在自己身上身下嗅了遍,直到身上只留藥味、再無餘「香」,才緩下臉色,收回銀針,蹲坐在縣衙後門門檻之上,端起飯碗扒飯。
剛吃了兩口,就聽有人一聲高呼:
「恩、恩公?!」
金虔抬眼一看,只見後巷走來一老一少兩人。
左側那人,一身白衫若華,細腰素裹,眉目如畫,玉頰櫻唇,好一個翩翩美少年。
金虔半張口齒,剛入嘴的米飯隨著一溜口水啪嗒掉出一塊。
半晌才回過神來,詫異呼道:
「水果小哥?!」
「恩公!」範瑢鏵目光灼灼,上下打量金虔一身裝扮,面帶驚喜道,「恩公果然是開封府的差人!」
「誒?」
只見範瑢鏵轉頭,對身側老婦恭敬道:「娘親猜得不錯,恩公果然是包大人手下的差官。」
範瑢鏵所攙扶老婦,布衣木杖,腰肢筆直,慈祥眉目,雙目雖無焦距,卻是眸光炯炯。聽到範瑢鏵所言,顯出一抹笑意,朝金虔所站方向微微點頭道:「這位小哥,可否告知名姓?」
火雲滿天、餘霞浮光,落日餘暉籠罩其身,金光環繞,竟襯得眼前老婦滿面高貴、一身威儀。
金虔心頭一驚,直覺撂下飯碗、竄起身形,恭恭敬敬躬身抱拳回道:「小人姓金名虔,乃是開封府的捕快。」
「金虔……這名兒倒是挺有意思……」范大娘微微笑道,「我二人有事面見包大人,可否請金小哥帶路?」
「見包大人?」金虔直起身,細眼望著對面二人,不解道,「包大人已有明令,在西華縣內放告三日,不論何種冤屈皆可上告。二位若要告狀,何不去大門擂鼓鳴冤?」頓了頓,又突然一臉明瞭道,「二位請放心,即便是淩晨半夜、晌午飯點,只要鳴冤鼓響,包大人都會即刻升堂,絕不耽誤片刻。」
范大娘一聽,面色微怔,許久才低聲道:「果然難得,大宋有此清官為政,何愁社稷不達百年?」
「娘親——」範瑢鏵低聲道,「就讓孩兒代娘親去大堂擂鼓……」
「鏵兒,」范大娘搖搖頭,拍了拍範瑢鏵手背道,「不必。」又抬頭對金虔道,「金小哥,老身所訴之事,一言難盡,非在大堂所能道也,還是勞煩金小哥帶路吧。」
說罷臉色一整,盲眸直直射向金虔。
雙目雖盲可窺人心,布衣雖陋難遮儀威。
金虔頓時一個激靈,好似被下咒一般,趕忙躬身讓行,將範氏母子讓進大門,又趕走幾步,前頭帶路,雖知那范大娘目不視物,但禮儀規矩,卻是半點也不敢少。
三人從縣衙後門而入,穿院而入,一路上遇見不少差役侍衛,見到三人都有些詫異,但一見金虔恭敬模樣,又礙于金虔此時此地特殊差事,還只道是金虔請來清掃縣衙的幫手,便也沒多加詢問,一路倒也無人阻攔。
只見范大娘穩步前行,儀態穩健;範瑢鏵東瞧西看,滿面新鮮,饒有興致;倒是隨在兩人身側的金虔,垂頭喪氣,心中暗自嘀咕不停:唉,剛從貓口脫險,一轉身又自投貓網。想那貓兒此時定是跟隨老包左右,這一去,若是那貓兒氣已消了還好,若是還沒消……嘖,咱這不是沒事兒找抽嘛!
說也怪,咱也算見過皇帝、審過國舅、見過大場面的人物,咋被那范大娘的盲眼一瞪,就好似鬼了迷心竅一般,一句拒絕的話都說不出口……
想到這,金虔猛然心頭一動,不禁抬眼向身側老婦望去。
只見這范氏大娘,面容肅正,眸現威魄,雖是一身粗布麻衣,但舉手投足間,卻總隱隱顯出天然貴氣。
啊呀!!
金虔頓時腳下一滯,細目睜大,眼珠子骨碌碌轉了好幾個來回,才召回三魂七魄,心中驚道:難道、難道這位大娘就是野史中那位著名的狸貓換太子的那個、那個……啥妃來著?
嘖,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狸貓換太子」畢竟是野史,又無史證、又無文獻,根本毫無根據。
雖然那郭槐是確有其人,但這「狸貓換太子」恐怕未必有其事。
何況這老包剛逼死一隻小螃蟹,一轉眼又要拔一棵老槐樹,開封府的運氣總沒這麼背吧!
神經緊張,純屬個人神經緊張。
金虔雖是不住寬慰自己,但一顆心還是吊在半空,怎麼都覺著渾身難受,這一路上吊心懸膽、步履維艱,總算是來到了老包常駐花廳門前。
花廳門前直直站立二人,六品武服,腰配寬刀,一派威武,正是張龍、趙虎兩人。
兩人一見金虔,先是一愣,後又上下打量一番,臉皮終是沒繃住,樂了起來。
只見張龍上前兩步,湊到金虔身側聞了聞,嘖嘖道:「那些差役真是信口胡說,還說金虔你是渾身惡臭、臭不可聞、無法近身,根本不是這麼回事兒嘛!」
趙虎也介面道:「就是、就是,金虔你身上除了有點藥味,根本啥味兒都沒有。」
說罷還使勁兒點了兩下腦袋。
金虔此時真有些哭笑不得。
渾身惡臭……
臭不可聞……
無法近身……
瞧瞧都是些啥形容詞!
咱說書的功績咋沒傳得這麼快?
真是好事不出門,「臭」名傳千里!
「二位大人,屬下身後這兩位身負奇冤,想要見包大人一面,還煩兩位大人通報一聲。」
整了整神色,金虔抱拳道。
張龍、趙虎頓時神色一肅,抬頭望了金虔身後範氏母子一眼,點了點頭道:「金捕快稍等!」
說罷,趙虎便轉身入門,不多時,就見趙虎匆匆出門道:「金捕快,大人請你帶這兩位母子進去。」
「……是……」金虔抱拳施禮,細眼一轉,一把拉過趙虎悄聲道,「趙大哥,展大人可在花廳之內?」
趙虎一愣:「展大人自然是護在包大人左右。」
金虔頓時變作一臉哭喪相,繼續道:「趙大哥,跟你商量個事兒,這母子二人就煩你帶進去,屬下就不進去了……」
「金捕快?」趙虎莫名。
「哎呀,一個大男人的,婆婆媽媽的幹什麼?!」張龍身後大嗓門一嚷嚷,伸手朝金虔後背拍了一下道,「展大人又不會吃了你,何況這母子二人是金捕快你帶來的,我二人如何能帶?」
金虔被拍得一個趔趄,身形向前一倒,一隻腳就已邁入了花廳門檻。
臉皮一陣抽搐,金虔只得硬著頭皮回頭對著範瑢鏵母子道:「兩位請隨我來。」
只是在回身之時,剛好瞥見兩大校尉臉上一時沒藏住的看好戲之色。
好你兩個傢伙,咱可記住了。
繞過過鏤空雕花屏風,便來到花廳內室,抬眼一望,包大人正中端坐,青衫公孫在左,紅衣護衛立右,王朝、馬漢各站一邊,威風凜凜。
真是:威嚴無需多言,尊威自在人心。
馬漢反應最是靈敏,一見金虔入內,立即噌噌兩步竄到牆邊,劈裡啪啦把窗戶盡數推開,好一個敏捷身手。
金虔眉角一抽:馬漢,你夠恨!
這一開窗戶,屋內氣氛頓時微妙改變。
只見包大人炯眼隱笑、公孫先生鳳眼帶狹,王朝臉皮微紅,馬漢略顯尷尬。
倒是包大人身側的紅衣護衛,一臉正色,雙目清明,毫無異狀——只是唇角隱有上勾趨勢。
金虔暗歎一口氣,上前抱拳道:「屬下見過大人。」
「金捕快不必多禮。」包大人道,「你身後二人可就是要伸冤之人?」
「正是!「金虔回道,轉身對範氏母子低聲道,「來見過大人。」
范瑢鏵面色微白,神情緊張,膝蓋一彎就要下跪,卻被范大娘伸出拐杖架住身形道:「鏵兒,不忙!待包大人看過為娘身上這件東西再跪也不遲。」
眾人聽言不由一驚,皆是面帶愕然。
金虔卻是一陣虛脫:開封府運氣真這麼背?!
只見范大娘從懷中摸索出一個棉布袋,遞了出去,王朝趕忙上前接過,奉給包大人。
包大人接過布袋解開一看,霎時臉色驟變,唰得一下站起身,驚愕道:「此物是從何處得來?」
范大娘眼簾微垂,靜了片刻,才緩緩道:「既然包大人識得此物,便知此事事關重大,還望包大人摒退左右,待老身細細道來。」
此言一出,眾人臉色皆變。
只見公孫先生面色凝重,展昭劍眉微蹙,王朝、馬漢望向自家大人,滿面擔心。
雖不知袋中乃是何物,但連向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包大人都如此反應,加之老婦此時所言,自然能猜到此事定是棘手萬分。
就在眾人驚駭之際,卻見金虔突然躬身抱拳,提聲高呼道:「啟稟大人,屬下先行告退!」
眾人又是一驚。
要知這當差為役,向來只有上司指使幹事、屬下盡責,哪有衙役自作主張先行告退一說。
眾人卻不知,金虔此時也是礙於形勢緊迫,明哲保身之舉罷了:壞了壞了,看范大娘這架勢,八成就是「狸貓換太子」的戲碼!
想此次幕後BOSS:內宮勢力盤踞核心大太監郭槐!後宮權力中心本朝國母當朝太后!
MY GOD!
審理此案之難,危險係數之高,它案如何能相提並論?!
此時不撤,更待何時?!
想到這,金虔更是打定主意,縮起身形,悄然後退。
包大人本在震驚當中,如今聽到金虔呼喊,卻是猛然警醒,神色一凜,命令道:「王朝、馬漢,出門告知張龍、趙虎嚴加守備,本府要秘密問案!」
「屬下遵命。」王朝、馬漢領命退出。
環視一周,包大人神色謹慎,沉聲道:「此時屋內之人,皆是本府性命託付之人,老夫人不必忌言!」
誒?!
退到一半的金虔大驚失色,趕忙抱拳急聲呼道:「啟稟大人,屬下……」
「金小哥,扶老身坐下吧。」身側范大娘突然出聲道。
啊啦?!
金虔細目瞪作龍眼,口開可塞雞蛋,顧左右,望他人,但見眾人神色雖異常肅然,但卻無絲毫疑惑之色,好似自己身處此處乃是再正常不過之事。
「金捕快,扶老夫人坐下。」包大人點頭發話道。
金虔頓覺胸腔湧上一股苦澀:
嘖嘖,真是上了賊船,回頭很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