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幽晴原本以為他們不會再見面了,可是,第二天一早,青蓮剛把幾碟醬菜擺放結束,粥還未盛,便見房簷之上躍下一人,高挺英俊,就是不修邊幅,髮髻散亂,衣衫不整,卻還一臉明快的堂而皇之走入房內。
青蓮擱下碗,龍虎擒拿手便招呼上去,哪知卻被他輕快躲過,一溜煙的,江暮云便在步幽晴的身旁穩穩坐下。
還未開口,便對步幽晴送上了一個爽朗的笑容,皓齒潔白,看得人有些晃眼,但伸手不打笑臉人,步幽晴就是有心罵他,也只得暫緩。
「我想過了,我們之間除了酒之外,還是有很多交集的。」江暮云恬著臉,自懷裡摸出了一個小包裹,慇勤的打開,送到步幽晴面前,獻寶的說:「看,荷軒齋的八寶芙蓉糕,剛出籠,我就八百里加急跑過來,半刻都沒有耽擱。」
步幽晴看著那就快湊到自己臉上的香氣撲鼻的糕團,心中鬱悶自己昨天的話是白說了,又抬眼看了看那笑眯了眼的江暮云,突然生出一種很無力的感覺,她撐住頭,虛弱的說:「你,到底想要幹什麼?」
不知道已經多久沒有產生過這種打在棉花上的挫敗感了,步幽晴只得直接開口問了。
「我?」江暮云無辜的指了指鼻頭,說道:「我不想幹什麼呀。只是想為我們製造一點交集的機會嘛。哇,這粥看著就不錯,我也想喝……」
「……」步幽晴再次無語。
青蓮雖然氣惱,但接收到小姐傳來『隨他』的訊息也不敢怠慢,只得拿來另外一副碗筷,安排妥當後,才照例退下。
江暮云迫不及待的端起碗,連筷子都不用,直接喝了幾口,還未嚥下,便對步幽晴豎了豎拇指,以示讚歎。
「這粥熬的真好,我都好多年沒有喝過這麼稠的白粥了。」江暮云邊說邊拿起筷子,隨便夾了點醬菜,西里呼嚕,一碗熱騰騰的白粥便喝下了肚。
步幽晴一早起來沒什麼胃口,看著他狼吞虎嚥的樣子就更加沒了胃口,乾脆放下筷子,看著他吃。
江暮云反應過來的時候,步幽晴正睜著一雙大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他,這時,他才想起:「啊,對了,我光顧著自己吃了,芙蓉糕要趁熱吃才好呢。」
說著,便拿起一塊芙蓉糕送到步幽晴手上,步幽晴早就被他一陣莫名其妙的攻勢給弄得稀里糊塗,盛情難卻之下,便小小咬了一口,甜膩的味道自唇間擴散開來,齒頰留香。
「怎麼樣怎麼樣?」江暮云屏住呼吸,等待著步幽晴的終極評價。
步幽晴沒有回答,只是淡下眸光,掃向一臉期待的江暮云,覺得有些話勢必要敞開來說清楚才行,說道:
「江公子,你我本就是陌路之人,男女有別,你三番兩次闖入我的房間已是有為常理,同桌吃飯更是不合規矩,你若有什麼需要,不妨直接和我說,也省得每回翻牆越廊了。」
這番話,步幽晴說得不輕不重,不明不暗,且句句在理,她相信,眼前這人能夠聽明白她話中的意思。
只見江暮云因為她的這番話,坐直了身體,無辜又鄭重的看著她,問道:
「男女之間除了你情我願,兩情相悅,銀貨兩訖,還有什麼常理和規矩啊?我喜歡你,所以過來找你,正巧你在房間裡,所以我便到房間找你,而我到你房間找你的時候,你又正巧在吃飯,我一早起來就跑去買糕點,買完便送了過來,一路跑下來,肚子餓了,自然也想要吃飯,這裡面,有哪一條有違常理,哪一條不合規矩啊?」
「……」
步幽晴被他看似條理分明,實則無理取鬧的長篇大論徹底擊潰……
接下來的幾日,步幽晴過的簡直可以用『東躲西藏』來形容的日子,可是,無論她躲在什麼地方,躲在哪個角落,江暮云總是能夠找到她,然後,便是一股腦兒的往她懷裡塞東西。
有點心、陀螺、皮影、糕糖、手工物件……只要是長安街上能夠買到的稀罕玩意兒,他幾乎都送到了。
步幽晴被他一波接著一波的攻勢攪得一頭霧水,到最後,連帶平日的淡漠都擺不上臉面了,每當江暮云口若懸河,熱情洋溢大講特講的時候,她總是告誡自己休要理會,但那人卻每次都能抓準時機,說上一兩句惹人發笑的話,或者乾脆身體力行,把說書的段子很滑稽的表演出來,使人不得不注意,步幽晴雖然無奈,但對這個人,不服不行。
儘管心裡不願承認,但有江暮云在身旁陪伴的日子確實很熱鬧,也很容易忘卻一些事。
就像此時,天色將晚,江暮云已經離開。
桌上散放著一些他今日帶過來的『交集』,裹著糖漿的糖葫蘆,成套的坊間小說話本和一隻五彩風車。
步幽晴直到這時才肯放下手中的淪為擺設的書,自躺椅上立起,來到亭子中的小石桌旁,拿起那隻五彩風車,蒼白的手指輕輕撫上顏色脆亮的油紙,湖上吹來一陣微風,風車藉著風力旋轉起來,一時間,只覺得眼前閃亮一片,五彩繽紛。
她記得小時候,父親也曾給她買過風車,就是沒有風,她自己也能把風車吹轉,樂此不疲的吹……
「小姐。」青蓮不知道什麼時候走入亭子,垂首恭敬的說:「浮那裡有事稟告。」說完將手中一封封蠟書信遞至步幽晴手中。
「……」
步幽晴貪戀的深深剜了幾眼五彩風車,心緒稍整後,將風車放在小石桌上,修長手指拆開信件,從頭至尾草草過目一遍後,手指略微顫抖,彷彿那薄薄的一張信紙重過千金般,清冷的目光中陰沉畢現。
「知道了。」
通常當小姐說『知道了』三個字以後,青蓮都會立刻退下,但今日她卻沒有,只見她抬頭看著步幽晴單薄的背影,溫和說道:
「小姐這幾日沒有去雪域軒。」
青蓮話中的含義,步幽晴聽懂了,但她卻選擇沉默以對,良久後,才又低頭掃了一眼小石桌上的東西,說:
「燒了吧。」
「小姐要燒什麼?」青蓮不明其意,遂問道。
「明日天亮,便在我的院中點起篝火,把他送的所有東西都搬到院子裡,半柱香燒一件……」步幽晴面無表情,目光陰沉的吩咐道。
青蓮默默看了一眼步幽晴,目光柔和深邃,彷彿包容著浩瀚海洋般,她沒有多說一句贅言,只一個「是」後便爽利退下。
步幽晴深吸一口氣,但肺中的空氣卻依舊稀疏,是了,這種呼吸不上,壓抑悶堵的感覺才是會與她相伴一生的,無論短暫的順暢有多麼真實,最後終究會化成錐心之痛,到時候又免不了一場剔骨剝皮,抽筋洗髓……那種痛,以她這渺小之軀還能承受幾回?
「來人!」
心思恢復清明的步幽晴獨立湖心亭中,四面水域也只有她一人而已,卻不知這一句『來人』是對誰說的。
可就在此時,原本波平如鏡的湖面竟奇蹟般的泛起漣漪,以五步為一圈,很快自水廊兩側浮出八名黑甲黑面的人,個個高大魁梧,漆黑的魚鱗軟甲包裹於身,油黑髮亮,頭面處均以墨綠紋繪遮了面容,他們的右手均持有一把銀月金鉤戟,狀若玄月,冷鋒暗藏。
這八名黑甲衛士動作齊整的踏至湖心亭外,氣勢雷霆的對步幽晴屈膝行禮。
「城南翠微閣。」五個字,冰冷如霜。
黑甲衛士自然明白這五個字所代表的意義,領命後,一如來時那般,以雷霆之勢,迅速消失於整個天地,帶走一切曾經留下過的痕跡。
既然事情被掩蓋在她看不見的無底深處,意外的發現彼此間竟然有著如此震撼的牽連,那她就只能以這種方式去挖掘了。
步幽晴眸中陰狠乍現,波詭雲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