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黃色調的佛堂內點燃無數根蠟燭,幽幽搖搖中不住傳出唸誦與木魚聲。
德宗皇帝身著絲錦寬袖龍袍,富貴顯赫,左手執念珠,右手敲木魚,雙目緊閉,神態安詳,虔誠恭謹,口中默唸佛經。兩鬢雖已現斑白華發,但容澤富態,絲毫不顯老去。
他挺直背脊跪於一尊半人大小、金雕玉琢的普賢菩薩像前,誦經唸佛,他的身後台階下,也跪著兩個人,分別是樞密院使左玉卿與太師楚方寧,只見他二人俯身向前,背向天,恭恭敬敬的跪等吾皇禮佛完畢。
德宗唸完通章佛經,緩緩睜開細長的雙眼,眼神邃寧深遠,又包含著帝王的無上威嚴。
「朕聽聞……」德宗低沉的聲音自佛堂中散開:「戶部支出有些吃緊,怎麼,地方上的經年賦稅仍不夠嗎?」
「臣等有罪。」兩位人臣未語先請罪。而後,只聽太師楚方寧開口道:「我大晟朝經年賦稅充足,皇恩浩蕩,德沛天地,年年風調雨順,五穀豐收,國庫理當充盈。」
「哼!既是如此,怎會有開銷吃緊一說?」德宗雙手負於身後,唇上兩撇鬍子更顯華貴。
「啟稟聖上,臣以為……」楚太師想要解釋。
卻被吾皇截斷道:
「夠了!你當朕什麼都不知道嗎?戶部錢糧吃緊,各地賊寇橫行,前些日子,運往京城的鹽船遭劫八成,損失共計二百三十噸,單就這筆開銷,如今的戶部擔得起嗎?」
德宗的雷霆一怒,震懾全場,洪亮的聲音蕩遍佛堂每個角落。
「皇上息怒,賊寇橫行一事請容臣稟。」樞密院使左玉卿惶恐道。
德宗眉毛鬍子一掀,怒不可遏道:
「容稟什麼?各地賊寇橫行,你樞密院知情不報此乃一罪,仍有可恕,但不派兵圍剿,便是瀆職!朕留你何用?」
德宗的此番震怒之言說得十分嚴重,知情不報與瀆職,其中任何一條罪狀都可以將身為樞密院使的左玉卿問罪開斬,故左玉卿聽後,嚇得連連磕頭,直呼『罪該萬死,陛下開恩!』
「楚太師,你說!如今落得這般田地,朕該如何處決這個瀆職不報的罪臣?」德宗皇帝微揚的音調說明他的怒火仍未平復。
精明如斯,楚方寧自然知曉利害,只聽他四兩撥千斤道:
「皇上,左大人縱有千般不是,自可留待日後考察,但眼前迫在眉睫的大事,卻是戶部入不敷出之急,轉眼便到納貢之期,若不能及時支出,到時候兵戎相見,生靈塗炭,還是百姓遭殃啊。」
楚太師揣摩聖意早已入神,他通曉只需搬出大義,抬出百姓,素以仁德治天下的德宗皇帝才無言反駁。
果然,只見德宗盛怒的龍顏轉怒為憂。
正如楚方寧所言,他最不希望看到的就是兵戎相見,烽火連天。十幾年的妥協早就讓他適應了安逸,在德宗的觀念中,怕是再難找到『戰』這個詞了。
「那,從內務府……」比起戰爭,他寧願從自家銀庫中撥出銀兩,奈何……
「啟稟皇上,內務府乃皇室根本,不到萬不得已之時,不可亂動。」楚方寧一派忠臣傲骨,諫言而出。
「這……」
被楚方寧抓住軟肋的德宗皇帝頓時沒了主意,俗話說一文錢逼死英雄漢,皇帝拿不出錢,自然也無法中氣十足了。
「皇上,臣有稟。請皇上賜臣戴罪立功的機會。」左玉卿適時道。
德宗揚眉,只聽左玉卿立即說道:「皇上可還記得十幾年前邊將李平曾有密報,說在漠河附近發現礦脈,礦為丹礫金礦,還請朝廷派兵入駐淘挖……」
「說下去……」德宗皇帝想起來確有其事。
「皇上可還記得,當時是將此事交由哪位前去調證查實?」左玉卿問得恭敬,他見德宗雖面露不悅,卻未開口訓斥,故膽氣加粗,再接再厲道:「臣不敢妄斷步將軍是有意欺瞞還是未來得及上報朝廷,總之金礦一事就那麼被遮掩下去了。」
「可,那又如何?」德宗疑慮道:「那之後也確實未再有邊將上報,金礦是否存在尚未可知。」
「皇上,金礦確實存在。」左玉卿肯定的說:「當年北嶺漠河一帶是步將軍的管轄,一草一木皆在其控制之下,但臣知此事關系國家,當年也曾在暗地裡做過一些查探,在步將軍離世之後的一年裡,臣還陸續收到過探子回報的消息,本想多掌握些情報再尋適當時機上報朝廷,可是……」
德宗每日高居廟堂,哪裡知道當年金礦一事還有此番曲折故事,迫不及待想要知道前因後果:「可是什麼?」
「可是就在步將軍離世一年之後,無論臣如何查探,那座金礦卻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再也難尋蹤跡。」
「胡說八道!那金礦是風?是水?一座山還能朝夕間被夷平了不成?」這個想法,德宗就是想想都覺得難以相信。
左玉卿又指天發誓,說道:「皇上,此話說出來怕是沒人相信,但是,臣敢以性命擔保,金礦山肯定存在,但又確確實實不在原來的地方了。」
「……如此奇異之事,朕是聞所未聞。但如今你們既然說了出來,可是已想通其中緣由?」德宗看著台階下兩位人臣欲言又止的臉問道。
「是。」左玉卿立即回道:「這也是偶然間得太師提點才想通的。」
「哦?」德宗看向一直低頭不語的楚方寧,目光中透著好奇。
楚太師拱手一揖,道:「是的,其實金礦一事,臣也早有耳聞,但對其中利害卻從未在意,直到那日左大人至臣府中偶然間提起,臣才有所察覺。」
「察覺了什麼?」德宗對接下來的這個消息抱有排斥的感覺。
楚太師接著說:「誠如陛下所知,當年的步將軍對奇門遁甲,五行八卦,兵器鑄造均有很高的造詣,如果是步將軍想要刻意瞞下金礦一事,那左大人派出的探子自然是找尋無門了。」
「……你是說,步卿刻意瞞下金礦一事……他要做什麼?更何況,金礦一事上報朝廷之後不到兩個月,他便被朕……」德宗緊咬下顎,面部僵住不動。
「是,金礦之後的兩個月步將軍便身死獄中,但當年的午門斬首,還是有很多人逃走了的……皇上可還記得,步將軍的三個子女便是被他的心腹將軍東南西北護送走了,不是嗎?」楚太師一邊窺探皇上神色,一邊說道。
德宗皇帝不禁身子一晃,以手撐住佛前香案,左手的瑪瑙佛珠碰撞發出脆亮的相擊聲,只聽他用略顯顫抖的聲音道:
「你是說……不可能!當年步卿除了一名女兒之外,長子與次子皆被朝廷誅殺千里之外,怎麼可能去動金礦山?朕不相信!」
不可否認,德宗皇帝此生最不願提起的便是十二年前那場冤殺,觸目驚心,肝膽皆懼,但……他從不曾後悔那麼做。
站在皇帝的立場上看,有些事必須忍痛,有些人必須誅殺,就好比功高震主、狂傲不羈的忠勇鎮威將軍步擎陽,直到今日,德宗皇帝依舊覺得他非殺不可。
但殺歸殺,步擎陽那身神鬼莫測的高明本領帶給德宗的心理陰影卻從未被抹去,他打從心底裡懼怕那種呼風喚雨、指天闢地的氣魄,更加害怕步擎陽或者他的後人存活下來對他進行報復,所以,步擎陽被殺那幾日,德宗皇帝日日擔憂,聽到他的三名子女被劫法場,更是嚇得食不安寢,夜不能寐,直到探子來報,說步擎陽的長子步驚洛與次子步明霏均被獵殺,他才能稍稍安定下心神,可如今,他們卻告訴他,步擎陽的兒子竟然很有可能還活著?
這,這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
天大的鬼笑話。
「皇上,世間之事無奇不有,更何況步將軍生前是何等聰明之人,在得知自己必死無疑時,怎會不替子女們謀好生路?再者,臣私下裡也不認為步擎陽的子女,會輕易引頸待殺……所以,臣斗膽猜測……」楚太師慎言道。
但他的一句『猜測』卻彷彿點燃了德宗欲爆的炮竹引子,只見他猛地趨前一步,怒喝道:
「猜測什麼?猜測步擎陽的兩個兒子還活在世上嗎?那福澤呢?朕親自冊封的福澤郡主呢?她也是步擎陽的女兒,若真如爾等所言,她的兄、弟尚在人間,那試問他們怎麼會不將手足同胞迎回自己陣地,讓她孤身一人獨守府邸?又怎麼會任由太醫胡為施藥,讓她的身體每況日下,病入膏肓呢?」
「陛下息怒。這只是臣等私下的猜測,做不得準。太師也為了找出金礦所在,極思至此。」
左玉卿見聖上震怒,楚太師又位極人臣,無奈他夾在中間,只得出來打個圓場,使局面不至於太僵。
楚太師沉吟片刻,雙目迸出精光,眸動之間心下已做好決定,只見他忽而抱拳道:
「臣,有法子確認步擎陽是否有其他後人遺世。」
「你有什麼法子?」德宗質疑道。
楚太師點頭,道:「請陛下給臣一個月的時間,臣當叫幕後之人浮出水面,只是福澤郡主那邊……」楚太師說著便停住了,精湛的目光望向德宗。
德宗深深嘆了一口氣,道:
「生死無尤……」
「臣,遵旨!」
「……」
權力之巔,人心難測。
皇宮裡的夜彷彿比民間更黑、更暗,群星隱晦,云遮月避,莊嚴的佛堂之內,帝臣各懷心思,詭行其道。
佛堂外的轉角處,明黃色的袍腳翻飛而出,夜風疾猛吹來,太子趙璟僵直身體,微弱月光下,露出半張驚愕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