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靜的日子如白駒過隙般轉瞬即過。
話說那日,步幽晴命青蓮在自己的院落中升起篝火,每半個時辰燒一件江暮云送的東西,這一舉動,自然是做給每日必去報導的江暮云看了,看到那樣的畫面,就算江暮云的神經再怎麼粗大,也該明白她的意思了,所以不出預料,自那以後,江暮云就再也沒有在將軍府露過面。
步幽晴的日子總算恢復了往日的步調,養生、吃藥、看病……身子好些了便到城內的雪域軒走動走動。
雪域軒是步幽晴在閒暇之餘開設的一間雅緻書樓,目的不在盈利,只是為自己多置一處可走動的地方而已,平日只閒散接待些書生墨客,閨中小姐。
雪域軒佔地不廣,卻樓高三層,一層為公眾書茶間,二層為才子佳人舞文弄墨,比拚詩詞的場所,第三層才是她為自己佈置的休憩雅間,分別按照春、夏、秋、冬四季主題佈置的四間通房,游春、驚夏、秋晴、明雪,左進右出,觀一室如四室,觀四室如一室,格局十分精巧。
只要身體無恙,步幽晴便會來雪域軒小住幾日,她喜歡這個特意佈置過的房間。就算不幹什麼,單看看書,寫寫字,發發呆,聽聽樓下才子佳人們的絕妙佳句,一層層穿浪般的喝彩歡笑,也能讓她暢想一些不屬於她的快樂。
步幽晴端立游春閣的書案前,蘸墨執筆,卻是不動,目光幽深的盯著眼前柔黃色的宣紙。
「七日內出動十六名黑甲衛,探四門八位,依舊潛入內院未果。」琉璃率八名黑甲衛恭肅跪於書案下方請罪。
「嗯。」步幽晴輕柔應聲,像是忽然觸動詩情般,開始起筆在宣紙上寫字,口中的話聽不出她此刻的情緒,如輕煙、如水霧,有形無實,飄渺若絲。「如此看來,那還真是『龍甲策』中的『天盾之術』,你們打算怎麼辦?」
琉璃神色有些僵硬,將頭埋得更低,說道:
「屬下等……不破——不歸……」
身為龍甲神兵的一員,自然知道一旦領命,便只有勇往直前,不破不歸的宿命。
步幽晴像是沒有聽見琉璃的話般,自顧自垂首寫字,如扇的睫毛將幽幽沉沉的目光掩蓋得愈發迷離,整個房間內靜謐無聲,墨香自房內悄然散開。
半盞茶的時間後,步幽晴才有收筆之勢,她優雅淡然的將細長筆直的中書狼毫擱於硯台旁,將先前寫好的字拿起略微吹乾,便走出書案,來到琉璃等身前站定,居高臨下將手中寫滿錦繡字跡的宣紙遞至琉璃手上。
「這是……」琉璃看清楚自己手中宣紙上的字後,驚訝的看向面無表情的步幽晴。
後者僅是瞥了她一眼,便蓮步輕移,孤孑的背影自南窗前站定,仰頭觀陽道:
「『天盾之術』記載於『龍甲策』之三回章,取意天遁地隱,圓圓自通,雖然精妙,卻也不是無解,破解之法,好好記著了。」
琉璃點頭稱是道:「是,屬下等今晚再探!」
「……」
步幽晴沒有回頭,兀自立於窗前深吸一口氣,掃視著萬壑綿延的屋脊瓦頂,河自城中過,蜿蜒曲曲,一戶戶人家炊煙四起,白霧飄香,一切都是那麼平靜自然。
可就在這種平和的氛圍之下,卻有成群結隊的雀鳥自屋簷下飛起,在各自窩的上空鳴叫打轉……
「有人追來了,退下!」
而且來人使出的還是軍旅戰爭時慣用的雀哨,以鳥雀為哨崗,一步步追蹤敵人行蹤,是一門精妙稀有的刺情之術……
琉璃等大驚,但心中自然明白,向來謀定而後動的小姐斷不會無故命令,雖然不解到底是那個環節出錯,但琉璃還是迅速執行了步幽晴的命令,一行九人行動迅捷,轉瞬便隱入畫屏之後的密室。
步幽晴斂下黑眸,眉頭一顫,左手手指來回撫摸右手中指上的一隻翡翠盤龍戒指失神起來……
江暮云一路飛簷躍樹,循著雀鳥的叫聲尋至一座樓下,他將食指曲起置於唇下,幾聲悅耳的雀鳴響起,不一會兒,便等來了四周各種雜亂的雀哨聲。
迅速鎖定目標後,他抬頭看了眼面前的三層樓宇,腳下生風,一個借力便躍至最頂,他小心翼翼的竄入後樓外的一戶窗牖,放眼掃過一圈後,警備的目光不禁呆住,完完全全被沐浴陽光下,全身彷彿鍍金般耀眼的纖薄身影吸引,江暮云只覺得血液沸騰,心如擂鼓,剛對自己發過誓,強迫自己不去想她,不去見她,怎麼,怎麼會是她?
步幽晴當窗而坐,冬日陽光照射在身上暖洋洋的,她手持乾蘆葦,愜意的撥弄楊木鳥籠中的一隻小小的金絲雀。
江暮云在看到她與金絲雀時,便明白自己為何會被打亂路線,追蹤至此了,他不由得埋怨起上天的惡意玩笑。
知道有人闖入步幽晴也不見驚慌,只平靜的瞥了一眼窗前呆立之人,隱晦的目光有些波動,瞬間又恢復淡然,是了,她早該想到追蹤至此的人會是『他』,卻不知為何再見到那雙淺棕色的熱情雙眸時,自己會莫名生出一種不願對視的感覺。
「又是你!」為了緩和自己的莫名感覺,步幽晴率先出聲:「你倒是很喜歡翻窗入房。」
江暮云沒有想到她一開口會說這句話來諷刺他,窘迫的不知看向何處,急躁躁的便轉身向窗戶走去,想原路離開,但卻怎麼也按捺不住心中的疑惑與焦躁,一隻腳都踏上窗檯了,還又硬生生的折了回來。
他竹竿般挺直立於步幽晴的案前,淺色的眸中有掩不住的深情汩汩外洩,步幽晴被他看得有些氣短,狀似漠然的避過,兀自以乾蘆葦有一下沒一下的逗弄起籠中的金絲雀來。
雀鳴悲竦,聲嘶力竭,與他此刻的心境吻合。
眼前的女子在無意中,用她的音容笑貌編織成一張無形的絲網,將他困於其中,想要衝破束縛,卻無能為力,如困獸般苦苦掙扎的結果,也不過是被她那張無形的網越縛越緊,越纏越深罷了……
「為什麼?」
江暮云鼓足勇氣,對步幽晴問出了他在心中憋悶好久的問題。當看到那日院中的焚燒場面後,江暮云羞憤到無地自容,熊熊火焰燒掉的不僅僅是他付出的情誼,還有一顆純粹熱情的心。
「嗯?」步幽晴的注意力彷彿全部投放在逗弄金絲雀上,對江暮云提出的問題敷衍不答。
江暮云上前猛然將她的手抓起,扯掉蘆葦,怒氣洶洶的瞪著雙眼,一副非逼得步幽晴正視他的架勢。
步幽晴掙扎無效,只得偏轉腦袋深深嘆了一口氣,輕柔道:
「我不知道你問的是什麼?麻煩你說清楚,我才好回答。」
步幽晴云淡風輕的話著實讓江暮云氣得夠嗆,他聽在耳內,便知道她誤會他是特意跟蹤她而至。
她滿面淡然,滿目冰冷,深深的將他刺痛,他恍然大悟,相識時的驚豔,交往時的悸動,談笑時的暢快,乃至於被傷害時的痛楚,在在都真切的告訴他,他已經愛上這個女人了。
不管她所表現出來的是何種態度,甚至他還沒來得及看不清楚,她隱藏在淡然和善的面具下的真實面目有多可怕、有多冰冷的時候便愛上她了,只因初識時的那一眼看得太深,太透,她那種連靈魂都在哀痛的憂鬱,彷彿飄搖在萬丈懸崖邊上的孤秀汀蘭,絕望無助又刻骨悲涼。
江暮云抓住步幽晴的雙手有些失控,用盡氣力只想牢牢抓住那一縷翩然欲飛的魂魄。
「我是問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為什麼要那樣做!為什麼把我對你的付出,如此輕易否決!」江暮云不顧一切的向步幽晴說出這番話。
步幽晴有些被他的怒火震懾住了,驚覺事態的離奇發展方向,當時她那麼做只不過是想與他劃清界限,斷絕來往,卻忽略了事情背後的傷害。
有一種感情會因為傷害而變得刻骨銘心。
步幽晴收起了微笑的面孔,沉著冷然的對江暮云說道:
「你該慶幸,我及時將你否決!」
「……」
江暮云聽懂了她話中的含義,緊握的雙手不由鬆開,起伏的胸腔內,被一股莫名的情緒充滿,呼吸都難以順暢起來。
他,該感謝她及時的拒絕嗎?
在發現他藏在心底的感情後,她並沒有偽善的對待,而是果斷的拒絕了他,使他避開了更深的傷害,他應該謝謝她的。
步幽晴將雙臂上的手拂開,抵住他的胸口,把人推至一步之外,面無表情的看著滿目失神的江暮云,輕柔的說:
「你從正門出去吧!別再見面了!」
「……」
別再見面了?
這句無情的話,把江暮云的思緒瞬間拉回,看著近在眼前卻感覺有千里之遠的面容,在這熟悉的陌生中,他實在搞不清楚那種難以抑制的情感從何時產生,因為不知道產生的時間,所以,即使他想刻意中斷也不知道從哪根情絲開始。
步幽晴見他依舊站著不動,輕嘆一口氣,乾脆抓起他的手肘,便向門邊拉去,再將他送到門外的那一刻,江暮云才啞然開口說道:「可我喜歡上你了,怎麼辦?」
那近乎呢喃的聲音中透著嘶啞,很輕,就好像一把斷了主弦的琴,再也無力發出清亮的琴音般,可就是這種毫無生機的嘶啞,在步幽晴的耳膜內震盪。
在她如此明確的拒絕了他之後,他怎麼還能對她說出『喜歡』二字?難道她說得還不夠清楚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讓你放棄這個念頭,唯有兩不相見。」步幽晴垂眸說道,兩手抓住門扉,想要關上,可江暮云卻快她一步,按住門板,眼神中透著憂傷與倔強。
「兩不相見只會加深思念,根本不能讓人放棄,我到底哪裡做錯了,我喜歡你,想見到你,可就是為了不讓你更加討厭我,我只能強迫自己不去見你,你告訴我,我哪裡做錯了?我喜歡你,到底哪裡出錯了?」江暮云的目光中甚至出現了絲絲哀求,即使是哀求,他也希望能夠從步幽晴口中得到答案。
我喜歡你,到底哪裡出錯了?
是啊,到底哪裡出錯了?步幽晴的唇角泛出了諷刺的笑,她等的就是他這句話。
「你沒有做錯,只是這個世間並不是因為你喜歡便可以怎樣的。」步幽晴冷笑著說完,手上用力一推,便將門扉自眼前關上,落下栓,阻隔了江暮云無限受傷的視線。
「的確,我不能控制這個世間,我不能讓你喜歡上我,但是我可以控制我自己,我可以讓自己做我想做的任何事情……」
江暮云情緒低迷的說完後,將頭抵在門框上,指腹慢慢劃過精細的門板,再抬起頭時,眼神雖然受傷,卻彷彿重新拾起信念,他昂首闊步走出了雪域軒……